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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這樣結婚。
新娘子到了,親友們也差不多到齊了,於是新房中的那張摺疊桌便被抬至了中央,並且張開了翅膀 (從方變圓),準備著承載第一次光榮的負荷。
當然,光是新房這樣一個空間,一張圓桌,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薛永全老兩口的住房,自然也闢為了接待室,並且把那張陳舊的八仙桌,也同時抬到了房間中央。
這並不意味著,薛家這次的婚宴僅僅是兩桌的水平——因為這只是第一輪,所請的,大都是至親好友,或不可缺少的人物;下午兩三點至六七點,還將有更多的親友來賀,其中除執意不吃者外,兩邊大約總得再各擺兩桌,算上當中入席、加菜的人數和盤數,總計要達八桌左右。
參加第一輪婚宴的賓客,在新娘子到來前後己陸續光臨。他們當中有:新娘子的「送親姑媽」七姑;薛紀躍已故大爺的大兒子薛紀奎(即薛紀徽和薛紀躍的親堂兄);薛紀躍的大姑媽,大姑媽的二閨女和女婿(即薛紀躍的表姐和表姐夫)以及他們的兩個孩子;薛紀躍二姑媽的大兒子 (即薛紀躍的表哥,二姑一家現在只有他在北京工作):薛紀躍他們售貨組的組長佟師傅(一位四十多歲的瘦弱男子,薛永全認為他對促成這門親事發揮了作用,特意請來參加吃頭輪婚宴);介紹人吳淑英 (潘秀婭的大嫂,她這天並不休息,上午送完貨,把 「小蹦蹦」
暫停在薛家院門口,中午吃完婚宴,下午她還要繼續上班);薛大娘原單位的王經理(一位五十多歲的胖漢子,因薛大娘娘家無人,特請他來代表薛大娘方面的親友捧場助興);薛永全當年的結拜兄弟殷大爺(他比薛永全大五歲,但看上去還相當硬朗),他還帶來個十來歲的孫子;當然,還有頭一個蒞臨婚宴現場的那位盧寶桑。
薛大娘只覺得眼睛、耳朵、嘴巴、腿腳都不夠使喚。招呼著這個,又迎接著那個;心裡納悶著大兒子薛紀徽為何還不到來,嘴裡卻大聲呼喚著不肯來就席的對門 「詹姨」;剛對王經理的到場滿臉堆笑,一瞥之中見到了盧寶桑又禁不住笑紋頓消……她真想清點一下究竟到了多少賓客,卻怎麼也算不準數兒,心裡頭真是又甜又澀、又喜又急。張羅中劈面遇到了孟昭英,遂發泄地說:「你看看,你看看,就耍我一個人哩,你們倒挺自在——都一邊呆著看熱鬧!」孟昭英知道她這話三分埋怨的老伴,七分埋怨的媳婦,其實全是冤枉。公公何嘗不在那裡竭誠待客,自己更是手腳不停地忙碌,但在這麼個場合也不好同她爭辯,便淡然一笑,繼續去盡自己為嫂的義務。
七姑以一雙銳利的眼睛,衡量著眼前的一切。來賓中有富態的領導幹部(王經理),有文質彬彬的知識份子(薛紀躍的表姐夫),有相貌溫厚的老實人 (薛紀躍的堂兄),這她比較滿意,但那 「楞頭青」(粗魯的人。)(盧寶桑)是怎麼回事兒?那糟老頭(殷大爺)又是哪門子親戚……她心中不免為侄女抱屈——頭輪喜酒,怎麼就來了這號人物?新房中擺桌子時,她執意要 「全桌全椅」,就是不能讓桌子一邊挨著床鋪、以床當座兒,結果孟昭英不得不再臨時去向鄰居們借凳子。
關於是鋪著桌布擺席好,還是撤下桌布擺席好,她本來並無定見,但當薛大娘說了聲 「撤下那桌布吧,那塑膠玩意兒怕燙!」她便立時假笑著,揚聲糾正說:「不能撤!瞧那桌布上的大朵紅花多喜幸,鋪著擺席吧!」她這天原是扮演站在女家立場 「挑眼」的角色,這是北京市民婚嫁風俗中照例不可少的一個重要角色。她想到潘秀婭嫁了以後,她那個家族已無女可嫁,因此對正在扮演的這個角色格外珍視,就如一位向觀眾進行告別演出的著名演員,她既有駕輕馭熟之感,也有「美人遲暮」之慨。「喲——」她又發現了男家一項本不應有的疏忽,立即向薛永全提了出來,「這倆果盤倒挺是樣兒的,可那果子能這麼擺嗎?」
薛永全一聽就明白她的意思,立即調整五斗櫥上的兩個果盤——原來每個盤裡都各有梨和蘋果,無意之中竟隱含著 「離分」(梨分)的凶兆;調整為一盤梨一盤蘋果以後,似乎便合情合理了。七姑心裡也暗暗計算著究竟到了多少人,可人們處於流動狀態,她也總得不出個准數兒來。
倒是幫著弄菜的路喜純,冷眼旁觀中統計出了第一輪兩桌婚宴的總人數,計:主方六人 (應為七人,不過薛紀徽仍未到來),客方十三人;總共十九人中,成人十五人,兒童四人。
薛紀躍在這亂烘烘的場面中,只覺得眼花繚亂,頭腦發脹,活象一個不會游泳的人掉在了水塘里,心慌意亂,六神無主。他盡量透過一片聒噪的人聲去捕捉答錄機中傳出的歌聲,彷彿那是一根稻草,抓住它多少是個慰藉;但聽來聽去,不知為什麼只有一句「幸福不是毛毛雨」粘在了心上,怎麼也擺脫不開……幸福不是毛毛雨,那是什麼呢?是瓢潑大雨?他倒寧願是毛毛雨……唉,這時候要能一個人跑到什剎海去,靜靜地往湖邊的柵欄上一靠,該有多好哇!
潘秀婭卻怡然自得。她的利益,自有七姑予以保障。這就好比一個向保險公司交納了款項的人,自然不會懼怕火災。面對著眼前人影交錯、歡聲喧騰的局面,她彷彿是一隻飛入花叢的蝴蝶,她將在不動腦筋的情況下盡情享受這良辰美景……特別是她想到了那隻即將戴到腕上的瑞士雷達鍍金小坤表,便不僅對丈夫,而且對公公、婆婆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親切感,因此對丈夫此刻的局促,公公一時的疏忽,婆婆的過分忙亂,也就都一概予以寬容。
諸位來客的心情各異。有誠心誠意來賀喜,並將全始全終地呆上一天的,如薛紀躍的大姑媽;有本身並無感情可言,但主人盛情難卻,所以也就抱 「不吃白不吃」宗旨而來的,如王經理;有雖來真情祝賀,但患有胃潰瘍症,對宴席望而生畏的,如佟師傅;有主要是沖著長輩而來,對薛紀躍其實非常隔膜的,如殷大爺,有一到場便感到膩煩,恨不能道完喜、撂下禮物就告辭,卻又礙於情面,不得不坐下與宴的,如那位戴眼鏡的表姐夫——他是薛氏姻親中唯一的一位知識份子,「文革」前的大學畢業生,現在某設計院的助理工程師;當然,也有完全是為了足撮一頓、擺好了架式要大吃大喝到底的盧寶桑……
冷盤擺上來了。新房中的一桌,當中是有紅喜字的大拼盤,然後是四個中冷盤、四個小冷盤;薛永全老兩口屋裡的一桌則只有四個中冷盤。七姑對新房中的冷盤目驗了一番,覺得大拼盤確實既喜幸,又漂亮,量也足,四個中冷盤是一盤腸子 (買的現成貨,有蒜腸、茶腸、蛋清腸,切得均勻,擺得也講究)、一盤拌粉絲 (看得出裡頭拌有黃爪絲和火腿絲)、一盤煎花生米 (顆粒大,顯見原是留種用的,煎得火候恰到好處)、一盤卸好的德州脫骨扒雞 (買的現成貨,但看來雞個頭不小,顏色也正);小冷盤是炸帶魚、炸素蝦、松花蛋和黃瓜番茄。七姑大體上是滿意的,只是指出黃瓜番茄量少了點,不過想到時令所在,這兩樣蔬菜的價格已遠遠超過肉類,便也不多挑剔。
經過一番騷亂,其中包括固請、謙讓、挪移、調整……兩屋的座次終於排定。新房中的一桌,除新郎新娘面南而坐外,靠著新郎的是薛永全,靠著新娘的是七姑,其次是:王經理、佟師傅、吳淑英、表姐夫、殷大爺、薛寶奎、薛大娘 (座位虛設,因她還得到苫棚中張羅),和本來不應在座而偏在座的盧寶桑。隔壁房中的那桌,由大姑主持,而孟昭英虛設座位,奔走於苫棚和兩屋之間。
酒瓶子蓋陸續被打開。有白、紅、啤三樣都喝的,有隻喝兩樣的,有隻喝啤酒的,有申明什麼酒都不能沾唇的……但最後每人跟前還是至少都有兩個斟滿不同酒的酒杯。啤酒是盧寶桑從什剎海銀錠橋畔的「烤肉季」弄來的,儘管只有五瓶,但他能馬到擒來,確也很不簡單——他一邊給大家往玻璃杯里倒著啤酒,一邊誇耀著自己剛才的「戰功」,內心裡洋溢著一種該他敞開腸胃吃喝的自豪感。
北京市民的家宴式婚禮,在解放前,不消說有著極其繁瑣的儀式:女方一下轎,便要立即拜堂,早先都是先對著 「天地碼兒」(神像)拜,後來有的改為先對著大紅喜字拜;此外還有拜高堂、拜姑嫜、夫妻對拜……等無數的拜 (所謂拜,嚴格來說,是要跪下磕頭的);此後是入洞房、揭蓋頭、坐床、更衣……還要 「吃餃子」(這是一種儀式,司儀喂一個餃子,問:「生不生?」要答:「生。」)、吃 「長壽麵」(一小碗,但麵條極長,有隻以一根煮成的)……待所有儀式過完,新郎新娘大都已經精疲力盡,但真正的婚宴,到那時方才開始——新郎新娘少不得還要打起精神,應酬與宴的親友。解放後,北京市民的婚禮受到才入城幹部們的影響,轎子、蓋頭、「天地碼兒」之類的講究不消說迅速消亡了,但婚宴上的儀式也並不簡單,大體上分以下幾個環節:一、鞠躬:對領袖像三鞠躬、對家長三鞠躬、對主婚人三鞠躬、對來賓三鞠躬、相互三鞠躬,最後司儀者還要得意地說:「給我三鞠躬!」這樣一來,共計總要鞠十八個以上的躬;二、主婚人(一般是單位領導)
致賀辭;三、家長講話;四、來賓致賀;五、請新郎新娘「坦白」戀愛經過;六、鬧堂。其中第五項,曾很使一些新郎新娘難堪,但對比於解放前的婚儀,最具革命性、新穎感、人情味的,恰是這個環節。
新郎新娘闖過了這一環節,那麼,下邊的鬧堂——如讓他們共咬一塊糖果啦、共爭一隻蘋果啦(由一未婚小青年站在椅子上,用細線拴一隻蘋果,不斷引逗,新郎新娘應欠腳、跳躍爭奪蘋果)……等等,就都不至於怯場了。這一格局大體上維繫到「文革」之前。「文革」中,不少人採取「靜悄悄」的方式結婚,就是除了父母、兄弟姊妹等最直系的親屬,旁系親屬和朋友一概都不驚動,關起門來吃一餐後,也不過分頭向有關的人散一點糖果而已,所以人們往往發出這樣的驚嘆:「怎麼,他們已經結婚了么?」「你都辦完事了?怎麼事前連個招呼也不打?」當然,也有舉行正式婚禮的,則一般包括下列幾項儀式:一、對領袖像揮動 「小紅書」,「敬祝萬壽無疆!」凡三次;一九七一年以前,則還要依樣 「敬祝永遠健康!」三次;二、請 「革委會」(或「工宣隊」、「軍宣隊」)領導講話 (一般都鼓勵新婚夫婦「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三、由「革委會」(或「工宣隊」、「軍宣隊」)贈送禮品——一般都是用紅絲帶扎結的 「紅寶書」,這可能已是新婚夫婦所得到的第四套、第五套;四、新婚夫婦表態(一般本著「三忠於」、「四無限」
的精神,表示要「千萬不忘……」、「活學活用……」);五、餘興,或背誦 「老三篇」,或演唱 「革命樣板戲」。這種婚禮當然是不設宴席的,一般只有糖果、茶水,更有隻以「一杯清茶」而體現其「破四舊,立四新」的徹底性的。「文革」之後,北京市民的結婚方式趨向多樣化,或旅行結婚,或集體婚禮,或餐館包席,或家中擺宴,或登記後不搞任何活動,或先參加集體婚禮再家中擺宴而後外出旅行……但有一個動向是值得注意的,便是無論取何種方式辦喜事,都大大精減或乾脆免去了具體的儀式,便是集體婚禮,有的也並不搞太多的鞠躬行禮,象這天薛紀躍在家中辦喜事,就連七姑也不要求新郎新娘鞠躬行禮,只要開始喝酒後,小兩口懂得按次序一一敬酒,大家便都心滿意足。
正當薛紀躍在父親的指示下,站起來給七姑斟酒時,詹麗穎忽然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剛才薛大娘一再邀她來同席共飲,她笑著擺手謝絕,現在卻又忽然興之所至,不請自來;她端來了一盤四川泡菜,樂呵呵地往桌上一放,宣布說:「今天你們油水大,給你們端盤這個來,去去油、爽爽口!我自己泡的,比絨線衚衕四川飯店的強,不信你們都試試!」
七姑不免吃驚——這個 「孫二娘」,迎親當中就給添了不少亂,現在又來攪合!泡菜也能往喜宴上端嗎?而且原來桌上的冷盤恰恰是九份,九九歸一,是個吉利的數兒,你這麼胡亂端來一盤,破了「九」,豈不壞事?
薛永全和薛大娘忙招呼詹麗穎坐下,薛大娘更站起身來,把她往自己的座位上按,詹麗穎卻並不入座,只是笑得兩眼眯成縫兒,命令薛紀躍和潘秀婭說:「快快快,新人雙雙敬我詹姨一杯,你們以後過日子,用得著我詹姨的時候多哩!」
薛紀躍沒來得及給七姑把酒斟滿,便遇上這麼個局面,他不由斜舉著酒瓶發楞;薛大娘趕緊把自己的酒杯遞往薛紀躍那邊,潘秀婭乖巧地接了過去,放在薛紀躍手中的瓶口邊,薛紀躍這才明白,立刻往裡斟酒,結果沒控制好,酒溢了出來,詹麗穎哈哈大笑:「滿出來好!
滿出來好!「潘秀婭把酒杯敬上去,她接過來,仰脖而盡,放下酒杯,抹抹嘴唇,說了聲:」祝你們白頭到老!我也有客,不奉陪了!「便象來時一樣,風風火火而去。
七姑心裡很不痛快。她想這節骨眼上,非給薛家指明禮數不可——直接責怪他們親熱「詹姨」不利,她放眼一望,恰有一個老大的題目好作文章,於是便嗽嗽嗓子,故作驚疑地揚聲說:「喲——秀婭連對門的鄰居都敬過了,怎麼還不給大伯子敬上一杯呀?」薛永全老兩口一聽這話,臉就紅了——大兒子薛紀徽也真是現眼,親兄弟辦喜事,怎麼這時候還不見影兒呢?
潘秀婭一時沒明白七姑的意思,便站起來給薛紀奎斟酒點煙,薛紀奎連連謙讓著。七姑鼻子里哼了幾聲,見孟昭英正好端來熱菜,便爽性直截了當地問她:「我說大嫂子呀,難為你忙前忙後的一你們那口子哪兒去啦?也不來幫上一手。」孟昭英只好苦笑:「他幫我?什麼時候鐘鼓樓又敲起鍾打起鼓來,許差不離!」
但因為第一輪的四盤熱菜端上了桌,大家的注意力自然被吸引到了菜盤上,七姑發動的攻勢便未能取得更強烈的效果。
路喜純為他們提供的第一輪熱菜是:炒木樨肉,茄汁肉片,蔥爆羊肉,海米菜花。彼時盧寶桑已經獨喝了兩瓶啤酒,兩杯白酒,早已覺得冷盤下酒不夠滋味,所以四盤熱菜剛放定,他便一筷子戳進首先相中的茄汁肉片,因用力過猛,竟把那油膩的蕃茄汁弄得濺起老遠,有一滴不偏不倚,恰落在表姐夫的袖口上。那表姐夫在席上本已煩膩不堪,面前的小盤中堆滿了主人夾送的食物,他吃得很少,酒更是一滴不沾,只想著何時才能退席,求得在另一屋中與宴的愛人諒解,早點歸家;他偏又是個極講究穿戴的人,這天穿的一件「麥爾登」呢料上裝,是才從服裝店取出不久的新衣,他落座後主人幾次勸他脫下這外套,但他考慮到裡面穿的是件 282 全毛高級粗線織就的素白毛衣,更不經臟,所以屢次申明 「不熱,不熱」,沒有脫;他吃菜時拈夾、運送和咀嚼都十分小心,除了維持一定的風度外,保證不弄髒外套也是原因之一;沒想到旁邊的盧寶桑一筷子插進菜中,偏把帶油的蕃茄汁濺到了他衣袖之上——他不免 「啊呀!」一聲,滿桌的人不由得都把眼光集中到了他那兒。七姑首先響亮地表示同情:「喲——這是怎麼說的,好好的上等毛料,怪可惜了(」了「在這裡要重讀,並兒化—— 」了兒「。)
的!「表姐夫想發作,究竟礙於情面,一時沒有發作出來,只是抻著弄污的衣袖,皺眉發楞。這時候盧寶桑千不該萬不該地掏出了他自己那塊又皺又髒的手絹,猛地伸到表姐夫的衣袖前,」迅雷不及掩耳「地把那污漬一擦,並且嬉皮笑臉地說:」對不起您啦!您宰相肚皮里能撐船,甭跟我一般見識!「七姑當即尖叫了起來:」喲——這不把那油全漬進去了嗎?更難洗凈啦!「表姐夫滿臉紫漲,不由得恨了盧寶桑一眼,但究竟不好為這件事當眾發怒,少不得強忍一時,轉過臉對主人說:」算了吧,算了吧……「薛紀躍這時忍不住對盧寶桑說:」寶桑你也別太那個了——菜還多著呢,你急個什麼呀!「薛永全也微笑說:」寶桑兄弟留著點胃口吧,好菜還在後頭哩!「盧寶桑不光兩片嘴唇閃著油光,連臉上、額頭上也油晃晃的——原來他已經吃得出汗,他滿不在乎地又夾了一筷子茄汁肉片,邊咀嚼著邊說:」你們有多少菜我也吃得下,誰讓爹媽給了我一副好下水哩!「說完又扭身纏著王經理,讓人家跟他划拳。王經理只覺得他活象馬戲團的小丑,不過主客雙方都已舉杯互敬幾巡,似乎也沒有再多的話好說,喝悶酒到底無聊,於是便點頭應允。
別人尚未反應過來,他二人便「三仙壽呀,四喜財呀,六六順呀,八匹馬呀—— 」大呼大叫地拇戰起來。表姐夫覺得場面實難忍受,推說去看看兩個孩子,離了席;七姑正待向薛永全甩出新的 「閑話」,孟昭英等端來了第二輪熱菜:宮保肉丁,清燉獅子頭,賽螃蟹,蘑菇油菜(按「蘑菇菜心」的菜譜做的,因沒那麼多菜心,所以大菜葉也用上不少)。這四樣菜的色彩配搭得更加巧妙:醬紅、粉白、嫩黃、碧綠。
七姑本想再挑點眼兒,一看,一嘗,便也不由得打聽:「這掌勺兒的是哪個灶上的?」薛大娘忙答:「雖是個年輕的,可跟同和居的紅案學過,手藝還過得去——這還都是肉菜,一會兒上雞、鴨、魚,您再看看怎麼樣。」薛永全補充說——也兼道歉:「今兒個沒上海味,如今好的淡菜太貴,次的買來又不值當,不如把雞、鴨、魚、肉伺弄好了實惠。」
七姑倒也通情達理:「山珍海味咱們玩不起,能把雞、鴨、魚、肉伺弄好就不賴。」
潘秀婭趁滿桌的人都沒往他們這兒看,貼攏薛紀躍耳邊,小聲問:「表呢?」
薛紀躍朝五斗櫥瞅了一眼,屋子畢竟小,生上火爐,擺下宴席就更顯擁擠。盧寶桑坐的那把椅子,幾乎就緊挨著五斗櫥,於是他便也向潘秀婭耳語:「你急什麼?能飛了嗎?」說時孟昭英恰好進來,他便朝這位嫂子呶了一下嘴,潘秀婭會意,便低下頭去吃菜。
薛大娘忙活了半天,終於坐下來正經吃上了菜,她正好瞧見了小兩口耳語的情景,心中不禁開出了朵花兒。對她來說,一生的艱辛,僅這一瞥中所見,便已報答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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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不愛搭理人的技術情報站站長。
中國的社會習俗,起碼直到一九八二年年底,還並不把未經預約地到家裡拜訪,視為缺乏禮貌。拜訪者既往往不以為失當,被拜訪者也常常不以為奇怪。當然,這是僅就社會心理的平均狀態而言。細加考察,則似乎又與文化水平的高低有關。在農村,農民之間互相串門,是連敲門一類的程式都無需有的,拿腳就可以往門裡邁,進屋不用讓,不但可以就坐,還可上炕。在工人之間,倘是近鄰,敲門一類的講究也可以免去,但一聲呼喚卻不可少,倘是遠造,則勢必敲門,但可以敲得「梆梆梆」山響,不必那麼文質彬彬地輕叩。一到幹部,特別是知識份子,敲門這一環節便不能含糊了,敲得急了、重了,主人會感到不快,敲得小了、輕了,裡面沒有反應時,下一步如何敲,客人不由得要加以節制——一般是由輕漸重、由短而漸長(一九八三年後,門鈴開始漸次出現,到一九八四年,電子音樂門鈴漸趨流行,不過按門鈴的心情,與敲門無異)。主方聽見了敲門聲或閘鈴聲,開門前往往還要問:「誰呀?」「哪一位呀?」(一九八二年以前,門鏡——即可由里望外而不能由外望里的 「窺視鏡」,尚未普及,裝上的,多為外國貨——或自己有出國機會時,從海外帶回,或托親友從海外購來;一九八三年初始有從日本進口的門鏡,約十元一隻;有了門鏡後,問話自然可以取消。)開門時,也往往先開一縫,看清楚了,才讓進來,倘來客是找這家的另一個人,而另一人並不在,則往往申明完「出去了」
或「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便將門關閉——偶或也客氣一句:「不進來坐坐嗎?」但客人一看那眼神、表情便都知趣,必答曰:「不啦,不啦。」
隨著北京四合院的逐步消亡,居民樓的大量湧現,表面上看,人們的居住空間挨得緊密了,但人們的自然聯繫也隨之淡化,鄰居之間大有 「老死不相往來」的趨勢。客人來造訪時,那一扇緊閉的單元門,便缺乏雜居的四合院院門的那種隨和感,而顯得冰冷無情。
且說正當薛家婚宴達到觥籌交錯的高潮時,他們那個院的院門前,來了個中年男子。他眼看就要往門裡邁步了,卻又抽回了腳去,接著,他便在院門外徘徊起來。看見有人騎車過來了,他生怕別人看出他的窘態,遂裝作不過是偶然路過那裡的樣子,徐徐朝衚衕另一邊走去,但走了一段,卻又折了回來……
此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揚,但衣衫整潔,戴一頂藍呢鴨舌帽,一望而知,是個知識份子。
他叫龐其杉,是院里張奇林所領導的那個局所屬技術情報站的新任站長。為了確定龐其杉是否適宜擔任這個職務,前些時張奇林他們局黨組有過一次很激烈的爭論。
龐其杉一九六三年畢業於中國科技大學,今年四十二歲。他一畢業就分配到這個系統從事技術情報工作。他專業外語水平頗高,工作也一貫認真負責,又正當精力最充沛的壯年期,提拔他為技術情報站站長,本沒有什麼好猶豫的。但他這人有個致命的缺點,就是單位里有一種普遍的反應,說他不愛搭理人。比如,人家在樓道里、甬路上跟他 「狹路相逢」,他老遠就把眼皮順下去,及至臨近了,不管人家跟他打沒打招呼,他竟含含糊糊地低著頭跟人家錯肩而去;又比如,局裡召開某種會議,他去得略早,坐在了那裡,別人後去了,坐在他旁邊,會議還沒開始,按說可以隨便聊聊,他卻絕不主動同人搭話,別人和他談話,他只是有問必答而已,顯得非常冷淡。因此,他在單位里毫無人望可言,甚至傳達室的工友也討厭他——他在取信時總是默默而進,取完信又默默而出,難得露出一點笑容。因為他不愛搭理人,有人判定他狂妄自大,有人認為他清高過頭,總之是思想意識方面存在問題。他早在一九六三年就向黨支部遞交過入黨申請書,自然黨支部從未考慮過發展他的問題。沒想到到了一九八二年,新調整好的局領導班子作出的首批決定之一,便是提拔龐其杉為情報站站長。情報站一共十一個人,只有三個黨員——一位是體弱多病的秦大姐,解放初期的大學畢業生,只懂俄語;另外兩位都還不到三十歲,一個是當「工農兵學員」時入的黨,一個是參軍時入的黨,他們的外語水平都比較差,老實說,干這個技術情報工作原比較勉強——總不能單因為他們是黨員,就提拔他們當站長吧?由於情報站黨員一貫少,所以向來是同其他科室的黨員合組一個支部,新的局黨委醞釀技術情報站新站長人選時,支部里爭論也很激烈,有的支委提出這樣的問題:「提龐其杉當站長,是不是意味著我們不久也得把他發展進來呢?他夠條件嗎?」秦大姐倒總為他辯護:「龐其杉多年來一直還是有入黨要求的,過去我們幫助他不夠,今後可以改進我們的工作嘛——就算他還不夠入黨的條件,他擔任情報站站長還是合適的。我五十齣頭了,身體又不好,又只懂得俄文,局限性比較大。龐其杉不僅英文很好,法文、德文方面的資料也能處理,他這些年看的原版書很多,對我們這個領域的發展狀況和趨向有鳥瞰能力。所以,我認為我們還是應當把他推到站長的崗位上去。」當局黨組聽到不少尖銳的反對意見,張奇林也猶豫不決時,他找秦大姐長談了一次。兩人冷靜地分析龐其杉的問題,他究竟是怎麼回事兒?秦大姐沈吟地說:「情報站的人員調進調出,流動性大,自組建後一直沒挪動的,仔細想來也就是我和龐其杉兩人。
據我多年的觀察,龐其杉的這種性格,的確有他那知識份子家庭給他打下的烙印——反正我憑知識吃飯,用不著為什麼人折腰,所以清高、孤傲;此外,也有他個人生活道路上一些遭遇的因素,比如,我恍惚聽說他在大學時有過一次失戀,痛苦得險些自殺。這些人生的變故可能也促使他的性格變得更加內向、冷化。可是,有一個情況我必須向您指出:龐其杉一旦同你相熟了,他也會變得非常活潑健談,而且使你出乎意料地感到他非常坦率、非常熱心……打個比方說,他好比是一塊硬糖,扔到一個水杯里以後,他不會馬上溶化,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只能向最靠近他的一些地方,飄散出他的甜味……這個比方不那麼準確,但很能說明問題:他的可溶性未必很小,但他的溶解過程卻只能是緩慢的、漸進的。除了這種理智的分析,我有時對他的性格還有一種樸素的感性的認識——那很簡單,就是我覺得他之所以不愛搭理人,特別是不愛搭理剛剛調進我們情報站的人,不愛搭理外科室的人,不愛搭理不相熟的人,只不過是他感到特別不好意思罷了……
從心理學角度上看,是不是有那麼一種人——他們未必有多麼深刻的道德品質上的原因,而僅僅是出於一種無法排遣的羞澀,從而不能同周圍的人融洽相處?「張奇林後來把秦大姐這番話介紹給了黨組的其他同志,反應是搖頭、哂笑和漠然。弄得張奇林也疑惑起來:能象秦大姐那麼去分析一個幹部嗎?……
張奇林的女兒張秀藻,有時會在全家看電視劇時,忽然問張奇林:「爸爸,在你們黨委裡頭,你是改革派還是保守派呢?」——提出這樣的問題並不奇怪,因為在反映當代社會生活的電視劇里,幾乎照例總有那麼兩、三種類型化的幹部——除了 「改革派」和 「保守派」,往往還少不了 「糊塗派」(或叫「和稀泥派」)。張奇林遇到這類問題,往往總是微微一笑,所答非所問地說:「沒那麼簡單啊。」是的,生活本身並不象某些電視劇表現得那麼簡單。不過張奇林並不想批評任何一部電視劇,他也幾乎從未完整地看過一部電視劇。他倒想看,但他沒有那個時間——即使回到了家中,難得暫時地坐到電視機前,也難免不是電話便是人來,把他又引回到繁忙的工作中去。
關於龐其杉是否適宜提拔為技術情報站長的爭論,新黨委的成員們恰恰是出於改革心切,才決定加倍重視技術情報站的工作,才為站長人選的問題展開了那麼激烈的爭論。這場爭論直到十月份才宣告結束,龐其杉的任命終於被確定下來。
任命宣布以後,出現了微妙的情況:情報站內部的反應——無論持贊同還是持保留態度——倒都並不強烈,而局裡的其他部門,又尤其是一些黨員同志,卻普遍認為這是局裡的新領導班子擇人不善,他們甚至在機關食堂里吃飯時也議論這件事說:「看吧,情報站這下非亂套不行!」可是一個來月過去了,情報站卻不但沒有出現混亂,反而比以往更能發揮作用。在一次全局大會上,由情報站向大家介紹國外科技發展最新趨向,龐其杉作為一個「穿針引線」的主持者,先致開場白,又在每一位元情報站同志介紹情況前後作引入性與過渡性的發言,最後再作總結髮言,使一些頗為深奧、新奇的資訊,舒舒服服、清清楚楚地輸入到大家的腦中。散場後,一些原來對龐其杉持有不良印象的人,開始發出這樣的感嘆:「原來他也不是總那麼死眉瞪眼……」
可龐其杉在走廊上遇見了人,仍舊不能主動打招呼。就在前幾天,在走廊上遠遠看見了張奇林,張奇林剛想主動招呼他,他呢,卻突然拐進廁所里去了——顯然,他不但改不了不愛搭理人的毛病,而且,也依然害怕別人僅僅出於禮貌來搭理他。
現在,他出現在了張奇林所住的院子門外。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古怪。他已這麼大個人了,為什麼還不能戰勝那連他自己也憎惡的、莫名其妙的羞澀感?正是為了跟自己這種根深蒂固的羞澀感搏鬥,這天早上他才故意從家裡騎車到機關去,故意鑽進傳達室里去取信,並且滿心滿意想用一個微笑、一句隨和的話,使傳達室的祁大爺多少改變一點對他的固有印象。但祁大爺受夠了他的冷淡,怎知他今天內心裡的省悟?見他進去了,連眼皮也不?他一下,管自去干別的,他只好仍舊默默地把自己的信取走,又默默地出得屋去……在他上樓去情報站時 (他也確實需要到情報站取一本外文小冊子),在樓梯上迎面遇上了行政處處長老傅。老傅主動同他打了個招呼,他先是習慣性地把眼光一挪,隨即,他痛恨自己的劣根性難移,又拼足力氣將眼光運回到老傅身上,老傅這時已同他錯肩,內心裡已經浮起了「這個龐其杉呀,真是沒治……」的想法,龐其杉卻終於從口中吶出了 「老傅!」的招呼,並且更直望著老傅的臉說:「您、您星期天還來、來……?」老傅倒被龐其杉的這種 「反常」狀態弄得吃了一驚,略一定神,遂對他說:「我有事呀!今天張局長不是出國嗎?我要送他去機場。原來今天一早就出發的,現在改成下午兩點到他家去接他了。我再落實一下小車和司機的事。你怎麼也來啦?」龐其杉心頭這才鬆弛一點,漲紅了臉說:「我、我來取本書。」要不是老傅知道他性格古怪,見了他那表情,非以為是遇上了賊不可,龐其杉為了進一步同自己的羞澀搏鬥,便有意又同老傅攀談了幾句。他才知道張奇林這回要去一個月左右,第一站先到西德,然後到法國,再到美國,最後經香港回到北京。
龐其杉從辦公室里取出了那本小冊子,慢慢往樓下走的時候,心中忽然跳出了一個念頭,覺得自己應當趕快去找一趟張奇林——趁他還沒有前往機場的時候。他自己也說不清,那必要性究竟是在於他將提出的一項請求,還是在於他對自己性格弱點進行一次強攻。
龐其杉騎車到了鼓樓附近,把車存在了鼓樓前路西的百貨商場門口。他進到商場,一頓瞎轉,為的是穩定自己的情緒,鼓足去拜訪張奇林的決心。他偶然從商場的一面鏡子里看到了自己——不禁愧疚、自卑得無以復加。他想:如果我是一個女性,或者是一個瘦弱、纖秀型的男子,那麼,我的這種羞澀症也許還能讓別人理解,並且自己內心也不至於這樣痛苦;可是,我卻有著這樣一個軀殼:粗矮的身材,微凸的肚子,臉上——怎麼說呢?按最冷靜、最客觀的描述,也只能稱為 「塊塊橫肉飽脹」,是的,一點也不錯,尤其眼下的那兩塊,甚至可以取下來,當作文學家筆下的 「橫肉」標本,而存入 「文學博物館」
一類的地方;誰能理解,誰能相信呢?——這麼一個粗笨的軀殼中,竟依附著如此羞赧的一個靈魂!……他在一陣戰慄中離開了那面鏡子,只覺得身上陣陣發冷。他想到就在前兩天,當他在走廊上遠遠看到張奇林時,還身不由己地一下子拐進了廁所,可是在廁所里他又劈面遇上了另一位同志,人家已往外走,似乎向他點了點頭,他呢,惶惑中照例把頭一低,擦身而過,往裡而去了……
「這是一種病態。」他對自己下判斷說,「這就是病。」可是至少在他們局的合同醫院裡,並沒有治療他這病症的部門。他曾從外文書刊中查找過有關的資料,用以同自己對比衡量,但那除了增添煩惱,並無什麼好處——心理癥狀這個東西,似乎最難以自療,而必須求助於真正有水平的心理醫師的耐心排解,方能消除。說來也怪,他這種病態的羞赧心理,一到家中,一邁進門檻之內,便不複發作,同愛人,同孩子,同來訪的至親好友,他有說有笑,甚至還很有幾分幽默;但一走出家門,特別是一來到半生不熟的人們中間,總不免「故態復萌」……
當秦大姐先有意透露給他、隨即張奇林在機關找他當面說明,他將被任命為技術情報站站長時,他主要是什麼心情呢?誰也猜不透——大吃一驚?受寵若驚?無動於衷?惶惑不安?都不是!他在心裡對自己說:「的的確確,我最合適。我知道該怎麼部署下一階段的工作。
該給我這種支配權。我能使我們這個情報站以最快的速度獲取世界上有關的最新資訊,並且及時地加以分析整理,提供給上面用以決策。
我能。「他的確能。當他在站裡布置任務、指導年輕同志、檢查大家工作、組織資料分析、審閱情報資料清樣時,他並不羞澀;然而一離開具體的業務,進入到一般的人與人交往活動中,他便手足無措了。人們對此並不能予以諒解,因此反過來影響著他對站內同志的業務領導,以及同局裡其他部門的協調;他感受到了,所以他決心矯正自己性格上的畸態,然而,難。
他出了百貨商場,在存車處旁邊發了一會兒楞,決定就把自行車存在那裡,徒步走到張奇林家去。他是擔任站長以後,才知道張奇林家庭住址的。他給張奇林往家裡發過一封信,提出關於增加情報站編製的問題,張奇林曾大感驚異——不是他那封信的內容,而是他寫信的舉動。因為,情報站和張奇林的辦公室就在同一座樓中,他完全可以去找張奇林面談,並且,無論是辦公室還是家中,張奇林都有電話,他也無妨打個電話,可是他不,他寫信。龐其杉就是這麼個人,他寧願寫信,而盡量避免面談,甚至避免打電話——他那大學時期的愛情悲劇,至少從表面現象上看,便是由他這種令人難以理喻的古怪行為造成的。
但是今天龐其杉決定同自己的病態心理搏鬥。他知難而進。他終於走到了張奇林家的院門前。那院門旁停著一輛三輪摩托卡。這算什麼心理反應?僅僅那麼一輛並無生命的三輪摩托卡,便使他突然又羞澀起來——他想,這裡面畢竟有著與自己完全陌生的生活,他能鏜進去而不顯得古怪嗎?而且,他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烹調氣息——他下意識地看看手錶,啊,已經十一點多,既未經預約,又臨近午飯時間,他這樣闖到張奇林面前,豈不是太突兀、太失禮嗎?
他都要邁進門去了,又退了出來;他在門口、在衚衕中,徘徊了一陣。他看見一個健壯的漢子,從那院門裡突然走了出來,不知為什麼,顯得怒氣沖沖,步子踏得很重,雙腿倒換得很快地從他身邊掠了過去。那是院里澹臺智珠的丈夫李鎧。龐其杉自然不認識他。可是李鎧的出現和遠去,卻使龐其杉一下子鬆弛了下來。顯然,人們到處生活,到處的人們在生活中都有自己獨特的喜、怒、哀、樂,心理上處於不平衡狀態的又何嘗是自己一人呢?原不必那樣自怨自艾。他這才又鼓起勇氣朝院門走去。他這才發現院門兩邊貼著喜字,而且院門前地下布滿鞭炮的紙屑。邁進大門以後,他的心一下子沈靜無比——他想:我來找老張原是有重要的事啊,的的確確,那件事是重要的,非常重要。
17
局長接待了不速之客,並接到一封告發信。
「於大夫!有人找你們老張!」
於大夫聽見這驚心動魄的一嚷,心裡好不自在。
甩著嗓門嚷的是詹麗穎。龐其杉進得院子以後,判定張奇林不會住在外院,走進里院,發現鬧嚷嚷的,有一家人正在辦喜事,一時也搞不清這裡院都有些什麼人家,張奇林究竟是居於其中,還是還有第三進院落……他便向恰好在院中穿行的詹麗穎打聽,詹麗穎指給他屋門的同時,就那麼嚷了起來。
於大夫巴不得快些搬進樓房,原因之一,便是可以避免這種讓人「一找一個準兒」的攪擾。她已經叮囑了張奇林,一定從國外帶回電子門鈴和窺視鏡來,一旦搬進樓房中的新居,他們的第一件事,便是裝上那兩樣必不可少的東西。那時候,自然也不會有詹麗穎式的吆喚傳入耳中了。
儘管於大夫隔著門玻璃已經看見了走攏的龐其杉,她還是沒有主動把門打開;直到龐其杉停在門前用手指彎敲了敲門玻璃,她才把門拉開,上下打量著這位初訪者問:「你找誰?」
龐其杉臉紅了,但他背光站著,於大夫並沒有發覺,也沒有聽出他的聲音很不自然:「我找張奇林同志……老張……我們張局長……」
於大夫用儘可能和婉的語氣說:「真不巧,他馬上就要出發,參加一個代表團,到國外去……」
「我知道,我知道。」龐其杉語氣變得急促起來,於大夫聽了不大高興,覺得這人未免浮躁。其實龐其杉是在拚命地鼓舞自己——無論如何,這回要坦然自若,要達到目的……他甚而一下子提高了聲調:「我知道他下午就飛走。我找他……是有件要緊的事。真的,很要緊……」
於大夫冷笑了。來找老張的人,每一個照例都說自己有要緊的事,她見得多了,其實,有的不過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還有的來談什麼「第三者介人」問題、離婚問題……往往把老張弄得精疲力竭而毫無收益。眼前的這位為何而來?看樣子,所謂 「很要緊」的事情,無非是職稱問題、工資問題、調動問題……於是她淡然地說:「老張一會兒就出發了。你有什麼要緊的事,跟別的局領導去說吧。」
於大夫簡直就要把門關上了,老張卻從屋裡走了出來,並一直走到了門前。他從於大夫肩膀上望過去,認出果真是龐其杉後,不禁驚喜交加地說:「啊,是其杉啊!我聽聲音象你,果然是你!請進請進!」
於大夫這才讓開,並且把客人交給張奇林,自己拐進了廚房中。
女兒張秀藻正在廚房中下麵條,問母親:「誰呀?」於大夫嘆口氣說:「誰曉得?你看,有人消息就那麼靈通,飛機晚飛半天,也不放過你爸爸,還往我們這兒找。」張秀藻問:「這時候來,留他吃飯嗎?」於大夫嘆出更重的一口氣:「唉,我們兩個先吃吧。留不留,看一會兒的形勢。」
形勢是明朗的——朝著必然留飯的方向穩步發展。
張奇林非常想知道,這個素來不能主動搭理人、寧願寫信也不願打電話和面談,並且前幾天還在迎面相逢時拐入廁所的知識份子,怎麼這時候突然找到了自己家中?對於局裡來的人,張奇林一貫總是單刀直人地問:「怎麼啦?有什麼事嗎?」但面對著龐其杉,他卻壓抑住了直接詢問他「你有什麼事?」的衝動,只是主動給他泡茶,並且先同他閑扯:「你注意到了吧?我們院子今天格外熱鬧——有人辦喜事。
新郎官和新娘子都穿著西裝,打扮得很漂亮的……「
龐其杉本等著「你有什麼事?」這句問話,沒想到落座之後,張奇林彷彿並不以他的突然造訪為怪,反把他當作常客似的,扯上了閑篇。龐其杉最不善於應付的,就是這種場面。他在沙發上挺直著脊背,雙掌緊貼,插入並緊的雙腿之中,望著對面的張奇林,一時竟不知該說句什麼才好。
張奇林繼續以隨隨便便的語氣同他閑聊,以解除他那不必要的局促:「外面不算冷吧?北京今年怕又有一個暖冬……我這屋安的是所謂」土暖氣「,我愛人、女兒她們張羅著弄的,好象效果還好。你要覺得熱,就把短大衣脫掉吧……」
「還好,不熱……」龐其杉內心裡彷彿有兩個「我」。一個「我」
指著另一個「我」,嘲笑說:「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難道你是一個小偷,遇上了警察嗎?」另一個「我」雙手抱肩,彷彿衣衫單薄,不勝寒冷,蜷縮在一處牆角,為自己辯護說:「我確實是無辜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張奇林望著龐其杉,在心裡不禁感嘆道:理解一個人,該有多麼難哪!要有一把什麼樣的鑰匙,才能打開龐其杉那性格之鎖呢?說實在的,多半就是由於這位龐其杉的刺激,他才到局圖書資料室去借了兩本書:一本心理學方面的,一本介紹國外「行為科學」的;可是直到現在,他還都只翻過一下前言和目錄而已——實在是沒有時間……
啊,對了,張奇林在心裡對自己說:「對龐其杉這樣的人,還是應該直截了當地同他談論他的專業,在那個天地里,他的心理狀態才會是最明澈、通暢的……」於是,他便主動跟龐其杉說:「你們最近一期《情報資料》上,關於國外 S.P.方面研製動向的材料,我感到非常有意思。
今天下午我隨部里一個團飛法蘭克福,我們在西德小作停留,然後經巴黎去美國,到了美國,我一定爭取去見識一下你們材料里介紹的那種最新系列……「
果然,一聽這話,龐其杉眼睛陡地亮了,他立即接過話碴說:「其實,根據阿爾溫·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那本書里的分析,我們這份材料里所介紹的 S.P.系列,依然屬於人類 」第二次文明浪潮「範疇中的東西—— 固然,它可能是 S.P.在這個範疇中所達到的一個巔峰;但所謂人類文明的 」第三次浪潮「,將改變一切大規模、標準化的系列生產,而導致部分定製或完全定製的」短期「性生產……」
「我注意到了這一點。」張奇林不由高興地說:「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向你這樣的內行請教。最近我剛看了兩份部里提供的文摘,一份是美國學者米多斯等人執筆寫成的、羅馬俱樂部的研究報告《增長的極限》,一份就是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我的直感是,米多斯他們所敲的警鐘我們不能充耳不聞,但他們的悲觀主義是站不住腳的;托夫勒的論述具有雄辯性,很有吸引力,很值得我們參考,但是,他有些論述未免武斷,尤其是談到第三世界發展的部分……聽秦大姐說,這兩本書你都讀過原文版,你能不能把托夫勒對西方出現的所謂」小企業爆炸「的評價,先扼要地給我介紹一下?因為我讀的那份文摘,這部分恰恰過於簡單……」
龐其杉手也從腿縫中抽出來了,背也靠到沙發上了。他無拘無束地侃侃而談起來:「我很難冷靜地介紹他的觀點,因為,我認為他對西方」小企業爆炸「的論述,是再偏頗不過的。首先他的前提就不那麼站得住腳——最近我看到一個關於美國企業狀況的資料,不錯,一九五○年,美國的新企業才有九萬三千個,而一九八○年卻有六十萬個;不過,這些小企業在爆炸性產生的同時,也在不斷地成批倒閉,一般來說,一年內就要倒閉百分之三十,兩年內要倒閉百分之五十,五年內倒閉率竟高達百分之八十……所以,我認為西方」小企業「的生滅是一個相當複雜的經濟現象,很難輕率地作出評價……啊,我這樣講不符合您的要求了。好吧,我先來客觀地介紹一下托夫勒有關的觀點……」
他們就這樣,越談越投機、越談越融洽了。當張秀藻把煮好的麵條端上飯桌、於大夫走過去招呼他們吃面時,他們雙方竟都已達到所謂「談笑鳳生」的精神狀態。
可是一旦從那樣的交談領域裡退出,並且面臨著被邀與主人同桌吃飯這樣的處境,龐其杉立刻又變得惶惑無措了。他從沙發上站起來,笨拙地辭謝著:「不用不用,我不餓、不餓……」
張奇林力勸他吃面,甚而至於去牽他的胳膊,他卻死活不吃。但他這時卻突然意識到,他之所以來這裡的那最重要的目的,竟仍未能落實。是必須落實的時候了!於是他憑藉著剛才交談中形成的、尚未大量消退的心理順勢,大聲地對張奇林說:「張局長,我來找您,實在是為了這麼件事——我從外文期刊的廣告上看到,今年美國新出版了一本比托夫勒《第三次浪潮》更轟動的書,我問過了幾個圖書館,他們都還沒有進這本書。您這回去美國,最好先弄到一本——這本書是美國社會預測學家約翰·奈斯比特寫的,書名的中文含義是《大趨勢——改變我們生活的十個新方向》……」說到這兒,他便從口袋中取出鋼筆和一個小本,俯身在飯桌上,把那著者和書名的英文原文寫了出來;寫完了,撕下那張紙遞給張奇林,便邊告辭邊往外走。張奇林怎麼也留不住他,只好把他送出去,送到院中時,張奇林還不住地說:「你看你,吃了面再走嘛,有什麼關係呢?局裡常有同志來,趕上什麼就隨便吃點什麼……」可是龐其杉竟一徑走到院門外了,張奇林只好同他握手告別:「我一定想辦法弄到奈斯比特的書。歡迎你以後常來。
回國後見!「龐其杉同張奇林握別後,頭也不回地快步朝衚衕外走去,心裡忽然非常輕鬆,又非常充實……
張奇林轉身回屋時,恰好遇上從偏院里出來的荀磊。荀磊一見他就笑了:「真巧!張叔叔,我正要去您家——」
張奇林忙說:「去吧去吧,今天秀藻在家,你們年輕人正好一塊兒談談。」
荀磊卻說:「我們家來客了。要不是有客來,我早給您送去了——」
說著,遞給張奇林一封信。
給張奇林的信件,一般總是寄到機關;給於大夫的一般也總是寄到醫院;張秀藻現在也從學校那裡收信。所以,這邊的郵遞員難得給他家送信——因為院里並沒有信箱,郵遞員來了,循例在門洞里大喊一聲:「信——」(或者「報紙——!」)於是要麼是荀家,要麼是澹臺家,便出來個人,先接過去,然後義務地送往各家。
張奇林接過那封信,心裡不禁有些納悶,誰來的呢?除了前不久曾收到過一封剛送走的那位龐其杉的來信,他不記得近年來有誰往這個院里給他寫過信。
張奇林回到家中,拆開那封信,一邊吃肉末挂面,一邊看信,只見信上寫著:張局長:知道您很忙,但不得不打攪您。您局行政處處長傅善讀,在分配統建房屋的過程中,用巧妙的「倒空」手段,卡掉了您局中年知識份子的居住面積,為並非您局的所謂 「名畫家」洛璣山提供了一套住房,此事不知是得您默許,還是他真地把您蒙在了鼓中?不過,有一點我們是很清楚的,就是您家的客廳中,現在也掛著洛璣山請您「雅正」
的「傑作」——所畫山水人物固然很美,但同樣的構圖,這位洛璣山起碼已重複過十次;而該人用他的「名畫」行賄所得的住房,據我們所知已有三處之多。懇盼您能以愛黨之心,克服藏畫之癖——自己洗手洗澡,並明察傅善讀的所作所為,我們除向部紀律檢查委員會揭露此事外,特再專門寫信給您,希望您能以黨性自律!
出於某種您能夠理解的原因,我們在給部紀律檢查委員會的信中,列舉了具體證據,並署上了真實姓名,而給您的這封信,有關部分卻暫付闕如。請相信我們的善意,並請海涵。
致
敬禮!
兩個外單位群眾
1982 年 12 月 11 日
看完一遍,張奇林又看一遍。麵條吃不下去了,他不由得朝壁上所掛的那幅畫望去——那幅裝裱得頗為精緻的國畫,畫的是晚唐詩人於濍 《山村曉思》的詩意,上面有畫家草書的原詩:「開門省禾黍,鄰翁水頭住。今朝南澗波,昨夜西川雨。牧童披短蓑,腰笛期煙渚。」後面是措辭親昵的題款:「壬戌晚春為奇林兄卻乏走筆譏山抱慚敬請雅正」,並在題款後和右下角 「計白當黑」處各鈐下一方形陰文章和一葫蘆形陽文章。這幅畫掛上的半年多來,張奇林確從有意無意的凝視中,收到過「卻乏」的效果;不錯,這幅畫是老傅攜來的,當時自己竟未能深想,展看之後,欣然地收下了。洛璣山是在賓館中認識的,很自然地認識的——張奇林在賓館中參加一個涉外會議,而洛璣山正應邀為賓館作畫——他倆的住房恰好挨在一起,在餐廳進餐時也常常同桌……當然,張奇林並未主動向他求過畫,倒不是有什麼顧忌,實在是心裡並沒產生過那樣的想法,自己的客廳里掛不掛畫本是無所謂的一件事;但老傅把畫送來了,也就收下了,也就掛上了,也就時而看看……,沒想到這裡面竟打著埋伏!
「咦,你怎麼啦?怎麼不吃面,在那兒發楞呀?」於大夫發現張奇林神色不對頭,忙過去問,「都是剛才那個龐什麼把你攪的吧?怎麼又冒出來一封信?麵條味道太淡了吧?要不要我給你加一點味精醬油?……」
「啊,不用。」張奇林趕忙把麵條幾下吃完,把信折起來,放進衣袋中。他鎮靜下來,換坐到沙發上,抽上一支煙,仰靠著沙發背,微合著眼皮。
「你乾脆到床上靠靠。老傅不是兩點鐘來接你嗎?我一點半叫你好了。」於大夫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反正行李都收拾好了,也就是到時候換換衣服。」
「啊,不用。」張奇林睜開眼睛,振作起來。他和顏悅色地對愛人說:「到了飛機上,有的是時間養神。現在我不如抓緊讀一點書。」他站起來,朝裡屋走去,走到門邊,扭回身來囑咐說,「我走了以後,你讓秀藻把那張畫取下來吧,捲起來,暫且擱到柜子里。」
於大夫微微有點吃驚:「為什麼?掛在那兒不是很好嗎?你怕掛壞了?是聽說洛璣山的畫兒越來越值錢?可我們又不拿他這幅畫兒當存款,掛舊了就掛舊了吧,怕什麼?」
張奇林笑笑說:「他這畫兒有什麼價值!同樣的構圖,人家說他至少畫過十回。你們就取下來吧,我自有道理。」說完,踱進裡屋看書去了。
當然,他的心情並不能平靜。他打開那本心理學著作,很難讀下去。除了內在的原因,外在的環境也使他不能安心讀書——院子里,辦喜事的薛家那邊,傳來了一陣更其刺耳的喧嘩聲。
18
農村姑娘和城裡姑娘為什麼談不攏?
「吃CmDm !」
這頓午飯,在荀家引起了每個人不同的心理反應。反應雖然不同,其強烈的程度卻是相差無幾的。
郭杏兒到達荀家時,只有荀大媽一人在家。呈現在她眼前的一切,使她吃驚,使她惶惑。原來她朦朧地覺得,城裡人一切方面都該比鄉下人強;可是踏進荀大爺家門,定睛一看,他們住的房子竟如此狹小,不僅比為棗兒新蓋的房子小,就是跟自己家的舊房子比,把里外兩間搭上廚房全算上,也遠頂不上它們一半大。小還不算,房子的走向也差勁。她不明白荀大爺他們為什麼不把房門和窗戶開在南牆上,直接通向衚衕,使這房子變成北房。置身在城裡大爺家的小屋子裡,她感覺好多東西跟屋子的比例都不相稱,這使她從心底浮上來一種由衷的自豪——所以跟荀大媽沒說上十來句話,她就一個勁兒地邀請大爺跟大媽 「到俺們家住一陣去」。但落座沒有多久,當她觀察得更加仔細時,她卻又逐漸自卑起來了,因為這屋子雖小,裡頭的傢具擺設,卻似乎樣樣都比她以前所見過的同類東西精緻美觀。比如她所坐的那張長沙發,就功能、形狀來說,對她固然算不上什麼稀奇事,鎮子上的農貿市場,如今就有人擺出這號「沙發摺疊床」在那兒賣;可荀大爺家的這張沙發腿底下有比生核桃還大的電鍍球,能毫不費力地拉過來推過去,這可就不一般了;再說沙發麵的顏色就跟核桃仁外頭那層膜兒似的,透著油亮,手摸著又軟和又細膩,上頭就跟釘著釘子似的,形成一個一個的窩兒,看著比平綳的面子新奇多了,四邊、拐角的地方,全部那麼勻稱自然,一點不露縫縫釘釘的痕迹……棗兒結婚,鬧著也要置沙發,看起來,要置就該置個這樣的!其餘的傢具,象大立櫃、小衣櫃、酒櫃……也全都比杏兒以往看見過的做工細、模樣俊;就連荀大媽用來給自己沏茶倒水的茶具,端過來、揭開蓋讓自己吃糖的糖盒……也都顯得瓷兒細,畫兒精,形狀俏,色彩美。
「吃點這個糖吧——這叫酒心巧克力!」
接過荀大媽遞到手裡的糖,低下眼睛一看,分明是條金魚兒;剝去那支楞著「魚尾」的糖紙,沒想到裡頭竟是醬黑的——杏兒只知道牛奶糖是最好的糖,好糖都是白色的,越白越好;醬黑就醬黑吧,大媽給的,要痛痛快快地吃——杏兒咬了一口,沒想到舌尖上又甜又苦又辣,還滋出了一包子水來,灑在了她的衣服上。荀大媽笑了:「那外頭是巧克力,裡頭是酒,酒出來點不要緊,酒不臟衣!」
杏兒覺得那糖不好吃。她問多少錢一斤,荀大媽告訴她:「四塊八一斤。貴吧?你荀大爺跟我也嫌又貴又不中吃,還不又是你那磊子哥買的。你坐的這沙發也是他挑來的,比一般的貴好幾十塊哩——他如今除了工資,不也還有些個」外快「嗎。他搞點子翻譯,就是把那外國人寫的東西,變成咱們中國字兒,他時不時能得著三十五十的,叫作」稿費「。他每月整份工資都交給我,稿費我就不要他的了;他可是有點大手大腳,自己花錢潑灑不算,家裡要置東西,他總讓置最好的。
他說:貴出來的那部分由他補。他也真那麼做了。你不看看他的窩兒么?「
荀大媽便帶她去參觀磊子哥的房間。推門一進去,杏兒就傻眼了。
如果說外間屋給她的感覺,還只不過是比她自己家精緻美觀,這裡間屋可就連比也不好比了,她由驚奇而不快,由陌生而鄙薄。屋子頂棚的犄角上,掛著兩個黑匣子,說是什麼 「音箱」,任憑什麼箱也不該那麼怪裡怪氣地懸著呀,何況漆黑漆黑的,多喪氣!牆上掛個盤子,已經讓人覺著半瘋,那盤子上畫的也不知道是人是狗、是雲是樹,東一筆色兒,西一團線線,十足的胡鬧!書櫥佔了一面牆,呵,那麼多書,中國書,洋書。書是好東西,看不懂也知道它們比金銀珠寶還珍貴,可那些點綴在書櫥里的擺設,可真讓人皺眉發楞:一箍節樹根,在俺們村只配捅到灶里燒火,磊子哥卻把它擺在亮閃閃的玻璃門裡,神碼子似地供著;一些個石頭子兒,俺們村東河灘上一捧一堆,磊子哥卻也寶貝似地擺在那兒;還有幾件瓷器,方腦袋的牛,怪模樣的鹿,瞅上去還只不過是扎眼,那瓷夜貓子怎麼能也擱書櫥里呢?多不吉利、多不喜幸呀!……
「你猜咱們一會兒吃什麼?」杏兒不知不覺之中,又隨荀大媽來到了廚房。這廚房蓋得倒挺大,而且從里外兩間屋都有門通進去,廚房裡不但有煤氣罐、煤氣灶以及做飯的全套家什,也還有地漏以及洗臉池子和洗衣機,並且當中支開了鋪著白塑膠桌布的圓飯桌,做得了飯可以就在那裡吃。杏兒的眼光把整個廚房打量了一圈之後,最後隨著荀大媽的聲音落在了煤氣灶一側的小柜上——「咱們今兒個中午吃CmDm !專為你來才做的,是你大爺的主意!」
啊,在那小柜上,的確有一架CmDm 床子——杏兒走過去一看,心裡不由得驚疑慌亂起來。大爺為什麼要讓俺吃CmDm 呢?說實在的,這幾年日子越來越好,細米白面早不覺得金貴,棒子麵窩頭,貼餅子連吃上幾頓,棗兒就要嚷嚷起來,娘便趕緊張羅著給他包韭菜雞蛋餡餃子吃,誰還光吃那蕎麥麵、白薯面、紅高粱面攪合著壓出來的CmDm呢?杏兒家的CmDm 床子早就撂在倉房旮旯里,幾乎被人遺忘了,那鐵皮打孔做成的漏子,怕已經生鏽了吧?可眼巴巴地找到北京城,進了荀大爺家,他們給自己準備的頭一頓飯,卻是CmDm !
「你大爺他這是念舊。我跟磊子哥乍一聽覺得可樂,細一想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他不光是要跟你一塊吃,他也要你磊子哥……跟著吃。
你琢磨他那個心勁兒吧……這CmDm 床子,是他頭幾天現做的,你大爺別的優點沒有,就有那麼兩條:心實,手巧……「說著,荀大媽便擱上一團醬色的面,壓了起來,並且笑著對杏兒解釋說:」不象,是吧?
因為找不著白薯面、高粱面,就單用的蕎麥麵——糧店裡買的,如今我們這兒的糧店也賣點雜糧,給居民們倒換口味。一會兒吃的時候,咱們不光拌上蔥、醋、蒜……咱們還拌烤羊肉呢,哈……咱們吃葷CmDm !「
杏兒聽完這番話,覺得自己一下子完全明白了荀大爺的心思,說到底,這不就是對待如同親閨女般的兒媳婦的做派嗎?疑雲飄散,心裡大暢,杏兒捲起袖子,挨過去說:「大媽,讓俺來吧,俺壓得比您好哩!」
荀大媽並不客氣,她樂呵呵地說:「杏兒你壓得准比我強,你先洗洗手,你就壓吧,我再張羅別的去。」
杏兒正壓著 CmDm,荀師傅回來了。他今天本不想出攤,出了攤也心神不寧,早想收攤回家,可是頭天有個顧客修的一雙皮鞋,本來說好頭天傍晚去取的,荀師傅等他等到天黑,他也沒去;荀師傅心想今天是個星期日,人家肯定會去取的,自己要是不去,不把人家涮了嗎?寧讓別人對自己失約,自己可得對人守信,這是荀師傅做人的準則。於是他早上照常出攤了,十點來鍾,那顧客果然來了——顧客喜出望外,並且對荀師傅的手藝連連讚美。他是中央民族樂團的器樂演員,他今晚便要隨團外出演出,這雙皮鞋他是打算穿到外地去的,現在整舊如新、交件及時,讓他如何不高興!他走了,荀師傅準備收攤,可是又來了一位女顧客,高跟皮鞋的跟扭掉了,能眼看著她一拐一拐地往北邊另找修鞋的地方嗎?荀師傅便又替她細心地修復加固了那隻高跟……
杏兒聽見了荀師傅推車進院的聲音,她從廚房的玻璃窗往外一望,立即認出了那嚮往已久的荀大爺。她雖然僅僅從家裡的舊像片上見過他,而且是二十幾年前的他,可是如今呈現在她眼前的這位長輩,不但那通體的形象,就是一舉手一投足,竟也同她在夢中、想像中見到的絲毫不差!她停止了壓 CmDm 的動作,僵立在那裡,她心裡覺著應當飛跑出去,象叫親爹那樣地迎上去叫一聲 「大爺」,可兩條腿卻如同灌了鉛似地,挪動不開……
荀師傅一進屋,老伴就大聲地向他報告說:「杏兒早到啦!你看,她心多實——聽她娘說你愛喝酒,好酒一買就是四大瓶;聽說我愛吃甜的,奶油蛋糕一買就是仨!還給咱們帶來十盒鵪鶉蛋——是杏兒她弟弟棗兒養的鵪鶉下的……你怎麼才收攤?快洗洗去吧!杏兒在廚房裡壓CmDm 呢……杏兒呀,你大爺家來啦!」
杏兒這才從廚房裡出來,站到了荀師傅面前。她滿心滿意要表達出最強烈最真切的感情來,事到臨頭卻只是低著頭,紅著臉,怯怯地叫了聲:「大爺!」
她荀大爺呢,本也滿心滿意要表達出最強烈最真切的感情來,待杏兒真地站在眼前了,卻也只是憨憨地說了聲:「好呀,杏兒你來啦!」
便挪腳走進廚房,洗手洗臉去了。
荀大媽趕緊讓杏兒再到沙發上坐下,讓她喝茶、吃糖,自己走進了廚房,來到正洗涮著的荀大爺身邊。她就知道他會問,果然,老伴發話了:「磊子呢?磊子怎麼不在家呆著?」
荀大媽便壓低聲音告訴他:「出去啦。跟小馮一塊兒出去啦。」
荀大爺知道小馮是什麼時候來的。他沒想到小馮一到便把磊子勾出去了。他有點生氣。他不主張把真相瞞著杏兒,他覺得磊子和小馮應當大大方方地在家裡等著接待杏兒。躲避杏兒,便也是看不起他,他容不得。
荀大媽從他臉上看出了他的心思,忙又低聲解釋說:「是我讓他們先出去轉轉的,是我的主意——我讓他們到 」烤肉季「買點烤羊肉來,拌CmDm 吃。我想著,還是咱們先把磊子有了物件的事,先跟杏兒說了,再讓他們見面的好。要是杏兒一邁進咱們家門坎,就瞅見小馮跟磊子在一塊兒,沒個思想準備,該受刺激了……」
荀大爺便悶聲不響,只管用毛巾重重地擦著臉。
當荀大爺在沙發對面的一把藤椅上坐定,點燃了煙袋鍋,便同杏兒對談起來。他們不善言辭,甚至也不善運用表情,倘若這時有一個不知底里的人在場旁聽,甚至會納悶:他們的一問一答何以會那麼平淡無味,聲調和節奏何以會那樣平緩遲慢。然而他們雙方的心都象熟透了的豆莢兒,一碰便無保留地裂開,迸出來的都是實實在在的奉獻。
聽到郭墩子在混亂的世事中病逝的情景,荀大爺的眼睛並未潮濕,只是嘬那煙嘴的時間明顯地延長了,而發出一種異樣的吧唧聲,噴出的煙也似乎更稠更濃……杏兒覺得這比淚水和話語都更讓她動心。聽到如今杏兒一家的興旺發達,荀大爺的笑容也僅是淺淺地浮在顏面的皺紋中,他先細細地詢問棗兒的婚事到了怎麼個眉目,然後,他嘬了好一陣煙嘴,終於下定決心對杏兒明說:「杏兒,好孩子,我對不起你爹,沒照應你們。你來晚了點。你磊子哥他如今有了物件了。一會兒你能親眼見著,你別在意。你就如同我跟你大媽的親閨女,這兒就是你的家,什麼都有你一份,你隨便怎麼著都成……」他說到這兒說不下去了,便光是吧唧吧唧地嘬煙,眼睛也不看著杏兒,而是望著牆上的年畫《娃娃牽桃》。
杏兒的心裡一下子沈重起來。她早有猜測,早有預感,並且當她進院時,她簡直以為磊子哥今天正好結親了,可是當她進到屋裡,得到荀大媽的熱誠歡迎時,當她向荀大媽問到「磊子哥不在家嗎?」荀大媽樂呵呵地告訴她:「剛出去,一會兒就回來」時,她也確實又浮現了一些幻想,一些希望。現在,真情實況終於顯現出來了,她的心確實有點裝載不下。可是,難道她能眼見著面前的親人,為她而感到罪過嗎?她杏兒難道是紅桃那樣的小人,專算計著往高枝兒上飛嗎?
杏兒迅速地鎮定下來。她調動起全部的自尊、溫情和理智,忽然語氣活潑地對荀大爺說:「大爺,您說哪去了。過去俺們兩家斷了聯繫,那不是一因為窮二因為亂嗎?這回娘讓俺來北京,一是為了看望大爺大媽,姐姐哥哥們,二是為了給棗兒置辦點鮮亮的家當。俺要不把您這兒當成自個兒家,俺早住店去了,能一下車就奔這兒來嗎?磊子哥有了物件,太好了。不是說笑話,要擱在前幾年,聽見磊子哥成親,俺們可啥也送不起;如今磊子哥要是辦事兒呀,俺們可送得起重禮哩!
就是不會挑樣子,怕的是不合他的意……磊子哥啥時候辦?俺把禮錢撂在這兒,讓哥哥嫂子自己去買可心可意的東西吧!……「
杏兒的這種表現,倒讓荀大爺吃了一驚。他這才把眼光投向杏兒,杏兒確實坦然地向他微笑著。不知怎麼的,杏兒這一剎那的形象,映進他的心中,竟使他格外地感到遺憾——他的兒媳婦,本應當就是這樣的相貌,這樣的脾性,這般地厚道啊!
就在這時候,荀磊和馮婉姝雙雙回家來了。
馮婉姝一進屋,立即改變了荀家的氣氛。不用別人介紹,她一見到杏兒,便爽朗地走過去,伸出右手說:「你就是郭杏兒吧?我是馮婉姝,見著你真高興!」
杏兒趕緊從沙發上站起來,儘可能地表現得大方自然——可她畢竟不習慣握手,到頭來還是馮婉姝主動抓過她的手去,緊緊地握住,搖了幾搖。
馮婉姝十分放鬆而聲音響亮地叫過了 「大爺」和 「大媽」,便活潑地跑進了廚房,嘻嘻哈哈地從荀大媽手裡接過了 CmDm 床子的壓柄,快活地壓了起來,一邊尖聲叫著:「吃CmDm 羅!吃CmDm 羅!」
荀大爺微微地皺著眉,嘬著煙嘴。杏兒坐回沙發上,一時不知該幹什麼。馮婉姝的聲音在他們聽來,顯然都覺著刺耳。突然,荀磊的屋子裡傳來了一種洪亮的音樂聲,那是荀大爺所不喜歡、杏兒所不習慣的西洋管弦樂——俄羅斯作曲家鮑羅丁的名曲 《弦樂隊夜曲》。那是荀磊和馮婉姝出去前,馮婉姝利用答錄機的電腦設備搞的定時選曲,此刻到時應驗了,所以樂聲大作。那答錄機是荀磊從英國帶回來的,所以具有那樣的功能。樂曲剛一放送,便聽到了馮婉姝拍掌歡呼的聲音:「怎麼樣?我說咱們准能趕回來吧?」
忽然馮婉姝又跑進了外屋,主婦般地招呼著:「快去入座吧,今天中午可有好吃的!」沒等荀大爺和杏兒站起來,她發現了酒柜上杏兒帶來的東西,便走過去一一鑒賞。當她見到鵪鶉蛋時,高興地歡呼起來:「呀!蛋中之王——營養第一!真好看,跟工藝品似的!」當她見到那三盒花蛋糕時,她不禁先倒吸了一口氣,然後便一瀉無餘地高聲評論說:「杏兒,杏兒,你的心真實在——城裡人哪有這麼送蛋糕的啊!這兒沒冰箱,今天吃不完,擱著都要擱壞的!」
馮婉姝這時並沒覺察到,她的這些言談舉動都讓荀大爺不滿、郭杏兒難堪。
大家圍坐到廚房的圓桌四周了。荀大媽準備了幾樣下酒菜,可是荀大爺說,「晚上再喝吧。今天中午就吃 CmDm 好。」大家便都不喝酒,都吃剛從鍋里撈出來的 CmDm.荀磊要往父親的碗里撥從「烤肉季」
買來的烤羊肉,荀大爺把碗躲開,說:「我不要。我就這麼吃,你給杏兒多撥點吧。」荀磊便給杏兒撥。杏兒不看荀磊,只是連說:「夠了,夠了,俺吃不多。」荀大媽問大家:「怎麼樣?象不象?好不好吃?」
馮婉姝頭一個回答,她用熱烈的語氣讚歎著:「好吃!真好吃!我真沒想到會這麼好吃!」
這時候那《弦樂隊夜曲》才停了下來。荀大爺心裡頭不那麼鬧騰了,他只望著低頭吃 CmDm 的杏兒,問她:「你們如今還興吃棉花籽攥疙瘩 (在這裡 」攥「要讀成??a?。)嗎?」杏兒抬起頭來,點了點下巴。馮婉姝好奇地問:「什麼什麼?棉花籽也能吃?」杏兒便告訴她:「咋不能吃?把棉花籽和玉米面合著,在鍋里煮,煮的時候趁水還沒熱,用手把它們攥成一疙瘩一疙瘩的,這樣煮得就有干有稀了,這就叫棉花籽攥疙瘩。頭些年俺們總吃,如今糧食多了,沒什麼人吃它了。」
馮婉姝又問:「好吃嗎?」杏兒說:「咋不好吃?吃著挺香的。」馮婉姝還問:「吃著挺香,那幹嗎不吃了呢?」杏兒低頭不答。馮婉姝又問了一遍,荀大媽忍不住了,便對馮婉姝說:「鄉下人說香,是餓了找食兒,能進嘴填滿肚子就算香。那棉花籽攥疙瘩我也吃過,吃的時候倒真不難吃,可吃了它呀,拉不出屎來!」荀磊說:「媽,正吃飯呢,您偏提這個。」荀大媽笑笑說:「小馮偏打破砂鍋問到底唄!」馮婉姝格格地笑出了聲來。
荀大爺的心思卻全在杏兒和杏兒她爹她娘身上。他問杏兒:「如今還有人攢樹葉吃嗎?」馮婉姝忍不住又插話:「樹葉也能吃?」杏兒告訴大家:「也還有人攢樹葉吃,可那樣的人不多了。要吃就吃柳樹葉,把柳樹葉在缸里泡幾個過兒,換它十來次水,去掉苦味兒,撈出來曬乾了,存起來吃。吃的時候和在玉米面、白薯面裡頭,貼餅子、蒸窩窩頭吃。糧食不夠的時候,樹葉也能頂點事兒。如今糧食不緊了,吃的人也少了。有人還吃,只是習慣問題,儉省慣了,苦慣了,捨不得吃凈糧食。俺爹在的時候,俺們家就常吃。俺爹要還在,他准還得讓俺們多少吃點……」
荀大爺聽到這兒,周圍的議論都進不去耳朵了。他眼前彷彿又站著當年的戰友郭墩子。郭墩子打仗勇敢,可學習上實在遲笨。在識字班裡他成績最差,唱歌也五音不全。可是記得在土改一開始的時候,郭墩子默寫那首 《翻身歌》,卻得了七十八分,錯的字比哪回都少;而且,當他粗聲粗氣地唱著《翻身歌》時,儘管調門不準,聽著你是不能不動心的:邊區的天是藍藍的天,以後的生產大改變。
有了房子有了地,吃的穿的不困難,嘿!吃穿不困難!
人窮不是天行的窮,清算總帳挖窮根,封建剝削剷除盡。
不要忘了共產黨,不要忘了救星毛澤東!
可是挖去了窮根並沒能馬上富裕起來。大家都經歷了一番周折。
荀師傅回想起一九五○年,他和郭墩子在天安門東邊勞動人民文化宮門口重逢的情景。他們都是因為家裡勞力不夠,又遇上旱災,收成不好,才跑到北京來找工作的。那時候不少自流進京的農民在天安門廣場等著人招雇,他和郭墩子都被在文化宮裡舉辦的一個展覽會招為了臨時工,白天在文化宮裡幹活,晚上就睡在文化宮東門外不遠的馬噶喇廟裡。那廟原是清朝的一座王府,後來改為佛寺,正名叫普慶寺。
解放初,許多農村來的臨時工,晚上就聚在那裡住宿,大家你幫我,我幫你。荀興旺和郭墩子沒帶被褥,每晚可都沒凍著過,總有人主動讓他們合睡在褥子上,合蓋著棉被窩……後來,大量的農民被北京的工廠和建築部門招為了正式工人,他們的生活有了一個很大的變化,但富裕的過程依舊還是緩慢的,反覆難料的……他們所在的單位,時而擴展、合併、膨脹、躍進;時而收縮、精簡、停滯、撤銷……荀師傅不禁又回憶起一九六○年,郭墩子在單位號召工人回鄉的情況下,決定退職還鄉以後,聚在他家喝酒的情景。那一晚下酒用的是伊拉克蜜棗,吃的是打滷麵——那在當時算是盛宴了。關於磊子和杏兒的婚約,就是在那一晚議定的。郭墩子和他都很認真,他們覺得除了這樣做,無法表達出他們互相間的兄弟情誼……沒想到,自那一別之後,他們竟再也無法聚到一桌喝酒了,而生活在不知不覺之中,竟發生了那麼多意想不到的變化……不管怎麼說,如今兩家人同千千萬萬家一樣,總算也都富裕起來了……唉,郭墩子不該去啊,他要能看見今天的富裕日子,看見杏兒、棗兒如今出落得一表人材,該有多好!哥兒倆再聚在一塊兒喝酒,桌上的酒菜,心裡的話語,該比以往的滋味香,比以往的滋味釅!……
荀大媽發現老伴神色有點不對頭,不由得問:「你怎麼啦?」
荀大爺回過神來,淡淡地說:「胸口有點發悶。我歇歇去,你們慢慢吃吧。」他站起身來,特別囑咐杏兒說:「家來了,你別外道。跟你磊子哥,還有小馮,你們年輕人,說說笑笑的多好。」
杏兒有點著急:「大爺您怎麼了?礙事不礙事?」
荀大媽便對她說:「不要緊的。老毛病兒。頭十來年前搞 」戰備勞動「的時候落下的。你大爺這人就是那麼個實性子人。當時到火車站卸水泥,打車皮上往下卸的就兩個人。在底下扛的倒有十好幾個,人家那位卸的悠著勁干,你大爺可心急,他不歇氣地一頓猛卸,不到最後一口袋不停手。他們四十五分鐘卸了一整車皮的水泥,恰好是四十五噸,合算一分鐘就卸了一噸。這麼幹了個把月,他就犯了胸痛,後來到醫院去查,說是肌肉拉傷,治來治去,到今兒也不斷根,時不時地發悶,一陣陣地抽搐著疼。他歇歇也就好點兒。」
大家吃完收拾好廚房裡的一切,荀大媽便去外屋照顧荀大爺,荀磊遂把杏兒請到他屋裡坐。杏兒隨荀磊和馮婉姝進了裡屋。荀磊請她和馮婉姝坐到單人沙發上,自己坐在一張摺椅上。荀磊打開了電視機,為不影響隔壁屋的父親歇息,他把音量調得很低。那一天的午間電視,正播放衛星傳送的第三屆世界俱樂部杯(即豐田杯)足球決賽:英格蘭的阿斯頓·維拉隊對烏拉圭的佩納羅爾隊。荀磊打開電視時,球賽已近尾聲,場面顯得極其激烈,不時展現的觀眾席,更象一鍋煮沸的粥。
電視對杏兒已不是什麼新奇的東西。棗兒就已經買了一台上海金星牌的十二寸黑白電視機,天天晚上娘和杏兒都到他屋裡去看。村裡也已經有一家置備了十四寸的彩色電視機——就是紅桃嫁過去的那家。不過,坐在這二十寸的大彩電面前,仔細地觀看清晰艷麗的圖像,對杏兒來說畢竟還是頭一回——可惜那節目一點不合她的口味。她不理解,馮婉姝那麼個姑娘,怎麼會跟小夥子似的,迷什麼足球比賽。
瞧她那模樣:隨著球場上的爭奪,她瞪圓了眼睛,雙手捏在胸前,嘻開嘴巴,不時發出驚呼和嘆息……磊子哥喜歡她,難道就是因為她能跟小夥子似地欣賞足球比賽嗎?
節目不好,電視機顯見不錯。杏兒不由得問:「磊子哥,你這機子真好,是打百貨大樓買的嗎?」
荀磊便告訴她:「是我從英國帶回來的。我工作以前,到英國學習了兩年。」
杏兒恍然大悟:怪不得磊子哥這屋的東西,都有那麼股子洋味兒。
英國……杏兒努力地回憶著學過的地理知識,卻怎麼也想不出英國究竟在中國的哪邊,是個什麼樣的形狀,她單知道英國離中國很遠很遠。
唉呀,磊子哥是出過洋的人了,自己更般配不上,別說人家有了這位元物件,就是沒有,自己也該收拾起那些個胡思亂想……杏兒生怕自己臉上露出了什麼不對頭的神色,她定定神,便說:「磊子哥,這英國機子不賴啊,瞅著又真又艷哩!」
馮婉姝插進來告訴她:「這不是英國貨,這是 」索尼「牌,日本貨。」
不待她反應過來,馮婉姝又議論道:「日本這個」經濟動物「可真厲害!
如今他們小汽車賽過了美國,手錶賽過了瑞士,音響設備賽過了荷蘭,光學器材賽過了西德……你看,到了英國,想買物美價廉的電視機,挑來挑去也還是東洋貨!「說到這兒停頓一下,不待荀磊開口,卻又指著電視螢幕繼續議論說:」看,豐田汽車公司為了擴大他們的影響,捨得花大把的錢搞這麼個 「豐田杯足球賽」。從電視上看球賽,要是事先沒聽見解說,你很難判斷出這球賽究竟是在哪國舉行——因為球場周圍的廣告,不外總是什麼豐田汽車、日立電器、佳能相機、富士膠片……
他們的廣告真是無孔不入!「
杏兒聽了這番議論,不能消化。忽然馮婉姝關掉了電視,順著剛才的議論說:「賽完啦!底下發獎,沒看頭——我才不給豐田汽車公司捧場呢!」說著站起來,對荀磊說,「聽點好聽的吧,聲音放低點,別影響了你爸。」自己到廚房去了。
荀磊便開動答錄機,用低音量放出了德彪西的曲子《海的素描》。
杏兒這才體會到那吊在兩個屋角的音箱的功能。不過她覺得這曲子要多難聽有多難聽。這一切,從答錄機到音箱到曲子,肯定也是磊子哥從英國帶回來的啦。她覺得磊子哥離自己更遠了,因而心裡反倒更加安定。
馮婉姝端來了兩杯熱騰騰的咖啡,她遞給荀磊和杏兒各一杯。杏兒也不知那是什麼喝的,只是客氣著:「您喝吧!」馮婉姝朝廚房擺擺頭說:「我也有。你接著吧。」
杏兒接過了咖啡,她不知那是什麼東西。荀磊對她說:「這是咖啡,速溶咖啡。給你加好糖了,趁熱喝吧。」
杏兒呷了一口。她皺起了眉頭。同絕大多數頭一回喝咖啡的中國人一樣,她覺得不僅難喝,簡直噁心。人幹嗎要喝這號苦水兒?
馮婉姝端來了自己的咖啡,並且端來了三牙切好的花蛋糕,她把裝蛋糕的盤子送到杏兒面前,笑嘻嘻地說:「這是你請我們的客。正好用咖啡下著吃。」
杏兒拾起一牙花蛋糕,咬了一口,啊,真好吃!這花蛋糕她也是頭一回吃,沒想到竟如此好吃。她心裡頭不由發笑:洋人們也真叫逗,做出的糕點這麼好,沏出的「茶」這麼糟,怎麼偏把這兩樣東西就合著吃呢!
馮婉姝並不知道荀磊和杏兒「指腹為婚」的事,荀磊打算杏兒走了以後再把這個「秘密」告訴她。馮婉姝因此只把杏兒當成荀家的一位鄉下親戚。一邊喝著咖啡,馮婉姝一邊建議說:「杏兒杏兒,你給我們講講你們村裡的事吧。」她確實想通過杏兒知道一些農村裡的情況。
杏兒不是不願意講,可她實在不會講。打哪兒講起呢?講什麼呢?
她把咖啡擱在茶几上,紅著臉,在腿縫上搓著一雙粗大的手,彷彿一個沒準備好功課的學生,遇到老師抽查的情景兒。
荀磊便引出話題:「農村實行責任制以後,情況究竟怎麼樣?」
杏兒一時也答不出來。她很不善於概括。
馮婉姝便快嘴快舌地說:「農民不愁吃穿了,一部分農民富起來,這我們都親眼看見了——杏兒你們家就是個例子嘛。這方面一會兒再說。你給我們說說問題的一面吧……」
杏兒想了想,便說:「問題有呀。剛把責任田分下來的時候,俺們村就鬧了矛盾嘛。有一戶他分的地挨著井,他的地老得澆,莊稼長得壯,別人就嫉妒,後來,就有那賭氣的人,半夜裡跑去,把那口井給填了……」
馮婉姝驚訝得眉毛飛動起來,笑出了聲:「啊,有這種事!那後來怎麼辦呢?井填了,不是大家都澆不成地了嗎?」
杏兒告訴她:「是呀。大家夥就再想別的法子唄。這井如今也還沒有淘出來。如今大家夥手裡錢多了,耍錢的也就多了……」
「耍錢?」馮婉姝不懂。
「就是賭博。」荀磊幫杏兒解釋,「迷信,賭博,這在農村都是難免的。農民手裡越有錢,就越難避免——除非不僅讓他們有錢,還讓他們有文化……」
「對了,杏兒,我問你——」馮婉姝便認真地問,「我從報紙上,獲得了兩種不同的資訊,一種是通訊報道,告訴我農村如今富裕了,農民渴求文化知識的願望也增強了,他們紛紛把退了學的孩子又送回到了學校去;另一種是 」讀者來信「,農村小學教師寫的,他說如今又出現了農民讓孩子退學,去抓現錢的動向,感到很著急……杏兒你們村究竟是怎麼個情況呢?你給我們輸送點第一手資訊吧!」
杏兒聽不大懂她的問題,她反問:「啥叫」信習「?」
「資訊就是傳播出來的知識,消息,信號……如今我們人類已經進入了資訊社會——」馮婉姝熱心地、滔滔不絕地向杏兒講解起來。
杏兒分明並不感到興趣,只是低頭,搓手,勉強地聽著。
荀磊從一旁看著這兩位同代的少女,心裡不禁感慨起來。一個小時以前,他只感覺到她們外在的差異:都可以算是濃眉大眼,但杏兒在顧盼間的神情,總讓你聯想到農村那艷紅的窗花;而馮婉姝的一顰一笑,卻讓你聯想到賀綠汀的鋼琴曲《牧童短笛》的旋律。她們的皮膚都偏黑,但杏兒的皮膚是黃中帶黑,毛孔粗大,讓人一見便意識到那是同農村的光照、沃土、勞作分不開的;馮婉姝的皮膚則是紅中泛黑,細膩光潤,讓人一見便意識到那是得之於水上運動、野足登山……
她們的衣著當然更展寬了她們氣質上的差異。別的不用說了,就拿她們的毛線衣來說吧,杏兒的是洋紅小開領的細線 Em 綸衫,胸口上有著黃線和綠線綉出的花兒葉兒;馮婉姝的卻是紫羅蘭摻麻灰、青黛的雜色拉毛高領衫,那高領又大又軟,卷在她脖子下面,顯得十分瀟洒……半個小時以前,荀磊開始明確地意識到她們心理上的差異;而此刻,荀磊又觀察出了她們在更深刻意義上的差別。這種差別,也許會釀成尖銳的矛盾……也許最終有一天會正面衝突起來?當然,那不僅是她和她,她們和她們……說到底,那也許是兩種文化之間的矛盾和衝突?
的確是這樣。馮婉姝儘管屬於城市青年知識份子中最能接近低文化勞動群眾的人,儘管她因熱愛荀氏家庭而「愛屋及烏」地對杏兒充滿了最大限度的善意,在眼下輸出知識的嘗試中卻也不由得煩躁起來。
她因為杏兒的搖頭、咬嘴唇、發楞,而不得不一再地把自己所企圖傳播的知識範疇加以收縮、簡化、淺退……然而,無論是「資訊工具」
還是「電子技術」這一類辭彙,也無論是「比如這電視機就是一部資訊接收器」,還是 「你們農村燒飯的柴禾便是一種能源」這類推衍,杏兒都全然不知究竟何意。馮婉姝的心理狀態滑到了這樣一種邊緣:她究竟還值不值得尊重眼前的這位同代人?她對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究竟還該不該持有一種樂觀的展望?杏兒呢?儘管杏兒已屬於農村青年中最富自尊感和進取心的人,儘管她因熱愛荀大爺荀大媽而兼及荀磊並惠及這位馮婉姝,在眼下馮婉姝那沒完沒了的灌輸和時不時插入的「你明白了嗎?」「懂嗎?」「能理解嗎?」這類逼問面前,她心底里卻泛起了一種古老的、難以抑制的對佔有知識優勢的城裡人的一種厭惡……乃至於仇恨。
當馮婉姝用急促的語氣又一次提到「電腦」時,杏兒終於按捺不住了。她揚起頭,突然截斷馮婉姝說:「啥」電腦「」猴腦「的,俺就吃過豬腦、羊腦。俺知道那」電腦「有啥用?俺就知道村外野地里還有叫澇穭的野菜,你吃過嗎?趕明兒你吃吃去。告訴你吧,吃了澇穭腫臉!」
馮婉姝愕然。
在一旁靜觀的荀磊雖然有些思想準備,也沒想到杏兒突然暴露出了一種村野式的蠻橫無禮。
幸好這時候荀大媽走了進來,她招呼杏兒說:「杏兒呀,你累了吧?
走,跟大媽那屋歇歇去。我都給你預備好啦!「
杏兒便隨荀大媽到了外屋。原來荀大媽已經在屋當中拉了個挺像樣的布廉兒,把屋子隔成了兩間,那長沙發正好隔在外間,長沙發已被打開成了一張寬大的床,並且已經鋪好了單子,擱上了枕頭和被褥。
荀大媽把杏兒引到沙發跟前,對她說:「杏兒,你睡一覺吧。睡醒了,咱們晚上包餃子吃——你大爺現在胸不疼了,正養神呢,他說晚上吃餃子,咱們今天吃一整天的家鄉飯!」
杏兒躺下了。沙發床太軟,她覺得不舒坦。荀大媽在枕巾上灑了花露水,她聞著也不習慣。她自己也說不出是為什麼,進京的興奮感突然消失了。她發疑地想念起娘和棗兒來。娘這時候在幹啥呢?棗兒的鵪鶉沒犯病吧?棗兒啊,你可別忘了給娘沏蜂蜜水兒喝,你可得提防紅玉的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