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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所屬書籍: 這邊風景

伊力哈穆冒險到縣裡去 中央的新文件
烏爾汗被審訊被強迫
事情發展到了極端,也就走向了反面

這天下午,伊力哈穆冒「險」去縣上走了一趟。他的擔憂和困惑是這樣深遠,他急於找領導同志談一談,他坐上班車,心中很不平靜,三個多月以前,他在這裡出席了先進社隊的學大寨動員會,還得了獎。過去,從在這裡確定縣的建制的一九五二年起,他不知有多少次到這裡來開會、學習、出差辦事。即使有很緊急的任務也罷,他一坐上通往縣鎮的班車,就有一種旅行者的心曠神怡之感。我們的生產隊長確實是太忙了,他們整天忙著拾掇那幾千畝地,幾道渠;不論是星期天還是星期五星期五是穆斯林的祈禱日。,不論是古爾邦節還是落下第一次雪的日子維吾爾風俗,有時在一年的初次落雪的日子舉行宴會、聯歡、朗誦詩等活動。,他們難得有換一換環境的機會。因此,一旦他要到縣裡去,一旦行走在布滿林蔭的大路之上,過橋跨渠,繞行河灘,最後經過縣城上以賣過油肉和大半斤(二百五十克拉麵)而著名的飯館,經過門市上是二層小樓,背後有一個佔地好幾畝的大果園的郵電局,經過有五間門臉那麼大的百貨店,來到縣委會的時候,他總是感到特別舒暢、開闊,好像他是一個受到歡迎和招待的客人。但是今天,他的心情是沉重的,他左顧右盼,甚至還有點怕人,他不希望有什麼人看見他是到縣委去,他怕會受到阻攔、留難。他來到縣委門口,甚至心怦怦跳了兩下,本來是自己的縣委會,如今,卻需要他用一兩分鐘來平靜下來並鼓起勇氣走進去,這使他不能不苦笑了。
他向收發室說明自己是來找縣委書記賽里木同志的,收發告訴他,今天全天召開縣委擴大會,不接待來訪者,在伊力哈穆說明自己來自不算太遠的躍進公社以後,收發用電話聯繫了一下。賽里木在電話里對伊力哈穆說:
「少見啊,隊長兄弟!您的日子還好過吧?好,好,等一會兒我們談一談,請不要走,請到招待所休息一下……」
於是伊力哈穆被引到了招待所,不安的心情隨著賽里木電話里的親切的聲音消除了一些。下午三點多鐘,招待所的房間又明亮、又暖和。爐灶在過道里,火牆在房間里,屋裡沒有煤煙,只有一股新拆洗的被單的肥皂味和永遠的莫合煙味兒。屋裡擺著三張木床,有一張床上正有一個人睡在那裡,那人用帽子遮住自己的臉,打鼾打得很起勁。伊力哈穆悄悄地坐在另一個床上,很後悔自己沒有攜帶什麼學習材料來。他發現在掛衣服的架子下面,為了怕衣服蹭上灰,在牆上用圖釘釘著兩張報紙,他便輕輕走了過去。誰知報紙是橫著釘上的,伊力哈穆又不是那種具有倒著認字的能力的學者,他便歪過脖子,用手捋著一個又一個字母輕聲讀報。雖然是好多天前的報紙了,而且是用這樣一種特殊的姿勢來閱讀,重溫國內外的大好形勢與各地革命和生產的捷報,仍然使他愉快。直到那個打鼾的客人坐了起來,走了過來。
他伸直了脖子,轉過身,笑眯眯地看著陌生的邂逅相遇的人,那人頭上戴著一個細氈子做的,系著黑綢子帶,有點像個小船、兩端翹起的帽子,頭髮還比較黑,微翹的鬍子卻差不多全白了,伊力哈穆看著他面熟,卻一時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他。那人見了伊力哈穆,眼皮一撩,哈哈笑了起來:
「薩拉姆來依庫姆!您不是伊力哈穆嗎?」
「哎來診庫姆哎薩拉姆,」伊力哈穆趕緊答禮,「可您是誰呢?」
「哇依小夥子,您把我忘記可不應該啊!您忘了一九六二年咱們一起坐著長途客運汽車從烏魯木齊到伊犁來了嗎?」
「原來是您!」伊力哈穆歡呼起來,他想起了那個健談和愛唱歌的「黑鬍子阿哥」,「您是米吉提採購員,對不對?可才兩年多,您的鬍子怎麼這樣快就白了呢?」
米吉提採購員微笑著,用手捋著自己的鬍子,似乎為鬍子的變白而得意。
「您知道么,那個和您坐在一排,您認為他也是採購員的幹部,就是這裡的縣委書記賽里木同志呢!」
「我當然知道了。我們已經打過不止一次交道了。至於我說他是採購員,」米吉提敲了敲自己的腦門子,「這也沒有什麼關係吧,您說呢?」
「沒有的,沒有關係。」伊力哈穆笑著說。
「您剛才問我,鬍子為什麼白了,讓我告訴您,」米吉提的態度有一些嚴肅了,「俗話說,第一次見面的穆斯林是朋友,再次見面的穆斯林便是親人。我們已經是第二次見面了。您就是我的親兄弟,我可以把我的生活告訴您。您還記得么,在那趟汽車上,您制止我大談酥油蜂蜜的情形么?」
「什麼酥油蜂蜜?什麼制止?」
「瞧,您這個記憶力,當採購員就不合適。要盡量多地記住人,這樣辦事才方便。您說過不要一談伊犁就是蘋果、白楊、酥油、蜂蜜,這些話已經說得太多了。您記得嗎?」
「噢,可能的。」伊力哈穆不記得他說過這個話,然而,這個話是符合他的思想的,所以他點頭承認了。
「對啊,兄弟,這幾年,我漸漸明白了您的話。我們的生活里可不光是甜甜的蜂蜜和光溜溜的酥油啊……我老婆有一個兄弟,一九六二年我們到伊犁的時候他正要往那邊跑,我們勸呀,攔呀,攔不住,他跑掉了,我的鬍子白了三分之一。誰知道去年,他又跑回來了……他在那邊受的那個罪呀,就不用提了,離開了故鄉和親人,在那個地方……他老婆得了重病,死了,他的孩子也死了。他一個人越界跑了回來,差點沒被打死……唉,人要是犯傻,兩頭犍牛都拉不回來呀!我們聽了又難過,又害怕,我們怕他受到制裁。那些天,我的鬍子白了又一個三分之一。他總算哆哆嗦嗦過了這一關,這不,他今年結了婚了……不用說他了。今年呢,搞四清,搞五反,我當採購員,不瞞您說兄弟,有些個手續不全,多領補助費之類的事兒,真正的貪污咱是沒有,可也要接受審查呀,作檢討呀,提高認識啦什麼的,就這樣,我的鬍鬚全白啦,哈哈哈……現在呢,我的經濟問題也算審查清楚啦,這不是,我找縣委聯繫,是我們的領導要在這兒選址蓋一個酒廠……」
「可您的精神還是很好,您的氣色也非常健康……」伊力哈穆對於由於自己提起的鬍子而使得米吉提採購員講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感到有些抱歉,他從積極方面鼓勵地說。
「那當然了。畢竟我們伊犁是個盛產蘋果和蜂蜜的地方啊!還有那麼多奶皮子——鮮奶油……我怎麼能不健康呢?我現在在想,也許再過兩年,把敵人的顛覆活動徹底消除掉,把我自己身上的毛病也洗它個乾乾淨淨,那時候,說不定我的鬍子會重新變黑的吧。您說,不是『白毛女』的頭髮解放以後就又變黑了嗎?有這麼回事吧?在下也很有希望呢!」
「有希望的!」伊力哈穆邊笑邊說。
「走,我們一起去飯館喝兩杯去吧!」米吉提採購員盛情邀請,伊力哈穆辭謝以後,他說還要出去辦事,與伊力哈穆告別,離去了。
他走以後,伊力哈穆半天半天仍然保持著笑意。雖然他們只是偶然相會,雖然他們的閑談與伊力哈穆面臨的嚴峻局面毫不相干,雖然米吉提採購員的形象遠遠算不上先進或者高大,但是,在直挺挺地站立著聽了好幾天誹謗之後,他不安地來到了縣委會的時候,這位和他很有緣分的同鄉,這位樂觀、質樸、有點世故和狡猾卻又不失其赤誠和天真的鬍子阿哥的談話,仍然是令人愉快的。想到你的周圍絕大多數都是好人,都是些感情健康、頭腦正常、心地善良的人,而醜類和偏執如章洋者只不過是極少數,這叫人覺得自己是站立在堅牢的土地上的,是不會被一陣風吹倒、吹垮的。
伊力哈穆放心多了,他坐上床,半靠在牆上,閉上眼睛就睡著了。其實他睡的時間不長,但他恍惚覺得已經睡了許多小時,有一個聲音在催促他:「你怎麼跑到這裡睡覺來了。」於是,他睜開了沉重乾澀的眼,這時天色已近黃昏,這間房子是朝西的,橘黃色的日光布滿了屋子。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向窗外望去,只見賽里木披著一個皮大衣正向這裡走來。
他開開門去迎接,他見著賽里木,他們緊緊相拉著手許久也不放開,他的眼圈紅了,許多話湧上了心頭。賽里木的樣子也有點憔悴,鬍鬚老長,本來賽里木的皮膚是黝黑的,現在卻白了許多。但是賽里木的目光仍然是沉著的,而且今天,眼睛裡還有一種滿意和自信的神采。還是賽里木先開了口:
「……聽說您很有收穫呀,站會站了幾次?沒有受不了吧?男子漢嘛!」
「站會」「受不了」「男子漢」,這些農民的語言用到縣委書記的口裡,發出了奇光異彩,簡練、質樸、樂觀,富有幽默感,沒有唉聲嘆氣,沒有怨天尤人,單單這幾個詞兒,已經給了伊力哈穆以登高望遠,海闊天空的感覺,他準備說的相當一部分話,已經用不著說了。
「不要緊,」縣委書記坐下來,笑著說,「我比你站得還要多……」
「您也站了會?」伊力哈穆很驚奇。
「站了……縣委書記嘛,當然是農村四不清幹部的黑後台了。要不然,我早就看你們去了。有好處的,當我們站起來的時候,可以聽到許多坐會的時候聽不到的東西,可以想到許多坐會的時候想不到的事情。」
「可是……這樣搞法,運動會搞歪了的,真正的壞人,甚至於是階級敵人反而會被掩護起來……」
「所以,毛主席要說話喲!」賽里木點著頭,懷著深沉的敬愛,緩緩地說。
「毛主席說話了?」伊力哈穆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暖流流遍了他的全身,他屏住氣,靜聽著。
「文件剛剛下來,中央文件。您,我,我們大家所關心所憂慮的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解決了,解決了!被顛倒了的,將要重新顛倒過來,被抹黑的,將要恢復自己本來的色澤。那些認定在渾水裡已經抓住了大魚的傢伙,到頭來將發現不但是兩手空空,而且恰恰是自己掛在了魚鉤上。那些矯揉造作、大言嚇人而實則對實際工作一竅不通的半吊子、投機商和呆鳥,將要從肥皂泡的頂端摔到地上。而人民的願望,人民的理智,人民的聲音,已經和正在體現出來;同時,在革命導師的教育之下,人民更加成熟了、成長了。生活就是這樣,經過否定和否定之否定,正在辯證地、不可阻擋地前進。
伊力哈穆心頭充滿了陽光,雖然賽里木給他講的只是一些要點,文件還要留待通過組織系統向全黨和全體人民傳達。但是,他已經感到了真理的光和熱,感到了真理的威嚴和力量。他想起一九五五年學習毛主席關於農業合作化問題的文章與一九五八年學習毛主席的一封信的情景,只有毛主席說了話,一切才算數。
「走,到家裡去吧,」賽里木邀請說,「讓我老婆給做抓飯去,慶祝文件的下達……夜晚,你願意住招待所就住招待所,要不,就住在我那裡……」
「謝謝,您請。我這裡帶著饢呢。我還得趕回去,我跟工作組的一個錫伯族同志請了半天假,如果今晚不回去,章組長說不定要報到公安部門通緝的……」
「沒有車嘍……」
「會有的,拖拉機、載重卡車、油罐子車或者馬車,碰上什麼我就搭什麼,能搭一段就算一段,搭不到的地方,就靠它了!」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謝謝您,您給了我最寶貴的禮物,我真的是滿載而歸了呢。」
伊力哈穆搭上了一輛載重卡車,他站在車廂上面。嚴冬的夜風像刀子一樣地削割著他的臉龐,寒冷像無數條小蛇一樣從他的領口、袖口、前襟、褲腿向全身爬遍;然而,烈火在他的胸口燃燒,他快樂而自豪,他感到黨的事業正像這輛車一樣,雖然時有曲折和顛簸,雖然迎面有凜冽的寒風,然而它正在飛速地前進,勝利地前進,在馬達突突聲中,在闌珊的燈火之中,在孕育著來年的豐收的白雪覆蓋的田野上行進。
快到新生活大隊的時候,汽車拐彎了,伊力哈穆下了車,他小跑了幾步,活動開凍得發僵了的雙腳。他看到了泰外庫……
泰外庫沒有臉面和伊力哈穆說話,他不能忍受伊力哈穆對他的關懷,他逃走了。跑了一段,他又獃獃地立在了樹邊。風小了,月亮已經升高,雪原映射著柔和的月光,道路和田野,楊樹枝幹和沒有割凈的草莖,小橋和渠道,丘陵和房屋,都融合在、統一在月光里了。都瑟縮在、凍結在寒氣里了。
伊力哈穆很快趕了上來,他不容分說地再次把自己的棉大衣給泰外庫披上,並且用命令的口氣說:
「不要推讓!這樣的天氣,任再壯的漢子也會凍出病來的。」
泰外庫沒有言語,也無語可言。
「走吧。」伊力哈穆換了一個勸解的口吻。
披著棉大衣的泰外庫跟著脫了棉大衣的伊力哈穆向前走去。
「您到哪裡去了?去找愛彌拉克孜嗎,您見著她了嗎?」
泰外庫點點頭又搖搖頭。
兩個人安靜地並排走著,只聽得見腳踩著積雪的吱吱聲。過了十來分鐘,泰外庫覺得身上暖一些了,他又把棉大衣披在了伊力哈穆身上,伊力哈穆也沒有推辭。
「……唉,」伊力哈穆嘆了一口氣,好像是自言自語,「我們維吾爾人把『愛人』『同志』『旅伴』都用一個詞兒來表達,這是很有意義的。愛情能使人美好,也能使人發狂。這裡,最主要的是要做一個好人,一個有覺悟的人,一個知道自己的志向和道路的人,一個值得人愛和懂得如何愛別人的人……」
泰外庫向前跨上一步,站住了,他轉過身,大睜著眼睛看著伊力哈穆,眼神里充滿了驚疑,他好像在說:
「您,怎麼還和我說這些?」
「我告訴您,」伊力哈穆拍了拍泰外庫的肩膀,示意他繼續向前走,「縣委書記告訴我,毛主席、黨中央制定了關於社教運動的文件,運動一定會搞好、搞深、搞透的。有些人在搞陰謀,卑鄙而又狡猾,其實,這隻能使他們暴露出尾巴……」
「伊力哈穆哥,您不恨我?」泰外庫突然打斷了伊力哈穆的話,厲聲問道。
伊力哈穆搖搖頭,笑了笑,又長出了一口氣。
泰外庫蹲了下來,他像一個孩子一樣失聲痛哭,哭得那樣傷心、那樣痛快,他從小沒有父母,他很少哭,他沒有在親娘面前大哭的福氣,他不懂得怎樣痛哭,但是今晚,熱淚燙灼著他的冰冷的臉,他嘔腸吐肝地哭著,彷彿把二十餘年的不幸、冤讎、悔恨和委屈……全部集中在這一次,表達在這一次哭泣里了。
……
送走了泰外庫,伊力哈穆往家走去,遠遠地,他就看見家門口的土台上,有一個人影,看樣子像一個女人。誰這樣晚、這樣冷還坐在那裡呢?難道是米琪兒婉?不可能,雖然身材相仿,但身影要瘦得多。越近,就越看出那傴僂著的腰,那雙臂抱著肩的寒冷和愁苦的樣子,那沉重地低垂向地面的頭,使開朗沉著如伊力哈穆者也打了一個寒噤,甚至有點毛骨悚然的感覺。
他放慢了腳步,離著還有二十來步遠,他問道:
「誰?」
那人沒有反應。伊力哈穆又向前走了幾步,稍稍放大一點聲音,問道:
「您是誰?」
黑影好像被針扎了一下,全身一震,抬起了頭,目光中,伊力哈穆看到了一個面孔非常熟悉的老太婆。
「我,烏爾汗。」「老太婆」說。
伊力哈穆定睛看去,才認出確實是烏爾汗來,但是,她的姿勢、她的動作、她的額頭的皺紋都使伊力哈穆吃一驚,怎麼烏爾汗忽然老成了這個樣子!
「您怎麼坐在這裡……」
「我想找你們……我不敢……」烏爾汗的聲音是喑啞的。
「請進,請進,」伊力哈穆推開了虛掩著的院門,烏爾汗隨著他進了屋子,她的慘白的、好像是得了重病的臉,使米琪兒婉差點沒叫出聲來。
「伊力哈穆隊長,米琪兒婉妹妹,我對不起你們,我對不起你們……」還沒有坐穩,烏爾汗就哭訴起來,她獃獃地望著已經睡熟了的米琪兒婉的小女兒,充滿悲憤地說。
「今天晚飯以後,章組長叫人通知我,說要找我談話。我把波拉提江送到狄麗娜爾那裡,我就來到了隊部,和我談話的人有章組長,翻譯瑪依娜爾,旁邊稍遠一點坐在櫃櫥旁邊的是大隊長庫圖庫扎爾哥。」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烏爾汗的臉抽搐了一下。
「章組長一上來就很嚴厲,說我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的罪惡,說像我這樣一個人,完全是由於四不清幹部伊力哈穆的包庇才沒有受到應有的制裁……然後說什麼?說我這些年又進行了什麼大量的破壞活動,讓我交代罪行,好像還說要把我消滅乾淨……我一下子就怔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們就又審問我,還說什麼如果頑抗到底的話波拉提江也要受到影響,說他爸爸是罪犯,我們再給你戴上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你的兒子也要管制起來……這一句話撕裂了我的心,他們真懂得往我心靈的傷口上抹鹽呀!我哭著求他們,我承認我一九六二年有罪,但是我此後除了看護孩子以外再沒有多說過一句話,多做過一件事。這時,他們不再說我是罪犯了,他們只要求我一點:檢舉您,伊力哈穆隊長……」
烏爾汗閉上了眼睛,她好像又聽到了那些尖刀一樣的語言,休息了一會兒,她繼續說:
「……我檢舉不出來,章組長拍響了桌子,我以為他們要把我抓起來呢,我不知道怎麼處置我的孩子……」
「抓人不是那麼隨隨便便的事。」伊力哈穆插嘴道。
「他們說,只要我檢舉您,我就有光明的前途,連我的孩子也會跟著光明起來。但是我實在不知道應當檢舉您什麼,這個時候,庫圖庫扎爾哥忽然問我:『是你說的嗎?一九六二年的那天晚上,是我把伊薩木冬從家裡叫出去的?』『沒有,沒有。』我說。您知道,這事情我雖然和米琪兒婉妹妹提到過,然而我是不敢公開說的,再說,眼見是實,耳聽是虛,叫喊的聲音嘛,我並不能完全斷定是誰不是誰,我並沒有抓住任何人的手。所以,後來公社婦聯的帕蒂姑麗來問我的時候,我就沒敢承認……
「我回答完沒有,章組長冷笑起來。他說,可是伊力哈穆曾經向上級彙報過這個情況,而且,至今有人仍然想給庫圖庫扎爾大隊長栽贓,既然烏爾汗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那麼很明顯,這是伊力哈穆的純粹捏造,是伊力哈穆陷害好人,那很好,你烏爾汗就檢舉這一條吧,伊力哈穆無中生有,用烏爾汗的名義捏造材料陷害大隊長。
「我一聽就傻了,我怎能昧著良心這樣說呢?明明是我對你們說過的話,明明是我自己膽小了,縮了回去,怎麼能反過來說是你們不好呢?我烏爾汗是塊沒有出息的料,我烏爾汗對不起祖國,對不起人民,對不起父母弟妹,對不起孩子,也對不起你們這些好心人。我烏爾汗不可救藥,像一個得了麻風病的病人,白白辜負了醫生的好意,弄不好還要把病傳染給醫生,不是前些天批判您的時候已經把我的名字提出來了嗎?然而,三十年來,我沒有害過人,我不能害人,我下不去手,我心太軟……」烏爾汗咬住了下唇,淚流滿面。
「這不是心軟,而是正直。」伊力哈穆說。
「……我只好請求他們原諒。我說,我剛才說了假話,我是說過的,我聽到那個叫伊薩木冬出去的人的聲音像是庫圖庫扎爾哥。
「一句話他們暴跳如雷了,庫圖庫扎爾讓我拿出證據,說是要不然就要到公安局和法院去解決。我的天,誰又想和他去公安局呢……」
「該去就去,沒什麼了不起。」伊力哈穆生氣了。
「……章組長想了想,說:『如果你確實說過,那肯定也是伊力哈穆教唆的。那麼你就檢舉伊力哈穆如何教唆你吧!』組長還對我說:『你不要抱幻想……』」說到這裡,烏爾汗用驚恐的眼睛看一看伊力哈穆,又看一看米琪兒婉,「他們說,要逮捕您,伊力哈穆哥呢。」
伊力哈穆哈哈大笑起來。
烏爾汗仍然充滿了悲愁:「您別笑了,事情太危險了。自從一九六二年以來,我什麼都不想管,什麼都不想問,我雖然活著,但是許多方面,我已經死了。我只剩下一絲絲熱氣,一絲絲活氣,我要撫養波拉提江,讓他長大成人,讓他娶了媳婦,我就可以閉眼。你們那時和我說這說那,就好像針扎在木頭上,確實,我也就是一塊呆木頭罷了,只要能保住我的兒子。讓我給社員做飯,我就給社員做飯。讓我給隊長烤肉,我就給隊長烤肉。我已經沒有意志,沒有判斷,我長著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我長著耳朵,卻什麼也聽不著……誰想到就是這樣,他們也不允許……
「您知道,庫圖庫扎爾這個人實在是太壞了,太毒了,您知道,米琪兒婉,他問我什麼,他問我為什麼這麼捨不得檢舉伊力哈穆,問我為什麼不嫁人,究竟是等著伊薩木冬打回來呢,還是有什麼其他的原因?他的話里的意思是任何一個女人也受不了的,他不許我活著,不給我留活路……」烏爾汗患熱病一樣地發起抖來,聽了她的話,米琪兒婉把她摟到自己的懷裡。
烏爾汗掙脫了米琪兒婉的懷抱,她說:
「我今天要說的話太多了,我要把三年以來,也許是五年以來沒有說的話說給你們,我要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為什麼有的人那麼好,有的人竟那麼壞?庫圖庫扎爾,庫圖庫扎爾,我們家的災難,難道不是來自他嗎?他為什麼打發帕夏汗去封我的嘴?他怎麼一下子就找回了我的孩子?他為什麼一會兒對我陽,一會兒對我陰,一會兒說我是什麼敵人、罪犯,背後卻又說什麼我是他的親戚、妹妹?他就是怕我說出他來。可我說出來又有什麼用呢?晚了,晚了,誰也不相信了……」
「我們相信。」伊力哈穆說。
「你們相信又有什麼用呢!反正我自己心裡明白了,真奇怪,光你們給我講,我倒不明白,倒是庫圖庫扎爾自己的所說所做,讓我明白了一切。沒有比鬼迷心竅,糊裡糊塗地過日子更痛苦的了,這好比光剩下一個空軀殼,卻讓人偷去頭腦,偷去了心。呵,這真可怕,這好像是被活埋在不見天光的深坑裡,你看不見世界,看不見善也看不見惡,你看不見自己。這樣的人雖生猶死!現在,我總算看見了一點點,我起碼知道你們是好人,庫圖庫扎爾是壞人了!我不憋悶得慌了……他們說明天還要審問我,他們要逼著我往您的頭上潑髒水,他們什麼話都能說得出來。我反正不能昧著良心害人……如果我真的受不住了……請你們照料我的波拉提江吧……」
烏爾汗終於把話說完了。她凄然笑了一下,不誇張,不激動,顯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安詳。米琪兒婉喊了起來:
「您這是說什麼呀?您在想些什麼?」
說完,她又把烏爾汗摟到懷裡,她的眼淚落到烏爾汗的頭巾上。
「我跟您說,烏爾汗姐,」伊力哈穆嚴肅地說,「他們那樣對待您,是不對的。您不要胡思亂想,胡思亂想是魔鬼的夥伴。我剛從縣裡回來,我帶回來了最好的消息。對於當前農村的四清運動,毛主席說話了,他老人家知道這些事情,他老人家主持制定了中央文件,很快就要給全黨全體人民傳達了。您說得很對,糊裡糊塗是最可怕的,經過這一段,不僅是您,我們大家都看清了是一些什麼人在搗鬼,他們是難得的反面教員,他們跑不了了。烏爾汗姐,一切都會好的,一切是個什麼樣,就是什麼樣。謊言永遠戰勝不了真實。波拉提江一定能夠長大成人,成為好人,您也可以是人民公社的好社員。」伊力哈穆激動地口吃了,他站起來,拿下掛在牆上的鏡框,他把他最愛看的毛主席與于田縣老貧農庫爾班吐魯木握手的照片拿給烏爾汗看。他想起了巧帕汗外祖母,她總是把庫爾班吐魯木看作曾經來過家的一位客人。
烏爾汗並不完全理解伊力哈穆的話。「中央文件」「當前的運動」「傳達給全黨」,這些字眼兒對於她來說是太陌生了。但是,她知道毛主席。土改那年,她們縣裡演出宣傳抗美援朝的文藝節目的時候,她們舉著毛主席的像,那時毛主席戴著八角帽……發下的土地證上,也有毛主席的像。就是在嫁給伊薩木冬以後吧,在開始了那腐蝕人、消磨人的灰色的日子以後,在波拉提江出世、學會了蹬腿、起立、發聲之後,她也不知多少次教給兒子學著說「薩拉姆,毛主席」嗎!但是,這幾年,她好像不敢正眼看毛主席的畫像了,她好像離開毛主席遠了,從那個該死的變故以後,從那個跛子、黑狗、混亂的車站和西去的長途客運汽車上逃回來之後,她總是背著那樣沉重的包袱,她不能無愧地,無懼地睜開自己的眼睛去面對太陽。陰影遮蓋著她的心靈。但是,今夜,短兵相接的鬥爭把她逼到了絕路,逼到了光明與黑暗的關口。伊力哈穆從縣裡回來是那樣高興,當真是會有大好的消息,大大的希望的吧,是真的嗎?會不會是空歡喜一場?這麼多年了,她常常聽到好消息,好話語,她常常相信幸福的鳥兒已經棲落在她的額頭……後來卻發生了她想不到的事情。烏爾汗是貧農的女兒,積極分子,宣傳隊員,青春洋溢著光輝,鐮刀斧頭的黨旗和五星紅旗……在烏爾汗的這十幾年生命里,原來也存在著這麼多英勇豪邁,巨大充實的場景,在她這樣的小草上,也凝聚著太陽的溫暖,在她這粒沙子四周,是蓬勃的生命和廣袤的大地。
然而,然而她仍然是沒有法子可想。
「您住下吧。」米琪兒婉給她準備睡覺的地方。
「不,我不住,波拉提江還在狄麗娜爾家裡等著我……我走了。」
「讓米琪兒婉送您。」伊力哈穆說。
米琪兒婉送烏爾汗走了將近一半的路,烏爾汗堅持要米琪兒婉回去。「不然,到了莊子我再送您,這一夜,我們就互相來回地送吧……」烏爾汗甚至有了說笑的興緻。
「我可以住在您家。」
「不要了。伊力哈穆好容易今天高興一點,陪他說話去吧。您有一個好伴侶,要懂得珍惜和關心他。」烏爾汗以大姐的口吻說,其實,她的年齡與米琪兒婉相差不多。
米琪兒婉完全相信烏爾汗的情緒是正常的了,她的態度又堅決,於是轉身回去。
米琪兒婉走後烏爾汗也加快了腳步,幾乎是跑著,一方面因為冷,一方面她害怕這寂靜的夜晚的曠野會使她剛剛發熱了的心冷下來。但是,當她走到莊子前的小渠,走到能看到自己的家的地方,她忽然又發起愁來,說是有了文件了,好人就得救了,真的是這麼回事?要是沒有文件呢?她烏爾汗能知道些什麼?她們又能做點什麼?文件?我的天老爺呀,我的看不著也聽不明白的文件啊!讓真主保佑:多發一些有利於老實巴交的好人、不利於興風作浪的奸賊的文件吧,多發一點能讓人好好地過日子而不是平白無故地折騰人的文件吧。
小說人語:
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雖不重要卻是率先出場的米吉提,又出現了。他的鬍子變白的三部曲,倒也不惡。而烏爾汗的來訪,意味就更深長了:決定性的時刻正在到來。
這裡提到的中央文件是指一九六五年一月發布的俗稱「二十三條」的社教文件。其中矯正了一些原來「前十條」「後十條」的「左」的錯誤提法,但又提出了「走資派」的更「左」的說法。至於談到的一封信,是一九五九年四月二十九日毛澤東以「給生產隊長的一封信」名義發表的,對於大躍進中的某些虛誇提法,意在有所糾正。對這些,小說人沒有什麼見解可說,小說人只是在特殊的歷史條件下,盡最大可能找到了一些「政治正確」的依據,在作品中批判了極「左」。
在依靠天才與膽略的人治時代,上心難測,風向常移,或中意而張狂,或拂逆而斛觫,幹革命須押寶,做工作如抓彩,欲緊跟而出醜,有疑惑而吃不了兜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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