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順問:我們是來幹革命的嗎?我們是來偷奶皮子的嗎
何順不滿意章洋的陰陰森森、嘀嘀咕咕 期待更多的坦蕩與公開
人們往往把毛澤東思想比作天上的太陽,指路的明燈,海船上的羅盤。這些譬喻生動地說明了正確的思想、真理對於人類有多麼重要,多麼珍貴;人們為了獲得一個正確的認識,又往往要經過嚴重的鬥爭,付出巨大的代價,走不少的彎路。不要一味地怨恨這些鬥爭,代價和彎路吧,只有受過謬誤的折磨的人才會如此地熱愛和接受真理;正像只有受過嚴冬的考驗的百靈鳥,才會那樣熱情動聽地歌唱春光。
尹中信捧讀著毛主席親自主持制定的文件一次又一次地流下了熱淚。這些日子,特別在縣裡開會受到批評以後,他心裡有許多疙瘩,有的簡直是叫人透不過氣來的死結。現在,一些結子已經解開了,身軀舒展了。原來,他無法理解為什麼有的人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抓階級鬥爭這樣莊重甚至是神聖的旗號下面,卻干著顛倒黑白,使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有些事一眼看去簡直荒謬絕倫,把空談說成是革命,把肆無忌憚的誹謗說成是積極進步,把好人說成是四不清的地頭蛇,把沒有任何理由打倒他們的現實改變成非打倒他們不可的根據,把真正的面目可疑的奸賊視為盟友,把二流子視為骨幹,把臆想的圖景當作實有的事物,把裝腔作勢、咋咋呼呼當作領導魄力,把危言聳聽、嘩眾取寵當作高明……短短兩個月,搞得天怒人怨,一塌糊塗。而他尹中信,不過是講了幾句平易近人的、完全沒有超出常識的道理:關於要分別不同情況,從實際出發,要相信幹部和群眾的大多數,遇事要和群眾商量以及諸如此類的,結果,就被指斥為「右傾」……
現在呢,文件下來了,清楚、明快,像一陣清風,吹開了擋在眼前的迷霧。怎麼領導說了一些明白的話就當真明白得無以復加了呢?怎麼突然就一句一句都說到尹中信的心坎里了呢?怎麼忽地一下子大家都不再夢囈了,而怎麼有時候硬是說得頭暈腦漲,找不著北呢?多年的工作經驗和眼前的運動實際告訴尹中信,某種含糊的、不確定的、似是而非的提法,已經和將要造成多少混亂!已經和將要怎樣地擴大打擊面,傷害好人!用「四不清」三個字幾乎囊括了全部農村幹部,而在這種唐吉訶德式的「戰鬥」中,真正的階級敵人,真正的帝國主義、修正主義的代理人將可以渾水摸魚,坐收漁利。可惜,解放以來,儘管有許多老革命家不斷努力與防範糾正,仍然不知有多少假冒革命、經不起推敲的偽提法在報刊和工作中出現;一驚一乍,此伏彼起,電閃雷鳴,混淆視聽!
……尹中信看了一上午,中午飯後,他又逐字逐句地仔細閱讀,記著筆記,畫著紅線,時而驚嘆,時而點頭,時而微笑。他比平常多吸了幾支煙,他的呼吸緩慢而又深沉。他完全鑽到中央文件里去了。正像某些不學無術的「官兒」不懂得新發展的科學和文化一樣,也頗有一些鼠目寸光的庸人不懂得尊重黨的文件和指示,他們認為,左右不過是老生常談罷了。然而,正如音樂家可以從漫遊在五條水平線上的無數蛤蟆蝌蚪中聽到雄壯威武的交響樂,建築師可以從平面圖、 剖面圖、俯視圖上看到巍然矗立的高樓大廈,數學家可以從數字元號和圖形中理解人類的理性和智慧的偉大和奇妙一樣,像尹中信這樣的領導幹部,他們鑽研的是另一種學問,是「治國」「平天下」的學問,是政治思想工作的學問,是領導的藝術。他們從黨的文件和各項規定、從貌似平凡的條文中,他們看到的是城鄉數億人民的心愿,看到的是階級的事業,是有遠見與預見的領導,是社會主義的雄偉步伐;是那種在政治上,政策上失之毫釐就會差之千里的敏銳性和嚴格性;是改造舊生活、建立新世界的革命實踐的全部壯麗和全部艱難;他們還從這些條文上,聞出了階級鬥爭、黨的路線鬥爭與思想鬥爭的硝煙……
晚上,賽里木來了。他是代表縣委和縣社教工作團來傳達和宣講文件的。吃過晚飯,他拉著尹中信去散步,在這樣冷的天氣散步,是尹中信沒有想到過的。但他還是穿上大衣走了出去,賽里木興緻特別高,給尹中信講一九六三年他在愛國大隊蹲點時的情況,講那一場大雨,講包廷貴如何被人從烏魯木齊押送回來。尹中信也想給他說說這個大隊最近的一些情況,卻不敢張口,一張嘴,刺人的冷氣就會衝到胸腔和腸肚裡。經過幾株不大的楊樹的時候,賽里木像孩子一樣地搖了搖樹榦,撲簌撲簌,積雪落了他和尹中信一頭一臉一身,賽里木哈哈大笑起來,他緊了緊扎在棉衣外面的寬皮帶,告訴尹中信,兩個月來,他被剝奪了參加縣委工作的權力,儘管並沒有發現他有什麼問題,也沒有對他進行過什麼「批判」,但就是不叫他工作。只是由於「文件」的發布,才開始恢復了縣委和他的工作。現在,縣委和工作組的領導人,分別到各公社搞「文件」的傳達貫徹去了。
在這個公社的全體社教幹部會議上,賽里木傳達講解了「文件」。他的講話很明確也很實際,他講到縣裡發行的《四清通訊》上有一些提法是與文件背道而馳的。通過這個講話,實際上等於給尹中信「平」了「反」。
賽里木和尹中信參加了愛國大隊社教幹部的學習討論。社教幹部懷著極大的興趣和對於本村本隊的愛心熱烈發言。誰也沒想到,沉默寡言,表情不豐富的錫伯族幹部何順,竟提了那樣尖銳的意見。他說:
「……幾個月來,我們神神經經、鬼鬼祟祟,我們是來幹革命嗎?我們是來偷奶皮子的嗎?如果是幹革命,為什麼不能大大方方地搞?社員說好的,我們偏說壞,社員說壞的,我們偏說好,是我們的脾氣特別古怪嗎?我就不明白,如果廣大農村全部是由比地主還壞的四不清幹部統治著的話,哪裡來的社會主義事業的勝利呢?哪裡來的大好形勢呢?前幾年敵對力量搞顛覆我們為什麼沒有垮呢……現在,有了『文件』,我們再不用憋著氣、受著罪、糊裡糊塗地跟著跑了……我希望上級檢查總結一下我們大隊、特別是我們生產隊的工作。」
何順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腳尖,一字一字地拉長了聲音說話,他的四聲也發得比較平板。過去,因為這,章洋覺得他是個白痴,今天,這幾句話卻使章洋感到自己是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被人打了一個耳光。章洋立刻面紅耳赤地跳了起來:
「我不同意他的這種意見。他這是對運動的攻擊,也是對我個人的攻擊,不要以為有了『文件』就可以否定前一段的工作……今天文件這樣說,不等於昨天的文件就說得不對,昨天的工作就做得不好……」
「坐下來談。」主持會議的別修爾提醒章洋。章洋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臉更紅了。
「您不要著急嘛。」何順的眼睛仍然看著自己的腳尖,「對照『文件』檢查一下自己的工作,您總應該聽聽意見啊!」
薩坎特和瑪依娜爾的發言雖然簡短,但也表示了和何順的意見大致一樣的意思。章洋有點泄氣,他反覆地看著張貼在會議室里的、賽里木帶來的「文件」全文,越看越覺得泄氣,動不動一個大文件貼在一面大牆上,牆上有文件,閱讀的有農民,文件直接交給老百姓,那麼,還要工作隊幹嗎?這麼多幹部從城裡來,受了那麼多洋罪,這是圖什麼呢?像牛一樣開始的這個運動,難道將像老鼠一樣地結束嗎?要這樣搞下去還有什麼意思?他想。
尹中信和賽里木來到了愛國大隊七隊,他仍在這裡蹲點,用整風的方法來學習「文件」,讓大家領會中央的指示,聯繫實際,總結工作。自從縣裡的《四清通訊》上刊登了章洋的「著名」材料之後,在尹中信受到縣工作團的一個負責人的批評之後,七隊的事情,已經是在全縣都引人注目的了。
一張又一張的,由自治區黨委翻印和翻譯了的,由賽里木帶來,鉛印的漢、維兩種文字的「文件」張貼在各個公共場所。隊部、文化室、馬廄、加工廠以至莊子糧庫的寬大的廊沿下面,到處都有人看著、讀著、想著。不識字的人,就一遍又一遍地求人代念。然後,就在鉛印的文件前面,人們爭執起來了,談論起來了,激動起來了,就像當年讀《土地法大綱》《農業生產合作社章程》一樣。
召開了黨員會議,團員會議,貧下中農會議,婦女會議,幹部會議和全體社員會議,反覆宣傳,反覆討論,把政策直接交給人民群眾,這是黨中央的指示。讓那些瞧不起庄稼人的傢伙們見鬼去吧!我們的農民,哪怕是最邊遠如伊犁地區的少數民族的農民,也都是關心政治和富有政治經驗的。他們學習這些有實際內容的政策條文(而不是空論),既精明又認真,而且,理解得非常之快。
看看阿卜都熱合曼吧。這個滿腔熱情,像迎接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地迎接了社教幹部的老人,又像家門出了忤逆的兒子一樣被當頭一棒打得直不起腰來;現在,他的鬍鬚又撅起來了,每一根都長得很長、但整個說來又是短短的眉毛又揚起來了,眼睛裡又是充滿了火星,聲音又是高昂而清亮的了。在會議上,他說:
「這個文件是為我們制定的。是為貧下中農,為勤勞忠實的公社社員制定的。它不為壞人說話。它不打擊好人。為什麼要讓伊力哈穆站起來呢?難道伊力哈穆搞過多吃多佔欺壓鄉親們嗎?……我的天!我還以為馬木提鄉約又要回來了呢,為什麼偏偏來整好人呢?為什麼不讓人民說話呢?……毛主席他老人家讓我們說話了,毛主席老人家了解我們的心……」
在「批鬥」伊力哈穆期間,由於看不過、生氣而得了一場大病的再娜甫,也趕到了會場,她瘦了一點,但說起話來仍然是聲如洪鐘,她說:
「這叫什麼工作呀?這叫笑話,這叫丟醜!讓那個到食堂里去偷牛肉、拿著產婦的診斷書冒充自己的病假證明的尼牙孜泡克去批判伊力哈穆,讓那些干過什麼事人人都知道的人去攻擊我們的好隊長,這是我們的恥辱,也是你們的恥辱。」
熱依穆遠遠地向她使眼色,(在會場或別的場合,他們從來不好意思坐在一起。)然而,她說得正高興,她毫無顧忌地說了下去。
尼牙孜參加了一次會,以後接連幾天不露面了。泰外庫基本上按時到會,緊閉雙唇,不發一言。庫圖庫扎爾去參加加工廠的學習去了。麥素木思忖著對策,判斷著形勢,對「文件」的突然出現(他認為是突然的和莫名其妙的)感到失望、悲哀和恐怖;但他不相信事情就會完全逆轉。至少拉過來了泰外庫,這是重大成就,他想。章洋暫不多說話。然而,他根本不服氣。難道原來他積極貫徹內地經驗,開展運動是錯誤的嗎?難道伊力哈穆那麼多問題如今一風吹掉了嗎?等等吧,到具體問題上再說……有一個最愚笨也是最聰明的人,最關心也是最冷淡的人,覺得十分尷尬。他就是穆薩。「文件好是好,就是來得晚了一點,」他想,「為什麼不早一點下來呢?哪怕只早十五天,我也不至於……」他嘆了口氣,「除了馬玉琴,兒子和女兒,我再也不管任何別的事嘍!」
星期天,悶悶不樂、六神無主的麥素木提著兩斤蘋果去伊寧市找老爺子——亞力買買提去了。這是一個陰沉欲雪的天氣。市街的柏油路上布滿了冰雪,城市的孩子在鞋子上綁上冰刀,就在街上滑來滑去,搞得路面更加光滑。道路=冰場,這種風光只有在伊寧市才欣賞得到。不時有人摔倒,有人大叫,有人大笑。道路兩旁本來是渠溝的,現在,由於冰屑積雪的覆蓋,和馬路面看起來一樣平了,外來的人不了解其中的奧妙,有時躲車的時候踩上去,撲哧,積雪沒了腳脖子。再靠邊,零零星星有幾個賣葵花籽和莫合煙的人,他們每人都隨手帶著一個用罐頭盒做的小「爐子」,裡面用煤渣生起火來,這是專門用來烤手的。
麥素木走在這個他從小就十分熟悉的街道上,灰雲壓迫著他的心,舉目四望,一切都是寒酸的,沒有意思的,不吸引人的。他感到一種徹骨的憂鬱。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作為阿巴斯的後代,本應有何等輝煌的前途,他本應有自己的莊園,自己的馬匹,自己的六根棍或迪西羅輕便馬車,至少還應該討七個老婆——那才叫人生一世!所有這些,哪裡去了呢?他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時代,民族軍的軍官、人民政府的科長、共產黨員,面前本來有一條飛黃騰達的道路,他本來應該當州長,至少是縣長,應該出入坐小吉普車,應該經常坐飛機到烏魯木齊,到西安和北京出席重要會議,應該有很多人跟隨他、羨慕他,每天晚上都有赴不完的宴請,每個箱子里都有放不完的禮品……然而,這一切又都哪裡去了呢?他也想著(這是不用專門去想的,因為,這些還活靈活現地在他面前浮動)三年以前,蘇僑證,麥斯莫夫,通往霍城邊卡的班車,他本來應該到塔什乾和阿拉木圖,他本來應該依仗自己的經歷和聰明去為「那邊」效勞,去換取盧布,去組織還鄉團,實在不行了還可以去搞黑市買賣和教授古文……這一切,為什麼又破滅了呢?他的一生都像小孩子玩積木,用紅紅綠綠的、好看的、光滑的木頭搭成了高樓大廈,搭成了飛機輪船,搭成了牌坊寶塔、名勝古迹,就在差一塊小小的三角或者半圓的木塊一切都會完成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一隻手,一推,嘩啦,積木掉到了地上,掉到了老鼠洞,辛苦一場,連影子也沒有留下……
甚至於當他已經沒有積木,只是用幾根枯樹枝搭一個小窩棚的時候也是如此,社教隊進點了,一切順遂,這時來了「二十三條」文件!
其實,他倒有點預感。因為一切太順利了,章洋「同志」簡直就像老爺子給他派去的助手。廉價取得的勝利是令人懷疑的;正像廉價處理的商品總使顧客不放心,甚至感到說不定到頭來是自己上了當一樣。不過,「二十三條」的下達,賽里木和尹中信的到來,形勢的急轉直下,仍然使他感到難以理解。現在的事情怎麼這樣怪呀?早上是那樣,晚上又是這樣了。我們將怎麼樣活下去呢?
就這樣,麥素木垂頭喪氣地走進了亞力買買提的冰凍雪封的院子。他的模樣活像一條為了立功撲向前去,結果咬錯了人挨了主人的一頓棍子,之後十分寂寞掃興地、悄悄地溜回自己的窩巢里去的狗。他按照慣例用拳頭敲了一下亞力買買提住的那間房子的、褪了色的雕花木門,並且念了一句經文。
門開了,亞力買買提瘦得顴骨顯得更高了。他那副病容使麥素木一驚,麥素木的到來也使他一怔,他非常陰冷而警惕地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下,代替主人的迎客的熱情和穆斯林的問候的是一句粗魯的問話:
「你來做什麼?」
「我來看看您。」
「現在可不是看望的時候。」
「我……有點事。」
「出了什麼事嗎?」
「倒也沒什麼。」
亞力買買提沒有理他,既不逐客也不請進,只像沒有麥素木一般,他自顧自地回到屋裡,坐在一把帶著圓靠背的、老式的木椅上,麥素木沒有計較這些,他跟隨著進了屋去。他畢竟不是來做客的呀。
「說吧。」亞力買買提吩咐道。他今天好像是特別不想說話。
麥素木簡單地敘述了這一段情況。「可忽然出來了一個『文件』,事情正在發生變化呢!」他最後說。
「嗯。」亞力買買提的口氣是冷漠的。他掏出一包紙煙,自己先點著一支,叼在嘴唇上,再把煙盒和打火機推給麥素木,他的樣子似乎在想別的事情。
麥素木沒有吸煙,也沒有說話,覺得空氣有些壓抑。
這樣沉默了一會兒,亞力買買提把還剩了大半截的煙扔到了地上,踩滅,他說:
「其實也沒有什麼。你活動得稍稍冒了一點,」他用手勢阻止住麥素木,麥素木嘴一動一動,想為自己辯護,「我知道,你要說是我讓你這樣做的。一切要適可而止。最重要的是您自己,您自己,這才是最重要的本錢。什麼時候也不能蝕了本。我們的事情是長遠的,直到……他們打回來。在此以前,我們應該像鹽化在水裡一樣地杳無音跡。逐漸地,極其小心地積蓄力量,發展我們的人;這樣,一旦有用得著的時候,我們就是最寶貴的資源……」
「我也是這樣想,」麥素木插嘴說,「所以我才想辦法幫助庫圖庫扎爾。庫圖庫扎爾確實是一個有用之才。可惜,他露出的破綻已經太多了,四清工作隊還沒有進點,已經有許多人用眼睛盯著他,準備著收拾他了。誰知道,來了一個章洋組長,加上我們的努力,好不容易才把鬥爭的矛頭轉到伊力哈穆身上,可現在,又危險了!」
「讓庫圖庫扎爾頂住!」亞力買買提說,「只要他能堅持幾個月,最後也只能不了了之。至於你自己,就更要保重了。看來,北京已經調整四清的搞法,這打亂了我們的一些計劃,我們要銷聲匿跡,保存自己。然而,我們是有希望的。我告訴你……」亞力買買提放低了聲音,用手一招。麥素木連忙把耳朵湊過來。雖然是在自己的家中,亞力買買提仍然是耳語。他說:
「不要以為共產黨能夠長久地掌權。美國、蘇聯、印度、歐洲和日本,到處都是反對毛澤東、共產黨的勢力。過去咱們的那幫人,已經組織了一支部隊。他們時刻都在操練著。您還記得木拉托夫嗎?他現在是一個團的團長。再說,從最近的情況看來,共產黨遠遠不是鐵板一塊。雖然他們現在調整了政策,大張旗鼓地宣傳著他們的『文件』,他們的文件也會與文件打架,這裡頭也有權力鬥爭。何況還有台灣的蔣先生。哈密專員要爾勃斯現在在台灣呢。中亞這邊,還有英國人支持的泛土耳其主義,還有東突厥的集團,還有青海和寧夏的地方武裝……未來呢,難免還有新的糾紛、分裂以至於混亂。這樣斗下去,他們早晚要不就四面樹敵,顧頭顧不上尾,要不把自己斗亂乎了完事。我們活動的時機仍會到來。像你們的章組長那樣的什麼都沒有弄清先上來衝鋒陷陣的好漢子,還會有很多的!」
亞力買買提的分析使麥素木一陣陣熱起來,到這時,他才從煙盒裡抽出了一支煙。
「但是,你再也不要到這裡來了,」亞力買買提的嘴角一撇,現出一種冷酷的、近乎威脅的表情,「有事,我們會找你的。這樣對你也更好一些。也可能幾個月,也可能兩三年,您要自己掌握一切。但是,不論什麼情況下,您應該相信,我們存在著,那支部隊存在著……」
「為什麼?為什麼您又不讓我來了?賴提甫呢?賴提甫哪裡去了?」
「為了安全。明白嗎?為了安全。別的,就不要問了。請!」亞力買買提嚴厲地說,然後,拉開了門。
等麥素木神志恢復正常的時候,已經走在水磨轟鳴的阿衣登街上了。究竟怎麼了?是賴提甫出了事了嗎?還是亞力買買提本人的處境成了問題?太可怕了。唉,誰讓他小的時候不認真學習經文呢?做一個依麻穆,用拉長了的、令人感動得落淚的聲音誦讀《古蘭經》,這才是最安全、也是受人尊敬的職業啊。無意之中,麥素木來到了當年的經文學校的旁邊,現在,這裡是一所普通的全日制小學,校門大開,許多小孩子在奔跑,在呼叫,在嬉鬧。一輛汽車從身旁駛了過去。一個女孩子,挑著許多個美麗的小陶罐走過,她是賣熟奶的,熟奶裝到一個個土橙色的陶罐里,顯得非常可愛。斜對面的樓里傳出冬不拉的琴聲。有一個母親用唱歌一樣的嗓子轉著彎在呼叫自己的女兒。所有的大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都過得平靜和幸福。然而他,麥素木和他的「友人」們,將要戰戰兢兢、心懷鬼胎勉強度日,活像是幾隻躲在有貓兒把守洞口的洞里的老鼠。
小說人語:
孟子當年就告訴我們:「……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
至於四十年前的敵不敵的問題,一言難盡,本章的描寫,不全是虛構。例如四十年前於新疆就可以聽到具有本章亞力買買提傾向的「救國廣播電台」的策反節目。
當年的鬥爭,錯綜複雜。當年的文件,英勇豪邁、高屋建瓴、浪濤翻滾、精明細密、無微不至而又大義凜然……怎麼看怎麼對,怎麼說怎麼強,怎麼分析怎麼出彩!
該死的經濟生活呀,如果不是經濟生活這樣務實,這樣重利,這樣不相信激情,我們的思想與文件早已經無敵於天下!
另一種美麗則是裝在許多小陶罐里的熟奶,現在這樣的生意、這樣的風景當然已經消失。
還有小說。最後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