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外庫的車夫生活
泰外庫想方設法弄清情書事件的來龍去脈 終於得知了真相
自從那一個難忘的夜晚以來,泰外庫像石頭一樣地沉默。他的不負責任的話已經說得太多了,而按照伊斯蘭教的法典,對謊言的懲罰應該是割去說謊者的舌頭和耳朵。
馬車重新又交給了他。拉運人糞尿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而民兵連的事情緊張起來了,艾拜杜拉經工作組和隊長之手把車交還了他。他現在的任務是為社員拉運取暖用煤。
每天早晨天不亮他就起來,套好車。白色的轅馬拉著咿咿呀呀的車從沉睡的村莊走過。每當走過麥素木的杏園的時候,他的心都緊縮一下,這個長著黃白扁平的臉孔的狐狸和他的烏茲別克女人又在策劃什麼新的陰謀嗎?他怎麼明明早已看出這一點卻沒有提防呢?為什麼他這樣聽話地鑽到人家的口袋裡,任憑人家的驅趕呢?馬車繼續往前走,過一道渠溝,過一道小橋,過一道大橋,上坡,走上了公路。天仍然黑著。冬天的星星似乎比夏天還要密集,它們也擠在一起取暖嗎?如果取下一顆星星掛在他的車轅上,道路就會亮多了吧!呵,太冷了,他從車上跳下來,跟著馬車跑上一大段,讓身子暖和一些。
他跳回到車子上,輕輕拉了一下套繩,馬停下了,馬車停在了離新生活大隊醫療站不遠的地方。一顆大而藍的啟明星正在醫療站上方深紫色的天空上閃光。有時候,隔著大窗扇和窗帘,透出一些微亮,愛彌拉克孜已經起床讀書了吧?她的爐子里裝的煤好燒好用嗎?如果他泰外庫能給她卸一車最好最好的察布查爾無煙煤該有多好啊……有時候,木扇窗內一片漆黑,愛彌拉克孜還正在甜甜地睡著吧?你的那個荒唐的、不成器的、使你感到羞辱的崇拜者正在凝望著你呢……你知道嗎?你原諒嗎?
你是不會原諒的。你是永遠不會接受的。淚水已經模糊了泰外庫的眼睛。他抖一抖套繩,車又向前走了,兩道眼淚在長滿短須的腮上凍成了冰霜。
東方的地平線開始發亮了,出現了一抹褐紫,一抹緋紅,一抹橙黃。當馬車走過伊寧市的時候,城市正沉浸在灰褐色的微明裡。沿街的店鋪燈火通明,土爐里升騰出團團的煙氣,第一爐饢餅馬上就要開始烤制了。有幾個勤勞的婦女正在清掃門口的積雪,她們聽到馬頭上的鈴聲,抬起頭來注視一下泰外庫的車輛。已經有挎著書包的學生上學了。還有一批早起的人是古板嚴肅的老者,現在正是第一次早課的時候,泰外庫時而聽到老人讚頌安拉和穆罕默德聖人的謙卑誠摯的祝禱聲。
冬天的太陽怯生生地出來了,雖然它很謙虛,卻仍然給世界帶來普照的光輝。雪白了,天藍了,幾隻圍繞著熱氣騰騰的新鮮馬糞盤旋的烏鴉也顯得更黑了。馬車離開了公路,走上通向煤礦的、顛簸的土路,而且時有丘岡和窪地,馬連同它拉的車和人,似乎都要被顛酥似的。
到煤礦了,他遠遠離開那些圍著煤火取暖的熱情粗獷的趕車人,在丟給馬匹一捆苜蓿以後,他也從腰間褡包里掏出一個凍得儘是冰渣兒的饢,掰下一塊,放到口裡。
一般地說,將近中午的時候,煤就裝好,車就往回趕了,現在拉煤已經不像初入冬時那樣緊張了,多數家庭已經有了積蓄了嘛。在裝好了車,餵飽了馬,而自己也吃下了兩個帶著冰渣兒的饢餅,喝了一茶缸子熱水以後,泰外庫在煤塊上鋪上一條破麻袋,自己坐到麻袋上,車就不慌不忙地往迴轉了。泰外庫很少舉鞭,很少吆喝,雖然吆喝牲口的語言幾乎成了這些天他為自己保持下來的唯一的語言了。有什麼可著急的呢?他已經不是那麼毛毛糙糙的了。而且他發現,經過艾拜杜拉兩個月的調理,似乎馬的脾氣也變得平和一些了,它們很少像過去那樣忽快忽慢、互相擠撞。也有些時候,那匹架轅的白馬偷一點懶,在拉糞的時候停下了蹄步,這對於馬匹的勞役與生存規則說來,本來是不能允許的——馬小便時允許停步,大便時絕不可以;而且,按泰外庫過去的看法,拉糞停車,近乎對馭手的冒犯和藐視;但是,現在,泰外庫也予以寬容等待了。
冬至過後,天一天比一天長,雖然氣溫升得很慢,但是,中午的太陽直射到人的臉上、身上,已經有明顯的暖意。甚至直接接受陽光照射的冰雪覆蓋的街道的表面,有點水汪汪的樣子,好像抹了一層油一樣地發亮。而且,信目遠望,在樹尖樓頂上面的藍天之上,正午時分,已經有家鴿飛翔,已經有最早升上天空的小小的風箏搖擺著身姿。
這是冬天的晴日。嚴冬孕育著春天。緊連著初春的冬天,為春天的盛開的花朵掃清了地面,去掉了一切不必要的雜草和黃葉,為來年的大地準備了豐厚的乳汁——雪水,這樣的冬天不同樣也是應該被喜愛和感謝的么?
泰外庫坐在碼得整整齊齊的煤塊上。他蜷曲著穿著肥大的氈靴的雙腿,拉緊了無扣的光板皮大衣,豎起了大衣領子。他覺得怪暖了呢。於是,又從原路回去。起伏的土路,公路,繁榮而又幽雅的小城,工廠、駐軍、摩托連,車隊、油庫,大的和小的水磨,冬天,水好像冒著熱氣。新生活大隊,醫療站。橋樑,上坡和下坡。來來往往的車輛,不論是凌晨的黑暗與微明中,還是正午的陽光中的一切,不都是可愛的和值得珍視的嗎?然而這一切似乎都在遠遠地離開他,都在向他關上自己的門。他的馬車在狂奔,然而他不知道自己是走向哪裡去,他的馬車經過了最美的城市和鄉村,然而這一切又都拋在了他的身後。這一切都不屬於他。因為,現在的事情正好比駕車的馬驚了,它愚蠢、瘋狂、不聽調教;這樣的馬,不正是他自己;這樣的車,不正是他的生活的形象嗎?
他成了真正的孤兒了,原因全在於他自己。然而,仍然有一隻手在拉著他,在溫暖著和指引著他,像這二月的正午的天空上的太陽、白鴿和紙鳶一樣地向他報道著春天。這是伊力哈穆的手。一想到伊力哈穆,他就顫抖;一想到伊力哈穆,他就低下了頭,卻又抬起了頭,他直視朝霞和旭日,道路和田野,礦井的煤炭和房舍里的爐火。他還看見了愛彌拉克孜的大大的、美麗的和剛強的眼睛。也許從此愛彌拉克孜再不會正眼看他;也許他在愛彌拉克孜的眼中已經一落千丈,甚至已經被開除了「人籍」;也許愛彌拉克孜很快就會嫁人,和那個不知名的令人嫉妒的幸運者生兒育女,居家度日;然而,恰恰是這個時候,在他極度悔恨和極度悲傷的時刻,他好像真的了解了一點愛彌拉克孜,靠近了一點愛彌拉克孜。在他痛心地發現了自己的弱點和不足的時候,他好像離愛彌拉克孜更親近了。
下午,他根本不休息,在卸了煤、卸了牲口之後,他還在馬廄里,不是收拾車和套具,就是幫助飼養員鍘草,修理食槽和馬燈。晚上,他參加學習「二十三條」文件和揭開七隊的階級鬥爭蓋子的會議。他不發言,但是他聽得認真,想得更認真,他一夜一夜地想。為了彌補過去動腦筋太少造成的失誤,他費力地動著腦子……
泰外庫去找麥素木,他問:「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麥素木裝糊塗。
「我們應該怎麼樣繼續揭發批判鬥爭伊力哈穆呢?」
「唉唉,算了吧,我才不管這些呢。請問,人生需要的是什麼呢?按照我們維吾爾男人的說法,人生,這就是塔瑪霞兒——嬉戲,玩耍!從生下的第一天,這是塔瑪霞兒的開始。在你離開人間的時候,這是你的塔瑪霞兒的完結。回顧一個人的生活,他的塔瑪霞兒也夠美的了呢。我們什麼沒吃過?我們什麼沒見過?我們獲得了人生的各式各類的消息。現在,我們回到農村來了,我們做一個農民。我們在農村蓋了房子,我們有杏樹和蘋果樹,有奶牛和母雞,有黑狗和白貓。我還有一個烏茲別克老婆。而在夢裡,我有成群結隊的女人,都是白白的,甜甜的,招人疼愛的。我是大隊加工廠的出納員,我走到哪裡都受到人們的尊敬。請問,我們還需要什麼呢?算了吧,我再也不管那些個運動不運動的了。」
麥素木的調子是泰外庫沒有意料到的。看到了他這種驚奇和迷惑,麥素木很滿意,然後,他補充說:
「然而,我們也決不允許別人侵犯我們。我們是維吾爾的男人。如果有人搶走我的老婆,我就要和他血戰到底。如果有人罵我是陰陽人,我就要割掉他的舌頭和毬把子。決不含糊。」
這些字眼兒又使血液往泰外庫的臉上沖了,然而這次的血氣上揚是想給麥素木一個嘴巴。但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他問:「可我們寫的控告呢?我們控告了那麼多。效果在哪兒呢?哪一條也說不實在。群眾反而對我們不滿意。」
「您是說您的控告嗎?您是說大家對您有意見嗎!」針對剛才泰外庫用的主語是複數的「我們」,麥素木強調著挨罵的只有一個單數的「您」。「不用管那些。控告就是控告。這是您積极參加運動的表現,是您追求進步的表現,是對工作組的最大支持,即使控告的材料不太落實,即使控告錯了您也是好樣的,您也是不受譴責的。相反,只有包庇四不清幹部的人才是應當責備的,是有罪的。」
……泰外庫沒有和他再談下去。麥素木真是個機靈鬼,看來他已經覺察到了一點什麼,他現在努力想把伸出的脖頸縮回到甲蓋里去。
泰外庫去找庫圖庫扎爾。庫圖庫扎爾說:
「您沒看出來嗎?現在伊力哈穆正在煽動人們找我的麻煩,他肯定不會饒過你的,你已經和他結下了冤讎。或者是我們勝利,我們把伊力哈穆告倒,或者是他勝利,我們完蛋。只要他還在七隊當隊長,您就不用想有好日子過,您甚至連討老婆的想法也不必有……有他沒您,有您沒他,事實就是如此。」
「我為什麼要和他勢不兩立呢?他其實又沒有把我怎麼樣。」泰外庫瓮聲瓮氣地說。
「唉,兄弟,您怎麼說出這種話來!您是個真正的維吾爾男子,而伊力哈穆已經不是維吾爾之人!你知道人們怎麼稱呼伊力哈穆嗎?人家說,他是王伊力哈穆,趙伊力哈穆!那年為了包廷貴的豬的事,他向公社黨委講了你多少壞話呀,如果不是我阻攔,說不定你要受到迫害呢。」
「……可為什麼大家都說您當時是支持包廷貴的呢?」
「唉,唉,您什麼都不懂。那不過是表面上應付罷了。我應付上級,是為了保護你。而伊力哈穆呢,他才是沒安好心!」
「那我們怎麼辦呢?」
「您不是控告了嗎?您不是已經發過言了嗎?一口咬定,堅持到底,實在不行拼它個兩敗俱傷,也不賠本。反正包子款已經交了,還能不等包子熟就走掉維吾爾諺語,猶言「一不做,二不休」。嗎?反正已經和伊力哈穆撕開了臉,還能中途退兵嗎?」
泰外庫點點頭。他想,麥素木和庫圖庫扎爾都稱頌我是什麼維吾爾男子,看來這一稱號還真有點危險呢。
泰外庫去找尼牙孜。尼牙孜說:
「去吧去吧,我再也不管這些狗扯羊腸子的事了,反正欺侮我就不行!人們已經知道了我的厲害了!你大哥尼牙孜不是好惹的!他伊力哈穆總算也嘗到了一點辣味。至於麥素木和庫圖庫扎爾,我也無需乎事事都聽這兩個狗慫的。哪個人不是為了自己?他們為什麼要關心我呢?我是他倆的大大嗎?不,我不是他倆的大大。我是他們倆的巴郎子嗎?不是的,我也不是他倆的兒子。您以為如果別人當隊長就會喜歡我這個尼牙孜嗎?不,不會的,不過是有的人抓得緊一些,有人松一點點就是了。抓得松的人更壞,他們憋著勁,他們在等待時機,準備到時候切下我的肉片炒皮牙孜。當官兒的人是不會喜歡我的。當官兒的人總願意你少吃糧,多出力。可我呢,我想著的是多吃糧,多吃肉,多花錢,可就是要少出力。中國是這樣,蘇聯是這樣,美國也是這樣。現在是這樣,馬木提鄉約時候是這樣,一百年後還是這樣……
「章洋章組長也是一樣,這可是個大好人,這可是我的一個朋友。他能同情我只因為他不在這裡當隊長。最多半年,他就走了,從此一去不再回來。他不管我們的工分,不管我們的賬目,不管繳公糧,賣餘糧,不管調撥化肥和發救濟款;這樣,他就抱打不平,同情我而且喜愛我。一旦他管上這些,一旦他當上咱們的隊長,他發起神經來一定會要我的命。兄弟,你太嫩啦,你需要教育,需要成長,你要敢於鑽到各式各樣的洞洞子里積累經驗這句話有猥褻含意。。慢慢跟我學習吧,我的命根子兄弟!喜歡尼牙孜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尼牙孜自己。喜歡泰外庫的人也不會有第二個,除了你這個傻瓜泰外庫以外。我現在關心的是別的事……兄弟,你的車明天去伊寧市?」
「從那裡經過的。」
「你把我帶上。我還要把那幾捆玉米秸裝上。你把我和玉米秸拉到牲畜市場,等我把玉米秸賣掉,你把玉米秸送到買主的家,你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你去拉黑的煤炭還是白的化肥一律由你。請不要說不行,對么!」
「那時間可就太晚了……」
「所謂時間又有什麼呢?最多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又怎麼樣?上蒼給我們的天餉,可不只是幾個小時呀,慷慨的人才會得到保佑,講友情的人才會得到護持……賣完麥秸,我請你去吃薄皮包子,我出錢。你不知道,現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一捆玉米秸賣的價錢比一筐玉米棒子還多……等到錢湊齊了,等到工作幹部走了,我要買奶牛呢。到那時候,你做奶茶的熟奶就由我供應,錢也不要你的。」
「為什麼要等工作幹部走了才買奶牛呢?」
「這……這……你以後慢慢就會明白了。有多少辦法呢?有人糊塗,有人不糊塗。怎麼樣,說定了吧,明天早晨你套上車先到我家來……」
泰外庫點點頭。第二天,他果然趕著車來了。偏偏尼牙孜並沒有做好準備,因為他雖然向泰外庫提出了請求、泰外庫也答應了他,但是他沒有相信泰外庫真的會給他幫忙。怎麼可能僅僅是他口頭上許諾了一次,而泰外庫口頭上答應了一次,就當真付諸實行呢?誰不是口頭上滿口答應而實際上丟諸腦後呢?他正在睡覺,泰外庫竟叫他來了。他當然不能放棄這送到門上來的大車,一個大傻子和一個傻大車,只有馬兒還算是聰明一點。
尼牙孜一邊現搬現捆玉米秸,一邊心想,泰外庫是個容易擺弄的傻瓜,說了一聲薄皮包子就把車趕了來,如果是抓飯和手抓肉呢?他還不給我扛一年活?如果是個精明的車夫,至少先藉機勒索上兩頓薄皮包子才能來真的啊,算了吧,這頓薄皮包子就算我已經請過了。
玉米秸裝好了,車子已經移動,尼牙孜忽然又靈機一動,喝止了馬匹,跳下車來,跑回院里,從房後扛來了一根圓木。解釋說:
「這是我從伊犁河裡撿回來的。」
伊犁河泛洪的季節,偶爾有從上游林場衝下木材的情形,有一些貪財的勇敢分子是能撿回這種「洋落」來的。但尼牙孜絕不可能。他又奸,又懶,又不會游水,別說這麼大一根木頭,哪怕岸邊有個柴火棍,他一下水恐怕就要被急流卷個無影無蹤。看來,更可能是偷來的。例如,附近兵團的一個子弟學校正在大興土木,這不會不吸引尼牙孜這種雁過拔毛的人。
泰外庫用懷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木頭。「就是撿來的。就是撿來的。」尼牙孜連連聲明,而且點頭哈腰,向泰外庫做出一種搖尾乞憐的下賤樣子。
泰外庫微笑了一下,示意尼牙孜上來。天已經發亮了。已經耽誤了近一個小時,尼牙孜更感到泰外庫是一個傻瓜。感到傻瓜不充分地利用,那就像吃飯不吃光,榨油不榨盡一樣,簡直是辜負了胡大的恩典;那是一種罪過。於是,在牲畜市場上,他拉著泰外庫隨著他賣玉米秸,和顧客反覆地要價還價,又耽誤了很長的時間,直到他確信再呆下去不但不可能多賣一分錢而且說不定要削價的時候,他才做成了交易。泰外庫趕著車把玉米秸送到了買主的家中,卸下去以後,尼牙孜轉著眼珠,和泰外庫商量:
「您說,這根木頭在哪裡賣好呢?」
「是啊,要挑一個好地方。」泰外庫響應地說。
「可農貿市場是不準賣木材的。」尼牙孜有點發愁。
「我們慢慢地趕著車在街上走,會有人注意到我們這根木頭的。一定能賣一個好價錢。」泰外庫出主意說。他似乎完全忘記了自己趕車是幹什麼的,車,已經成了尼牙孜的專用馬車,而泰外庫,已經成了尼牙孜的專用車夫了。
尼牙孜很滿意。看來從這個大個子身上能夠榨取的油水還遠遠沒有到頭。他們緩緩地趕著車在街道上走著。尼牙孜感到有一點餓了。噹噹真經過一個包子鋪而且發現已經開始營業(一上午已經過去了)的時候,他提議說:
「咱們去喂一下肚子吧!」
泰外庫又同意了。他們停下車,拴好馬,又使車裡的木頭對著飯鋪的門,以便照管看護,兩個人走進了包子鋪。一進飯鋪,儘管還沒有幾個顧客,尼牙孜先說:
「呵,我要去找一個好座位!」
他的眼珠子亂轉起來,縮著脖子,臉上掛著一種竊笑的樣子。這位自命精明非凡的算計家,就是這樣淺薄,這樣愚蠢,這樣赤裸裸無恥地玩弄著一眼能看穿的手段。那個年代的用餐規則是先買票,後就座,他的所謂找座位,就是不去交錢買票,躲開緊緊靠門而設的出納專櫃。那麼誰去付款呢,那還用說?其實他還不如直說:「泰外庫,我今天想叨擾你一頓薄皮包子呢!」如果他那樣說,泰外庫倒完全可以愉快地接受一次「敲詐」。請人吃幾個包子又有什麼了不起呢?但是尼牙孜這種愚而詐的醜惡至極的樣子,卻使泰外庫真想掐住他的後脖領子,像捏起一隻臭蟲一樣把他從飯館門口的高台上拋下去。但是,他忍住了,他的臉上又顯出了笑容,自己走到開票的窗口,交了錢和糧票,端著兩大盤蔥頭和羊肉丁餡的、滴著羊油的、皮薄如綢紗的包子來找尼牙孜。包子皮薄得達到了半透明的程度,隔著皮能看到肉塊的大大小小的個頭與紫色與白色相間的蔥頭,而且包子皮上隨著餡子顯出了凸凸凹凹的不規則的花紋。
尼牙孜的樣子,宛然是一個理所當然享受侍候和供奉的老爺。他們面對面坐著,吃了幾個包子,尼牙孜眼睛又轉了,他漫不經心地說: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包子!如果再喝一點嘖呣嘖呣猶言「有滋有味」。的水——天方的聖泉「天方的聖泉」本指伊斯蘭教聖地麥加的澤母泉,這裡無恥的尼牙孜竟以之指酒。,該有多好!」
泰外庫沒理他。
「要不,我去買上一瓶子吧。您喝嗎?泰外庫兄弟?」尼牙孜逗弄道,他知道,做為一個「維吾爾男子」,泰外庫一定會搶先去買酒的。
「好的。您去吧。」沒想到,泰外庫是這樣說。
「這……這……」尼牙孜尷尬起來,鼻尖和太陽穴上都沁出了汗珠。「要不,您買去吧!」尼牙孜硬著頭皮說。
泰外庫控制住自己的冷笑,他站了起來,買回來一瓶酒。
喝了一杯以後,尼牙孜就飄飄然了,原來泰外庫就是這樣一個不折不扣的白痴,和他在一起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身上有榨不幹的油水。幸虧今天是尼牙孜和他在一起,如果是別人,豈不要把他錢袋裡的錢全部騙去?啊,如今的世界上,有多少奸、滑、損、壞的人啊!他張口道:
「唉,兄弟,您不懂呀!現在,壞人太多啊!伊力哈穆,那是個不講情面的惡魔呀。你找他通融點事情,簡直比給磨盤鑽孔還難……熱依穆,那是怕老婆的熊包……阿卜都熱合曼,那是個假積極分子,我就不相信他那麼熱愛人民公社。還有……」
尼牙孜提到一個人罵一個人,不論是他的「朋友」庫圖庫扎爾和麥素木,也不論是和他毫無關係的哪個小孩子。甚至當泰外庫提到章洋的時候,尼牙孜也罵了起來:
「誰知道世上怎麼會出來這麼一個裝腔作勢的雄雞,這麼一個嘶喊吼叫的叫驢!」
「等一等,」泰外庫打斷了他的話,「昨晚上您還說過只有章組長是一個大好人,只有章組長一個人是真心同情您,因為他不管這裡的繳售糧食和支付工分……」
「沒有的話,」尼牙孜把泰外庫推了一下,「我從來沒有說過他的好話。姓章的是異教徒,我還能誇獎他?壞人,壞人,都是壞人……」
於是,泰外庫明白了,尼牙孜是這樣一種人:清醒的時候,他只仇視好人,清醒的時候他記得要拉攏壞人;喝一點酒以後,他開始仇視全人類,一喝酒就罵遍所有的人。這樣的人泰外庫過去也不是沒有見過。他領教一次就再不搭理這樣的人了,因為他懂得,他今天如何在你的面前拿著酒杯罵別人;昨天或者明天,他曾經或者將會同樣地捏著酒杯在旁人面前罵你。
泰外庫不想再聽他的憑空謾罵了。他變了一個話題。
「您準備買奶牛嗎?趁現在便宜趕快買吧。您又有草,再有一個多月青草就接上了。現在買一個孕母牛,一年就有奶喝了。等天一暖,小牛下來以後,買起來就貴了。」
「現在不買!」尼牙孜帶一點酒意,他說每一句話的時候最後都拉長了聲音、降低了音調,好像每吐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就想要嘔吐似的。「我還要讓伊力哈穆賠我的奶牛呢。」
「不一定能賠給您吧!」
「不賠也讓他噁心噁心!誰讓他老想管束我呢?」
「尼牙孜哥,」泰外庫靠近了尼牙孜,放低了聲音,「我一直想問問您呀,您原來的那頭奶牛,好模好樣的,為什麼要宰了呢?」
「您不懂!你是小孩子!」尼牙孜乾脆放肆地說起「你」來。看到泰外庫並無慍色,他就更加高興了。他說:
「你知道個啥!這幾年飼草特別缺。我先從隊上要上一個奶牛的飼草,再把牛宰掉,賣肉。實在需要喝奶茶了,我就從鄉鄰眾人那邊淘換一點牛奶。然後等到早春青黃不接的時候再一賣草,加到一起不但能再把一頭年輕、奶多的牛買回來,而且還能賺幾個錢呢!何況,這裡頭還有政治!」尼牙孜得意地用手點了點泰外庫的肋骨,泰外庫不由得躲避了一下。他的躲避使尼牙孜產生了一種強大感、勝利感,他揚頭哈哈大笑。
「您真行。」
「沒有疑問。我還能不行嗎?我不行誰行?說起從前我們祖上也是些不簡單的人物啊!」
「怎麼不簡單呢?」
「算了,算了,不說這些。」看來,在他自己的來歷上,他倒真做到了守口如瓶。
「……看來,艾拜杜拉打您,也沒有這回事嘍!」
尼牙孜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笑得口水鼻涕亂飛,還把盤子一推,把一個包子弄得落在了地上。
「你不懂。這都是政治鬥爭,其實,我倒挺適合政治的。那些搞政治的人有什麼了不起?我不過是沒有去罷了。只是,會上發言,檢舉、批判不給多記工分,這真不合理。弄得我只顧得倒騰玉米秸和木頭了。」
「您的木頭是這麼——」泰外庫把眼一閉,把右手的食指一挑一曲,做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姿勢,「偷來的吧?」
「什麼叫偷?到了誰的手裡就是誰的。就和這瓶酒和這盤包子一樣。哈哈……」尼牙孜笑得更厲害了。上身也坐不穩了。
泰外庫卻不想讓他醉倒。他把剩下的酒全部倒出,自己一口喝光了。然後,他給尼牙孜端來一大碗釅釅的茯茶醒酒。他好像漫不經心似的問道:
「您挨打的那天夜間,曾經被救護到新生活大隊的醫療站,是吧?」
「嘿嘿。」
「您沒在醫療站看到一張信紙嗎?」
「什麼信紙?是那張淺綠色的信嗎?庫圖庫扎爾說那是什麼來著?是你給那個一隻手的丫頭寫的信?不,不,我沒見過,哈哈哈……這裡有這麼幾種可能。第一個可能是我見過,不但我見過而且這封信歸了我,但是你傻小子不知道,你上哪裡知曉去?哈哈哈,你是百分之百的苕料子。第二種可能是我沒見過,如果我沒有見過我怎麼會知道這封信呢?那麼,更大的可能是我夢見了一封信,是麥素木最後拿到了這封信,麥素木又從哪裡得到了信呢?從你大哥我這兒唄!可我什麼時候議論過傳播過你的信呢?我拿到了信又怎麼樣呢?我不識字。我不識字就這樣厲害,這樣精明,我要是再識了字,胡大能允許嗎?」
尼牙孜把包子盤子又一推,扎煞開兩臂,趴到桌上想睡覺。泰外庫一托他的下巴,把他的頭託了起來。泰外庫說:
「告訴你。我去煤礦了!」
「木頭,木頭……」尼牙孜結結巴巴,含糊不清地說。
「木頭你自己扛著,誰知道你木頭是怎麼來的?啐!」泰外庫一邊恨恨地說著,一邊戴正帽子,緊一緊皮大衣,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把木頭從自己的車上往下一滾,咣當,圓木滾到了地上。
泰外庫的表情、聲調、動作都完全變了,特別是他的圓瞪的、充滿了輕蔑與憎惡的目光使喝得迷迷糊糊的尼牙孜打了一個寒噤,似乎酒醒了一半。他獃獃地望著泰外庫。叭,一個響鞭,馬車跳躍著遠去了。
小說人語:
馬車夫的生活,馬車夫的性格,永遠閃爍在馬車夫頭上的寒星,馬車夫對於不必星夜起床趕馬車的人的生活的觀感……你是新疆的最動人的民歌之一。
男人有自己的混賬,自己的愚蠢。他的底線是因了慷慨、誠實與大度屢屢吃虧。懂得忍耐的男人終於對更加混賬和愚蠢的壞人還以了顏色!
好人常常是上當再上當,倒霉再倒霉,終於再不上當。壞人常常是,得計再得計,盈利再盈利,終於,賠掉了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