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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未(下午 1 時一3 時)

所屬書籍: 鐘鼓樓

19

  本書的一個大主角——四合院。

  北京還有多少個大體完整的四合院?不知道哪個部門掌握著精確的數位。現在人們開始認識到保護野生動物的重要性,一九八○年玉淵潭棲落過幾隻白天鵝,其中一隻被路過的青年工人用汽槍擊斃,曾引起過公眾的廣泛激憤。其實,國內野生天鵝的數位,大大高於明清以來建成的四合院的數位,但直到目前,對於粗暴地對待四合院的行為——毫不吝惜地加以閹割、毀損乃至拆除,除了少數研究古代建築史的專家外,人們似乎大都心平氣和。四合院,尤其北京市內的四合院,又尤其是明清建成的典型四合院,是中國封建文化爛熟階段的產物,具有很高的文物價值。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是研究封建社會晚期市民社會的家庭結構、生活方式、審美意識、建築藝術、民俗演變、心理沈澱、人際關係以及時代氛圍的絕好資料。從改造北京城的總體趨向上看,拆毀改建一部分四合院是必不可免的,但一定要有意識地保留下一批尚屬完整的四合院,有的四合院甚至還應當儘可能恢復其原來的面貌。如果能選擇一些居民區,不僅保護好其中的四合院,而且能保護好相應的街道、衚衕,使其成為依稀可辨當年北京風貌的 「保留區」,則我們那文化素養很高的後人,一定會無限感激我們這一代北京人的。

  西元一千九百八十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其中薛家正舉行婚禮的這個位於北京鐘鼓樓附近的小院,便是一個雖經一定程度毀損,有所變形,然而仍堪稱典型的一個四合院。

  所謂四合院,顧名思義,就是由四組房屋以方形組合而成的院落。

  沒有到過北京四合院的人,顧名思義之餘往往會產生這樣的想法:這樣的院落有什麼稀奇呢?豈不單調、寡味?

  其實不然。它在方正之中又頗富於變化,在嚴謹寡淡之中又蘊含著豐富多采。

  即以我們已經邁入並且初步熟悉了的這個院落為例。它是坐北朝南的。這是四合院最理想、最正規的方位。當然,在東西走向的街道衚衕中,衚衕南面的四合院,不得不採取與它相反而對稱的格局,為了使院內最深處的正房成為冬暖夏涼的北房,南牆上往往要開出一排南窗,因而正房後面必有一個窄長的小院;如果辦不到這點,或只好以南房為正房,或將挨著院門的一溜北房作為正房,而改變進門以後的院落格局。總之,在東西走向的衚衕中,路北的四合院一般總顯得比路南的四合院優越。據說當年路北和路南的四合院之間的差價,有時會相當驚人。如果是在南北走向的街道衚衕中,或走向不正的斜街中——如離鐘鼓樓不遠的大、小石碑衚衕,白米斜街一類地方,則往往採取這樣的蓋造法:順著街道衚衕的走向設一個大門,進門以後,並不是四合院本身,等於留出一塊「轉身」的地方,然後再按東西走向街道衚衕的格局,蓋出院門朝南的四合院來,這樣,裡面的房屋便不至於也呈南北走向或斜向了;當然,也有按街道衚衕走向蓋的,這種四合院的價值,在當年不消說要等而下之了。

  我們已經邁人其中的這個四合院不僅方位最為典型,其格局、布置也堪稱楷模。如果說整個院落是一個正方形或准正方形,那麼,四合院的院門絕不會開在正面的當中,它一般都開在其東南角(如果是與其相反而對稱的那種四合院,則開在其西北角)。這院門的位置體現出封建社會中的標準家庭(一般是三世同堂)對內的嚴謹和對外的封閉。院門一般都是「懸山」式的高頂,頂脊兩邊翹出不加雕飾的「鴟吻」。地基一般都打得較高,從街面到院門,一般都設置三至五級的石階,石階終端是有著尺把高厚門檻的大門,雙開厚木門的密合度極高,想透過門縫窺視裡面,幾乎是不可能的。當年門上都鐫刻、漆飾著 「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一類的門聯。門上有門鈸(類似民族樂器中的鈸,故名。鈸鈕上掛著葉形的金屬片,供來客叩擊叫門)。門邊往往有一對小石座,或下方上獅,或整個雕為圓鼓形。

  明清之際的四合院,一般並不是貴族公卿的正式住宅;看過《紅樓夢》就知道,貴族的府邸無論其規模、建制、格局都與一般單純的四合院有極大的差別;只有當賈璉那樣的貴公子要私納尤二姐時,才會在花枝衚衕(此衚衕今天還在,距鐘鼓樓不過數里)去找一個四合院暫住。一般說來,四合院是沒有貴族身份的中層官吏、內務府當差的頭面人物、商人、士紳、業主、名流,以及從平民中湧現的暴發戶和從貴族社會中離析出來的破落戶這類人物居住的地方。有時電影、戲劇和圖畫中把四合院的院門表現為頂上砌有琉璃瓦、門板上裝有「銅釘」(即銅鑄圓碗形門飾)、門上裝的不是門鈸而是狴犴含環,顯然都是一種毫無根據的臆想。封建社會等級之森嚴,也反映在建築格局的嚴格規定上,即使是貴族府邸,也不能亂用琉璃瓦和亂用門飾。以清朝為例,它的貴族有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和公五等,而公又分為鎮國公和輔國公,輔國公又分為「入八分輔國公」和「不入八分輔國公」。什麼是 「八分」呢?就是八種特殊的標誌:一、朱輪 (所乘騾馬車車輪可漆成紅色);二、紫疆(所騎馬匹可用紫色韁繩);三、寶石頂 (官帽上可飾以寶石);四、雙眼花翎 (官帽上可飾此種花翎);五、牛角燈 (可用此種燈照明);六、茶搭子 (盛熱水的器物,略同今日之暖瓶,可享用此物);七、馬坐褥(乘馬時可用此物);八、門釘(府門上可飾以「銅釘」,而釘數又有細緻的規定)。由此可見,並非貴族住宅(至少不是貴族正式住宅)的四合院,其院門上是絕不能飾以銅釘的。

  推開四合院的院門以後,是一個門洞,門洞前方,是一道不可或缺的影壁,影壁既起著遮避視線的作用,又調劑著因門洞之幽暗、單調所形成的過於低沈、鬱悶的氣氛。影壁一般以淺色水磨青磚建成,承接著日光,顯得明凈雅緻。影壁上方一定都仿照房屋加以「硬山」

  式長頂,頂脊兩端也有向上翹起的 「鴟吻」。影壁當中一般都有精緻的磚雕,或松鶴延年,或和合萬福 (雕出兩對蝙蝠張翅飛舞),或花開富貴,或劉海戲金蟾……有的不雕圖像而雕題字,簡單的就雕個「福」

  字,複雜點的一般也不超過四個字,而以兩個字的居多,如「吉祥」、「如意」、「福祿」之類。除了壁心有磚雕,有的四角、底座還有細瑣的雕飾,或回紋草,或蓮花盞,與中心圖案題字相呼應。有的還在影壁右側種上藤蘿或樹木,春夏秋三季,或紫藤花開,或綠蔭如蓋,或秋葉殷紅,使人一進院門便眼目為之一爽。

  我們所邁進的這個四合院,如今門洞中堆著若干雜物,門洞頂上還吊著一對破舊的藤椅——這對藤椅前面已多次提到,下面還要提及它的主人;門洞前面的影壁,中心的磚雕已被毀損,不過影壁右側的一株樗樹還在,而且已經有水桶般粗、三層樓那般高。

  在門洞和影壁的東邊,有一道牆,牆上有很大一部分是門;那四扇屏門雖是對開的,但每扇又可摺疊為對等的兩半,關閉時,便呈現出四塊門板的形象;可以辨認出來,當年門板漆的是豆綠色,而每塊門板上方,各有一個紅油 「斗方」(即呈菱形狀態的正方形),每個「斗方」上顯然各有一字,四個字構成一個完整的意思——如今已無從稽考。從這道門進去,是一個附屬性的小偏院,現在為荀興旺師傅一家所住,南邊是兩間不大的屋子,北邊是里院東屋的南牆,東邊則是與別院界開的院牆。當年這個小偏院是供僕役居住的。標準的四合院,一般都少不了這樣一個附屬性的小院。而小院的院門,不知為什麼,絕大多數都採取這樣一種輕而薄且一分為四的樣式——也許,是以此顯示出它在全院中地位的低微,並便於僕役應主人召喚而隨時奔出。

  從影壁往西,是一個狹長的前院。南邊有一溜房屋,一共是五間,但分成了兩組,靠東的三間裡邊相通,現在為京劇演員澹臺智珠一家居住,靠西的兩間,現在住著另外一家——我們下面還要講到他們——值得注意的是,有一道南北向的牆,又把那兩間房屋及前面的空地隔成了另一個小院,與現在荀興旺師傅家的小院遙相對應。不過,那牆上的門換了一種樣式,現在我們看到的是月洞門 (即正圓形的院門;有的四合院則是瓶形門、葫蘆門)。這個小院,當年是為來訪的親友準備的,那兩間南屋,一般都作為客房。而院內的廁所,當年也設在那個小院之中,一般是設在小院的西北角上。小院的北面是里院西屋的南牆,西面則是與鄰院隔開的界牆。

  外院澹臺智珠所住的三間南屋,過去是作為外客廳和外書房使用的。民國以後,又常把最東頭的一間隔出來,把門開在門洞中,並在靠近院門處開一個窗戶,由男僕居住,構成「門房」(即傳達室)。

  里院外院之間,自然有牆界開,而當中的院門,則是所謂「垂花門」。它的樣式,一反總院門的呆板嚴肅,而活潑俏麗到輕佻的地步——它的特點,是在「懸山」式的瓦頂之下,飾以倒垂式的雕花木罩,木罩左右兩端的突伸處,精心雕出花瓣倒置的荷花或西番蓮;整個木罩的雕刻、鑲嵌極為精緻,而又在不同部分飾以各種明艷暖嫩的油彩,並在可供繪畫處精心繪製出各種花鳥蟲魚、亭台樓閣、瓶爐三事、人物典故……四合院中工藝水平最高、最富文物價值的部分,往往就是這座垂花門。可惜保護完好的高水準垂花門如今所存已經不多,而且仍在不斷淪喪。我們所進到的這個四合院,垂花門儘管彩繪無存、油漆剝落,但大體上還是完好的,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尚能傳達出昔日的風韻。

  垂花門所在的那堵界牆,原來下半截是灰色的水磨磚,上半截是雪白的粉牆,牆脊上還有精緻的瓦飾;現在已經面目全非,不僅牆脊上的瓦飾早被人們拆去當作修造小廚房的材料,整堵牆比當年也矮了一尺還多——七十年代初搞「深挖洞」時,砌防空洞的磚頭不夠,居委會下命令讓各院都拆去了一些這類界牆以作補充。講究的四合院,這裡外院的界牆上,往往還嵌著一些透景的變形窗,或扇面形,或仙桃形,或雙菱連環,或石榴朝天……我們講到的這個四合院,當年也還沒有那麼高級。

  垂花門的門板早已無存——據說當年的垂花門一般也不上門板;垂花門兩側原來也有一對石座,今亦無存;垂花門裡側當年有四塊木板構成的影壁 (可裝可卸),也早已不知蹤影,進垂花門後原有 「抄手游廊」,即由垂花門裡面門洞通向東西廂房並最終合抱於北面正房的門廊——到過頤和園的樂壽堂兩廂,便不難想像其面貌,當然,它絕不會有那般軒昂華麗——現在除了北面正房部分的門廊尚屬完整外,其餘部分僅留殘跡,而南面垂花門兩邊部分連痕迹俱無——「深挖洞」

  時因燒磚缺乏木料,那部分走廊的木質部分已全部捐軀於磚窯的灶孔之中。

  當年四合院的里院,才是封建家庭成員的正式住宅。現在張奇林一家所住的高大寬敞的三間北房,是當年封建家長的住處,當中一間是家長接受晚輩晨夕問安的地方,也是接待重要或親密客人的內客廳,往往又兼全家共同進膳的餐廳;西邊則是卧室。北房一般絕不止三間,我們所進入的這個四合院就有五間北房;不過另外兩間一在東頭一在西頭,不僅比當中的三間較為低矮凹縮,而且由於已被東西廂房部分遮擋,所以採光也較差勁,這兩間較小較暗的房屋叫 「耳房」;有的四合院「耳房」還向後面呈 L 形延伸過去,當年一般是作為封建家長的內書房、「清賞室」(從摩挲古玩到吸食鴉片都可使用)的;講究一點的四合院,兩邊耳房外側又有短垣與外面斷開,牆上嵌月洞門或瓶形門,門上並有磚雕橫匾,對應地題為「長樂未央,益壽延年」或「西園翰墨,東壁圖書」。現在,東西耳房當然都與張奇林家隔斷,並且居住著互有聯繫的一老一少——我們下面也要描述到他們那獨特的存在。

  一般四合院,也就到此為止了。需要補充的,不過是東西耳房一側,往往還設置廚房和儲藏室。有的較氣派的四合院,正房和耳房後面尚有小小的花園,最後面不是以界牆與鄰院隔斷,而是有一排罩房代替界牆的作用。我們進入的這個四合院,並沒有罩房,而且與鄰院隔開的界牆,僅與正房相距二尺而已。

  當年四合院的東西廂房,是供偏房,即姨太太或子女孫輩居住的。

  當兒孫輩綿綿孳生,一個四合院已居住不下時,則只好另置新院移出一房或幾房兒孫,不然,只能把外院的南屋也統統闢為居室,將就著住了。四合院的所謂 「合」,實際上是院內東西南三面的晚輩,都服從侍奉於北面的家長這樣的一種含義。它的格局處處體現出一種特定的秩序,安適的情調,排外的意識與封閉性的靜態美。當年裡院有大方磚砌出的十字形甬路,甬路切割出的四塊土地上,有四株硃砂海棠——如今僅存一株,而且已大受損傷;不過,後來補種了一株棗樹,現在倒長得有暖瓶般粗了。在正房的階沿下,當年在石座上有兩隻巨大的陶盆,裡面種著荷花。沿著 「抄手游廊」,點綴著些盆花,吊著些鳥籠。如今這類畫面也都消逝殆盡了。

  我們已經知道,如今西屋靠北頭的兩間,住著正在為小兒子辦喜事的薛家,南頭那一間呢?門時常鎖著,那位女主人並不每天回來,她另有住處。而東屋北頭的兩間,住著那位說話永遠聒噪誇張的詹麗穎。南頭那間住著一對年輕的夫婦,他們都是工廠的工人,這天上早班去了,所以暫且鎖著屋門。

  為了獲得一個對今日這個四合院更準確的印象,我得提醒讀者,幾乎每家都在原有房屋的前面,蓋出了高低、大小、質量不同的小廚房;而所謂 「小廚房」,則不過是七十年代以來,北京市民對自蓋小屋的一種約定俗成的稱謂;它的功用,越到後來,便越超過了廚房的性能,而且有的家庭不斷對其翻蓋和擴展,有的「小屋」已全然並非廚房,面積竟超過了原有的正屋,但提及時仍說是 「小廚房」;因為從規定上說,市民們至今並無在房管部門出租的雜院中自由建造正式住房的權利,但在房管部門無力解決市民住房緊張的情勢下,對於北京市民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掀起的這股建造 「小廚房」、並在七十年代末已基本使各個院落達到飽和程度的風潮,也只能是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到心平氣和地默許。「小廚房」在北京各類合居院落(即「雜院」,包括由大王府、舊官邸改成的多達幾進的「大雜院」和由四合院構成的一般 「雜院」)雨後春筍般地出現,大大改變了北京舊式院落的社會生態景觀。這是我們在想像今天北京的四合院面貌時,萬萬不能忽略的。

  我們所進入的這個四合院,目前除了張奇林家通了自用的自來水管外,其餘各家都還公用一個自來水管,它的位置,在垂花門外面的西側。進入冬季以後,為了防止水管凍住,每次放水前,要先把水管附近的表井 (安裝水表的旱井)蓋子打開,然後用一個長叉形的扳子,擰開下面的閥門,然後再放水;接完水後,如果天氣尚暖,可暫不管,以便別家相繼接水;到了傍晚,或天氣甚為寒冷時,則必須「回水」

  ——先用嘴含住放水管管口,用力吹氣,把從管口到井下閥門之間的淤水,統統吹盡 (使淤水泄入到旱井中),然後,再關上井下閘門,蓋上井蓋,這樣,任憑天氣再冷,水管也不會上凍了。對於當今這樣用水的成千上萬的北京雜院居民來說,這裡所講述的未免多餘而瑣屑,但是,幾十年後的新一代北京居民們呢?如果我們不把今天人們如何生活的真實細節告知他們,他們能夠自然而然地知道嗎?即如僅僅是六十年前的北京,我們可以估計出來當時許多居民是買水吃的,但那賣水的情景究竟如何呢?可以方便查閱到的文字資料實在很少,我們往往需要通過老前輩的口傳,才得以知曉其細節的。當年在北京賣水的大都是山東人,聚居於前門肉市街一帶(那裡的水井多且水質好),除了用小驢拉木質大水車往遠處賣水外,還有用小木推車在近處賣水的。小推車西邊各掛一隻木桶,前面還有一副對聯:「一輪明似月,兩腿快如風。」最有趣的是橫批:「借光二哥」。為什麼不寫「借光大哥」

  呢?因為都是山東人,忌諱 「武大郎」。了解了這些細節,當年北京市民的生活圖景,便凸現在我們眼前。我們從中所體味到的,絕不僅僅是當年人們的生活方式,而是一種特定的文化發展階段的剖面觀——是的,我們對 「文化」這個辭彙的理解應當超出狹義的規範,實際上,一定的生活方式,它所具有的所有細節,便構成一種特定的文化,不僅包括人們的文字著述、藝術創作,而且包括人們的衣、食、住、行乃至社會存在的各個方面。

  現在我們走進了鐘鼓樓附近的這個四合院,我們實際上就是面對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北京市民社會的特定文化景觀。對於這個院落中的這些不同的人們的喜怒哀樂、生死歌哭,以及他們之間的矛盾差異、相激相盪,我們或許一時還不能洞察闡釋、預測導引,然而在儘可能如實而細微的反映中,我們也許能有所領悟,並且至少可以為明天的北京人多多少少留下一點不拘一格的斑駁資料。

  生活,在這個小院中毫無間斷地流動著。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這一天已經進入了下午。我們已經認識的那些人物遠未展示出他們的全部面目,而新的人物仍將陸續進入我們的視野。世界·生活·人。

  有待於我們了解和理解的真多啊!

20

  一位女士的羅曼司。她為什麼向一位郵迷要走了一枚

  「小型張」?

  詹麗穎懷著一種沾沾自喜的情緒,離開了她的住房。對面薛家又來了許多賀喜的人,屋裡已經裝不下,有的只能簇擁在門口,門內傳出陣陣鬨笑的聲音。詹麗穎輕快地走出了院門,院門外,三輪摩托卡已經開走,但又架滿了一溜自行車。詹麗穎朝衚衕外走去,她往位於鼓樓前大街東側的「春茗茶莊」而去,那茶莊在方磚衚衕和帽兒衚衕之間的街面上,緊挨著大華玻璃商店。詹麗穎說是去買茶葉,其實,那不過只是一個脫身的藉口——她是有意讓嵇志滿和慕櫻兩個人單獨在一起聊聊。

  詹麗穎自摘掉 「右派」帽子之後,早就時不時地自充 「紅娘」,攬管這一類的閑事。有管成的例子,有先管成後鬧散而管不起的例子。

  不管哪一例,在詹麗穎來說,都能從中獲得一種心理上的滿足——她不把自己那過熱的心腸和過剩的精力投入到這類無私地為別人牽線或調解的活動之中,便簡直活不下去。這也許是她的一種天性。

  給嵇志滿介紹物件,對她來說可絕非「管閑事」的性質。嵇志滿是她大學時的同學,雖然不是一個系的,但在周末舞會上一起跳過舞,頗為熟識。嵇志滿畢業後分配工作不佳——到中學當了一名數學教員。

  後來他們各有各的命運,雙方近乎相互忘卻。這兩年他們才又掛上了鉤——詹麗穎找他,原是為愛人調動的事,找他打聽一下北京中學裡是否確實缺乏外語師資;嵇志滿對詹麗穎的出現淡然處之,詹麗穎卻對嵇志滿仍舊獨身無家的境況大為惋嘆,於是她不管嵇志滿主觀上是否有那種要求,熱情得有如「東來順」里涮羊肉的特號火鍋,積極地給他介紹起物件來。她很快便發現,前些時換房換到這院西屋的那位慕櫻女士,便是最值得與嵇志滿撮合的理想伴侶——儘管慕櫻離過婚,但她並無老人、孩子的牽掛,本人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份子,目前在一個國家機關的醫務室當大夫;看上去那形象頗有點象當年的電影明星王丹鳳,穿著極為雅潔脫俗,稍加接觸,便覺得她性格也溫柔可愛;她因現在獨身一人,不願為生火做飯浪費光陰精力,所以時常就在單位食堂就餐,在醫務室中就宿,她在這院里的那間西屋,經常是「鐵將軍」把門;她既是新近遷來,又不常回家,所以院里的人們對她幾乎都不熟識,唯獨號稱「見面熟」的詹麗穎,不僅當人家回家時毫不客氣地跑去串門,更幾次把人家生拉硬拽到自己家中作客,結果在詹麗穎的主觀意識上,她與慕櫻已堪稱「一見如故」。

  當她興沖沖地找到嵇志滿,不歇氣地一連鼓吹了半個小時的慕櫻,終於因口乾舌燥而停下喝茶時,嵇志滿不由得一邊握著圓形梳子梳理著稀疏的頭髮,一邊提出了一系列問題。他提問的語氣和節奏是平緩遲慢的,詹麗穎的駁辯卻激昂急促——「你說她那個姓,不是穆桂英的穆,而是羨慕的慕,怎麼姓得這麼怪?她要姓慕容,叫慕容櫻,倒還可以理解,《百家姓》上有慕容這麼個複姓……」

  「唉呀,姓名不過就是個符號嘛。坐標系的橫軸為什麼非叫XX 」,豎軸非叫YY 「呢?」

  「她為什麼同她那丈夫離婚呢?她原來那丈夫,是幹什麼的?」

  「據她自己說,確實是因為雙方性格不合——那是個狂躁型,打過她的。明白了嗎?打人的!她那原來的丈夫在一個街道醫院的藥房里管發葯。他倆是好說好散的,孩子她讓給了男方。」

  「這位慕櫻女士一定是位眼光很高的人物。我不過是個窮酸的中學教師,怕很難進入她的視野。」

  「你幹什麼妄自菲薄?你現在已經是名牌中學的三級教師,怎麼還說窮酸?而且,財經學院不是還要調你去嗎?你去了,只要開課,把課時上滿,評個副教授還不是易如反掌?」

  「你知道這件事上我自己興趣並不大,我在中學呆慣了。這間宿舍也住慣了。而且,說到底,我一個人過,也過慣了。」

  「可你將來老了怎麼辦?就退休在這間屋裡?!你該找個伴兒了,慕櫻是個多麼理想的伴侶啊!」

  「聽你的形容,她漂亮得就跟王丹鳳似的……這屋裡有鏡子,我常照,我知道我自己什麼模樣……」

  「嘿呀!你還不知道我這個人嗎?我形容起什麼事來,總是誇張的嘛!她哪裡真有王丹鳳那個水平呢?她只不過是會打扮,頭髮做得好,另外,眼睛比較大,嘴唇比較富於表情,有那麼點神韻罷了!其實就她的個頭來說,還有點偏矮呢!再說,你哪裡懂得我們女人家看男人的眼光,那種油頭粉面的 」奶油小生「,沒有幾個女人喜歡!象你這樣,個頭一米八○,肩膀寬寬的,臉上有稜有角,男子漢氣概十足,就算有點謝頂,才不難看哩!我就知道慕櫻她心目中所渴求的,恰恰是你這樣的富有成熟感的男子漢……」

  「啊呀,你這不又誇張了嗎?要是我真那麼可愛,你不先要來追求我了嗎?你愛人在四川知道了,不得跑來找我決鬥嗎?」

  「你這個人呀,急死人!我不跟你廢話了。你說吧,見不見?」

  「我想,還是不見的好。」

  詹麗穎聽到這兒,真地生了氣,一摔門走了。

  但這只是她頭一回去動員的情景。她這個人其實是最不記仇的——何況對於嵇志滿也無仇可記。嵇志滿不僅於她無仇,而且於她有恩——她愛人調動的事,由於有嵇志滿從中活動,越來越有眉目,嵇志滿所在的那所中學,數學教員有餘而英語教員緊缺,因此同意上面教育部門將嵇志滿調到財經學院而接收詹麗穎愛人……原有的熱心加上報答的情緒,詹麗穎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動員嵇志滿,最後嵇志滿總算答應下來——這個星期日中午到她家,與慕櫻見上一見。

  其實,推動嵇志滿去見上一見的 「原動力」,是詹麗穎偶然提及的一個情況:慕櫻也是個集郵愛好者。在嵇志滿的精神生活中,集郵已經成了極其重要的一塊美妙園地。不懂得集郵的人,是很難理解這一點的。

  因此,按事先的約定,他到詹麗穎家時,是帶著兩本集郵冊去的——那當然只佔他全部收藏的十分之一。那是兩本「機動冊」——即專門用來與別的愛好者交流的。一冊插著挑出來供鑒賞的郵票,另一冊插著專供與別人交換的郵票。

  詹麗穎為組織這次會見,頭一天便去西單絨線衚衕的四川飯店裝回了一隻樟茶鴨子,儲入了冰箱,並製成了一大缽火腿沙拉。她為這天的午餐,擬定了一個「中西合璧」的食譜:先上一道奶油蕃茄湯,她冰箱中有奶油粉和蕃茄醬,到時候一調一烹即成;隨後上火腿沙拉,大家喝「味美思」酒,然後上熱好的樟茶鴨子,用盤子上米飯,叉筷並用;最後,她還每人供應一份自製的水果冰激凌。因為這一餐菜肴大都早已是成品和半成品,所以她早上得以「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並且還有參與薛家迎親事宜的閑心。當嵇志滿和慕櫻二人先後悄悄來到她家以後,她手腳麻利地幾下就開出這頓別具風味的午餐——當中她還點綴以泡菜,並且更以多餘的熱情和精力,端出一盤跑到對門婚宴上去增添了一點花絮。

  席間嵇志滿和慕櫻都由衷地讚美詹麗穎對這一餐的精心設計。慕櫻由樟茶鴨子說到飲食療法,提及前些時在崇文門大街「蜀鄉餐廳」

  新添的滋補膳食,所謂 「食借藥力,葯助食威」;她極為內行地閑閑道及了諸如月果排骨、杜仲腰花、枸杞雪花雞、香砂牛肉絲……的滋補對症;嵇志滿則由廣東人入席也先喝湯後吃菜、與西餐程度相靠,說到近代史上西方生活方式——實質上也就是西方文明——的逐步滲入,由此又論及「西學東漸」所遇到的 「合理反抗」和「無形消融」,以及通過大膽、主動吸收西方文明的精華,在強健、發展我們民族固有文明的基礎上,出現一種嶄新的中華文明的可能性……詹麗穎看著、聽著、張羅著,心想:「這不是最最理想的一對么?真是天作之合!」

  及至餐後喝咖啡時,不用她引導,嵇志滿便與慕櫻坐攏一處共同鑒賞議論郵票的情景一出現,她便藉口家中沒有茶葉了,需要立即外出採購,飄然引去。

  其實詹麗穎所獲得的印象,全是錯覺。她這人一生不能知己,更不能知人。

  她對慕櫻的了解,嚴格來說,幾乎等於零。

  慕櫻是怎樣一個人呢?

  凡知道慕櫻底里的人,大率分成尖銳對立的兩派,一派視慕櫻為時代潮流的峰尖人物,覺得她的頭上幾乎有著一個燦爛的光環;另一派則視慕櫻為不恥於人類的狗屎堆,一提及她的事情,便怒不可遏。

  慕櫻的出現,以及知情者圍繞她所產生的激烈爭論,的確是北京當代社會生態景觀中萬萬不可忽視的一隅。

  也許將來的北京人,對她這樣的人物不會覺得有什麼新意,並且喪失了爭論的興緻和必要;但是,他們至少應當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曾經從波層下面,涌升到浪尖之上的。

  慕櫻原來不叫這個名字。她出生在南方一個僻遠的小鎮上。一九五八年春天,正當她即將中學畢業的時候,她在報上讀到一篇幾乎佔據一整版的通訊。通訊介紹了一位元那個時代的英雄人物——抗美援朝戰爭中的殘廢軍人,拿出自己的全部複員費,白手起家,在北京一條衚衕中辦起了一個街道工廠。他領導著一群原來的家庭婦女,和一些街道上的殘廢人,生產出了極其有價值的產品,放了 「衛星」。慕櫻永遠記得她頭一回讀到這篇通訊的情景,那是午休的時候,在校園中的一株老桑樹下,熟透了的桑葚偶爾落到報紙上,留下一些殷紫的印跡。通訊寫得好極了,用了散文詩般的語言。配合通訊,登出了那位英雄的照片。慕櫻久久地望著那張照片,她毫不猶豫地生出熱烈戀慕之心。她是校廣播站的廣播員。下午兩節課後的「聽廣播時間」里,她向全校師生朗讀了那篇通訊,朗讀中她的眼淚幾次落到報紙上,與那桑葚的印跡混在一起。她那天的聲音特別富於感情,通過她的聲音,這篇通訊使不少師生雙眼潮濕,深受感染。

  那是一個真誠的時代。至今回憶往事,慕櫻仍舊尋覓不出自己內心中哪怕是一絲一毫的虛偽。她當晚就給北京的英雄寫了一封長信。

  她先打一遍草稿,修改後又工楷謄抄,臨到落款的時候,她署上了 「慕英」兩個字。第二天早晨上學的路上,她鄭重地把這封信投入了供銷社門口懸掛的綠色郵箱中。她記得很清楚,因為她那封信太厚了,以至往裡投放時不那麼順暢。細細考究起來,她那封信其實是超重的,她沒有貼足郵票——然而郵局並未退還給她……她一生的命運,竟從此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轉折。

  十天後她收到了英雄的來信。信很短,但內容非常紮實。體現出了英雄的謙遜熱誠以及對中學生們的關懷鼓勵。因為她去信時在信封上寫下了自己家庭的住址,所以這封寄給「慕英同學」的回信準確無誤地到達了她的手中。她立即把信拿到了學校——她記得,跑向學校的中途,她因為過於激動,竟摔了一跤。英雄的回信當天便被公布在了黑板報上,構成她家鄉那所中學歷史上最為轟動的一件事。

  由此她同北京的英雄保持了通信聯繫。不久,報紙上登出了關於那位元英雄的第二篇通訊。還是原來那位元記者寫的。依舊是散文詩般的語言,但更細膩也更動人——大約因為英雄的主要業績上次已經寫完,這回主要是寫他如何克服個人生活上的困難。儘管通訊也寫到周圍人們對他的關懷照顧,但給慕櫻印象最深的,卻是他晚上回到家裡,自己給自己縫補衣衫的細節——因為他左眼殘廢,右眼視力也不佳,引線穿針常常要重複幾十次上百次才能成功……僅僅這一個細節,就足令慕櫻時時在眼前幻化出英雄那既令人崇拜又令人憐惜的形象,她自然而然地在下一封信中向英雄表示:她願飛向他的身邊,照顧他的生活,並貢獻出她的一切。

  她沒有想到英雄會很快地給了她那樣一封回情——約她到北京見面。她吃了一驚,因為她本以為自己不配。絕對不配。然而她去了。

  家裡人和母校的代表把她一直送到了百里以外的火車站,在一種騰雲駕霧般的感覺里,她抵達了北京前門火車站,在站台上等著她的是報社的編輯和那位元寫通訊的記者。她最早的一封信本是寄給報社,由報社轉給英雄的。現在英雄把接待她的事宜也委託給了報社。

  她覺得自己在幸福的海洋中游泳。絢麗的印象紛至遝來。住招待所,瞻仰天安門,參觀那家出名的街道工廠,出席「城市人民公社」

  的一個賽詩會……對她來說都是嶄新的人生體驗。當然,最高潮是與英雄的會見。英雄對她一見鍾情。儘管她剛剛十八歲,儘管她戶口還在外地,儘管英雄比她大了整整十二歲……英雄向她正式求婚,她毫不猶豫地應允。於是,一路綠燈——房管所立即給英雄換了最好的房子,她的戶口順利地轉到了北京,報社和工廠聯合為他們舉辦了隆重而光彩的婚禮;而婚禮後的第八天,報紙上便登出了那位元記者所寫的第三篇通訊,散文詩般的語言傳達出更能撩人心弦的魅力,這回配發的照片上,是她正在英雄身邊為英雄縫補衣衫。

  她死心塌地地跟英雄過。她感到滿足。開頭,一些單位請英雄作報告,她陪著他去。她分享著他的榮譽。後來,英雄身上未除凈的彈片引起了胸膜炎,住院治療,她在陪住照料之餘,隻身應邀到幼稚園、小學校一類單位,代替英雄作報告,她簡直是獨享了他的榮譽。英雄得到了最好的治療,康復回家了。英雄雖然一目失明、身有殘存彈片,並且一條腿稍跛,但體質仍然相當健壯。不久他們有了兒子。國家進入了三年困難時期,相對來說,他們並不怎麼困難。他們享受著一定的特殊照顧。生活好象永遠會那麼幸福而平靜地流淌過去。

  但是,她逐漸產生了繼續學習的想法。英雄真誠地支持她。孩子送進了街道託兒所,破格地提前享受了全托。她被保送到了醫學院。

  然而,萬沒有想到,在醫學院里,她的生活由漸變到突變,又有了一個驚人的轉折。

  回首往事,她感慨萬端。最初,她是學校里最老實、最用功也最受尊敬的學生。她本不是正式考入的,底子薄,理解力一時跟不上,學習非常吃力。在學校里,除了課堂、實驗室、圖書館、宿舍,她幾乎哪兒也不去。一到星期六下午,她便回家。星期日她準時返校上晚自習。一板一眼,絲毫不亂。

  但她終於有了變化。從哪一天、從什麼事情上變起的?說不清。

  或許一切都是從那件紫羅蘭色的布拉吉引起的?同宿舍的金鸝鳴,是個上海人,聰敏伶俐,精力過剩。有一天她自己縫製成了一件紫羅蘭色的布拉吉,請慕櫻替她試穿一下,她好從旁觀察,以便進一步加以改進。她倆身高、體態相差不多。慕櫻手裡拿著講義,溫馴地穿上了,繼續背講義,而金鸝鳴把她轉來扭去,不時用別針別住這裡、那裡。

  突然,金鸝鳴走遠幾步,雙手在胸前一握,驚叫起來:「慕英——天哪!」

  慕櫻嚇了一跳,講義掉到了地下。莫名其妙之中,金鸝鳴已經把她拉出了屋子,一直拉到樓門口的大鏡子面前,激動地朝鏡子里指去——慕櫻永生永世難忘那關鍵的一瞥:那是一次震撼、一次啟蒙、一次 「創世紀」、一次「失樂園」——她第一回發現了一個原來隱蔽著的自己!

  她原來竟可以顯得那麼婀娜多姿,那麼光彩照人!偏巧一些路過的同學好奇地圍了過來。金鸝鳴爽性進一步為慕櫻調整了短髮的樣式,並且當場讓另一位同學脫下了半高跟皮鞋,讓慕櫻換上——周圍的同學們不約而同地爆發出了一陣歡呼和驚嘆……

  對於金鸝鳴她們來說,這個晚上一過,這件事便也撂到腦後了。

  慕櫻呢?她似乎也撂在了腦後。她依舊穿她的短衫、長褲、她的帶扣襻的布鞋。但她心上卻彷彿竄出了一片春草,那是原來所沒有的。回到家裡,當她意識到自己在大衣櫃的穿衣鏡面前有較長的停留時,她臉紅了。

  隔了很久她才穿上了第一件自己的布拉吉。英雄毫無反應——既沒有讚賞也沒有皺眉。金鸝鳴為她的那件布拉吉進行了細緻的加工。

  慕櫻象小偷一樣,跑到樓門口的大鏡子面前,左覷右望,證實無人,這才匆匆然而又死死地照了一會兒鏡子。

  她依然非常用功。同學們也依然把她視為一位特別值得尊敬的同學。

  又是一個星期六,金鸝鳴拉她去看一個畫展,她猶豫了一下,跟著去了。在美術館裡她和金鸝鳴走散了。她竟頗為惶惑。結果遇上了葛尊志。她當然認識他——他是系團總支書記,經常在系裡的團員大會上作鼓動性的發言。他自然也認識她,並且首先表現出對她的尊敬和關懷——他發現她似乎對造型藝術非常隔膜,便陪著她從一個廳到另一個廳細細地參觀,結合著對一些重點畫幅的講解,巧妙地向她灌輸了一整套的美術知識。出了美術館,他耐心地把她送到了電車站,並一直看著她上了車,這才離去。

  她一幅畫也沒有記住,卻記住了他那天的言談風貌。

  從外人看來,一切都變化得很快。從她自己來說,一切變化都是極其緩慢的、不知不覺的。她有一天在家裡,驚訝地發覺,她頭一回受不了英雄嘴裡的蒜味,而他從來都是每餐必吃生蒜的呀。她勸他不僅每天早晨要刷牙,每天臨睡時也要刷牙。不知為什麼她的語氣反常地強硬起來,而他頭一回同她有了爭吵。有一個星期六她沒有回家。

  金鸝鳴勸她參加學校里的周末舞會——其實以前金鸝鳴也勸過,而這一回只不過是重複以前的話語,並沒有採取什麼特殊的 「勾引」手段,慕櫻竟破例地穿著布拉吉去了。她本來對自己說:我坐坐、看看就走。

  可是她一坐便坐了很久。她為自己以前從不參加這種活動而感到驚奇。

  當她看到葛尊志彬彬有禮地邀請別的女同學當舞伴,並同那女同學游雲般地飄動在舞池中時,她心上生出了一種過去沒有體味到的心理。

  後來她才知道,那就是嫉妒。外系的男同學走過來邀她跳舞,她生硬地加以拒絕,同時感到羞愧。

  又一次期考過去,她成績中平。金鸝鳴塞給她一本美國小說《紅字》,勸她「鬆弛一下」。她一口氣讀完,不禁格外緊張。她開始自己到圖書館借閱小說。讀了 《青春之歌》,她再看見葛尊志,總覺得他就是盧嘉川。

  回到家裡,她感到氣悶。她講的,他不感覺興趣。他講的她也不感覺興趣。那位元記者當年所寫的三篇通訊,早已被廣大讀者忘懷。

  新的英雄層出不窮。而她丈夫所領導的那家街道工廠,因為產品已無銷路,又逢精減潮流,併入了另一家街道工廠,丈夫擔任了那個廠子的副廠長,剛一去,就與正廠長鬧上了矛盾。

  正當她的視野迅猛擴展時,他的光彩卻急劇暗淡下來。不是他們自己,而首先是鄰居們,開始提出了這樣的問題:他們是否般配?他們是否能夠長久?

  後來爆發了第一次傷感情的爭吵。導火線是一樁瑣屑而無聊的事。

  她故意連續兩個星期六都沒有回家。她開始覺得往昔的荒唐。她竟愚昧到不能區分崇拜和戀愛,獻身精神和滿足情慾,階級情誼和夫婦之樂。她可以讓一個思想品質高尚的英雄支配她的精神,她憑什麼非得讓一個獨眼破腿的粗笨男子佔有她的身體?

  她在大食堂里勇敢地湊到了葛尊志身邊,並且以必被羞辱而不悔的氣概,請他陪自己參觀一個新的美術展覽會。對方既非受寵若驚,也未怫然拒絕,而是近乎漫不經心地應允了。

  她同葛尊志來往漸漸頻密。她實實在在地愛上了他。

  有一天傍晚,她從圖書館出來,突然看見葛尊志同另一位女同學頗為親密地走在一起,並且順著甬路朝小樹林那邊緩緩而去。她的心彷彿被揪了一下。她本能地轉到一株大樹後面,佯裝在那裡默誦外語,其實是監視著葛尊志和那位女同學的行動。葛尊志倒背著手,那位女同學手裡擺弄著一杈樹葉,在小樹林邊上走過去繞過來。似乎談得十分愜意,那景象在她心中煽起越冒越高的火苗。夜色蒼茫中,葛尊志同那女同學終於順著甬路走了回來,並且在一個小岔道上分了手。她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地走到了葛尊志的面前,發出了怎樣的質問,並且也不記得葛尊志是如何向她解釋的——單記得葛尊志臉上那驚詫莫名的表情,那表情猶如一面雪亮的鏡子,照出了她非破釜沈舟不可的處境……她也不記得是怎樣把葛尊志引回了小樹林,走入了小樹林深處,單記得他們兩個面對面楞楞地站定後,葛尊志問她:「慕英同志,你怎麼了?」她竟陡地撲上去摟定了他,歇斯底里地說:「我要你愛我!我要我要我要……」葛尊志先象化石般僵住,隨後便把她的胳膊解開,讓她站回去,聲音顫抖地說:「那怎麼行!那怎麼行!」可是,當他們四目電光般交擊後,葛尊志卻又陡然撲過去摟住了她,吻著她的額頭,喃喃地說:「行行行行……」

  事情敗露了。葛尊志被開除出黨,自然不僅革除了團總支書記職務,而且從此中止了他那原本頗為輝煌的前程。甚至還株連到金鸝鳴——她受到團內警告的處分。系裡乃至院里的領導輪番找慕英談話,指出她是受到了腐蝕,她應當立即從迷誤中醒悟過來,並使她同英雄的感情「恢復到歷史上最高水準」。

  這時候已面臨畢業分配。突然出現了校方未預料到的局面,英雄主動提出來同慕英離婚——這恰恰是她提出過而校方根本不予支持的請求。英雄畢竟是英雄。至今慕櫻還感念他這一點。她不愛他,但她永遠尊敬他。是他給了她一個進入更廣闊的天地的機會。他們好說好散,孩子給了英雄,她不要。她什麼也不要。

  葛尊志分了一個最壞的工作——到一家街道醫院藥房管配藥和發葯。她分的也好不了多少——到另一家街道醫院看門診。

  他們在一片輿論譴責中結合了。她改名為慕櫻。他們只有一間小小的住房,經濟上相當拮据。但在她來說,失去的毋寧說是沈重的包袱,獲得的分明是情愛的滿足。不久便開始了 「文化大革命」。他們這隻小小的愛情航船,客觀上不在漩渦的中心,主觀上又格外小心地迴避,得以較為平穩地向前浮動。他們有了一個女兒。雖說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倒也還能不斷地「柳暗花明又一村」。葛尊志自己動手,蓋起了 「小廚房」,又打出了滿堂的傢具。他的那些美術知識,點點滴滴地溶解在了建設小家庭的事業中。鄰居們誰也想像不到,他當年曾是大學一個系裡的團總支書記,能夠坐在麥克風前面,用江河奔騰般的話語,把一年級新生的雙眼逼濕。鄰居們都說他是「家庭婦男」——連飯也基本上由他來做。慕櫻得以有大量的時間讀書——都是從熟識的患者那裡借來的,當時違禁的西洋古典小說。當葛尊志在院子里為新打成的酒柜上漆時,她也許正坐在躺椅上讀沒有封皮的《簡愛》;當葛尊志正在廚房中照著菜譜炒魚香肉絲時,她也許正仰靠在沙發上,手裡捏著一本剛讀完的 《娜娜》,閉目冥思……她確實非常滿足,而且是一種開化的滿足——包括性生活的滿足。慕櫻再回想起同英雄度過的那些夜晚,不禁毛骨悚然。謝天謝地,她斬斷了應當斬斷的,拴系了應當拴系的。

  記得是一九七五年初冬的一天上午,慕櫻懶洋洋地應付著門診,當她叫到齊壯思這個名字以後,從門外走進來一個人——她第一眼看到他,便不由眼睛一亮。她過眼的人多矣,而象齊壯思這樣的人,還是頭一回置身於她視野的最前方。

  這是一位六十來歲的男子漢。身材魁梧,五官充滿陽剛之氣,這倒也還不算什麼,最讓慕櫻一下子產生類似觸電那種反應的,是他體態、氣度中所體現出的一種尊貴的威嚴。那是無論那位獨眼的英雄,還是葛尊志,以及她所接觸過的其他男人,都不具備的。她本能地感覺到,這是一位有著特殊身份的人物——他按說是不應當到這湫隘簡陋的街道醫院來就診的……

  慕櫻早就習慣於那樣工作:連頭也不抬地問一聲:「你怎麼啦?」

  患者還沒說完,她便不耐煩地命令:「把衣服解開!」給患者前胸後背潦草地聽診了不足一分鐘,不容患者把向她提出的問題說出口,便從消毒杯中取出壓舌板,命令患者:「把嘴張開!」然後把壓舌板懲罰式地往患者舌頭上一壓,潦草地用手電筒照照、望望;然後,不管患者是繼續自述病情也好,向她詢問自己的病究竟是怎麼回事也好,求她開出某幾種想要的葯也好……她一概不聽不管,唰唰唰地開上了處方,並且簽上了可以猜測為任何符號的名字,「嗤啦」一聲撕下來,遞給患者;然後無情地對門外呼喚:「五十四號——×××!」

  面對著齊壯思,她不由得自覺自愿地改變了既往的作風。她詳盡地詢問、仔細地聽診,還讓他躺到高腳床上——再叩按他的肝脾……

  並且給他開了各個專案的化驗單。

  臨末了她對齊壯思說:「眼下看來您只是上呼吸道感染……」

  齊壯思抬起一雙濃眉,問:「還沒有轉成肺炎嗎?」

  她肯定地說:「沒有。不要緊的。您來得及時。再拖一拖就難說了。」

  齊壯思沈穩地向她道謝,出去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她打聽出來,齊壯思沒有作任何一項化驗,他只是取了處方上的葯,便離開了醫院,而且,他沒有公費醫療的「三聯單」,他是自費來看病的。

  她朦朧地期望著他再來看病,他卻一直沒有再來。然而她終於打探到了他的身份——他是一個經歷多次批鬥的 「走資派」,現在還 「掛著」,目前住在附近他大女兒家中,困為已不能享受醫療上的特殊照顧,也不願到公費醫療關係的醫院露面,所以有了病便抗,抗不過便自己到藥房買葯吃,實在覺得有可能轉成大症了,這才跑到街道醫院來自費門診……

  既然他就住在街道醫院附近,總該能夠遇上他的……在有意與無意之間,一個晴和的冬日裡,她果然在一處街角的人行道上與他迎面相遇。齊壯思穿著一件舊損了的黑呢子大衣,脖子上圍了一條又厚又長的灰藍色毛線圍巾,彷彿正在無目的地散步……慕櫻主動叫住了他,他先是一楞,然後認出了她來。她詢問了他的身體狀況,勸他還是去進行各項化驗,並且關心到他的飲食起居……未了她問他住在哪裡,表示自己可以義務地到他家裡為他定期進行檢查。他藹然地婉謝了——沒有告訴她他的住處,他們便分手了。他們其實什麼正經話也沒說,但不知為什麼,這次邂逅給慕櫻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後來回味起來,她竟覺得他們似乎談了很多很多……

  幾個月後,出現了 「天安門事件」。起初,僅僅是出於好奇,她同葛尊志去天安門觀覽了那壯麗的場面——他們頭一回去時,看到的還僅僅是各種各樣的花圈挽幛,還沒有出現單純的詩詞。他們的感情與廣場上的氣氛相共鳴。後來,慕櫻自己去了兩次。開始出現詩詞了,頭一批詩詞緊扣悼念周總理這個題目,文句上推敲得也比較仔細,看見別人拿著小本抄,慕櫻自己也忍不住掏出紙筆,抄錄了幾首讀來最能動情的。她回到家裡,把抄來的詩詞讀給葛尊志聽,葛尊志說好。

  但廣場的詩詞在那幾天里不僅以幾何級數增加著,而且迅速溢出了單純悼念周總理的範疇,開始有越來越露骨地抨擊江青、張春橋之流的文字——有的出於激憤難遏,已完全談不到是詩詞,而成為赤裸裸的詛咒。按系統下達了上面的指示——不要再到天安門廣場去。葛尊志是出於怯懦?出於麻木?他不再去。慕櫻是出於勇敢?出於激憤?她照常去。在這場人民悼念周總理的活動被鎮壓的前兩天,慕櫻在天安門廣場的人叢中遇到了齊壯思。她點頭招呼了他。他便也點頭招呼了她。他們不即不離地在廣場上轉了一周。後來,齊壯思順著東單方向走去,慕櫻尾隨著他。當齊壯思拐進正義路街心綠地時,慕櫻快步攆上了他。齊壯思微笑地望著慕櫻,兩眼閃著銳利的光,彷彿要穿透她的心肺。

  慕櫻把自己抄錄的一整冊天安門詩詞遞到他的手中,對他說:「我知道您怕有人專門盯著您,您活動不象我這麼方便——您沒抄,我差不多好的全抄了,您拿回家看去吧!」

  齊壯思接過了她的那個紅皮筆記本,坐到旁邊的石凳上,從懷裡取出老花鏡戴上,立即展讀起來。她聽見他喃喃地讚歎說:「人民!人民!」

  可是齊壯思沒有讀完,便把那個本子還給了她,對她說:「謝謝你——你留著吧。我兒孫們也抄了,也會給我看的。」

  齊壯思摘下眼鏡,收進懷裡,沈思著。

  慕櫻問他:「可是他們眼裡根本沒有人民——人民又能怎麼樣呢?」

  齊壯思站起來,依舊沈默著。後來她才理解,正義路邊上就是公安部。

  齊壯思繼續朝東單走去,她隨他朝前走,齊壯思終於打開了話匣子。他給她講哲學,講歷史唯物主義。他的話言簡意賅,鞭辟入裡,雖然沒有實指,卻句句都有最具體的針對性。末了他對她說:「不管出現多少艱難曲折,歸根到底,決定歷史發展趨向的,還是人心的向背。

  春天到了,花總要開的。「

  她懷著昂奮的心情回到家裡,葛尊志正在擦他的皮鞋,滿屋子瀰漫著一股濃烈的鞋油氣味。那雙皮鞋是他們結婚時購置的,全牛皮,三接頭,葛尊志幾乎每個星期總要細心地擦拭一番——不管是穿了,還是沒穿。明明已經擦得很光很亮,葛尊志卻還要一再地用一塊不知從哪兒找來的麂皮,細細地一分一分地挪動著揉擦。這情景往日慕櫻都能忍受,這天卻突然覺得觸目驚心,她不由得一進門就責備他:「你怎麼搞的?你就沒有別的事可幹嗎?——你知道天安門廣場那兒有多少人在憂國憂民,在勇敢抗爭嗎?你怎麼這麼麻木,這麼庸俗!」葛尊志仍舊耐心地擦拭著,淡然地說:「我怎麼不知道。可那又有什麼用呢?

  不是已經通知不讓去了嗎?你也少去惹麻煩吧!「慕櫻激動得一把從他手中搶過了皮鞋,猛地朝屋角拽去……

  但是他們沒有就那麼破裂。個人生活在接踵而來的大起大落、大轉大折的社會變化中匆匆流逝……

  回顧這以後的那段生活,慕櫻越發覺得自己問心無愧。同許多人抨擊她道德上墮落相反,她覺得她自己在感情上已完全成熟。

  如今她不相信簡單的直線式的因果論。一個人是不可能事先擬定好一個既定目標,然後沿著一條直線達到目標的。人們所達到的目標,往往並非他的初衷。決定一個人命運走向的,往往是一批複雜的矩陣因素。混亂中產生出秩序,不自覺中升華出悟性。

  粉碎「四人幫」以後,一個炎熱的夏日,她匆匆地到王府井大街「中央普蘭德」洗染店去取一套衣服。隔著玻璃門,她忽然在人叢中看見了那位英雄,以及他和她的已經長大的兒子,還有一位肥碩的婦女——從三個人一同前行的姿態上,不難判斷出她是何人——慕櫻心裡一陣悸動。多少往事涌回了心頭。她熱愛過那位英雄,那位獨眼、跛腿的英雄。現在他戴著一副墨鏡,似乎干縮、傴僂了,走路也更加吃力。她回想起那張使她認識他的報紙,那個歷史性的中午,以及那棵大桑樹和桑葚在報紙上染出的殷紫的印跡。他們兩個誰捉弄了誰呢?……她更久久地注視著她的兒子,我的天,馬上就要高中畢業了吧?她竟會有那麼大的一個兒子!……都說她心狠,她自己也承認:她似乎缺乏婦女應有的天性——母愛,然而缺乏並不等於沒有。她望著那五官酷似英雄的兒子,眼裡湧出了淚水。

  又有一天,已經入秋了,那時候盒式錄音帶剛剛流行,街上常有年輕人提著答錄機,哇啦哇啦地一路響過來。鄧麗君的流行曲,「阿波羅」的電子樂,氣聲演唱法,電子震蕩形成的蛙音……構成了那一階段的特定氣氛。就在那樣一種氣氛中,慕櫻在前門外新大北照相館門口遇上了多年不見的金鸝鳴。金鸝鳴首先尖叫起來,然後摟住她在人行道上轉了一圈。她心裡一陣內疚,金鸝鳴為她受過處分,而且影響到後來的分配——可是她還沒有開口說出致歉的話,金鸝鳴卻已經挽住她的胳膊滔滔不絕地同她敘起了舊來。金鸝鳴把她拉到了 「老正興」

  飯館,登上二樓,點了兩個上海風味的名菜,同她邊吃邊聊。原來金鸝鳴現在根本不認為當年出現的事態是災難與不幸——她笑嘻嘻地說:「對於我來說,他們是把魚兒扔進了水裡!」金鸝鳴畢業後被分到了一個部里的醫務室當大夫,這雖然斷絕了她醫學事業上的前程,卻使她獲得了相對的清閑與舒適。現在她就要調回上海,與她的愛人和孩子團聚——而且,她父親,一位上海知名的工商業者,政策得到了落實,她家將重新享有一棟花園洋房,並且已經領到了一大筆「退賠」……她對現實心滿意足。她邀請慕櫻到上海去玩,全家都去,就住到她們家中,她將在著名的「紅房子」西餐館,請慕櫻全家吃蕃茄葡國雞與法式烤大蝦。她們快活地回憶起大學生活中那些有趣的細節,回憶到那件紫羅蘭色的布拉吉,以及金鸝鳴拉著她跑到樓門口去照大鏡子的場面……唉,生活啊生活,倘若當年沒有那一些偶然的、瑣屑的事件,慕櫻的性格、心理、情思、嚮往……是不是會朝著另外的方向發展、變化呢?誰能說清!誰能?

  這次重逢的結果,是金鸝鳴幫慕櫻調到了那個部里的醫務室,由她取代了金鸝鳴的角色。慕櫻去報到不久,齊壯思便被任命為那個部的負責人之一。

  現在指責慕櫻的人,把她形容為一個陰謀家,硬說她之所以 「混」

  入部醫務室,是勾引齊壯思的計策之一。實際上確實不是那麼回事。

  然而,慕櫻卻也認為,就算她確實是沖著齊壯思而去的,又怎麼樣呢?

  一天,晚飯後,女兒到衚衕里跟小朋友跳「猴皮筋」去了,慕櫻本著上述原則,冷靜地招呼葛尊志說:「你坐下,我要好好地跟你談一談。」

  葛尊志正在收拾碗筷,不經意地說:「談什麼?再說吧——我先把碗洗了。」

  「你擱下,一會兒我來洗。」慕櫻的表情聲調令葛尊志吃了一驚,「你坐下,我覺得不能不直截了當地跟你談談了……」

  葛尊志坐到她對面,事到臨頭竟然還懵懵懂懂。

  慕櫻覺得她自己心裡充滿了最聖潔最高尚的悟性。她平靜而莊重地對葛尊志說:「我不愛你了。我曾經愛過你,我感謝你承受過我也許是過分熱烈的愛,而且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為我作出的重大犧牲。可是,我現在不愛你了,一點愛情也沒有了——」

  葛尊志瞪圓了眼睛。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令他目眩神昏。

  「我知道你聽見了我這些話,心裡一定會很痛苦。可是我要是向你隱瞞這一切,那我就是不道德的……」

  葛尊志嚷了起來:「你怎麼回事?我怎麼你啦?」

  慕櫻冷靜到殘酷的地步,繼續往下說:「我們都應該冷靜地面對現實。現實就是這樣:我不愛你了,我愛上了另一個人,非常、非常熱烈地愛上了另一個人……」

  「你怎麼可以?!」葛尊志彷彿被她當胸刺進了一刀,「你怎麼幹得出來?!你——」

  「現在不是可以不可以的問題,而是面對著這個事實,我們應該怎麼辦?……」

  葛尊志粗暴地大吼一聲:「婊子!」他的臉先漲得通紅,爾後變得煞白煞白,他激動地拍著桌子問:「他是誰?什麼人?」

  她便冷靜地告訴他,是齊壯思。她扼要地把從幾年前初次接觸起,她對齊壯思的愛情的萌生、發展和達到熾烈的過程,講了一遍。

  葛尊志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他象發瘧疾般渾身打顫。這幾年他感覺到了她對他的情意的衰退,包括她在他懷抱中的性冷感,但是他萬沒有想到她是在另外愛著一位部長級幹部!

  「你跟他……上過床啦?」葛尊志瞪視著慕櫻,喘著粗氣問。

  慕櫻卻從容不迫地回答說:「還沒有。我甚至還沒有正式向他表示。

  可是我相信他會愛我,你不要那麼激動。你要懂得,我對他的愛,主要是一種精神上的愛,超出了一般的情慾,超出了生兒育女,安家過日子……「

  葛尊志不等她說完,便伸出手去,重重地打了她一記耳光,並且咬牙切齒地咒罵她:「不要臉!賤貨!」

  她高姿態地冷笑著,立即站起來收拾手提箱。葛尊志突然撲在桌上痛哭失聲。

  鄰居們聞聲趕來,亂鬨哄地詢問著、勸說著。慕櫻覺得這些芸芸眾生何足道哉,只是坐著冷笑。葛尊志被人扶著靠到沙發上,只是一陣陣咬牙,羞於如實講出剛才所發生的事。女兒突然回到家裡,看到這意外的景象,「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慕櫻把女兒攬過去。當她撫摸著女兒頭髮時,心忽然軟了下來———多虧了女兒這根線的維繫,她當天沒有出走。當晚她支開摺疊床,睡在了廚房。第二天她委託同院的一位大媽多多看顧女兒,提著手提箱進駐了部里的醫務室。

  她在生活中又一次破釜沈舟。這一次她更堅決、更果敢也更無畏。

  當晚她敲響了齊壯思的家門。齊壯思新搬進那一套住房不久。他十年前就逝去了妻子。他的大女兒一家同他合住。保姆來開的門,慕櫻被直接引進了齊壯思的房間,其餘的人都沒有注意她——幾乎每天晚上都有這樣或那樣的人來找齊壯思,他們無法也無必要一一加以注意。

  齊壯思對於她的到來,略略有些吃驚。但他心裡還是歡迎的。齊壯思一上任就發現慕櫻調到了部機關的醫務室工作,他去取過葯,隨便地坐著聊過十分鐘、一刻鐘——主要是了解她本人以及她所聽到的關於部黨組工作的反應,也兼及一些臨時想到的話題,如窗台上的蟹爪蓮為什麼開得不旺?慕櫻家裡都養了些什麼花?等等。有一回部里在外地召開一個大型的會議,他點名讓慕櫻帶著醫療箱也去了。慕櫻幾乎每天都要到他住房中為他量一次血壓——當然也為別的老同志量,但給他量完後,慕櫻總要多坐上一會兒,他也喜歡她多坐上一會兒。他覺得她提出的一些意見、建議頗有見地;她歡欣地捕捉著他言談話語中那些閃光的哲理……她已經如疑如醉地愛上了他。他呢?他在搞改革,他的精神承載著太重的負荷,他沒有時間和精力戀愛……

  因此也就沒有察覺出她那蘑菇雲般升騰膨脹的愛情。

  然而齊壯思是一個七情六慾都很健全的人,他是一員 「儒將」。他的文化修養很高。那晚慕櫻走進他的屋子時,他正坐在案前鑒賞郵票!

  慕櫻難忘那晚陡然閃進她眼廉的鏡頭:微俯的頭顱、濃密的灰發、寬闊的前額、斜柄長方形的放大鏡、閃光的鑷子、攤開的集郵冊……

  他請她坐,很自然地請她看他的藏票——她才知道,他早在解放區時就集郵,直到一九六六年上半年以前,大體上沒有中斷過。但 「文革」中抄家時把他的集郵冊也一起抄走了,粉碎了「四人幫」後他已將此事淡忘,前些天卻突然輾轉歸還了他的四大本集郵冊,這天晚上他還是第一次忙中偷閑地「重溫舊夢」。

  「小慕你運氣真好。你一來就趕上了眼福,」齊壯思慈藹地對她說,「我這裡有的收藏,海內外的集郵迷們都是巴不得坐飛機來望上一眼的……」

  慕櫻本已覺得齊壯思代表著一個更廣闊、更深邃、更豐富、更誘人的世界,在這集郵冊面前,她更堅定了這樣的信念:她必須進入這個世界、享用這個世界……

  她本聰慧,又有愛情作為海綿,短短的一個多小時里,問答談話之中,她便吸收了大量的集郵知識。

  她明白了什麼叫蓋銷票、大全張、小本票、四聯票、對開票、小型張、首日封、實際封……

  齊壯思原來藏有數張光緒四年中國第一次發行的郵票——「大龍票」,現在集郵冊里沒有了。顯然,是檢查者認為「反動」抽出銷毀了……

  她很快理解了齊壯思為什麼會頻頻嘆息。

  她翻過一通以後,便懂得了什麼叫專題集郵——齊壯思所列的專題真有意思,首先,有「艱辛的歷程」,用一張張各個解放區的郵票,配合以解放後發行的涉及革命歷程和革命聖地的郵票,展示了從太平天國起義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全過程;其次,有:「壯麗山河」、「藝術瑰寶」、「體育之光」、「五彩繽紛」……

  她一頁頁翻著,一枚枚賞著,竟忘了所為何來。

  電話鈴響了。齊壯思拿起電話,他幾分鐘後便回到了改革的潮峰之中,擱下電話,他問慕櫻:「你來,有什麼事嗎?」

  「我要離婚了——」慕櫻對他說。

  齊壯思不解地望著她。他進入不了情況。部里的工作人員離婚的事他不管。他只是本能地問:「為什麼?」

  慕櫻便直望著他,乾脆地說:「因為我不愛我丈夫了。我愛你。隨你把我怎麼樣,反正我愛你。」

  齊壯思明顯地一驚,但那只是一種受到意外干擾的反應。他依然不失其固有的沈穩與威嚴。慕櫻愛的就是這種氣魄和風度。她恨不得立即把她的嘴唇貼到他的手背——其時齊壯思那隻汗毛頗重的、肥實厚重的右手正擱在案子上;他用那隻手的手指敲了敲案子,冷靜地望著慕櫻說:「原來是這樣。你回去吧。我沒有時間和精力捲入這類的事情。請你務必克制一下,不要打擾我。」

  慕櫻從齊壯思家裡出來以後,沒有坐車,頂風一直走回了部里。

  她感激齊壯思的坦率。她理解他的處境。她並不企望他馬上作出反應。

  她跟所愛的和所不愛的都說清楚了,她沈浸在一種自我道德完善的快感中。

  幾天後部機關里便傳開了慕櫻鬧離婚的事,人們到醫務室來看病取葯時,表情大都十分不自然。有的女同志竟不但背後戳她的脊梁骨,還當面給她冷麵白眼,她卻安之若素,服務態度比往常更好。

  最後她終於又一次離成了婚。她表示什麼也不要。葛尊志倒主動去換房站,用他們那兩間房(其中一間是葛尊志找人幫著蓋起來的),換成了兩處單間的房屋,她選擇了現在這個四合院的那間西屋。她覺得自己又一次獲得了解放,贏得了自由。

  針對單位里許多人對她的訾議,她爽性利用一家刊物組織問題討論的機會,寄去了一篇系統地闡述她的觀點的文章。她堅定地認為:婚外愛情是合理的,愛情的多變性是由愛情這種東西的本質決定的;如果愛情消失了,那麼再維繫婚姻關係便是虛偽,是真正地不道德;要求愛情專一,是要求 「從一而終」的封建禮教的陳腐觀念;最嚴肅、最純真、最道德的愛情,便是敢於愛自己真愛的,敢於對曾經愛過現在不愛的坦率地說出「不愛」,樂於迅速及時地脫離已經沒有愛的關係;只要不是強迫性的感情關係,都是合理的,因而也都是道德的;離婚率與再婚率的上升,同居關係的公開化,不但不是「世風日下」的表現,恰恰是文明程度的提高……那篇文章被刪去了一半,並顯然是作為一種非正確意見「聊備一格」地刊登了出來;她因此收到了上百封讀者來信,有一小半是罵她的,其餘的都是聲援與讚揚。

  她在那篇文章里說:「責備愛情的多變,就如同責備世界本身豐富多采一樣。一個關在屋子裡不出去的人,他自然只能從狹小的天地去發現可愛的物件;一旦他走出了屋子,來到了田野,他必定會發現更加可愛的東西;而一旦他從平原登上了山崗,視野進一步得到拓展,他又必定會發現更高一級的美……隨著視野的擴大、選擇機會的增多,人們不斷升華著自己的愛情,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問題不在愛情的多變,而在對所愛的物件是否採取了脅迫的獲取方式,對所不愛的妻子或丈夫是否能在尊重人格的基礎上妥善地解除法律關係……」

  慕櫻離婚以後,她既不迴避齊壯思,也不干擾齊壯思。她知道,過不了多久,齊壯思便會離休退居第二線。經歷過對獨眼英雄的盲目熱愛、對葛尊志的世俗情愛,她升華到了對齊壯思的超凡的精神戀愛。

  她等著他。她覺得,他其實也在等著她。

  她以積極認真的工作,藹然可親的態度,不計詬罵的大度,又漸漸中和了一部分人對她的厭惡。她覺得自己是一隻鳳凰,正在聖潔的愛情之火中涅盤。

  她開始集郵。她特別注意搜集「文革票」和新票。對「文革」前的舊票她採取慎重的態度。曾有人想以十八張一套的特S44「菊花」票,換取她搞到的一張W2「毛主席萬歲」票,被她拒絕了。對方很是吃驚,因為W2 票並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奇貨,而湊齊一套S44「菊花」票談何容易!她不收「菊花」票的道理其實很簡單,因為她記得很清楚——他有。

  儘管她很少回到小院那間西屋去住,並且盡量少同院里鄰居們接觸,結果還是逃不過詹麗穎的糾纏。既然詹麗穎並沒有讀過她發表的那篇文章,也不知道她的歷史,更不真正了解她的現狀,她好象也不必把自己的一切向詹麗穎公開——兼之詹麗穎跟她說,嵇志滿這個人是個集郵迷,他們兩人至少可以有集郵方面的共同語言,談不成物件還可以交換郵票嘛,她才勉強答應了同嵇志滿見一見的安排。說實在的,她不能同詹麗穎搞得太僵,畢竟她們現在是門對門的鄰居。

  詹麗穎買茶葉去了。慕櫻相當內行地鑒賞著嵇志滿帶來的郵票,她對嵇志滿帶來的一套特 S15    「首都名勝票」大加讚賞,特別是嵇志滿有一張異版天安門票,與一般的天安門票明顯不同——它的畫面上,天際有被晨光穿透的霞雲。慕櫻用嵇志滿帶來的放大鏡對著那張異版天安門票看了半天。她微笑著對嵇志滿說:「去年這張票的國際價格已經達到了兩千五百美元。」嵇志滿吃了一驚:「是呀,這一套的各張,包括一般的天安門票,始終都只是六美元一張。你也有國外出的郵票目錄?你都有哪幾種?」慕櫻有,是她求金鸝鳴給她弄來的,金鸝鳴的弟弟已經去了美國,繼承他們叔父的遺產。她微笑著告訴嵇志滿:「英國特威爾和鐵爾雷爾編的世界郵票目錄,美國斯克托編的中國郵票目錄,港版楊乃強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郵票圖鑑,我都有,所以知道一點。」嵇志滿不由得油然生羨,他只有日本出版的一本,而且版本舊了一點。

  慕櫻姿態優雅地繼續欣賞著嵇志滿的藏票,輕聲曼語地議論說:「我們這樣的人,集郵自然不是為了謀利;但是知道一下郵票市場的動態,倒也可以增加一點對政治經濟學的領悟……」忽然她翻到了一整套C94  「梅蘭芳的舞台藝術」,不禁怦然心動。這一套包括面值4 分的梅蘭芳便裝照,面值8 分的《戰金山》和《遊園驚夢》,面值 10 分的《霸王別姬》,面值20 分的《穆桂英挂帥》,面值22 分的《天女散花》,面值 30 分的 《生死恨》,面值 50 分的 《宇宙鋒》,以及一枚面值三元的小型張 《貴妃醉酒》。慕櫻清清楚楚地記得,齊壯思偏偏沒有那枚小型張,並且跟她嘆息過:「當年不知怎麼搞得漏收了,將來離休後,一定要想方設法尋訪出一枚來,哪怕忍痛用全套十五張的」牡丹「去換……」後來慕櫻查過國外出的郵票目錄,前兩年這枚小型張在國際市場上已升值到五百美元,而全套「牡丹」也不過才一百多美元;價高還在其次,你根本就難得見到,沒想到這位嵇志滿卻有保護得極完好的一枚……

  慕櫻禁不住用放大鏡對著那枚小型張出神。嵇志滿從旁望去,頗有巧遇知音之感——詹麗穎也翻過他的集郵冊,就全無此種內行眼光;他漸漸對慕櫻生出更多的好感來,看來她這人確實不俗,知識頗為豐富,鑒賞力頗高,說話得體,舉止嫻雅……他開始有了進一步了解她的慾望,便問道:「您的姓氏比較少見,您祖上就姓這個慕么?」

  慕櫻回過神來,敷衍地答道:「啊,不,這名字是我上大學的時候亂取的……一時的興緻……」

  嵇志滿問:「您能不能把您藏品中的精華,也讓我飽飽眼福呢?」

  慕櫻笑了:「光您這麼一小點藏品,就把我那所有的全給掃蕩了;我其實剛開始集郵不久,主要是新票,一點稀奇的沒有……不過,冒昧地問一句,如果您願出讓這枚《貴妃醉酒》小型張,別人得拿什麼樣的票給您,您才肯呢?」

  嵇志滿應聲答道:「這一張我是無論如何不肯割愛的!」

  慕櫻那兩根細長黑亮的眉毛往上一弓,活潑地說:「如果我非要呢?」

  嵇志滿望著她,楞住了。他沒有想到她會有這種要求、這種態度、這種表情、這種聲調……啊呀,據詹麗穎說,慕櫻已經年過四十,可從她的外貌上看,頂多不過三十歲,而從她這種嬌憨、嫵媚的作派上看,她就活象剛剛二十幾歲的女大學生!嵇志滿的心亂了。難道他今天會以柳下惠的氣概而來,以羅米歐的柔腸而歸了么?

  慕櫻兩眼亮星似地,閃閃望定他,重複地以半天真半挑逗的語氣問:「是呀,如果我非要呢?」

  嵇志滿的心更亂了。剛才她說:「別人得拿什麼樣的票給您……」

  現在她重複地說:「如果我非要……」是呀,她要,性質似乎就不同了;不過,唉呀,要好好想想,如果她真地願意跟自己好下去,那麼,他們有什麼必要互相交換、饋贈郵票呢?他們的藏票,歸根結蒂不是會集中到一起的么?……那麼,她這是索取信物的表示?她的感情,發展得豈不又太快?當然,更大的可能,她這只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一個愛開點文雅的玩笑的女人!但在生活中,遇上如此有趣的女性的機率並不高啊……嵇志滿曾自認為具有 「歷史的眼光」,可在這小小的現實面前,他的眼光卻缺乏足夠的穿透力!

  「啊,既然你那麼喜歡,那,我就讓給你吧——」嵇志滿挺起胸,赴湯蹈火般地說。他有意沒有再稱她為「您」,而稱了「你」。

  「真的嗎?太感謝您了!」慕櫻當真用鑷子取出了那張《貴妃醉酒》,並且激動得聲音微微打顫地說:「我當然不能白白拿走……您說吧,我是給您一套文革蓋銷」語錄「票,還是給您一張一九四九年的紀C3A——東北地區貼用的」世界工聯亞洲澳洲工會會議紀念「票?或者,您都拿走……」

  當詹麗穎拿著茶葉回來,未進家門,先隔窗窺望時,她覺得她所看到的情景,已經充分地說明———「啊喲,太好啦,一見鍾情羅!」

21

  不需要排演《鑄鐘記》,而需要立即干點別的……

  午後的鼓樓前大街,顯得格外熱鬧。

  這條大街,如今的正式名稱是 「地安門外大街」。因為地安門早在解放初便已拆除,不成其為一個標誌,而巍峨的鼓樓至今仍屹立在這條街北邊,並且今後一定會當作珍貴的文物保留下去,所以,這條街其實不如還是叫「鼓樓前大街」的好。地安門的拆除是不足惜的。不熟悉舊日北京的人,也許會產生一種誤會,以為地安門也是一座象天安門或者前門箭樓那樣的建築。不是的。它是一座單層的三拱門廡殿頂式的建築,無甚特色。現在在北京的各個 「壇」——如天壇、地壇、日壇、月壇……還都保留著這種樣式的門,當年的地安門只不過是比它們體積更大罷了。

  大約下午一點多鐘的時候,澹臺智珠出現在這條大街的最北頭——也就是鐘鼓樓腳下。她兩眼充滿一種怨怒、焦急、惶亂、迷惘交織的神情。

  昨晚丈夫李鎧同她的斯鬧,本已使她精疲力盡,誰想到一大早又得到了給她操京胡的老趙和司板鼓的老佟雙雙「叛變」的消息;她本是要在中午請包括老趙、老佟在內的整個伴奏樂隊在家裡吃 「團結餐」

  的,結果這一頓午飯卻成了地地道道的「分裂餐」!

  濮陽蓀當然是個致亂的因素。儘管這人品質不一定壞,而且今天來找她的確是出於一片好心,可也難怪李鎧眼皮夾不下他。

  ……經過一番混亂,誤會本已消除,十一點左右,大家圍桌坐定,邊吃邊議:如何方能戰勝澹臺智珠的那位 「師姐」,讓老趙和老佟 「幡然悔悟」?連李鎧似乎也已經「進入情況」,理解了明晚在「萃華樓」

  「出血」的必要性和迫切性;誰知濮陽蓀幾杯汾酒下肚,竟漸漸胡言亂語起來!……

  ……一開始,濮陽蓀還只不過是語句酸腐,他想出的那個點子,倒也無妨存以備用:「咱們拉回了佟、趙二位,大家更要鼓舞起來。《木蘭從軍》的成績當更鞏固,《卓文君》一炮打紅自不待言,此外還可再接再勵,另排新戲。今天路過鐘樓,倒勾起我一段回憶。鄙人當年在輔仁大學就讀,輔大校址,離此不遠——就在什剎海前海西邊的定阜大街。什剎海前海北沿,昔日有」會賢樓「飯莊,我少不得常去隨意便酌。在那飯桌之上,聽得一段」鑄鐘娘娘「的故事,煞是動人。話說乾隆年間,重修鐘樓之際,鑄鐘匠姓鄧名金壽,有女杏花,年方二八,窈窕聰慧,俠骨香風。金壽連鑄數鍾,皆不理想,眼看期限將近,一籌莫展。杏花怕父親誤期獲罪,奮身投爐,遂得精銅,鑄出一鍾,聲洪音清。投爐時其父阻攔未成,只捉得繡花鞋一隻。乾隆得知此事,敕封杏花為」金爐聖母「,民眾遂在鑄鐘廠前建廟,叫她為」鑄鐘娘娘「。

  傳說昔日每晚鳴鐘時,闔城母親盡對小兒女說:「睡吧睡吧,鐘樓敲鐘啦,鑄鐘娘娘要她那隻繡花鞋啦……」智珠,你看拿這故事,編上一出《鑄鐘記》,你飾杏花,豈不妙哉?……「

  當時拉二胡的和彈阮的二位,不禁哄然叫好。連澹臺智珠的公公也說:「確有這麼一個傳說。現在鼓樓西大街上,不還有鑄鐘衚衕嗎?

  鼓樓後身,還有鍾庫衚衕。現在鼓樓後牆根下,還放著一口廢棄的大鐵鐘,更可見那好鍾非一次鑄成。對了,鼓樓前大街上,後門橋往南,路東天匯大院和拐棒衚衕當間,現在不還有條小小的死胡同,叫「杏花天衚衕」嗎?莫不是那杏花歸天以後,存靈彼處?「

  澹臺智珠聽了,雖然覺得不無可供考慮的餘地,但興緻畢竟不高。

  她淡淡地說:「說起來容易,編排起來可就不那麼簡單了。比如 」杏花投爐「一場,唱腔身段誰給設計?」

  濮陽蓀卻興緻勃勃,他手舞足蹈地說:「唱腔你自創嘛!身段包在我的身上。這」投爐「一場,你要邊唱邊舞,邊舞邊唱,幽咽婉轉,滿台撲跌。啊,清朝故事,水袖難用——我倒心生一計,何不學吾師筱翠花於老闆,踩蹺出場?想我當年,仿吾師筱翠花於老闆出演《海慧寺》,過足了踩蹺之癮,博得了滿堂彩聲……如今我雖人老珠黃,少不得重作馮婦——智珠,我來教你蹺功,你只要拜我為師,我是毫無保留,把手傳技,包你一月速成!……」

  濮陽蓀說到這兒,李鎧已經明顯慍怒,一個人仰脖幹了一杯白酒,布著血絲的雙眼瞪著濮陽蓀,彷彿隨時都要爆發。別人都只望濮陽蓀,沒有發覺這個 「險情」,唯有澹臺智珠僅用雙眼餘光一瞥,便已亮然於心。她便正色對濮陽蓀說:「算了,別瞎扯了。這戲我是演不了的。你自己去演那杏花吧。」

  濮陽蓀毫不知趣,仍舊滔滔不絕:「退回二十年去,我怕真還當仁不讓。如今我甘拜下風,權作綠葉。你既飾那鄧杏花,我便飾一窮書生,兩人自然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早定姻緣,只待花燭……誰知杏花決意投爐,書生勸阻無效——呀,那」投爐「一場,可效」梁祝化蝶「,來個雙人舞蹈,豈不令觀眾神迷心醉?……」

  李鎧忽然站起來,一下子走出了房門。澹臺智珠忍不住想大聲喚住他——但又不能斷定:他是不是僅僅出去方便一下?何況李鎧這一回的動作,竟毫無聲響,飯桌邊的其他人,因為都被濮陽蓀的高談闊論吸引住了,暫時誰也沒有發覺……

  澹臺智珠咽回了對李鎧的呼喚,冷冷地截斷了濮陽蓀的談話,勸大家多喝一點雞湯……

  李鎧竟一去不返。連濮陽蓀也覺察出氣氛不對。二胡和大阮知趣地站起來道謝,濮陽蓀方知自己酒後失態。他們草草地告辭而去。臨出門前,濮陽蓀提醒澹臺智珠:「明兒個下午,一準」萃華樓「會齊,不見不散啊!」

  客人們走後,澹臺智珠癱在沙發上,彷彿不僅骨頭散了架,靈魂也散了架。

  公公耐心地收拾殘局,又讓小竹到衚衕里去找他爸爸,卻並不驚動澹臺智珠——既不勸她回屋靠靠,也不對她說幾句寬慰的話。他知道眼前最好是讓媳婦自便。澹臺智珠仰靠在沙發上,微閉雙目,似睡非睡,就那樣呆了好久……

  當公公洗刷完全部碗筷,躡手躡腳地回到自己那間屋裡,倚在床上歇息時,澹臺智珠卻忽然站了起來,她幾下圍好那條鵝黃色的拉毛加長大圍巾,急促地走出了屋門,跑出了院子……

  她倚靠在沙發上的那段時間,大腦非但沒有休息,反而好象一張同時放映著幾部影片的銀幕,往事今景,雜遝相疊;又如同公園中越轉越快的大型電動「登月火箭」遊戲機,幻化出許多「救急解危」的場面,輪番比較,莫衷一是……

  她不能坐待凋敝,她必須採取行動!

  衝到了衚衕里,她忽然又鬧不清自己究竟是要採取什麼行動。

  李鎧何在?薄倖郎!難道現在要做的事情,是去找他?真是冤家對頭,管他作甚!……那麼,自己剛才想到的頂頂要緊的,究竟是幹什麼呢?啊,對了,打電話!事不宜遲,這就去打……

  澹臺智珠朝衚衕里的公用電話快步走去。公用電話在一個副食代銷店裡,她推門進去,只見一個小夥子正打著,一個大姑娘和一個半老頭正等著,便站也沒站,轉身出來。她走出衚衕,另覓公用電話,於是不知不覺地來到了鼓樓腳下。鼓樓斜對面,鼓樓西大街路南把口的地方,立著好大好高一幅宣傳畫,下面寫著一行臉盆那麼大的字:「為了幸福的今天和美好的明天……」澹臺智珠雖然常從那裡經過,以往卻從未注意過這幅宣傳畫,現在猛地撲入她的眼廉,使她陡然一驚…… 「幸福的今天和美好的明天」?這對她不啻是一個辛辣的諷刺!

  她再定一定神,才發現那幅宣傳畫的主題不過是「一對夫婦只生一個好」。她苦笑了。

  「喲,這不是智珠嗎?你這是到哪兒去呀!」她聽見一個聲音呼喚著她,偏過身一看,原來是同院的鄰居海老太太。海老太太住在院內北邊的西耳房中,她過繼的一個孫子海西賓住院內北邊的東耳房中,祖孫二人相依為命。海老太太彼時正坐著自帶的小馬扎,在鼓樓牆根下曬太陽。那裡每到晴和的冬日午後,便有住在附近的一些老人聚在一起曬太陽。老頭子居多,老太太較少,他們一般都自帶坐具。有的還帶著鳥籠,沒有地方懸掛,便托在手中,累了,便站起來,垂下鳥籠前後晃動,原地 「遛鳥」。也有帶象棋來的,棋盤往地下一鋪,便俯首鏖戰起來,不僅交戰雙方聚精會神,就是觀戰的,也完全忘卻了身後大街上的車水馬龍。更多的自然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扯閑篇,也有興緻高起來,或揚聲侃侃而談,或執意抬扛不止的。在北京的許多街道上,都有這種老人聚會的角落,類似西方的 「老人俱樂部」,或「老人公寓」中的 「公共起坐間」。他們構成了一個個相對獨立、也相對穩定的 「社會生態島」。沒有進入他們行列的壯年、青年、少年、兒童,雖然時常從他們的 「島嶼」邊緣駛過自己的 「生命之船」,對他們卻大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比如澹臺智珠,就始終沒有意識到這個鼓樓根下,有著這樣一個定時浮現的「人海孤島」。

  「老人島」上的老人,一般是不主動招惹周圍人海中的過客的,即便是路經的鄰居;偶爾招呼,他們也並不改變原有的姿勢,用為被招呼者大都比他們輩分小。但這天海老太太卻不但熱情地招呼著澹臺智珠,更破格地從馬紮上站了起來。

  澹臺智珠只得打疊起精神,勉強微笑著應答說:「海奶奶,您在這兒歇歇?」

  海老太太先不跟她對話,而是招呼一旁的一位乾瘦老頭說:「老胡,這不就是澹臺智珠嗎?」

  那老頭在海老太太招呼澹臺智珠時已然從小凳上站了起來,聽了這話,忙湊攏澹臺智珠身前,激動地說:「咱們就住一條衚衕,可難得見著你呀——又上什麼新戲碼呢?昨兒個我還跟 」匣子里「聽您的《木蘭從軍》來著,嗓音真脆!真有點子當年尚小雲的味道!」

  海老太太對澹臺智珠說:「這老爺子是咱們衚衕7       號大院里的老胡,孩子們都管他叫胡爺爺……剛才我們扯閑篇還提到你呢……老胡當年不光聽過尚老闆的戲,還聽過綠牡丹、芙蓉草的戲哩!都是在煙袋斜街口外頭那兒聽的。當年那地方叫」北城遊藝園「,早先光有單弦、大鼓、相聲什麼的,曹寶祿、魏喜奎、王佩臣……都跟那兒唱過。王佩臣的 」醋溜大鼓「,聽著真跟吃 」八達杏「似的……後來才有戲班子偶爾來露露。對了,於連泉於老闆——筱翠花,當年也跟這兒露過;也有次一路的,象梁小鸞、黃玉華……咳呀,瞧我,一扯就扯個老遠,成了 」十八扯「了!」海老太太說話一貫虛虛實實,沒準譜兒,這澹臺智珠是知道的,她只 「嗯」、「哈」地敷衍著。誰知海老太太意猶未竟,又沖著胡爺爺自豪地說:「智珠在我們院最仁義了,別看是個名角兒,一點兒也不拿大(擺架子叫」拿大「,」不拿大「就是沒架子。);你以後想看智珠的什麼戲,甭客氣,給我遞個話,我去找智珠,她一準兒不駁我的面子,准有你的票!……」說到這兒又轉過頭來向澹臺智珠:「智珠,是不是呀?」

  澹臺智珠便對胡爺爺說:「您別客氣,您想看就讓海奶奶帶話兒……您看了多給提意見!」

  胡爺爺感激幾至於涕零:「喲,那可——讓我怎麼說好呢?算我福氣,遇上好人了唄!」

  海老太太還要叨嘮什麼,澹臺智珠忙對他們說:「我得趕著辦點事兒去,改日再聊吧!您二位歇著,歇著!」

  兩位老人頻頻向她哈腰點頭:「你忙吧,忙吧!慢走,慢走!」

  澹臺智珠便橫穿過馬路,朝前走去。她估計那二位老人一定還望著她的背影,便加快了腳步。

  這場遭遇,沖淡了澹臺智珠原來的煩惱。她邊走邊想:自己有一天,不也會老的嗎?你看海老太太如今一張臉就象核桃殼兒,癟著個嘴說話,實在難看;可是她也一定有過二八青春,也想必有過引以自豪的年月……但今天這一切都成為了過去,她只能倚仗著回憶,倚仗著從我澹臺智珠身上 「借光」,才能使自己和別人確定她的價值……人生都有個從盛到衰的過程,誰能永遠處在峰尖上?自己已經年過四十,還能蹦達幾天?何必把眼前的事情看得那麼了不起?……她又想:人老了,退出競爭了,倒也是件好事。那胡爺爺,不就是經常在衚衕里翻垃圾桶、撿廢紙的那個老頭嗎?他撿了好多年了,聽說他就靠賣那撿來的廢紙為生——對了,聽同院詹麗穎說過,他有兒子,但兒子兒媳婦對他都不好,讓他一個人住在一間只有四平方米大的小屋裡;兒子屋裡有電視,卻不歡迎他去看,嫌他身上有味兒,只給了他一個早該淘汰的小半導體收音機,電池還得他自己掏錢買,怪不得他只聽過我的唱,而沒從電視上看見過我的演出呢……詹麗穎這人真活躍,其實她搬到這兒比我還晚幾年,怎麼就知道衚衕里那麼多的事兒!……

  不過,胡爺爺一到那鼓樓根下,到了老人堆中,看來也就同別的老人平起平坐;對了,剛才一瞥之中,不是看到吳局長了嗎?他正跟人殺象棋呢。吳局長現在不是局長了,他離休了,就住在隔壁院里;他還當著區商業局局長時,不還來找過我,請我到他們局的先進工作者發獎會上清唱嗎?後來我把整個劇組都帶去了,給他們演了出《櫃中緣》,那時候他主持大會,好神氣啊!可現在他也加入了這個 「老頭會」,跟賣過菜的、蹬過三輪的、糊過頂棚的……乃至於還撿著爛紙的胡爺爺一起曬太陽、聊天、下棋!……人生也真有意思,沒長大的時候,大家都差不多,一塊兒玩,一塊兒鬧;越往大長,差別就越顯,人跟人就競爭上了;可到老了的時候,瞧,就又能差不多了,又一塊兒玩,一塊兒聊……

  澹臺智珠這麼胡思亂想著,走過了 「馬凱餐廳」,走過了煙袋斜街街口,走過了百貨商場,一直走到義溜衚衕邊上了,才猛地清醒過來——啊,我是來找公用電話的啊,怎麼竟把自己火燒眉毛的事情撂一邊去了!

  義溜衚衕旁邊,是地安門郵局的報刊雜誌門市部,也兼賣供應集郵愛好者的成套郵票。澹臺智珠發現自己陷在了一群青少年居多的「郵迷」中。她早聽說這二年興起了 「集郵熱」,幾乎每發行一套新票,人們都要搶購一通。老實人天不亮就到郵票發售處排長隊,刁鑽鬼想出許多種辦法 「捷足先登」,竟有一買就買幾十元上百元的,據說有的十幾歲的中學生,也一買就至少是一個 「大全張」;跟郵局裡的營業員熟識時,買零票能得著 「邊票」(帶印張邊緣部分的郵票),「邊票」當中又有什麼「色譜邊票」、「署名邊票」、「編號邊票」……也不知道都圖的是什麼?難道真是為了欣賞嗎?為了藝術嗎?看來不少人是把郵票當成了 「不會貶值的信用券」、「利息最高的儲蓄單」,有的人簡直就是為了倒買倒賣,從中漁利。一張剛從門裡面買下的新票,一出門就能八分的賣一毛五,一毛的賣三毛——因為外面總有懶得排隊而獲票心切的「郵迷」。真不象話!聽詹麗穎說,同院那位不常回家的慕大夫,也是個 「郵迷」呢,難道她也會拿著個集郵本兒,站到這種人群當中,從事 「現場交易」嗎?想來不至於吧?她那麼一個文文靜靜的女同志,搞醫務的,怎麼也迷上了郵票呢?世界上的事情,就總這麼新鮮!……

  一個把頭髮燙得全是波浪的小夥子,湊到澹臺智珠面前,??眼問:「您有」猴票「嗎?出不出?……」

  澹臺智珠慌忙躲開了:「我可不集郵,我是過路的!」

  她想:真討厭!想辦件事就這麼難——總有人打岔!她本能地橫穿過馬路,來到大街東面,啊,郵局!正好——她推門走了進去。太好了!玻璃隔音間里的公用電話正好閑著,總算是吉人自有天相!

  走進隔音間,她從衣兜里掏出小小的通訊錄,立即查到了她們團長家裡的電話號碼。

  其實她早該來打這個電話。儘管團長一貫寵著 「師姐」,畢竟他得秉公辦事;倘若容忍「師姐」這種「挖牆腳」的卑劣行為,看吧,不要多久,團里肯定大亂!

  她怕佔線。團長家電話十打九占,咦,這回倒一打就通了。她聽見那邊問:「哪一位呀?」

  她彷彿不是在打電話,而是面對著團長本人,晃著腦袋,嬌嗔地說:「我呀!您連我的嗓音都聽不出來了嗎?我還沒」塌中「哪!」

  也許是那邊電話線出了毛病,團長竟一個勁兒地問:「誰?我聽不真——哪一位?」

  「喲!」澹臺智珠嗲聲嗲氣地說,「您真聽不出來嗎?奴家澹臺智珠是也!」

  「啊啊——」對方告訴她,「你找你們團長吧?他不在呀,他出去了——我是他家裡人。你晚上再來電話吧!」

  對方「誇搭」把電話掛斷了。澹臺智珠不覺一楞。細一想,那聲音也確乎不是團長。自己竟沒弄清接電話的是誰就撒上了嬌!她回憶到自己剛才的聲音,想像出自己剛才的賤相,驀地臉紅了。

  她曾經反省過她們——不僅她一個,包括幾乎所有戲校畢業出來的女孩子們——在領導面前的這種嬌態。當她們剛畢業的時候,才十九二十歲。當她們初放光華的時候,也不過二十齣頭,那時候在領導面前說話嗲氣一點,做派佻達一點,似乎還情有可原——年紀既輕,且又是唱戲的職業……可是,很奇怪,當她們已經三十幾四十歲以後,不少人卻還時時不自覺地延續著這種在領導面前的撒嬌做派,她本以為自己算其中較為清醒的,沒曾想臨到打這個電話,卻把劣根性暴露無遺!呸!賤相,真是何苦!真是丟人!

  ……團長不在家,怎麼辦呢?……乾脆,直接給那「師姐」打個電話,她家樓下就有公用電話,自己的通訊錄上有她的電話號碼,直截了當地向她發出質問,看她怎麼回答!

  一不作,二不休,打!她撥通了電話,讓傳呼者去叫 「師姐」。傳呼者非要她說出她這裡的電話號碼,讓她先掛上,等「師姐」來了再打給她,她只好照辦。

  她站在電話隔音間里,等「師姐」給她回電話。時間過得真慢。

  她既盼那電話快點打來,又怕電話鈴過早地響起來——即將要「短兵相接」了,她的戰略戰術卻還沒有確定!

  她聽見一陣響聲。偏頭一看,原來是隔音間外面有人等著打電話,嫌她站在裡頭發獃,敲那玻璃門催她要打快打。

  她心裡更加煩亂起來。她忽然悟出——「師姐」是不會給她回電話的,「師姐」哪會那麼愚蠢呢?她剛才要不掛斷電話,拿著話筒讓傳呼的人去把「師姐」叫下來,那倒還可能讓「師姐」上當……現在怎麼辦呢?

  她盲目地翻動著通訊錄,忽然,她心頭一動——她立即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當她在家裡仰靠在沙發上時,她也閃過這個念頭:給一位著名的評論家打電話。這位評論家曾經寫過關於京劇旦角表演藝術的評論,對她也有所提及,並且他們在戲曲界的一些座談會、茶話會上多次聚談過,對她很是關懷,很有鼓勵……她想,也許到頭來這位有著相當權威性的評論家,在這關鍵時刻能給予她寶貴的幫助?……

  電話一打就通了。評論家的女兒接的電話,說她父親剛剛開始午睡。

  澹臺智珠顧不得許多了,她懇求地說:「如果他還沒睡著,勞駕你給請一下……我實實在在是有急事!」

  那女兒叫去了。評論家真是個好人,他很快便來同澹臺智珠通話。

  澹臺智珠激動地把整個情況講了一遍,傾訴出了自己的全部苦惱和困惑:「……我該怎麼辦呢?是認倒楣,聽憑團里隨便再給我撥個京胡和小鼓來,湊合著演呢?還是跟那沒良心的冤家爭奪到底,把那老趙和老佟攏住?還是乾脆撂挑子,吹燈拔蠟?……跟您說實在的吧,出現這號情況,我認為不是偶然的。我的思想全亂了,也不知道該怎麼認識!您看,我把難題出給您了,我知道您本來是只管就戲論戲,不管搭班子這些個機構問題……可我實在是沒轍了,萬般無奈,求您給我捋捋思路,想想轍……」

  評論家坦率地在那邊說:「唉呀,這倒真是個原來沒有接觸過的新問題呢。現在改革之風吹遍了各個角落,你們團的這種動向,我看也是無風不起浪啊!究竟該怎麼組織藝術生產?怎麼既鼓勵志同道合的藝術追求,又防止相互拆台?怎麼既打破平均主義的 」大鍋飯「,又保證年輕的藝術家有一定的經濟上的競爭能力?怎麼確定合理競爭的起跑線?……確確實實都很需要仔仔細細地研究討論!不過,澹臺智珠同志,我以為你倒也不必這麼苦惱,這麼慌亂,更不必悲觀。我以為波動一下是好事,聽說你們團這些年年年虧損——」

  「可不是,」澹臺智珠證實說,「年年月月要國家補貼!」

  「所以說,不搞體制改革不得了啊!」評論家對她說,「你應當站得高一點,看得遠一點,想得深一點。」挖牆腳「當然是不對的。」不辭而別,另上別船「確實也讓人惱火。可是這種波動也恰恰說明,原來的體制是脆弱的,經不起風吹雨打的……當然,我一下子也還想不清楚,或者,我們當面細談談!」

  澹臺智珠高興而且感激,她說她巴不得現在就去拜訪,評論家表示歡迎。打完電話出來,澹臺智珠幾乎忘記交費。

  可是,當她走出郵局,來到喧闐的街頭時,她的心情又灰暗下來了。評論家的那些話語,當時聽著,頗有頓開茅塞的感覺,但此刻一想到「師姐」那傲慢的嘴臉,心裡又堵上了石頭。改革團里的弊端,讓「波動」朝著健康的方向發展,談何容易!

  評論家住得離鼓樓很遠,需要乘坐公共汽車,澹臺智珠朝汽車站走去。驀地,她想到了李鎧。李鎧回家了嗎?如果他仍舊沒有回家,會在哪裡?在幹什麼?天哪,他會不會幹出荒唐事來?小竹呢?怎麼剛才跑出家來的時候,沒看看小竹在不在他姥爺屋裡;小竹該不會找不到爸爸,倒把自己弄丟了吧?唉,事業,生活,你們可真太沈重了,讓我怎麼禁受得起!

  一陣風迎面吹來。澹臺智珠把圍巾圍得更緊。她走到了車站。

22

  一位編輯遇上了一個文學青年。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那天的《北京日報》第四版廣告欄中,有這樣一則廣告:當天《北京日報》的讀者中,大約很少有注意到這則廣告的,讀到而產生出一種惶恐感的,更絕無僅有——那僅有的一位,便住在我們已經相當熟悉的那個鐘鼓樓附近的小四合院中。

  前面我們介紹這個四合院時,提到在前院的西邊,有個用帶月洞門的短牆另隔出來的小院。那小院里住著一對中年夫婦,男的叫韓一潭,是個有著三十年經驗的詩歌編輯,女的叫葛萍,是個有著二十七年教齡的小學教師。他們的獨生女兒韓向紅已經三十歲出頭,早已結婚另過,外孫子都快滿五周歲了。

  由於韓一潭夫婦那住房的位置,位於這個四合院的 「死角」,且又有一道短牆將他們的居住區與其餘部分隔開,加上他們生性不喜交際,所以儘管他們一結婚就住進了這個小院,卻始終未與院里其他住戶打成一片。一九八二年年初,住里院北屋的張奇林晚飯後翻閱《光明日報》時,看到一篇揄揚優秀編輯的文章。那篇文章里介紹到「辛勤的淘金者韓一潭」,說韓一潭每天要審閱近千首自發投詩,大都味同嚼蠟,毫無新意,但他堅持一首首認真地讀下去,偶爾發現一首閃光的好詩,他便高興得情不自禁,立即報送主編,予以扶持……有一回他剛讀完一首隻有十二行的好詩,便被叫走開會去了,開完會回來,他發現辦公桌被好心的同事整理了一番——因為窗外的風把他滿桌散亂的紙張刮到了地下,人家便為他拾起垛齊;他從那垛齊的稿堆中再尋那首好詩,怎麼也找不著了,非常懊喪,有人勸他不要找了,因為來稿者不過是無名小卒,其詩文只有十二行,按編輯部規定是可以不予迴音、不予退稿的;他卻不能忘懷,他費時一下午,翻遍桌上、抽屜中所有的紙片,去尋覓那首小詩,竟毫無蹤影……第二天,他下了更大的決心,甚至趴到地上,搜尋櫃櫥下面,終於從櫃櫥下蛛網密布的角落裡,找到了那首小詩。最後那首小詩被發表了出來,給作者極大的鼓舞,在首次成功的激勵下,那作者的創作熱情一發不可收拾,後來又陸續發出了許多短詩,組詩,目前竟儼然成為所在省份的一顆文學新星。

  當記者問到韓一潭從這樁事中總結出什麼經驗時,韓一潭風趣地說:「我的經驗教訓是——必須去買一方鎮紙,壓住我桌上的每一篇稿紙,不讓它們被風刮跑。」他那辦公桌上,後來果真出現了一方銅製鎮紙……張奇林讀完有關韓一潭的報道,不禁感嘆地說:「各行各業部需要韓一潭這種伯樂啊,我們局裡要多幾個韓一潭,事情就好辦多了嘛!」

  當時他的女兒張秀藻在一旁咯咯咯地笑了:「爸,您知道嗎?韓一潭就住在咱們院里!」張奇林吃了一驚:「鄰居?」張秀藻笑得更凶了:「爸,您的官僚主義真夠可以的!韓一潭就住咱們前邊西小院里,您到現在才知道!」

  那篇報道的功效,首先是編輯部每天的詩稿暴增,而且來稿要麼在信封上就寫明是寄 「韓一潭同志親收」,要麼就在裡面附上給韓一潭的信;其實報道見報前,韓一潭已經不看自發來稿了,編輯部新分來了兩個 「工農兵學員」,自發來稿後來由他們處理——他們卻聰敏地把所有附有寫給「敬愛的韓老師」信件的詩稿,看也不看地都送到韓一潭的案頭,用那鎮紙鎮住;而當韓一潭把徑寄他而實在無暇過目的詩稿轉給他們時,他們又總是任其積壓,因為編輯部早就對作者聲明了嘛—— 「來稿勿寄私人,以免延誤」。這話換個角度說,就是 「凡寄私人,延誤勿赦」。這種情況,自然是成百上千純樸的自發投稿者們想像不到的。

  那篇報道的功效還不止於此。報道發表後的半個月,一天傍晚,韓一潭同葛萍正在吃晚飯,忽然澹臺智珠的公公把一個年輕人帶到他們那裡,對他們說:「韓編輯,葛老師,你們的親戚打東北來啦!」

  他倆朝那年輕人望去,大吃一驚——他們並無那樣一位親戚。後來他們弄清楚了,那年輕人並未自稱是他們的親戚,只是說他要找 「韓伯伯」,澹臺智珠的公公看那年輕人帶著行李,說話帶東北口音,遂誤以為他是他們家從東北來的親戚。

  韓一潭忙撂下飯碗,迎上去問那年輕人:「你找我嗎?」

  年輕人反問:「您是韓一潭韓伯伯嗎?」

  韓一潭點頭:「對,我就是。」

  年輕人把手裡提的旅行包一撂,伸出兩隻手來,抓住韓一潭的右手,緊緊握住,眼裡竟湧出了淚花:「韓伯伯,我可找著您了!」

  韓一潭有所憬悟,他忙問:「你從哪兒來?你找我有什麼事?」

  就是一般的親戚,見著韓一潭也不會那般親熱,年輕人彎腰拉開旅行包的拉鎖,取出了一個大塑膠包來,透過包裝,可以看出裡頭全是又大又整的干蘑菇。他把那一大口袋干蘑菇擱到飯桌上,就畢恭畢敬地招呼葛萍說:「您是師母吧?師母您受累啦!」

  葛萍還沒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只是發楞。

  韓一潭心裡說不出來是高興還是惱怒,他對這事態還缺乏足夠的思想準備。他不由得再一連串地問:「你是文學青年吧?你是怎麼找到我這來的?你從哪兒得著我家地址的?你是不是想請我給你看稿子?……」

  不一會兒也便全都弄清。他是東北一個縣裡的文學青年。他酷愛詩歌。他自然早就嘗試著給報刊投稿,從《詩刊》和《人民日報》的副刊,到他們地區的刊物和報紙副刊,全都投過,但一首也未被刊登,並且幾乎一律石沈大海……關於韓一潭的那篇報道自然給予了他極大的鼓舞,他說他讀時流出了熱淚——看來絕不是說謊,他感到他在 「黑暗王國」中看到了 「一線光明」,所以毅然投奔韓一潭來了。下了火車,他先找到編輯部,傳達室告訴他編輯部的人這天都外出聽報告去了——這也是事實;他便要求傳達室的人告訴他韓一潭的家庭地址,傳達室的人猶豫了好久,經不住他一再懇求,最後告訴了他,所以他現在才好不容易地找了來……

  葛萍出於一種女性的同情心,問他:「你還沒吃晚飯吧?」

  他坦率地說:「找不著韓伯伯,我什麼也吃不下呀。」

  葛萍便請他吃飯,菜不夠了,便下廚房為他去現炒了一大碟雞蛋。

  韓一潭請他坐到茶几邊的沙發上,問他:「你帶了些作品來吧?」

  那年輕人便拖過他那沈甸甸的旅行袋來,「嗤溜」一聲拉開整個拉鎖,從裡面取出了一疊又一疊的詩稿來,一邊往茶几上放,一邊介紹他的創作說:「這是我的《抒情詩一百首》,這是我的組詩 《泥土的愛》,這是我的抒情長詩《天空頌》,這是我的敘事詩《草原上的普羅米修斯》的第一部,這是我的詩劇《愛琴海的波濤》……」

  全部取出以後,他那詩稿足有一尺來高。

  韓一潭望著那一尺來高的詩稿,彷彿自己被宣判了重刑,驚惶得說不出話來。

  「韓伯伯,您一定要給我審閱,給我發表!您一定要指導我,扶植我!」年輕人懇摯地呼籲著。

  葛萍端來了炒好的雞蛋,請年輕人坐到飯桌那裡去吃晚飯。年輕人並不推辭,坐過去吃了,他顯然非常之餓,吃得狼吞虎咽。

  葛萍對那一尺來高的詩稿,一時倒沒大注意,她對年輕人說:「你慢慢吃。不夠還可以來點速食麵。」又趁便問:「你北京都有什麼親戚呀?」

  年輕人邊吃邊答:「除了韓伯伯和您,我在北京沒親戚啊。」

  韓一潭心往下一沈,葛萍還沒大明白,她又問:「那你這回是幹什麼來呀?出差辦事嗎?你住哪個招待所呢?」

  年輕人反倒露出吃驚的神色,他宣布說:「我就是找韓伯伯來的呀。

  我打算先在這兒住一個月,然後……「

  葛萍這才感到事態嚴重,她慌忙再問:「你有工作嗎?你哪個單位的?」

  年輕人若無其事地說:「有哇。我是縣農機局修建隊的。我們那單位的領導全是些個」土老帽兒「,懂個啥呀?他們不支持我搞文學創作,還打擊我——」

  韓一潭忍不住跟上去問:「你來北京,跟單位里請假了嗎?」

  年輕人把嘴一撇:「請假?我根本不」勒「(理)他們!」

  葛萍著起急來:「你這怎麼行呢?你這不成了」盲流「了嗎?」

  年輕人吃完最後一口飯,用手背抹抹嘴唇說:「我不發表出作品來,絕不回去!」

  韓一潭心裡長毛,一時不知該怎麼把這位闖入者打發出去。

  葛萍又問:「你家裡知道你來北京的事嗎?」

  年輕人說:「咋不知道。我吵了一架才出來的。」

  葛萍責備他說:「你怎麼能這樣?你爸你媽現在該多著急啊!」

  年輕人笑了:「我爸我媽?我爸我媽早就沒啦!」

  葛萍愕然:「那你跟家裡什麼人吵?」

  年輕人忽然激動起來:「跟誰?跟我老婆!她是個庸俗不堪的小市民!對詩歌簡直一竅不通!詩盲!典型的詩盲!我跟她現在完完全全沒有一絲一毫的共同語言!我早就提出來跟她離婚,她死不答應,簡直是我的一副鐐銬!韓伯伯,您想想,帶著鐐銬跳舞,該有多難?我寫出這些詩來,容易嗎?每一行,每一字,都是我紅瑪瑙般的血、白銥金般的汗啊!現在我算痛快了,讓她在那發散著酸白菜氣息的小窩裡哭泣吧!」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葛萍連連搖頭:「嘖嘖嘖……你怎麼能這樣!你們有了孩子啦吧?」

  年輕人昂起下巴:「孩子?誰是我的孩子?」說著朝茶几上一尺來高的詩稿一指:「這才是我的孩子!她也給我生了一個女兒,那是肉,我要的是靈——是詩!我後悔當年不該結婚,不該要所謂的孩子。從文學史上看,多少詩人因為結婚形成悲劇啊,普希金,陸遊……我一定要砸爛那世俗的鐐銬,做一個插翅飛翔的自由自在的繆斯!……」

  韓一潭、葛萍面面相覷。這一對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知識份子,在家中還沒遇上過如此棘手的局面。

  韓一潭只好冒著惹怒對方、招來不測的風險,嚴肅到緊張地步地說:「年輕人,你這種不跟單位請假就擅離職守的行為,我們不能支持。

  你應當趕快回去。我們屋子很小,而且我們也不留人住宿,所以,你今晚還是另找地方去住吧——我們附近有個鑫園浴池,晚上接待過夜的旅客,你如果錢不夠,我們可以負擔。你最好明天一早就坐火車回去——「

  那年輕人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能相信自己的處境,他瞪圓了眼睛,氣沖沖地問韓一潭:「你是韓一潭?!」

  韓一潭楞了一楞:「怎麼了?」

  「你原來是這麼個人!」年輕人氣憤地說,「報上把你吹成一朵花!

  原來你這麼糞(假貨,不中用的意思。)!什麼伯樂!什麼「沙裡淘金不憚煩」!騙人!偽君子!「他確實感到上當受騙了,這個世界,怎麼充滿了如此多的陷阱!他激動地拍著桌子說:」這是怎麼搞的?如果你們根本不想發現千里馬,那幹什麼登那狗屁文章騙人?!「

  葛萍嚇壞了。她覺得家裡來了個精神病患者。她家從來是安謐、寧靜的。她家從無逸出常軌的事。今天怎麼竟出現了這種局面!

  韓一潭很狼狽,他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跟眼前這位年輕人從???說起。他一時竟口吃起來:「你你你怎麼這樣不冷靜!你冷冷冷靜一點!

  你應該懂得,文學創作並不象你想像的那麼簡單……無論如何,你不應擅離職守,拋棄家室,這麼樣地跑到北京來……而且,就算你有的作品達到發表水平,也不可能馬上給你刊登出來。你知道嗎,一般的文學刊物,周期都是很長的,拿月刊來說,現在是三月,這一期一月里就把稿子發到工廠去了;這一期印出來的時候,四月那一期已經看校樣了,五月的那一期稿子已經發去排字了,六月的大體上已經編好了,七月的已經開始著手編了……你的稿子以最快的速度錄用,編進六月那一期的可能性也不大,恐怕最早也要七月那一期才能刊用了;你看,即使能用,最快也還要等三、四個月,你難道真地就在北京那麼等著嗎?如果要印成詩集,出單本的長詩,那至少要等一年以上才能見書……這還說的是馬上錄用,如果你達不到水平,那就等多久也沒用……你還是回去吧!「

  年輕人萬萬沒想到他所面臨的世界是這般冷酷,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但他絲毫不減自信,他宣誓般地說:「我選擇的這條道路,我走定了!三、四個月怕什麼?一年兩年怕什麼?我就是不發出作品不罷休!我向詩壇宣戰!不登上詩壇,我死不瞑目!」

  韓一潭目瞪口呆,不由問:「那你怎麼生活呢?在北京你住哪兒呢?錢花完了你拿什麼吃飯呢?何況北京市也不允許」盲流「的人在這裡呆著不走……」

  「怎麼生活?」年輕人突然爆發出一陣輕蔑的笑聲,「我來找」辛勤的淘金者「,我以為他關心的是金子,鬧半天他滿腦子庸俗的垃圾——」怎麼生活?「對於詩人來說,除了作詩,還有什麼生活可言呢?

  我寧願流浪街頭,揀香煙盒子當紙,揀火柴棍當筆,也要寫詩。我是決不再回那個讓我想起來就作嘔的單位,再不進那個充滿酸白菜氣味的小窩了!啊啊啊——你別再問我,我告訴你吧,我能在北京生活下去,我知道你所說的那個生活的意思——你的意思不就是掙錢嗎?在你們看來,掙錢,吃飯就是生活;那麼,好,我告訴你,我會理髮,我可以買一套理髮的工具——那點錢我還有,我每天到自由市場去,給那些擺攤的農民理髮,我不但能掙出吃飯的錢來,我還能掙出買稿紙的錢來的。韓編輯!你別那麼看著我,我不會向你借錢的!告訴你吧,沒有你,我照樣能發表作品,能出名,咱們走著瞧吧!「

  局面僵在了那裡。韓一潭畢竟心軟,他望望那一尺來高的詩稿,嘆口氣說:「你既然找到我這裡來了,我就挑著看看吧——其實我並沒有什麼水平,而且,文學這個東西,又尤其是詩,究竟怎麼算好,怎麼算壞,其實是很難說的……另外,希望你一定諒解我,你拿來這麼多詩,我實在是無法一一拜讀的。我每天都要上班,編輯部里做不完的事,常常還要帶回家裡,用業餘時間做……」

  年輕人看韓一潭拿起了他的詩稿,打算看,氣平了一點,便說:「行行行,您忙,我諒解。您挑著看看吧!」

  韓一潭摘下眼鏡,湊攏年輕人的稿子,仔細一看,心裡不禁一動。

  那疊稿子裝訂得極其工美,光封面上的美術字標題就一定耗費了不少精力,裡面的詩一行行全用印刷體書寫,一點塗改也沒有。的的確確,那詩稿凝聚著年輕人 「紅瑪瑙般的血」和 「白銥金般的汗」。但是他首先讀到的那個詩劇《愛琴海的波濤》,「序詩」的一開頭四行就讓他莫名其妙:當巴黎聖母院的鐘聲,把凱撒大將從睡夢中驚醒,當飄忽、氤氳、靉叇的狂飆,把愛琴海從搖籃中震驚……

  韓一潭不禁皺眉對年輕人說:「你怎麼可以這樣寫呢?羅馬大將凱撒,是紀元前的人物,而巴黎聖母院好象是紀元後十二世紀才有的,前後差了一千多年,那鐘聲怎麼可能聽見?更何況一個在西歐,一個在南歐……既然」飄忽「,怎麼可能是」狂飆「?而且,」氤氳「、」靉叇「這些詞太生僻,更不必堆砌……」

  年輕人不以為然:「我寫的是詩,又不是歷史,又不是中學的作文考卷,我怎麼不能這樣抒發我的感情?」

  韓一潭放下這一疊,取出另一疊,一邊說:「寫詩,也要從你熟悉的生活出發,你長期生活在中國的一個縣城,何必非去寫希臘、羅馬呢?」

  年輕人忙指著他手裡的那一疊說:「這就是寫我熟悉的生活嘛,我在內蒙插過隊!」

  韓一潭一看,這回是敘事長詩 《草原上的普羅米修斯》。前面是長詩的目錄,第一章是 「月夜的維納斯」,第二章是 「山谷中的阿波羅」,第三章是 「氈房中的安娜·卡列尼娜」,而第四章竟是 「馬背上的阿童木」!他沒敢把目錄看完,更不敢往裡翻——他過目的荒唐之作多矣,但這位年輕人的大作,真可謂「更向荒唐演大荒」!

  「韓伯伯,」年輕人對他恢復了尊稱,期望地盯住他,懇求地說,「您給提出不足之處吧,意見越尖銳越好!」

  韓一潭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只好擱回這一疊,再抽出那最底下的一疊來,這回的這一疊是 《抒情詩一百首》,他隨便翻到一頁,阿彌陀佛,這回總算擺脫了洋神洋人的糾纏,詩句頗為曉順流暢……但是,啊呀,怎麼似曾相識?頭兩句好象是李瑛的,中間幾句好象是艾青的,末尾兩句又好象是舒婷的……

  正當韓一潭一籌莫展時,葛萍和詹麗穎進屋來了。葛萍感到事情不對頭以後,便盤算著怎麼對才能打發走這個半瘋的文學青年。去報告派出所,似乎還不值當,找居委會,恐怕一時又說不清,想來想去,還是只得求鄰居協助;但全院除了收房租水電費而來他們家串過門的,似乎僅有詹麗穎一人。於是,當年輕人還在發泄他的不滿時,葛萍便溜出了屋子,去找詹麗穎,求她來想法子把那年輕人打發掉。詹麗穎一聽葛萍的描述,立即甩著大嗓門說:「這還得了?一分鐘也不能讓他在你們那裡呆下去!你們太善良了,你們准知道他就是個寫詩的嗎?

  現在什麼怪事沒有!搞不好他是個詐騙犯、搶劫犯、流竄犯!你們一對書生,他要真的下手作案,你們手無縛雞之力,豈不遭殃!走!我去幫你們轟走他!「說著便站起來隨同葛萍直奔他們家。

  詹麗穎一進屋,還沒把那年輕人打量清楚,便粗聲大氣地說:「嘿!

  小夥子,你哪來的?這麼晚了,原來根本不認識,你怎麼能總在這兒呆著?你知道這是哪兒嗎?這是首都北京,治安是抓得最緊的。行啦,你快走吧,要不,等派出所民警來了,那你可就想走也走不了啦!「

  年輕人被詹麗穎的氣派鎮懾住了。他也搞不清她是什麼人,見她那陣式,只感到恐慌。於是他便主動把所有詩稿都放回他那隻旅行包,拉上拉鎖,氣急敗壞地說:「我走我走,我現在總算知道北京,知道詩壇,知道所謂的 」淘金者「是什麼玩意了!」他一跺腳,很快地出了屋,並且出了院。

  韓一潭、葛萍還沒回過勁來時,詹麗穎卻自得其樂地拊掌哈哈大笑起來。

  從這以後,韓一潭回到家中,一聽見腳步聲朝他家那個小偏院走來,便如同驚弓之鳥。他囑告單位傳達室的同志,務必不要再把他家的地址,隨便告訴來訪的人。甚至每接到一個陌生人打來的電話,他也變得敏感而緊張,常常通話好一陣了,確證對方的身份並非文學青年,這才承認自己就是韓一潭。

  再過一陣,他開始接到罵他的信。來信的文學青年質問他為什麼不但不給回信,而且還「貪污」了他們的詩稿?其實他一開始是盡量回信的,但後來回不勝回,即使他每天二十四小時不吃不睡不做任何別的事,他也回不完每天接到的雪片般的來信。開頭凡寄給他個人的詩稿,他都自費給作者寄回,後來形勢發展到他實在無力負擔,如果一律自費退回,那他每月的伙食費全部用上也還不夠。後來他把寄給他私人的詩稿也混在編輯部的退稿中,由公家 「郵資總付」,儘管編輯部里並沒有人發出微詞,他自己卻總覺得不好意思;再以後,他才任寄給他個人的信稿積壓起來,結果就招來了怨恨和辱罵。

  記者又一次來找他,說要專為他寫篇 「淘金者續篇」,把他嚇壞了。

  他哀求那位記者萬萬不要再給他增添煩惱和恐懼。

  到了秋天以後,寄到編輯部讓他「親收」的稿件和附有寫給「敬愛的韓老師」信件的稿件,才漸漸少了起來。

  有一個星期天,女兒女婿帶了外孫子來,大家聚餐,葛萍燒出的一盤菜很受歡迎,女兒挾起菜里的大蘑菇問:「媽,這蘑菇哪兒買的,真好!」葛萍說:「咳,春天那會兒,一個年輕的詩歌作者硬擱在咱們家的……」

  韓一潭一聽,只覺得嗓子眼裡發噎,他埋怨道:「原來你讓我們吃的是這個——我怎麼能收他的東西!」

  葛萍辯解說:「誰願意要他的東西呀!那天他走的時候,咱們不是都忘了把這包蘑菇退還給他了嗎?他走了以後,我把這包蘑菇往碗櫃里一扔,後來簡直忘得一乾二凈,前幾天收拾碗櫃,才又發現。我倒也想過,該給他退回去,可他地址呢,你記得嗎?我總不能把它扔了吧,上好的蘑菇,扔了讓鄰居發現,不得說咱們家抽瘋?再說,確實是他自願送的,你畢竟也還給他看了幾首詩,提了點意見嘛……」

  韓一潭搖頭說:「你當教師的人,怎麼說出這麼沒原則的話來?看過人家的詩,提過意見,就該受禮嗎?何況他那個人根本不正常,無論如何你不該讓我們吃他這蘑菇的……」

  葛萍心想自己操勞半天,好容易燒出這麼個菜來,卻遭此批評,實在掃興,便賭氣地說:「你堅持原則,你別吃!」

  女兒便插話說:「爸,你行了!你堅持原則,我見識過!你就一輩子那麼堅持原則吧!」說完挾了一個蘑菇,喂到兒子嘴中:「來,吃蘑菇!蘑菇好吃!」

  女兒的臉色很難看。韓一潭低下頭,心裡發堵。他的臉不由得變成了豬肝般顏色。

  「你堅持原則,我見識過!」女兒這話,象錐子一樣刺傷了他的靈魂。

  ……那是一九六八年。女兒十七歲,臨高中畢業,趕上了「文化大革命」。

  在那「紅色風暴」之中,他們一家三口全部迷迷瞪瞪。韓一潭誠惶誠恐,唯求自保。葛萍慶幸自己教的只是一、二年級的學生,免受五、六年級學生的胡鬧式「衝擊」。女兒不是「紅衛兵」,卻也還算不上「黑崽子」,又不敢當「逍遙派」,每天到學校里去參加運動,完全是隨波逐流。但畢竟年輕幼稚,「近朱者則言赤,近墨者則道黑」……

  有一天中午,女兒回到家中,大家圍桌吃飯時,忽然散布了一些聽來的關於江青的傳聞和壞話。韓一潭和葛萍都嚇壞了,兩人異口同聲,嚴厲地斥責了女兒一番,弄得三個人全部沒吃飯就喪失了食慾。葛萍那天要參加一個區里的批鬥會,提前走了,剩下韓一潭和女兒兩人。

  韓一潭不知怎麼的,心裡越想越發毛。那時候他家隔壁住的還不是澹臺智珠一家,而是一個工廠里的「造反派」頭頭,韓一潭總覺得女兒的 「惡攻」一定已被隔壁聽去。況且他心裡也確實感到女兒的 「惡攻」

  罪孽深重,萬萬不能容忍。他想出路只有一條——爭取「坦白從寬」。

  於是乎……他竟帶著哭哭啼啼的女兒,去到派出所「自首」!

  現在連他回想起來,也覺得簡直不象人世間能有的事!倘若這事發生在別人身上,如今寫成小說,寫成敘事詩,寫成回憶錄,把稿子交給他看,他一定會提出意見,「請不要胡編亂造!你這情節缺乏合理性!」

  然而,那竟的的確確是真的!

  而且,還有更其令人難以相信的細節——他是騎著自行車,把女兒馱在車後,去到派出所的。他騎著車,女兒坐在後頭!他為什麼要騎車去?為的是快一點到達派出所?快一點葬送女兒?女兒當時怎麼不逃走?怎麼竟順從地坐到了車架子上?怎麼雖然嗚嗚咽咽感到萬分委屈,卻又跟他一起到了那派出所?

  一九六八年。記住那一年。確確實實出現了那麼一件極其怪誕、極其荒謬的事。他,和他親生的、唯一的女兒。那一年他已經三十九歲,而女兒才剛剛十七。

  那時候的派出所是什麼狀況?一百個派出所可能出現一百種狀況。「砸爛公檢法」嘛。原有的政策可以完全拋到一邊。他的女兒進入派出所以後,會是什麼命運?從逮捕法辦到交給革命群眾 「游斗」,從被活活打死到被迫自盡,全都可能!當然,韓一潭把女兒主動送去,心裡想的確實是哀求 「從寬」,能不能訓斥一頓便罷?能不能開一兩次批判會便放她「過關」?能不能只是「文斗」而不要「武鬥」?……

  真象做夢一樣。偏他們去的那個派出所里凈是好人。當時派出所似乎軍管了。在一間接待室里,有兩個穿軍裝的人。他們不動聲色地聽完滿頭流汗的父親那語無倫次的 「自首」,不動聲色地望著抖成一團的犯有「惡攻」罪的女兒,最後竟連一句訓斥也沒有,只是互相對望了一眼以後,一前一後地說:「行啦行啦,回去吧,回去吧,以後注意就行啦!」「去吧去吧,別來啦,別來啦!」

  事情出乎韓一潭意料,就那麼了結了。他再用自行車把女兒馱回了家中。他望著與鄰居相隔的那一堵牆壁,心裡踏實了許多。女兒卻哭得喘不過氣來,她到這時才體會到剛才所發生的一切所包含著的兇險。她之所以得以逢凶化吉,完完全全是出於一種不近當時情理的偶然。

  從此女兒對韓一潭失卻了敬愛。而且這種感情與年齡的增長恰成正比。早在「四人幫」倒台前韓一潭就懇求過女兒的寬恕,女兒在一定程度上也確實寬宥了他,但要想使女兒象對母親那樣地對他微笑、注目、說話、扶持……卻不再可能了。甚至當他五十歲那年因病住院,女兒來醫院探望時,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問問他:「好點嗎?吃什麼葯?打什麼針?伙食還好嗎?」全無一點親熱感,就彷彿她是受什麼人委託,而不得不來應付差事的一個原本毫不相干的人。

  大悲哀。這種大悲哀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體味到。這是由他的生活道路所決定的。

  他一九二九年出生在一個破落的官僚家庭。他父親是個沈浸在往昔的「故都春夢」之中,而實際上卻「劫後桃花」般凋敝沈淪的小職員;祖父一死,大家庭分崩離析,父親更其潦倒——因此他高中未及畢業,便去當了一名文書。解放後,他報考了華北革命大學,那實際上是個短訓班性質的學校。當時各行各業急需幹部,「革大」及時地把各種各樣的幹部輸送到有關的部門,韓一潭被分配來當了一名編輯。

  他一當便是三十年,編輯部的頭頭換了好幾茬兒,他卻在歷次的「改朝換代」中都被留用了下來。

  他成了編輯部里資歷最深的編輯,主要的原因,在於溫馴。聽命於領導,一絲不苟地照辦,開頭似乎還不過是出於他的天性;後來,經過目睹一個個「帶刺兒的」、「搞獨創」的同事在政治運動中被打下去,他的馴順無爭更大程度是基於人生經驗的寶貴積累。領導要發配合「三反」、「五反」的詩,他便去挑這方面的詩;領導急需補發幾首配合「肅反」的詩,他便連夜去組稿,並且不僅組來了詩,還組來了相應的漫畫;領導說可以根據上面的精神,顯示一下他們「鳴放」的姿態,他便挑出幾首頗具「大鳴大放」氣派的來稿,請領導審處;領導說現在要 「吹響」反右「的號角了」,他便很快組來了 「反右」的 「階梯詩」;領導說該趕快出一個「大躍進民歌專輯」,他便一口氣讀了六千首,精選出三十首;後來到了 「三年困難時期」,領導說現在大家生活艱苦,詩歌無妨輕鬆一點,他便組編了《夏夜圓舞曲》、《歡快的溪流》、《紅葉,紅葉,你真美》、《山村聞笛》……等一批頗讓讀者眼目一新的短詩、組詩,有的還被作曲家譜曲,廣泛流布;再後來領導說「不能任修正主義文藝思潮泛濫了」,他便退回上述詩歌作者的無數來稿,寫信懇勸他們 「跟上時代的步伐」,於是他又發現了一批更新的作者,發表了他們一系列的「革命化」作品;一直到一九六六年七月,整個編輯部徹底垮台前夕,他還編髮了一首工人業餘作者所寫的《鐵帚橫掃 「三家村」》。經過兩年左右的 「斗、批、改」,三年左右的 「幹校」生活,一九七三年編輯部一恢復,新領導首批調回的老編輯里,便有他在內。為什麼?除了知道他好使用外,也看重他對情況的熟悉——某個作者是怎麼個來歷,過去曾出現過哪些作品,引起過何種反應,編輯部遇到某種情況過去是怎麼處理的,……諸如此類的問題,領導只要提出,他便可以立即答覆,猶如一具活的資料庫。從那以後到一九七八年,他編的詩歌從內容上看,可以說幾乎在不斷地拐直角:抒發「同黨內走資派鬥爭到底」的「戰鬥豪情」;頌揚工人民兵在「四·五」

  事件中「打得好」;謳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來就是好」;鼓吹 「億萬人民奮起反擊 」右傾翻案風「」;歡呼 「大快人心事,粉碎 」四人幫「」;「緬懷革命老前輩,豐功偉績永不忘」;在「四·五精神」的召喚下,展望光輝燦爛的未來;為「十來個大慶」而「百靈般歡唱」,宣布 「」凡是「,這不是唯物論者的語言」;歡唱 「喜迎 」老包「到壟頭」:隆重推出《愛富歌》……

  主編更疊,人事滄桑,有的撤職流放,有的抱慚而退,有的去而不返,有的轉一圈卻又回來……周圍的同事也常常來來去去,然而總有那麼幾個老編輯 「江流石不轉」,長滿青苔般地銹在那裡,韓一潭便是其中之一。

  除了聽話,馴服,可充 「活資料庫」,他業務上內行、熟稔,也是公認的。說句公道話,他是頗具藝術眼光的。同一內容的詩歌,他總能精篩細選,嚴格地淘汰掉那些缺乏藝術氣息的,辛苦地淘瀝出那些藝術性較高的;並且極善於加工,有時讓他縮一句、換一字,便立奏點鐵成金的奇效,作者佩服,主編滿意,他自己也引以自豪。

  但是他自己卻從不寫詩。他甘當一個實實在在的編輯。對於那些當著編輯,卻醉心於寫詩,想把編輯這個崗位當塊跳板,伺機跳入專業詩人圈子的同事,他內心裡是很不以為然的。他可以容忍貓頭鷹,容忍豚鼠,卻不能容忍蝙蝠。

  不知不覺之中,他已兩鬢蒼蒼。「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斗畫長。」他已經習慣了一種恬淡平和、有所遵循的生活。過去他自然也有過惶恐,有過游移,有過失落感,但那都只是暫時的。比如「文化大革命」風暴襲來的頭兩個月,忽而「造反派」「揭竿而起」,昔日的領導威風掃地,令他不知該皈依 「叛軍」還是該奮起 「保皇」;忽而又進駐了「工作隊」,使他慶幸自己未隨「游魚」也未近「走資派」;忽而「工作隊」又被押上了批鬥台而 「造反派」又 「一分為二」,你砸我打,驚心動魄……但好在這一切都不過有如疾風過境,很快形勢也就明朗:「中央文革」是最高權威,緊跟「兩報一刊社論」便無差池,他覺得自己又有所遵循了,便兢兢業業地當起「順民」來。那一時期他所訂閱的《紅旗》雜誌上,劃滿了他悉心捧讀留下的一道道紅線……

  不知怎麼搞的,這幾年他內心裡卻又浮起了惶恐和失落感,冷靜想來,實在是因為這幾年湧現在他眼前的斑駁世態,撞擊著他心扉的洶湧思潮,令他實在應接不暇,難以消化,而又無所遵循……

  一個年齡既輕、資歷既淺的作者,居然可以出版《×××選集》,而且在扉頁上登出照片、手跡,這是「文革」前所不可想像的,當年知名如秦牧、楊沫、郭小川、杜鵬程……誰能這樣出書呢?哪裡印過他們的照片呢?並且,這種年、資兩匱的作者,居然還被各地請來請去,坐飛機,住賓館,發表演說,游山逛水,甚而派往國外,揚名他洲……入情嗎?合理嗎?

  答錄機,流行曲,李谷一,蘇小明;喇叭褲,登山褸;男高跟,披肩發;鐵臂阿童木,銀耳珍珠霜;白蘭牌洗衣機,雪花牌電冰箱;「我是日立寶寶」,「領導世界新潮流」;「胡風同志作了書面發言」,《西方現代派文學作品選》;落地式定時十六寸電風扇,梅花形淡紅色鑲花大吊燈,大型明星 「美人頭」掛曆,精印法國印象派畫家畫集;「萬元戶」買汽車,「個體戶」僱工人;梅花鶴翔樁,海燈二指禪;「深圳最新豪華住宅——高嘉花園——即日開始發售……可遷移內地親屬入住……」,「Fm 屋奇應丸——主要成分:人蔘、牛黃、麝香、熊膽——功效卓著,群眾信賴……香港付款,內地取貨……」唉,真是「資訊大爆炸」,可讓韓一潭如何禁受得起!什麼對?什麼錯?什麼好?什麼壞?什麼只能一時?什麼能夠長久?什麼沾而無礙?什麼務必遠離?

  天下從此多事。韓一潭從此多憂。而對這種世態,夜深人靜時,輾轉反側中,他心頭竟時時泛起一種釅釅的懷舊情緒……

  可是生活畢竟還是安定的,而且他家同別的家庭一樣,近一二年也開始走向了 「電氣化」。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那天下午,當他坐在沙發上翻閱當天的《北京日報》時,他的愛人葛萍便在廚房中開動洗衣機洗衣服。洗衣機開動後的聲響固然大了一點,但聽來也還是愉快的。葛萍開了洗衣機,回到屋中,坐到案前批改學生的作文,心情也頗為怡悅。

  韓一潭讀報讀到了廣告欄中的那一則 「尋人啟事」,不由惶惑起來——又是一個東北青年,「離家赴京並帶大量自寫詩稿」,奔誰而來?

  真令人不寒而慄。

  他不禁呼喚愛人,「葛萍,糟糕,咱們一定得注意——」

  葛萍只顧批改作文,並不搭理他。

  韓一潭便大聲地讀出那「尋人啟事」來,把其中最富威脅性的句子,重複了兩遍。

  葛萍這下緊張了:「是么?怎麼好呢?這回,咱們無論如何不能讓他進到屋裡!」

  「是呀,是呀,」韓一潭說,「他要再拿出蘑菇什麼的,咱們一定要馬上退還他,堅決不能讓他往咱們桌子上擱!往窗台上擱也不行!」

  兩個人議論了一陣,有備無患,以逸待勞,總算漸漸鬆弛了下來。

  葛萍改出了三四本作文,韓一潭連當晚東鐵匠營俱樂部由中國評劇院一團戴月琴、李德琪主演《狐仙小翠》的廣告也瀏覽到了,廚房中的洗衣機也停了下來。這時,忽然有人用手指敲著他們屋門上的玻璃。

  兩口子不由得驚悚地朝門外望去,依稀是個男子漢的身影,心裡便一齊發出悲鳴:「糟糕!果然來了!」

  可怎麼辦呢?

23

  一個小流氓朝鐘鼓樓下走來。凶多吉少。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對於許多成年人來說,彷彿不過是昨天的事。由於這場長達十年的動亂扭轉,切斷了大量過去正在發展中的事態,所以,當動亂過去,人們在「撥亂反正」的過程中接續以往的線索時,往往不得不把這十年暫時當作一個空白,就彷彿時間到了一九六六年夏天突然凍結,而到了一九七六年秋天,才又復甦似的。前幾年報紙上時常把實際早已超過三十五歲、乃至逼近五十歲的作家稱作 「青年作家」,便是一例,因為人們——包括他們自己——都覺得他們的實際生命,需要從實際年齡中扣除掉一個「十」。

  可是在「文化大革命」爆發的那一年出生的人,到一九八二年卻已經整整十六歲,並且經歷了他個人生活史中的幼年、童年、少年等階段,而開始向青年時代演進。他們靜悄悄地生長著。

  現在那其中的一個,便在鼓樓前的大街上從南朝北走。

  他的名字叫姚向東。和他同齡的人之中,有許許多多的向東,衛東,立東,頌東(還有衛彪、學青之類,不過都迅即改掉了)……在他們上幼稚園的時候,阿姨教給他們 「打倒叛徒內奸大工賊」的歌謠;在他們小學快畢業的時候,老師又給他們講劉少奇爺爺的豐功偉績。

  在 「開門辦學」的日子裡,他們參加 「邁社會主義步,堵資本主義路」

  的活動,老師為提高他們的覺悟,組織他們看電影 《青松嶺》,回來開會批判電影中那個搞 「自摟」的錢廣;而在初中畢業的前夕,「分數挂帥」的浪潮洶湧澎湃,老師為了讓他們儘可能考上 「重點高中」,鍛煉作文的能力,又組織他們看了電影 《柳暗花明》,回來寫觀後感,批判極左路線對農民合理願望的粗暴踐踏……原來社會向他們灌輸 「愛情」

  和 「金錢」是羞恥的觀念;如今社會上充斥著無處不見的 「愛情」,並且通過對「萬元戶」的宣傳,使他們懂得了錢越多越光榮的道理……

  小小的年齡,貧乏的經驗,尚未發育完全的中樞神經系統,承受如此巨大的、頻密的、戲劇性的大轉折,他們會產生一些什麼問題,出現一些什麼心態,導致一些什麼後果?似乎我們的教育學家、社會學家、心理學家……一時都還來不及進行細緻的專題研究。在我們的社會生態群落中,不管你對他們這一茬人忽視還是重視,反正他們無止息地生長著、活動著。

  話說姚向東穿著一件米黃色的羽絨登山服,雙手插在登山服的斜兜里,咽著唾沫,百無聊賴地從南往北走。

  他是被從家裡轟出來的。起因,便是他穿在身上的那件登山服。

  姚向東的父親,六十年代末從部隊轉業到區級機關當保衛幹部,對姚向東一向是管束得很嚴的。在姚向東四、五歲的時候,父親就向他灌輸著「長大參軍當兵」的意識;母親是機關的打字員,自然也盼著姚向東快快長大,快快入伍,她為姚向東縫製了仿國防綠的小軍裝,衣領上還綴以紅布仿製的領章,自然還有小小的軍帽,帽子上別著真正的紅五星帽徽——是姚向東父親從老戰友那裡,特意為兒子要來的。

  一直到十來歲左右,姚向東內心裡充盈著這樣的優越感、自豪感和自信心——「我爸當過解放軍,我長大了也要當解放軍!我爸有的是老戰友,只要我長大,我爸一句話,我就能當上兵!」

  姚向東剛上小學的時候,放學的路上,遇見過小流氓搶帽子的場面——一個戴著國防綠軍帽的中學生在人行道上走著,突然一個小夥子騎著車飛快地竄來,經過那中學生身邊的一瞬間,伸手抓走了他頭上的綠軍帽;中學生叫喊時,騎車的人已然拐進了前面的街巷中,不見蹤影。這驚心動魄的場面,即使姚向東隱隱覺得搶帽子的人真 「蓋」

  (「蓋」、「蓋了」、「蓋帽」、「蓋了帽啦」,都是了不起的意思。),又使他進一步意識到一切與「國防綠」有關的東西的珍貴。

  可是姚向東上到小學四年級以後,周圍的社會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小流氓們不再搶國防綠軍帽了,並且中學生們也都漸漸不以穿綠軍制服、戴綠軍帽為時髦。少年兒童們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又流行穿一身藍——藍制服、藍褲子,配一雙雪白的球鞋,彷彿那便是「帥」

  字的體現。冬天,開始時興戴栽絨帽子,穿皮茄克——沒有真皮的,人造革的也湊合。小流氓們又搶開了栽絨帽子。又一個冬天,栽絨帽子過時了,剪羊絨帽子方興未艾,小流氓們的搶劫目標又一次轉換。

  到一九八二年的這個冬天,登山服開始流行。似乎再沒有人盼望著參軍當兵。功課上有點希望的,盼望著考上大學。象姚向東這號小學畢業後沒能考上重點中學,初中畢業後又沒能考上重點高中,而功課又越來越差的少年,既不再艷羨入伍當兵,考大學又明擺著毫無希望,畢業後更勢必要待業家中,心中便不免茫茫然,沒著沒落。

  對於兒子的管教,姚向東父母倒也一直沒有放鬆,尤其是父親,見到兒子不爭氣的表現,除了一頓急風暴雨般訓斥,氣急之時,甚至脫下鞋子,用鞋底亂抽亂打——往往要做母親的一邊遮攔,一邊哭喊,方才罷休。教子無效,方法不妥固然是一個因素,而本身對迅速變化的社會生活的不理解不適應,牢騷滿腹,苦悶難遣,當著兒子講怪話,卻又不許兒子說怪話;兒子提出問題,回答不了,便拿兒子撒氣;對兒子講的道理越來越抽象、乾癟……是令兒子不服管教的更主要的因素。兒子在父母的面前,漸漸變得虛偽。

  姚向東所在的那個學校,是所「非重點」中學,老師們——尤其是班主任——工作還是相當努力的。一方面,他們花大力氣把一部分尚有學習積極性的學生調動起來,讓這些學生在題海中苦航,爭取能爆出冷門——考上大學,既為學生們自己爭氣,也為學校爭光,倘若這樣的學生逐年增多,那麼,他們這所中學便有希望進入「重點」的行列;另一方面,他們也想盡各種辦法把姚向東這號的「後進生」管束起來,讓他們在校內不至於吵鬧,在校外不至於被派出所拘留。不過,由於教育從來不是萬能的,而他們對姚向東這號學生的管教又未免失之於粗糙,姚向東在老師們面前,也漸漸變得虛偽。

  這天中午,臨到吃飯的時候,姚向東母親才發現,兒子身上穿的那件登山服,並不是她給他買的那件Em 綸棉的,而儼然是羽絨的——儘管顏色很相近,衣兜和風帽的樣式也相差不多。她不禁問道:「怎麼回事?你這衣服哪兒來的?」

  姚向東滿不在乎地說:「跟同學換著穿的。」

  母親訓斥說:「哪有換著穿的道理?人家這件是羽絨的,比你那個貴上一半,你給人家穿壞了,咱們怎麼個賠法?你那件 Em 綸棉的穿著不是一樣暖和?幹嘛非追求時髦?」

  偏這時候姚向東父親從裡屋走了出來,一聽,一看,不禁怒火中燒,姚向東原有一件棉襖,是用父親過去的軍棉襖拆洗改做的,姚向東套著藍制服穿了幾天,便吵著要換件登山服,說什麼:「現在誰穿這樣的破棉襖?我們同學個個都有登山服!」當時雖然生氣,倒也沒有發作。確實,如今中小學生穿登山服的很多,家長們似乎都挺有錢,有的更給孩子買真正的皮茄克穿。比起來,自己和姚向東他媽大概是家長中最窮酸的——兩人都在事業單位,干拿工資,沒有一點外快,負擔又重——雙方都得按月給老人寄錢,姚向東的姐姐剛從幼兒師範畢業,分到幼稚園工作,還沒轉正,僅能自給自足;這麼個經濟情況,姚向東吵鬧著要買登山服,他母親自然只能是給他去買件Em 綸棉的,沒想到這小子現在越來越不知足,竟把同學的羽絨登山服弄來穿在自己身上,這簡直是貪得無厭!

  姚向東父親一見姚向東穿著別人登山服的那副賴相,便忍不住大喝一聲:「不要臉!你給我脫了!」

  母親忙上去攔住他,勸慰說:「你的血壓!你先別急,慢慢給他講道理!」又扭頭沖著姚向東說:「還不快跟你爸認錯!吃完飯,你就去跟人家換去,聽見了嗎?」

  姚向東覺得母親是在護著自己,有恃無恐地坐到飯桌前,嘟嚷著說:「什麼不得了的!我們凈換著穿。」說著便拿起了筷子……

  父親一見,越發怒不可遏,使勁一頓腳,宣布說:「你別吃飯!我這個家不養你這號少爺!你滾!」

  姚向東便站起來,聳聳肩膀,轉身走出了家門,對於背後傳來的父親和母親那糾纏在一起的喊叫聲,幾乎是完全無動於衷。

  姚向東一通兒瞎轉悠。在什剎海前海小花園裡,他擠到亭子邊聽了聽戲——那裡常有一些市民聚集清唱京劇,姚向東感興趣的自然不是京劇本身,而是那些拉琴、唱戲的人那種逗哏的模樣;又到什剎海前海的冰面上,霸道地「借」一個同齡人的冰鞋,溜了一陣野冰;忽然感覺餓得難受,便下意識地來到了鼓樓前的大街上。

  鼓樓前的大街,即地安門外大街,從南到北分布著不少的飯館。

  從歷史上看,北京著名的飯館,大部分布在南城,又尤其是前門外一帶,除所謂「四大興」——「福興居」、「萬興居」、「同興居」、「東興居」——而外,如煤市街的「致美齋」,大柵欄的「厚德福」,陝西巷的「醉瓊林」,韓家潭的「杏花春」等等,也都頗為著名;當然西城、東城也有一些數得上的飯館,西單一帶曾有包括 「大陸春」、「新陸春」、「同春園」、「淮陽春」、「慶林春」、「鹿鳴春」、「四如春」、「方壺春」

  在內的所謂「八大春」;西四南有「同和居」,西華門外有「萬福樓」,東城隆福寺街有「福全館」,東四北有「同和樓」;北城一帶,據說清末民初煙袋斜街內的「慶雲樓」,白米斜街內的「慶和堂」,什剎海畔的 「會賢樓」,都曾盛極一時。到了一九八二年年末,南城、西城、東城的飯館雖有不少變化,一流的大飯館仍保留了不少,而北城,又特別是鐘鼓樓一帶,除鼓樓邊上的 「馬凱餐廳」和銀錠橋頭的 「烤肉季」

  較為著名而外,大都淪為一般。不過,雖然如此,那鼓樓前大街上飯館的種類卻頗為齊全。過去有人把本世紀初的北京飯館分成幾類:只賣包子、餃子、餛飩、餡餅、米粥之類的切面鋪;只賣豬肉、羊肉菜肴的「二葷鋪」;標榜「應時小賣,隨意便酌,四時佳肴,南北名點」

  的小館子;供應小型宴飲的中等飯莊;飯店、酒樓、會堂合為一體的大飯莊;經營西餐的 「番菜館」;總計七種。除後兩種暫付闕如外,前五種在如今的鼓樓前大街上都還存在,並且每種之內又還有所變化。

  十六歲的姚向東自然絕不會知道,也不會探究鼓樓前大街上飯館的盛衰增減,但是,由於他感到餓了,所以,當他無目的地從街南朝街北走去時,他的嗅覺卻有意識地捕捉著從那些飯館中逸出的氣息。

  在這條大街最南頭,馬路東邊十字路口拐角處,有一家門面頗大,品種頗全的國營小吃店,還有一家門面極小、專賣「褡褳火燒」的個體小吃店。按說姚向東既然肚子餓了,搜索出他衣褲兜里的所有「鋼崩兒」(金屬分幣。)來,還是能從那兩家買到足以果腹的食品的,但姚向東此刻卻沒注意到它們——他走在大街西邊,西邊十字路口拐角處是新開張不久的 「天津狗不理包子鋪」,大約剛有一屜三鮮餡包子出籠,從那包子鋪里飄散出好一般誘人的暖烘烘的香氣。姚向東不由得登上包子鋪面前的台階,隔著門玻璃朝裡面望去。呵,怎麼那麼多的人,坐著的還沒吃上,背後已經站著等座兒的人,飯桌上堆滿盤子、筷子,也沒人及時地收拾。從飯堂深處飄出一陣陣象霧一樣的白氣,好聞真是好聞,可誰有耐心進去排隊買票、等座兒?何況把兜里的錢全掏出來,說不定還買不下二兩——姚向東想到這兒,嘆了口氣,跳下台階,繼續朝前走。

  往前,過了 「光明藥店」和 「長青輕紡服務部」,有個 「露明園餛飩館」,裡頭人倒不多,姚向東卻吹著口哨管自走了過去。他可不稀罕餛飩。他想吃正經的炒菜,怎麼才能弄到一張 「鋼鐵」(「鋼鐵」,指印有鋼鐵工人形象的五元人民幣。)呢?如果能弄到一張「團結」(「團結」,指印有各民族大團結圖畫的十元人民幣。),那就更 「蓋帽兒了」。不知不覺他已經走過了白米斜街,走過了「虹光服裝店」和「北京文物商店收購部」,並且走過了後門橋,來到了 「合義齋」飯館門前。正當他朝飯館大門走去時,忽然傳來了一聲尖脆的呼喚:「小拽子!」(在這裡「拽」要讀??a?;「子」讀如英文字母「Z 」。)

  那自然是叫他。姚向東扭過頭去一看,原來是同班同學,外號叫「阿臭」的,騎著輛亮閃閃的二六小女車,捏閘停在了馬路邊。

  姚向東便走攏去同阿臭搭話。

  阿臭是個圓腦袋、圓身子的胖小子,戴著一頂剪絨帽子,穿著一件式樣新穎的皮茄克。他咧開大嘴,依舊尖脆地問:「小拽子!你他媽的跟這兒踅磨什麼啦?」

  「小拽子」即姚向東,一把搶過阿臭的剪絨帽子扣到自己頭上,喜出望外地說:「你丫挺的,管他媽什麼閑事!你這他媽是到哪兒 」拍婆子「去?」

  阿臭伸手去夠小拽子頭上的帽子,小拽子躲閃著。阿臭不滿地說:「你他媽的騙了」小羊子「的這身衣服還不夠,又他媽的跟我犯賤來了,還我!我他媽的還有事呢!」

  小拽子便趁機要挾說:「我他媽的還沒吃飯呢,你丫挺的管我飯錢,我就還你帽子!」

  兩人的對話實在不雅,略作記錄,以存資料,茲不再贅。總之,在一種既粗野又親昵、既蠻橫又義氣的交談授受之中,小拽子終於歸還了阿臭的帽子,而阿臭也終於借給了小拽子一元錢。

  阿臭這綽號的來歷,是因為其人愛放屁。小拽子呢?所謂 「拽子」,是北京新俚語中;對一手一足萎縮的小兒麻痹後遺症患者的稱謂。早在小學時,姚向東因為曾跟在一位這樣的殘廢人身後,把那人走動的姿勢模仿得惟妙惟肖,故而在一群男同學的鬨笑聲出,獲得了小拽子的綽號,後來竟一直沿用到高中。

  對於當代青少年中污言鄙語的消除清掃問題,人們很少作過專題研究。大都採取了兩種簡單的辦法,一是對污穢鄙下的語言實行迴避和禁止,一是灌輸以規範化的文明語言。這當然也能取得一些表面效果,但究竟不是治本之方。

  姚向東上小學的時候,原是很聽老師和家長的話,不罵人,不說髒話的。但兒童在成長期中,對於語言本身,也有一種遊戲的興趣。

  姚向東記得,他上一年級時,同學之間私下裡就流行著這樣一首「歌謠」:結巴磕子趕大車,一趕趕到核特哥,核特哥,是你哥,你哥是我大拇哥!

  「結巴磕子」是 「口吃者」的意思,「結巴磕子趕大車」這一句還勉強有講,其餘幾句完全沒有意義,不過是追求一種節奏和音韻上的快感。本來,兒童文學工作者,以及老師和家長,是應當抓住兒童們的這個特點,因勢利導,編出內容優美生動而又琅琅上口的歌謠,以滿足孩子們的這種快感的;不幸的是,姚向東上小學的時候,老師凈教他們一些政治性極強而念起來索然無味的「革命兒歌」,其結果是,孩子們因厭棄課堂上強灌的,便在課下 「反其道而行之」,自編自誦起越來越多的 「地下兒歌」。開始,這類 「地下兒歌」還只不過是單純的音節和韻腳遊戲,如:biaji biaji bia,摔個大馬趴(「馬趴」是臉朝下摔倒。)!

  馬趴沒摔好,摔個仰巴腳(「仰巴腳」是屁股著地摔倒。)!

  醫生來看病,真是不高興,打了biaji 針,吃了biaji 葯——看你以後還鬧不鬧!

  後來,由於社會上庸俗因素的滲入,這類「地下兒歌」便漸漸糟糕起來,而老師、家長們往往滿足於兒童和少年表面的聽話,馴服,對於存在著另一個兒童和少年們獨自相處的世界,以及在那一世界中存在著另一套語言和另一套做派,長期予以漠視。結果,當少年人肩膀漸漸展寬,嗓音漸漸變粗,膽量也漸漸變大,開始公然當著大人們「撒野」時,老師和家長才慌了神兒,可是到那時候再來扭轉,分明已屬「亡羊補牢」。

  語言不美的另一個心理根源,便是自尊心的匱乏。姚向東從小就看慣了戴高帽子遊街一類的「揪斗」場面,被「揪斗」者的尊嚴自然掃地委塵,那些氣勢洶洶的斗人者在他眼中也並無尊嚴可言——齜牙咧嘴,聲嘶力竭,粗暴蠻橫,不顧體統……姚向東那顆小小的心不禁暗暗自問:我長大了,是當被斗的,還是當斗人的呢?當然要當那斗人的!為實踐這個願望,在小學三年級時,就曾在一次「批鬥大會」

  的遊戲中,讓同伴們「把三反分子阿臭押上來」;然後他便擄袖伸拳,模仿著斗人的「造反派」頭頭那架勢,把「阿臭」一頓亂斗,最後橫眉立目地宣布,「……現行反革命,帽子拿在群眾手中!」一九七六年以後,家長、老師本應在重建孩子的自尊心方面花大力氣,但在時代的大轉折中,姚向東的父親尚不能使自己的心理保持平衡,又哪能去顧及孩子的心理衛生?而對孩子的點滴咎錯也暴跳如雷,乃至連罵帶打,只能是使姚向東原已十分脆弱的自尊堤防,全然崩塌。老師在考試製度的重大變化面前,不得不把分數和升學率當作一個最實際的追求目標,逢到姚向東這號學生的粗言穢語和調皮搗蛋,便也只是簡單地予以彈壓,而在情急之中,又難免施以諷刺——「瞧你那副小流氓樣兒!」焉知這樣一來,姚向東的自尊不但更蕩然無存,還增添了一種「心理反饋」——「小流氓就小流氓,真當給你們看看,怎麼著?!」

  結識小流氓,原是容易的事。公共廁所、溜冰場、游泳池、郵局門口倒換郵票的人群,足球場入口外等候退票的人叢……都是小流氓們經常群集出沒的所在。姚向東的墮落,便開始於廁所中遞來的一支煙、溜冰場上的一次蓄意衝撞、游泳池畔的借用「鴨蹼」……而他最初的不法行為,也便是跟著 「哥兒們」到郵局門口和足球場外,用 「花紙頭」(假郵票)和廢球票騙取了一塊錢以內的「賺頭」,然後一氣吃了五個冰激凌,鬧了兩天肚子。

  就在這一九八二年的夏天,他曾混進一個小院,捧出一盆碧綠青翠、兩尺來高的山影,一溜煙地跑到什剎海後海邊上,將那盆山影 「咕咚」一聲拋入了水中。他並不需要那盆山影,他毀滅一個美好的事物,僅僅是為了贏得「哥兒們」的喝彩。

  ……此刻他拿著「阿臭」給他的一元錢,晃著肩膀進到了「合義齋」。照例是客滿,不過等座的還不算多。他一眼望到了最近那張桌子當中的一個熱氣騰騰的砂鍋,浮面上漂著一簇簇油星,露出一些豆腐塊的稜角。他想自己就該買那樣一個砂鍋來吃。但隨即他也就發現,圍在那桌旁吃飯的,不是別人,竟是班主任王老師一家!沒錯,那年紀大的娘兒們準是王老師的老婆,那兩個學生模樣的一男一女,準是王老師的兒子女兒。他們倒都挺美的,正用瓷勺兒舀那砂鍋里的熱湯喝……

  他的眼光同王老師的眼光接觸上了。王老師比他還要尷尬。老師最怕學生看見自己吃、喝、拉、撒、睡。而姚向東對老師的神聖感的第一次幻滅,便是二年級時他的班主任老師有一天突然當眾到痰孟邊嘔吐——原來老師也會肚子疼,也會生病,也會嘔吐,也會出醜……

  「王老師!」姚向東富於挑逗性地率先招呼了老師。

  王老師仍舊尷尬,臉漲得通紅,彷彿一個當眾被人抓住的小偷。

  姚向東覺得很吃驚,也覺得很有趣。在他呼喚了王老師以後,王老師的老婆孩子全部扭過脖子來望著他,目光里全帶出老大的不愉快。王老師遲疑了幾秒鐘,才點點頭呼應說:「姚向東啊!你……來吃飯哪?」

  「不,」姚向東乘巧地回答,「我家來了客啦,我媽讓我來買點下酒菜回去……」

  「啊,那好,你買吧,買吧,買吧……」王老師滿臉笑容,格外親熱地說。

  其實在這個地方,姚向東買什麼本用不著他的批准,可是不知怎麼搞的,姚向東格外謙恭起來。他對王老師連連點頭,這才朝買酒菜的櫃檯走去。

  王老師的愛人一邊咀嚼著,一邊對王老師誇讚說:「你這學生還很懂禮貌嘛!」

  王老師伸手去挾菜,自得地說:「其實,這還是個後進的哩……」

  姚向東並沒聽見這兩句話,可他總覺得王老師在扭頭望著自己。

  他本不需要什麼酒菜,可是他還是花八毛錢買了一個小拼盤,申明「帶走」,讓服務員給他包了起來。

  出得飯館,姚向東才感到後悔。他需要的是砂鍋豆腐,而不是什麼乾巴巴的下酒菜!他信步穿過了馬路,在後門橋東南側,有一家沒寫字型大小的飯館,他推門走了進去,那裡正賣牛肉湯麵。姚向東肚子里咕咕直叫,顧不得再加挑揀,他搜索出衣袋裡的全部零錢,買了一碗牛肉湯麵,然後把那包「下酒菜」一古腦兒全扣在了麵條上;其實那「下酒菜」也不過是些牛肉片兒,還有一撮煮花生。他呼嚕呼嚕吃得飛快。因為碗里堆的東西太多,麵湯溢了出來,順著塑膠桌布流下了一道小小的瀑布,待他發覺,已經為時過晚——牛肉湯把他身上那件羽絨登山服下擺污染了一大片。姚向東於驚訝痛惜中罵出聲來。

  這件羽絨登山服,是班上的班主席楊強強的。說來也怪,姚向東這麼個後進生,偏跟楊強強那麼個共青團員混得不錯。楊強強父母都是中央實驗話劇院的演員。楊強強初中時功課本來不錯,誰想考高中時作文跑了題,沒能考上重點學校,倒成了姚向東者流的同學。王老師把楊強強跟姚向東安排到一個座位,原是讓楊強強幫助姚向東,可姚向東並沒感覺到楊強強對他有什麼幫助。楊強強只是勸他看一些課外書。姚向東看不下去。楊強強借他的那本 《卓婭和舒拉的故事》,他還沒看到衛國戰爭爆發,就再也看不動了。楊強強借他《三國演義》,他看著吃力,坦率地說:「看這字書,不如看小人書。」楊強強便對他說:「我有全套《三國演義》小人書,四十八本。」姚向東要看,楊強強說:「不外借。要看,跟我到家坐著看。」姚向東跟著去了楊強強家,楊強強端出個紙匣子來,果然是全套「三國」小人書,那還是楊強強的父母「文革」前給他哥哥買的,一直珍藏到如今。姚向東每次去看兩三本,看得津津有味。楊強強是唯一幾乎不叫姚向東外號的男生。

  跟姚向東他們一塊兒聊天時,楊強強自己不帶髒字,但對姚向東他們嘴裡的 「他媽的」、「丫挺的」,卻也從不指摘,老師管束姚向東時,總說:「不許你這樣!」「不准你那樣!」老師讓楊強強幫助姚向東,楊強強總從正面說:「你幹嘛不這樣呢?」「你那樣不好嗎?」比如在楊強強家看小人書看得入迷了,楊強強便會說:「你歇會不好嗎?」「你幹嘛不作幾道幾何題呢?」姚向東非要抄楊強強的作業,楊強強也就讓他抄,只是說:「你至少弄懂一道,不也好嗎?」便不多不少只給姚向東講上一道。楊強強真隨和,真不讓人討厭。班上選班主席的時候,王老師看上的本是一位女生,結果姚向東突然積極為楊強強競選,全部男生都投了楊強強的票,加上一部分女生也擁護楊強強,楊強強便當上了班主席。

  姚向東的父母或許會以為,今天姚向東穿在身上的這件羽絨登山服,是姚向東詐騙來的。真的不是。昨天放學後去楊強強家,姚向東跟他殺了一盤軍棋,玩得挺痛快;臨走的時候,姚向東實在覺得楊強強這件登山服比自己那件帥,心裡痒痒,便提出來:「咱們換著穿一天吧!」楊強強也就點頭答應了。就這麼穿回了家。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可是這件登山服讓「丫挺的」牛肉湯給染了。真熬淘(「熬淘」,讀作 a? ?a?,敗興、倒楣的意思。)!要是別人的,也就管他去,可楊強強對自個兒真不錯,起碼,那四十八本的「三國」小人書,別人捨得拿出來讓你看個夠嗎?

  姚向東出了清真麵館,心情要多壞有多壞。真想跟迎面走來的人吵上一架。吵架有的是理由,「你他媽幹嘛照(」照「,就是拿眼睛看 (帶有挑釁)的意思。)我?」這就可以糾纏到底。可迎面來的是個解放軍,四個衣兜的。團級?師級?紅帽徽,紅領章,那曾是姚向東小小心靈朝夕嚮往的。現在當軍官得先上軍官學校,又得憑「分」。「分兒,分兒,學生的命根兒。」姚向東沒這個命根兒,他真倒楣!

  清真麵館旁邊是個信託商店—— 「益民信託商店」。它如今在北京市越來越有名氣,快跟東華門大街的「中昌信託商店」齊名了。姚向東盲目地鑽了進去。這裡賣各種傢具,堆著好多彈簧床和雙人摺疊沙發床。新來了一批電鍍衣架,衣架頂上可以安燈泡,兼當落地燈。姚向東對這些東西自然毫無興趣。啊,也賣衣物——登山服!羽絨的!

  衣袖上還有帶拉鏈的小兜!真帥!那兜是裝什麼玩意的?還有黑底金字的標籤,都是英文字母,也不知啥意思,也許楊強強認得出來,他英文行……唉呀,四十五塊錢一件!夠貴的!要是能有那麼一筆錢,把它買下來,那就好了,可以拿著去找楊強強,「哥兒們!我把你的登山服弄髒了,咱們好漢做事好漢當!瞜兮瞜兮(瞧一瞧。這其實是外來語。民國初年,一些北京市民模仿英美人說look,後又由 」瞜客瞜客「

  轉音「瞜兮瞜兮」。)——賠你的!比你那還帥!怎麼著?「官蓋了」

  (「官蓋了」是「蓋了帽了」的最高形容格。)吧?「

  姚向東在一種難以譬喻的惆悵心情中出了信託商店,繼續朝北走去。啊,帽兒衚衕。楊強強就住在帽兒衚衕里——那裡有一片文化部蓋的宿舍樓,中央實驗話劇院的人分了不少單元。去找楊強強嗎?就這麼著去?那多丟人現眼!姚向東邊想邊橫穿過了馬路。先離帽兒衚衕越遠越好!就這樣,他懵懵懂懂地走攏了位於這條街盡西北角的 「馬凱餐廳」。餐廳里竄出一股奇特的香味。姚向東痛感自己並沒有吃飽,他下意識地推門走了進去。樓下只賣速食,樓上有雅座賣炒菜。他在樓梯口看了下菜牌,那些菜肴儘管他幾乎都沒嘗過,但光看名目也就足令他流涎三尺:

  去骨東安雞 油燜大蝦

  炸黃雀肉片 松鼠魚

  紅燒海參 紅燒狗肉

  酸辣魷魚片 溜嫩鱔絲

  他更感到——如果兜里有張「鋼鐵」或「團結」該有多好。但他現在已經幾乎一文不名。他拖著腳步走出了 「馬凱餐廳」,一口接一口地咽著唾沫。

  他朝鐘鼓樓跟前走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目的何在。他腦中浮現出了那盆碧綠的山影。

24

  婚宴上也會有驚險場面。信不信由你。

  第三輪熱菜端上來了。

  一盤桃仁雞丁,是按「仿膳」的規格烹制的——路喜純怕薛家一時找不到核桃,自己特意用塑膠袋裝來了三兩核桃仁——擱到桌上時,熱油還在滋滋地響;一盤香酥鴨,在鴨嘴裡,路喜純還插上了一朵用胡蘿蔔刻出的玫瑰花,並且陪襯上了幾片芹菜葉;一盤松鼠魚,魚雖然不算太大,但魚背上的刀口和澆汁都足以證明製作的 「地道」;一盤栗子白菜,栗子大而黃,白菜肥而青,與前三樣相配,雖素凈而照樣引人流涎。

  這四盤一定定,本是專門來挑眼的七姑反倒頭一個發出了由衷的讚歎:「喲——多氣派,多喜幸,我們秀丫一進門就遇上這麼個」紅案「,真是福氣不淺哪!」

  薛師傅聽了這話,心裡高興。他望著那條色、香、味俱佳的松鼠魚,更是感慨萬千。他想起小的時候,家裡過年,桌子當中也有一條魚,也澆著熱騰騰的汁液——不過那魚本身只是一條不能吃的木頭魚!

  家裡窮哇,買不起魚,卻又不願失去「年年有餘」的吉兆,所以就用了那麼個法子。當時周圍的窮鄰居們,幾乎家家都那麼 「吃魚」,據說是從江浙一帶傳來的習俗。木魚當年 「吃」過後,洗刷乾凈,掛起來,第二年春節時還用。薛師傅當年「吃」過的那一條,在他出生之前便已存在,直到他進隆福寺當了喇嘛,才不再「吃」它。後來那木魚不知被家裡哪位兄姊弟妹繼承了,想必不會保留至今……薛師傅忽然想問問薛紀躍的大姑媽,大姑媽不在眼前——她仍在隔壁屋中主持那邊的婚宴;而薛紀躍大姑媽的二閨女和女婿,已然帶著兩個孩子告辭而去,雖經薛師傅和薛大娘一再挽留,由於那女婿態度格外堅決,到底還是先走了,連這難得的松鼠魚也沒來得及嘗上一嘗……薛師傅只聽得耳邊新媳婦甜甜地召喚:「爸,您吃這魚!」他挾起一塊腮邊肉,鄭重地擱進嘴裡,細細地咀嚼中,品味出了人生那最微妙的滋味……

  潘秀婭在這鬧嚷嚷的婚宴上儘管感到頭腦有點發悶,心裡倒一直滿溢著幸福與自豪。特別是她所在的那個照相館的同事們曾一度到場致賀——他們強調剛吃過飯,肚子里再裝不下東西,雖經主人一再勸讓,只是每人喝了一盅喜酒,或坐或立地嬉鬧了一陣,便告辭而去——那位如今以 「開眼技術」高超而在照相業當中小有名氣的教授之子,也隨同到場。潘秀婭想起自己對他曾經存在過的想法,想起他和他那知識份子家庭對自己的客氣的拒絕,想到他的婚事至今似乎仍然沒有著落……不知怎的,竟當著眾人,端起一杯白酒,揚著嗓子對他說:「來,咱倆幹上一杯!」他慌了,失去了平時的氣派,連連擺手討饒:「白酒可不行,我一點兒也不行……我喝葡萄酒吧!」周圍的人一齊起鬨,哪容他棄白就紅?到底逼得他緊眨眼、慢皺鼻地同潘秀婭對幹了一杯白酒。潘秀婭從中得到了一種極大的滿足,她差一點把心裡的這個想法說出來——「你是該開開眼嘍……」

  第三輪熱菜消耗得也很快。盧寶桑剛嚼完一大塊香酥鴨腿,又集中全力向松鼠魚進攻。潘秀婭發現身邊的薛紀躍吃得很少,而且根本不往魚盤子伸筷子,以為他是覺著魚少,善意地留給別人吃,便主動給他挾了一大塊魚肉,放入他面前的盤中,勸他說:「你也吃點,味兒真叫不錯!」這鏡頭落入盧寶桑眼中,盧寶桑趕緊用胳膊時一捅汗淋淋的王經理,沖王經理擠擠眼,用當年廟會上「拉洋片兒」的腔調唱著說:「你往那邊瞧來往那邊看,那邊的小兩口真不善——」

  薛紀躍在那盤松鼠魚端上桌時,便禁不住從胃中泛出一陣陣噁心。

  那松鼠魚的頭被炸得焦褐油亮,魚眼爆突,魚嘴微張,使他驀地聯想到當年在兵團中當炊事員時,為那水泡子中撈起的魚剖肚的情景——那些魚從口腔到肛門,貫穿整個魚腸,全長著整條的寄生蟲……他真希望那盤松鼠魚快一點讓大家收拾乾凈,眼光盡量不去同它接觸。誰知潘秀婭竟偏偏把他迴避不及的東西,巴巴地挾進了他鼻下的盤中。

  他本能地一驚,身子往後一仰,胃裡頭翻江倒海,惡浪直往食管里涌,耳邊再聽見盧寶桑那浪聲浪氣的聒噪,加以已然半醉的王經理隨之發出的嗄啞粗魯的笑聲,便頓失控制,「哇」的一聲嘔吐起來……

  這一吐,破壞了整個婚宴的氣氛,引起了一場可想而知的混亂。

  最感到刺心的是薛大娘。她從潘秀婭驚詫的表情,七姑責難的眼光,以及與宴請親友掃興的反應中,感受到一種奇恥大辱。她一面慌忙讓大侄子薛紀奎把薛紀躍扶出去刷衣、漱口,一面朝每一個人急促地解釋著:「我們躍子原沒這個毛病,他可是萬年沒往外吐過東西,他興許是稍微有點兒醉了。往常喝酒他可從沒出過這號事兒,這可真是一時的岔子……」雖然她一再地解釋,七姑卻聳起眉毛,當著眾人質問起潘秀婭來:「他以前跟你說過,他那胃有毛病嗎?你們登記之前,檢查過身體嗎?他那胃怕得照個片子,檢查一下吧?你原來真是一點兒也不清楚他那胃有毛病?」這串問題一出來,薛師傅和薛大娘忙在一旁作答:「躍子胃蒂根(蒂根,與」壓根「一樣都是根本的意思。)沒有毛病啊!他這可真是一時吃岔了……」婚宴上的氣氛,竟突然緊張起來。

  潘秀婭倒沒把薛紀躍的突然嘔吐看得那麼嚴重,她不認為他的胃一定有什麼毛病。她低頭檢查著自己西服上裝的下擺,她覺得薛紀躍嘔吐時把穢物濺到了自己衣裳上,這是此刻最令她不快的一個因素——啊,還好,衣服、褲子上似乎都沒沾上穢物。可是,啊呀!高跟鞋上,卻分明有著令人噁心的斑點!她立即試圖彎下腰去搽拭,但手頭又無任何可供擦拭的東西。她的臉漲得通紅,嘴不知不覺中噘起老高,在婚宴中頭一回顯得不快與煩躁。

  孟昭英在極度疲憊中,強打精神來收拾殘局。她內心裡儘管膩煩透頂,表情上倒還保持著淺淺的微笑,嘴裡一邊不斷地安慰著大家:「沒事兒,沒事兒,躍子弟喝幾口熱茶解解酒准好……瞧,這不幾下就拾掇好了嗎?大家夥接碴兒吃香喝辣吧……」她手腳也確實麻利,幾下便擦凈了桌子,掃凈了地面,並且及時地將衛生紙遞給了潘秀婭,讓她得以擦拭濺在高跟鞋上的污點……

  薛紀奎扶著薛紀躍回到了屋裡。薛紀躍坦率地對大家說:「我沒啥!

  我沒喝醉,我的胃也沒毛病,我就是討厭那魚——我不吃魚,也不樂意見著魚……「

  「好?——您不喜歡,咱來包園兒 (把剩下的東西全包下叫」包園兒「。),讓您眼不見為凈……」盧寶桑聞聲站起,將整盤魚端到自己面前,頓時就著盤子大嚼起來。連身旁的王經理也覺得他未免失禮,推著他膀子勸他:「我說兄弟,你消停點行不?」

  七姑卻覺得這件事不能就此了結。不吃魚,忌諱魚,這還了得?

  「魚」就是 「余」啊!沒有富餘,難道受窮?她立即問潘秀婭:「你們搞物件的時候,他說過這一條嗎?這可是大毛病,不該瞞人哪!」

  潘秀婭不及回答,席面上頓時又發生了變化——又來了許多賀喜的人,有與薛家有關係的,也有原先想不到竟會露面的,有的確實是專程而來,大多數看得出不過是順腳兼顧——他們或是逛完北海公園而來,還帶著半大不小的孩子;或是將去百貨公司採購物品,手裡拎著空的提兜……有的來客薛家認識而潘秀婭全然陌生,也有的來客只有潘秀婭認識而其餘全然不知其身份;甚至有的薛家也僅有一人認識,而其餘成員並不熟悉。因為是錯雜而入,所以有的也來不及向大家介紹。屋子小,坐不下,有的便只是站一站,喝上一杯遞到手中的酒,有的隨便嘗一兩口菜,有的僅只是接過一塊由新郎或新娘剝去包裝的喜糖……真是亂鬨哄、鬧嚷嚷,令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在這混亂的場面中,出現了姚向東。

  姚向東本是偶然走進這條衚衕的。他進衚衕不久便發現了這家婚事——院門口貼著大紅喜字,院門旁支著許多輛自行車,地面上布滿鞭炮殘屑,院門裡飄出誘人的氣味——其時路喜純正為蒸好的米粉肉揭鍋,香味甚濃……

  恰好來了一群賀喜的人,嘻嘻哈哈地朝院里涌去。姚向東當機立斷,混入其中,很快便達到了婚宴的最前沿。

  開頭,姚向東還有點緊張,他恐怕有什麼人突然攥住他的胳膊問:「你是誰?你幹什麼來了?」進了屋子,他縮在屋角,心裡怦怦跳得好響。但幾分鐘後,他便看出,人們之間彷彿並不全部認識,而且也沒有誰會來盤問自己,心裡漸漸踏實。

  盧寶桑這時候已經有六分醉意。他突然想再喝一點啤酒,伸手去取身後的啤酒瓶,發現啤酒早已喝光,不禁頓感掃興。正當主人與眾多的賀喜者應酬時,他突然大喊一聲:「他媽的啤酒還有沒有?!」王經理忙拉住他,勸他說:「算啦算啦,咱倆湊合著喝麥精露吧。」說著給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麥精露」,盧寶桑端起來喝了一口,臉上五官皺成一團,他一邊罵著:「他媽的,什麼破玩意兒!是人喝的嗎?」一邊順勢揪過恰好站到身邊的姚向東,站起身來,不由分說地把那杯子湊攏姚向東唇邊,硬往姚向東嘴裡灌起「麥精露」來。姚向東原以為是自己引起了懷疑,魂兒差點飛出了軀殼。喝了幾口「麥精露」後,才知道是對方半醉,而自己被認定為客人中的一員,不覺暗喜。他兩眼朝盧寶桑身後的五斗櫥望去,那最上頭的兩隻抽屜,關得不那麼嚴實,把他的心搔得痒痒難熬,那裡頭會有什麼東西?他想起有一回在廁所里蹲坑聊天,一位 「小佛爺」(「佛爺」,即扒手)所公布的 「經驗」

  ——在舉行婚禮的人家,那新五斗櫥上邊的抽屜里,往往擱著來賀喜的客人所贈的「份子錢」,不消說大都是「鋼鐵」和「團結」;今天他倘若隨手撈上幾張,便足夠他買下信託商店裡的那件登山服來……

  盧寶桑強灌完姚向東,腳下踉踉蹌蹌沒站穩,他轉過身來,敲敲桌子,用更大的聲量吼了一聲:「啤酒!」因為屋裡聲浪嘈雜,他這一吼竟然仍無反應,使他內心更感空虛;他便朝屋外走去,王經理站起來攔他,無效;他幾步便擠出了屋門,鑽入了苫棚,直逼到路喜純面前。唯有在路喜純面前,他內心裡才感到充實——因為他今天明明白白是被伺侯的,而路喜純明明白白是伺候人的。

  路喜純滿頭大汗,累得兩眼發粘,可心情卻處於最怡悅的狀態。

  他為自己的手藝受到主客一致稱讚而感到自豪。他特別注意七姑的反應。他知道,倘若連七姑都不得不發出讚歎,那麼他今天的勞動便的的確確是創造了一種美。三輪熱菜上過,美的高潮已經過去,他為婚宴所準備的第四輪熱菜不再以華美取勝,而是三樣實惠的下飯菜肴:米粉肉、紅燉牛肉、蒜苗肉絲,以及「曲終奏雅」的拔絲蘋果。在第三輪熱菜和第四輪熱菜之間,他該把一大缸精心烹制的「四喜湯」親自端上去——按北京民間喜宴慣例,他把那湯往桌心一放,主人便應立即奉獻紅紙包裹的 「湯封」(裡面一般是偶數張的貳元鈔票,少者兩張,多者至八張,十張),而送親的七姑之類人物,便應在這時起立告退。他想:自己實在不是為了「湯封」而來,是否當場辭掉「湯封」

  呢?但倘若執意不收 「湯封」,主人也許反倒會不愉快起來,看來還是只好放下……或者,這「四喜湯」是否在四輪熱菜全上過之後再往外端呢?因為他很願意讓七姑見識見識他的拔絲蘋果。他所提供的拔絲蘋果將不僅保證能拔出長長的、透亮的糖絲,而且,每一塊炸出的蘋果都將閃爍著金子般的光澤……那時,七姑又將發出怎樣的驚嘆呢?

  正當路喜純在那裡盤算著這些時,盧寶桑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

  路喜純一見他便問:「寶桑,你怎麼這就醉了?我還有四菜一湯沒上呢!」

  盧寶桑抱怨地說:「他媽的連一口啤酒也沒有了!真他媽的差勁兒!

  啤酒都不給預備足了,「摳門大仙兒」(「摳門大仙兒」形容人吝嗇得出了奇。)!「

  路喜純提醒他說:「啤酒不還是你給買來的嗎?不是人家」摳門兒「,是買不著嘛。」

  盧寶桑這才恍然。不過,他心裡郁著一股悶氣,非發泄不可,他一巴掌拍到路喜純脖子後頭,吆喝著:「你丫挺的,好好伺候咱們!」

  又伸手抓起湯缽中的大湯勺,舀起一勺湯就往嘴邊送。路喜純搶過湯勺,勺里的湯一半潑在了地上;路喜純把另一半倒回湯缽,擱穩勺子,端起湯缽的兩隻耳朵,躲開身子,好言好語地勸慰盧寶桑說:「你八成是醉了!寶桑,你來足撮一頓我沒意見,你也難得這麼個口福。可你也別太沒個模樣了,要讓人家看得起自個兒,先得自尊自重——回屋吧,你前頭走,我後頭進去上湯。這湯夠多的,你到席面上再盛到你那碗里,慢慢地喝!」

  盧寶桑悻悻地瞪著路喜純,不挪腳,路喜純猶豫著。這時孟昭英來了,她對路喜純說:「大撥客人走了,光剩下坐席的幾個,我看你就把湯送上去吧。你能歇歇,我也能鬆口氣兒。」

  路喜純便端著湯缽朝宴席而去。

  這時薛師傅和薛大娘正把大撥的客人送至院門,席面上突然冷清起來——只剩下新郎新娘、七姑、薛紀奎、王經理、殷大爺幾個;薛紀躍二姑媽的大兒子,以及他們售貨組的組長佟師傅,當時也隨大撥客人告辭離去。人稀了,新房中的物件「水落石出」般凸現出來,只見各處都擱著雜亂而花哨的禮品,其中不少是廉價而無實用價值的「樣子貨」,如粗糙的仕女形塑膠花瓶,描金塗銀、然而杯口欠圓的處理陶瓷蓋杯,圖案奇突的 「外轉內」亞麻枕巾 (其實是擦食具的抹布)……

  等等。自然都是成雙成對的,有的歪擱在五斗櫥、床頭柜上,有的攤放在床鋪和茶几上,倒也五彩斑斕,蔚為奇觀。路喜純端著那一缽湯邁進門坎以後,眼中所見,便是這麼個情景。

  薛師傅和薛大娘送完客回來,見路喜純正要上湯,慌忙回到座位。

  他們都很重視宴席中的這一環節,這意味著婚宴從飲酒到吃飯的轉折,而女家送親人員,將到此告退,兒媳婦從此便正式成為了這個家庭中的一個穩定的成員。

  路喜純待二位老人坐定,這才鄭重地把湯缽放到桌心。他搓著手,誠懇地說:「今兒個我是盡了最大的力了,我弄得的這些個玩意兒哪一樣不地道,不可口,諸位多多包涵。這湯是 」四喜湯「,怎麼個四喜?

  夫妻恩愛這是一喜,上下和睦又是一喜,鄰里友愛也是一喜,還有咱們祖國早日實現四個現代化,這更是最最要緊的一喜。希望大家夥趁熱多喝,喜上加喜!「

  路喜純一番話說得滿席喝彩讚歎。薛大娘後悔包好的「湯封」里只放了十二塊錢,真是薛家命里該著有福,遇上了這麼個好「紅案」!

  她想跟薛師傅臨時商議一下,是不是再給這小夥子往紅包里添上四張貳元的?七姑本來把廚師上湯視為最大的恨事,及至聽了路喜純那麼一番話,竟也歡笑起來。新郎新娘對視了一眼,心裡漾起蜜般的波紋……唯獨只有一個人並不領情,那便是從苫棚踅回宴席的盧寶桑。

  他見滿屋的人都以感激、讚賞的眼光望著路喜純,心裡好生嫉妒,便借著酒勁,斜著眼睛,啞著嗓子命令路喜純說:「給我盛湯!」

  略喜純沒理盧寶桑,他只是勸薛師傅、薛大娘和七姑先嘗他烹的這缽 「四喜湯」,新娘便給公婆盛,而新郎隨即便給七姑盛。當三位老人呷了一口湯,齊聲贊「鮮」時,其餘的人方開始用自己的瓷勺去舀湯。這時盧寶桑用五個指頭蓋住自己的碗,一捏一提一頓,擱到了路喜純面前,青筋暴突地又一次命令他:「給我盛湯!」

  路喜純仍然沒理盧寶桑。這時新郎新娘開始給路喜純敬酒,感謝他今天的辛勞,其餘的人都隨聲呼應;薛紀躍將斟滿白酒的酒杯,朝路喜純遞去;路喜純剛要接過那酒杯,盧寶桑突然氣不忿地伸手將薛紀躍手中的酒杯一打,酒杯「乒」地掉在了桌上,灑了一桌子酒。盧寶桑身邊的王經理正待勸阻他 「不要胡來」,盧寶桑卻已經沖著路喜純大聲喊了出來:「你他媽的跟這兒賣什麼好兒?你的老底兒我最清楚!

  你爹是「大茶壺」!你他媽的是「小茶壺」!「

  薛紀躍和潘秀婭聽不懂這話,但一見路喜純的臉色,也便慌了神兒——路喜純竟彷彿被人重重地朝胸口打了一拳,臉上的血猛地飛散了,變得煞白煞白,嘴唇哆嗦著,脖子上的筋暴起老高……

  幾位上了年紀的人,卻一下子聽明白了盧寶桑的話。舊社會下等妓院里的雜工,俗稱 「大茶壺」,是社會最底層最讓人瞧不起的下等角色——他不但要伺候嫖客,還要伺候妓女,除了為他們收拾房間床鋪,跑腿買煙捲零食,還經常要提著個裹有棉花套的大茶壺,去給各屋續水,「大茶壺」的稱謂便由此而來。幾位上了年紀的人原不必相信盧寶桑的話,但路喜純在盧寶桑嚷出那話後的反應,卻又使他們不得不作出這樣的判斷:這個能烹出如此鮮美可口的「四喜湯」的小夥子,竟果真是個「大茶壺」出身!薛師傅心中只是遺憾,薛大娘除了遺憾還有一種迅速膨脹的不快,七姑頓時把對路喜純的好感驅趕走了一大半,她心裡嘀咕著:「好呀,你們薛家真夠大意的,你們找了個什麼人來掌勺啊!菜做得好又怎麼樣呢?」大茶壺「的兒子可萬萬不能讓他接近這婚嫁酒宴呀!」想到這兒,她竟至於立即感到反胃。

  路喜純此刻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在痛苦地痙攣。他是在父母去世之後,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世的。解放前父親是天津一家下等妓院里的雜工,而母親當年竟是一個賣入娼門的妓女!那盧寶桑的父親盧勝七,恰是提供有關情況的一個關鍵人物。那是在他母親去世不久,他徹底成為一個孤兒時,盧勝七作為他父母的老相識,並且作為他父親生前的同事,來他家看望他,一邊喝著他沏的茶,一邊慢慢他講給他聽的。盧勝七那回來看他確實出於好意,給他提來了一捆富強粉挂面,臨走還給他留下了五塊錢。正是從那次談話中,路喜純知道了「大茶壺」意味著什麼。他想起小時候有一回在外頭淘氣,汗淋淋地跑回家中,渴得不行,尖著嗓子問父親要涼白開喝,他伸手指著桌上的茶壺,沒嚷 「涼白開」,而是嚷著,「茶壺!大茶壺!」正在喝酒的父親竟不但沒遞給他那茶壺,還突然伸手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使他小小的心靈深受刺激——他很長時間都困惑不解,父親雖是個粗人,脾氣不好,對他卻一貫是憐愛依順的,他那回並未犯什麼錯誤,為什麼父親竟動手打得他臉蛋腫起老高?更奇怪的是,母親一貫是護持他的,有回父親不小心把他絆倒在地,母親為此叨嘮了父親足足有一個鐘頭;可是當父親這一巴掌甩在他臉上以後,母親卻並未如他所期待的那樣,把他摟進懷中,數落父親,反倒配合父親似的,暴躁地把他臭罵了一頓,說他一天到晚就知道瞎跑胡玩,「人嫌狗厭」……待父母雙亡之後,盧勝七來過,他才恍然。啊,「大茶壺」——這三個字里包含著父母多少血淚與屈辱!怪不得班主任請父親去學校 「憶苦思甜」,父親不是一般地拒絕,而是悶聲悶氣地說:「甭拿我開心!」他的那些遭遇,可怎麼講得出口哇?他的苦,只能就著燒酒,咽進心底,深埋起來!啊,父親!你這曾提著大茶壺在社會的最底層掙扎的父親,我愛你!我也愛我那同樣被知根知底的人所瞧不起的母親!母親啊!你臉上的那些皺褶,你額頭、太陽穴、脖子上所掐出的那些 「紫紅的花瓣」,你那粗啞的嗓子里冒出的那些鄙俗的語彙,都掩不住你心底的善良與溫厚;你同父親在解放後才結合,你們好不容易生下我來,在對往事的緘默中含辛茹苦地撫養我成長,這恩情,這心意,我該怎樣地報答?啊,親愛的雙親,你們的所謂「不名譽」,是那個遠去的社會強加給你們的,我不承認!誰敢污辱你們,我一定不把他輕饒!……

  心裡翻騰著鋼水般的憤懣,路喜純用全身心恨著盧寶桑,他的拳頭捏得格格作響,指甲簡直就要嵌入掌心,看樣子他就要揮出那鋼澆鐵鑄般的拳頭,直奔盧寶桑的下巴了。盧寶桑面對著這樣一個路喜純,酒醒了一大半,背上沁出了一片冷汗,可是為了防備對方那狂暴的一擊,他本能地用雙手掌住了餐桌的桌沿,倘若路喜純那一拳飛將過來,他便下決心把整個桌面掀起朝路喜純扣過去……這形勢在座的每一個人一瞬間都洞若觀火,啞然中都感到心臟堵到了嗓子眼兒……

  路喜純的拳頭就要揮起來了。在這千鉤一發的當口,他的眼睛的餘光掃到了新郎和新娘——薛紀躍縮起了脖子,潘秀婭依偎到了丈夫的胳膊上,兩人的眼裡充滿了恐怖與絕望……

  路喜純忽然轉身消失於屋門之外。事後追憶起來,包括盧寶桑在內,誰都說不清他是怎麼突然一下子就跑開了的。

  足足幾秒鐘過去,屋裡的人才回過神來。薛師傅不由得顫聲斥責盧寶桑說:「寶桑,你真不象話!」薛大娘揉著胸口呼應說:「寶桑,你瞎鬧什麼?」薛紀躍一反這以前的懦弱萎縮,激動地指著盧寶桑說:「你足撮一氣還不夠,還在這兒胡說八道,你走人!」七姑「各打五十大板」地尖聲評論說:「這是怎麼回子事喲?瞧你們請來的這些個人!」……

  盧寶桑見路喜純消失了,忽然又蠻橫起來。他想我反正左右不是人兒了,乾脆鬧它個天翻地覆,我的雙手既然沒有離開桌沿,趁勢將飯桌掀它一掀,豈不痛快?想到這兒,他便齜牙咧嘴地吼了一聲:「走人就走人!」隨著這一聲吼,他的雙手眼看就要完成那掀桌子的動作,桌邊的人全部站了起來,幾乎同時發出了驚呼;可是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個人搶上一步來到他跟前,伸出右手兩根手指頭朝他身上點了一點,他便突然翻著眼睛,麵條般癱了下去;王經理忙順勢扶住他,讓他癱靠在了五斗櫥上。

  那走攏盧寶桑身前,伸出兩根指頭對他「點穴」的,便是薛師傅的結拜兄弟殷大爺。在此之前,他在宴席上一聲不吭,幾乎被同桌的人們忽略。他的這一點,使與宴的人們又受到一次刺激。潘秀婭一時間以為盧寶桑被他點死了,嚇得緊偎在薛紀躍懷裡,乾哭起來。

  殷大爺卻兩手互相撣撣說:「不礙的,他一會兒就能回過來。回過來他准就老實了。」又不慌不忙地回到座位上,招呼大家說:「喝湯吧。

  再喝幾口湯,我看就盛上飯吃飯吧。「

  七姑吁出一口氣來,她扯平衣襟,準備告辭,可一看潘秀婭那餘悸未消的可憐相,又猶豫起來,她能就這麼著撇下秀丫走開嗎?……

  在屋外苫棚里,路喜純坐在小板凳上,雙手抱頭,把頭埋向大腿,悶聲悶氣地哭泣著。孟昭英在他身旁彎下腰,搜索著心裡所能想出的最溫存的話語,勸慰著他。可孟昭英怎知道此刻路喜純心裡所翻騰著的思緒?路喜純本是條硬漢子,他很少哭泣,他本來是完全可以通過狠狠地揍盧寶桑一頓,以泄他心中的憤懣的,可是他在拳頭就要飛出之際,忽然意識到他今天對更多的人所承擔的義務。他所為何來?不為「湯封」,不為讚譽,為的是創造美,並將這美無私地奉獻給這個舉行婚禮的家庭,以及他們的親友……不錯,他出身低賤,他的父親,當年的確曾是「大茶壺」,他的母親,當年的確曾是「窯姐兒」,即使在解放後,翻了身,過上了人的生活,這樣的身世經歷也不便於公開地 「憶苦思甜」。這是多麼大的悲哀!那遠去的社會不僅將屈辱刻在了他父母心中,更波及到了他這一代!可是他要強,越是從這種屈辱中誕生,他越是要自尊自重。他不墮落!他不消沈!他要在自己那平凡的崗位上,正正派派地為這個社會貢獻出自己的汗水;他要在這種施展自己技藝的義務勞動中,認認真真地為普通的群眾奉獻出自己精心創造出的美來……可是他竟遭到了這般殘酷的污辱!為了使這舉行婚宴的一家不至於陷入醜惡混亂的漩渦,他只得強咽苦果,抽身回到這裡,可是他必須痛痛快快地排泄出胸中淤積的悲苦和憤懣。啊,他,一條硬錚錚的漢子,竟悶聲悶氣地抱頭痛哭起來!他哭,不是怨恨父母給他留下的屈辱,而是更加痛惜父母的早逝,他也為自己長期不理解父母而感到愧疚……

  孟昭英回到屋裡,報告大家說:「人家路師傅為了成全咱們,躲一邊去忍氣吞聲,小夥子夠有多好!」並提醒薛大娘說:「媽,還不快給人家送上」湯封「,安慰安慰人家!」

  薛大娘便讓薛紀躍拉開五斗櫥抽屜,取出「湯封」來——她在開宴前用紅紙包好,擱在了薛紀躍放瑞士雷達牌小金錶的那隻抽屜里。

  薛紀躍過去開抽屜時,她趁便徵求薛師傅意見:「再給他添上八塊吧,我看他怪不容易的!」

  薛師傅沒來得及回答,便聽見薛紀躍一聲異樣的驚呼:「唉呀!金錶跟」湯封「全都沒啦!」

  滿屋的人——癱在五斗櫥下的盧寶桑除外——全都又一次陷於驚詫之中。

25

  行政處處長對別人的告發啞然失笑。

  眼看就到兩點半了,接張奇林去機場的小汽車居然還沒有到,於大夫又一次打電話到機關,值班員說傅善讀確實已乘車出發來接,那為什麼這個時候還沒抵達?真讓人著急!

  張奇林已經穿妥了西裝、皮鞋和大衣,雙手背在身後,在客廳里踱過來踱過去。飛機四點鐘起飛,現在離起飛僅僅只有一個半鐘頭了。

  就算小汽車立即到達,立即坐上出發,路上總得半個來鐘頭,進到機場,辦出境手續,託運行李,接受檢查,穿過隔離區,到達候機廳,進入飛機艙,最快也總還要四十多分鐘,所以現在真是一分一秒地接近了誤機的臨界值。一貫遇事沈著鎮靜的張奇林,此刻在踱步中也明顯地流露出焦躁與煩怨。

  傅善讀今天是怎麼一回事呢?自從張奇林主管這個局以來,同傅善讀接觸中,一直感到他這人辦事妥帖精細,很可信用。難道傅善讀今天的反常,同中午接到的那封告發信有一定關係?想到這裡,張奇林不由得往牆上一瞥——那幅洛璣山為他「卻乏走筆」的山水畫已經按照他的吩咐,由女兒張秀藻取下收起,現在牆上只留下一塊長條的白痕。傅善讀為洛璣山搞房子,圖的是什麼呢?就為圖他那同一構思多次複製的 「作品」嗎?洛璣山貪得無厭地弄房子,又圖的是什麼呢?

  他除了畫畫兒,還想當「二房東」嗎?張奇林感到困惑。他深感世界上的事物之間是一個複雜的網路結構,只盯住一個「網結」是不足以知人論事的,必須把握住一組矩陣網路,才能作出近似判斷……然而那封告發信所揭發的實際僅僅只是一個 「網結」,有關「網路」的真相究竟如何呢?……傅善讀會不會是故意晚來,以迴避我的詢問?可不管他怎樣晚來,從這裡開往機場的一路上,我在汽車中總還是要問到他的;即使我問完還不足以作出判斷,問一問心理上總能平衡一點……

  張秀藻被於大夫派往院門外瞭望——儘管這實際上起不了什麼作用,於大夫還是讓她去,她也馴順地去了。當她走到外院時,她的眼光不由得朝東邊小偏院瞥去——那四扇屏門半開半掩,似乎透露出無限的神秘。馮婉姝一定來了吧?她同荀磊此刻在做什麼?一起聽音樂,還是一起看書?張秀藻並不嫉妒,但感到一陣陣酸辛的悵惘。她想,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比這個更令人痛苦——你愛他,他卻不愛你。她覺得那種原來愛過、後來不愛了的情況,究竟還比這種境遇好些,因為心中總還有可供細細咀嚼的甜蜜的回憶……要不是身後突然來了一個莽撞的少年,急匆匆地撞了她一下,從她身邊頭也不回地大步朝院外走去,她也許還會佇立在那裡,繼續任自己的感情漲潮……那少年穿著一件米黃色的登山服,雙手插在斜兜中,彷彿喝醉了酒的模樣,不消說,又是薛家婚宴上的食客。薛家怎麼凈是這種大叫大嚷、粗魯無禮的親友呢?撞了人家,頭也不回,連聲道歉也不會,徑自晃著肩膀大步流星地走了,真不害臊!……張秀藻還未挪步,又聽得身後人聲嘈雜,原來是薛師傅和薛大娘在送一群客人,她趕忙快步走出了院門,閃到了一邊。到了院門外她想起她,那瞭望的職責,便把手搭在眼上,朝衚衕口望去,衚衕口那邊冷清清的,並沒有什麼小汽車的影子……

  於大夫一看腕上的表己指示著兩點半,便對張奇林建議說:「乾脆叫輛出租汽車吧。這個老傅,辦的什麼事!出國任務他都敢給你耽誤,還說給安排房子哩!這種人!」說著抓起了電話。可就在她撥出租汽車總站的電話號碼時,傅善讀氣咻咻地到了。

  於大夫還未來得及開口埋怨傅善讀,傅善讀卻先一疊聲地謝罪:「怪我,怪我,怪我……不該讓小王從美術館那邊過來,誰想得到今天那兒偏出了車禍呢?到了地安門,偏又遇上個大紅燈……」說著便主動去提旅行箱,又問張奇林:「你還有幾件行李?咱們這就開路!」

  張奇林見傅善讀來了,心裡安定下來。一個半小時里,足能辦完登機的一切事宜。由於整個身心的陡然鬆弛,他忽然感到要小解一次。

  於是他對傅善讀說:「你來了就好。稍安勿躁,我方便一下再走。」

  傅善讀勸止說:「到機場再方便吧。機場廁所乾凈。」

  於大夫也說:「看把你褲子濺髒了——鞋底更不用說,唉,我們這個廁所啊!」

  張奇林卻憋不住。他想了想,便沈著地脫下大衣,又進到裡屋,套上一條平時穿的褲子,換上一雙平時穿的鞋,走了出來,笑著說:「瞧,我這樣就保險了。」說完竟出門而去。

  傅善讀被張奇林這舉動驚住了。一位馬上就要上飛機出國訪問的局長,如此費勁地去上衚衕里的公共廁所!於大夫也感到今天的事態真是觸目驚心,她抓緊機會對傅善讀說:「你瞧瞧,老傅!什麼事兒!

  還把我們窩在這兒,這麼著上廁所!上這種廁所!你虧心不虧心啊!「

  傅善讀賭咒發誓地說:「於大夫,我確確實實給你們預備好兩個單元了。要不,送完老張回來,咱們先坐車去看看房子?看著老張上個廁所都這麼艱苦,你以為我心裡好受?」

  張秀藻本來心不在焉,隨傅善讀進屋以後,她本能地提起爸爸的一個小手提箱,只等著一齊再往院外走。她的腦海里,鮮明地浮現著的,仍是東外院的四扇屏門——可是當張奇林上廁所的舉動呈現在眼前以後,她的心彷彿被敲擊了一下,腦海里的四扇屏門倏地淡化開去。

  雖然爸爸身影消失了,但那上身穿著筆挺的西裝,下身卻套著一條舊褲子,腳上臨時又換成一雙舊鞋的古怪形象,卻彷彿牢牢地粘在了她腦中……啊,爸爸!她忽然覺得自己的爸爸非常可愛,一個能這樣坦然無怨、心平氣和地去衚衕里簡陋的公廁方便的爸爸,該是一個多好的爸爸!爸爸在她眼前有過許許多多的舉動,也許,今天的這個貌似微不足道,甚至有些滑稽的舉動,恰恰最能在她的心目中樹起牢固的威信——作為共產黨員和革命幹部的威信。

  張奇林卻完完全全僅是為了解決一個生理上的需求。他從衚衕公廁回來,動作緊湊地洗了手,脫掉了舊褲子,換上了皮鞋,又穿上大衣,然後便操起桌上的公事包,說了聲:「走吧!」大家便一齊朝院外走去。出了垂花門,穿過狹隘的大門洞,來到街上,把行李放進了汽車後箱,張奇林和於大夫都坐進去以後,傅善讀招呼張秀藻說:「上車吧!」張秀藻笑笑說:「我不去機場了。」張奇林和於大夫也都在車裡說:「她早說好不去了。孩子大了,她有她的事了。」於是傅善讀麻利地鑽進了前座,把門一撞,車子便開動起來。張秀藻朝車子揮了揮手,車子開遠了,她看看手腕上的表——兩點三十八分。

  張秀藻返身走進了院門,來到四扇屏門旁邊。她忽然覺得聽到了荀磊和馮婉姝的笑聲,還有朦朦朧朧的、似有若無的音樂作為陪襯,她的心彷彿被緊緊地捏了一把。在一種惘然若失的精神狀態中,她懨懨地朝里院走去。剛到垂花門邊上,忽然從垂花門裡走出了詹麗穎和一位有點謝頂的、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張秀藻同詹麗穎對笑了一下,便錯肩而過。詹麗穎那粗大的嗓門正甩著這樣的話語:「……好哇!演過了 」貴妃醉酒「,下頭就該演 」鳳還巢「了嘛!……」張秀藻也無心去聽詹麗穎在說著什麼,只是覺得她這人未免有點聒噪……再往裡走,路過薛家苫棚時,她感覺到似乎有男人的哭聲——那是一種悶住的低沈而渾厚的悲聲,使她非常驚異。誰呢?怎麼能在辦喜事時哭呢?她並無細加探究的慾望,但她感受到了生活本身的複雜性和多樣性。她想,在這立體推進、交叉互感的生活中,她還是應當理智,應當堅強,而不能讓心中那隱秘的愛湖衝決堤壩,淹沒掉她的事業心……於是,當她回到家中以後,她洗了個臉,輕輕地哼著歌兒,毅然地坐到了書桌旁,打開了專業英語課本和筆記……

  張奇林乘坐的小汽車開過了鼓樓,從鼓樓東大街直奔東直門。張奇林和於大夫坐在后座上,傅善讀坐在前座上。當張奇林沈吟著考慮如何就那封信的內容詢問傅善讀時,於大夫已經就即將搬去的新居向傅善讀提出了一連串問題,從衛生間澡盆的規格一直問到了窗外是否已經植上了樹、植的什麼樹。傅善讀扭過身子,雙手扶住座椅靠背,熱情地一一作答……

  小汽車眼看出了東直門,開上了通往天竺機場的公路,時間不多了,張奇林便打斷於大夫和傅善讀的交談,鄭重其事地說:「老傅,我要正式地同你談談。」

  傅善讀顯然並無思想準備,他顯得有些吃驚:「正式?」

  張奇林望定扭過身來的傅善讀。這是一位典型的 「老總務」,不知為什麼,張奇林覺得到處管行政事務的幹部都有著同樣的風度、同樣的表情——儘管他們外貌上往往差異很大。老傅身材瘦小緊湊,兩眼卻炯炯有神,不說話時,薄薄的嘴唇閉得很緊,一開口說活,嘴唇果斷地掀動著,腮上的一個傷疤,彷彿也在一動一動,說出的每句話似乎都有著足夠的統計數位作為後盾,不容辯駁。

  張奇林決定開門見山。他說:「今天中午我接到了一封群眾來信,檢舉了你,而且也牽扯到我……」於是他幾乎是把那封信逐字重述了一遍。

  於大夫原不知有這回事,聽了大吃一驚。她才明白張奇林為什麼讓把家裡掛的那幅畫取下。這是張奇林他們單位的事,她當然不好插嘴。不過在這麼個小汽車裡,時間又這麼緊迫,張奇林一下子把問題端到傅善讀面前,會不會弄成個尷尬的局面?她心情緊張地望著傅善讀,既怕他怫然色變,也怕他無地自容……她心裡不免埋怨張奇林:這問題就不能擱到回國後再往外端嗎?

  出乎張奇林和於大夫意料,傅善讀聽完那封告發信的內容,竟是啞然失笑的樣子。他極其輕鬆——甚而還挾帶著幾分愉快地說:「信上說的完完全全都是事實。只不過沒把事實說全就是了——我這回 」卡「

  出來的住房不是一套而是兩套,嘿嘿,我還想再 「卡」出第三套來呢!「

  張奇林愕然。傅善讀見張奇林現出那麼個難看的表情,便以一種安慰的語調說:「你從來沒直接管過分房子的事,沒深入過這個領域,難怪你聽見風就是雨。其實,對於我們做實際工作的人來說,那信上說的事兒,不過是我們這一行的日常生活……」

  張奇林不得不承認,傅善讀所馳騁的那個領域,對他來說,只是一堆抽象的模糊的概念。局裡的「分房委員會」不由他抓。固然局黨組要討論通過住房上給予特殊照顧的中年知識份子名單,但他們所討論的只是人而不是房——他們只作出應當優先給誰分配住房的決定,至於實際安排,那就是傅善讀他們的事了。

  張奇林問:「你是怎麼卡掉中年知識份子住房的?這關係到落實黨的知識份子政策,你怎麼敢這麼干?」

  傅善讀笑嘻嘻地反問:「咱們局哪一位該給房的中年知識份子沒得著房?」

  張奇林一想,也確實沒有來告這種狀的。似乎每一位分房名單上有名的人都分到了住房。他想起那封告發信上的措詞,也並不是說傅善讀卡掉了誰應得的整套住房,而只是說他「卡掉了您局中年知識份子的居住面積」。

  傅善讀見張奇林發楞,便進一步說明:「咱們局的住房來源,一是接受統建房的分配,一是自蓋自分。先說第一種,統建房有不同的規格,都號稱三間一套,有五十平米的,也有三十平米的;都號稱兩間一套,有三十平米的,也有二十三平米的;有全是南窗的,也有全是北窗的,自然也有各種兩面開窗的;有的大而粗,有的小而精;有的房子好地段差,有的房子差地段好;有願把三間一套換成一個兩間一套、一個獨間一套的;有願把樓房換成平房的……我們管這攤事的,說實話,確有以權謀私的角色;不過,也是實話——我們搞所謂的倒換,主要還是為本單位著想。比如說,這回一共分給了咱們統建房二十八個單元、一千一百三十二平米,除去可以倒的舊房不算,按說可以安排二十八戶入住;可是我不能就這麼著死板地安排,比如說,給你們家,我就不能安排成一個三大間單元,而要安排兩個兩大間的單元,這樣,我手裡的房子就不夠分了。也不光是你家,這類需要變通的例子還有,比如有的該分房子的人家,婆媳實在不合,我要盡心為他們服務,就該把一個兩大間的單元,盡量換成兩個獨間的單元,於是乎我就要同別的單位的同行聯繫——我不去聯絡他們也會主動找上門來,我們之間——往往也不是雙邊,而是三邊、四邊,半公開地進行倒換;倒換的結果,比如這回我手裡的狀況,就挺讓人滿意,凡該安排住房的我全安排了,還多出兩套來——怎麼多出來的?自然是因為我卡掉了一些住戶的米數,不過那米數極其有限,也就一、二平米,三、四平米而已,但我積少成多的結果,便多出了兩個單元來;少了米數的住戶也許還得到了另外的好處,比如陽台大,層次好,採光足……你說我坑害了誰呢?我完完全全是一片好心!……」

  張奇林懷疑地問:「你這個好心我還不完全明白,那洛璣山跟咱們單位毫無關係,你怎麼能讓他住進一套呢?這總是違反原則的吧?」

  傅善讀起勁地掀動著嘴唇,振振有辭地說:「那洛璣山不過是借住,我並沒有給他住房證,算不上違反了什麼原則。咱們給他提供方便,他給咱們幫忙,這實際上是一種協作嘛……」

  張奇林大惑不解:「協作?一個單位和一個私人協作?」

  傅善讀只覺得張奇林迂腐無知,他不禁調侃地說:「你這個官僚主義者!」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剛才說了,咱們局的住房,一靠統建統分,一靠自蓋自分。蓋房子你當跟搭積木那麼容易?地皮問題,設計問題,材料問題,施工力量問題……頭疼的事多了!你以為那洛璣山不過是有幾管毛筆的等閑人物?咱們局這回蓋宿舍樓的水暖設備,要沒洛璣山幫忙,能那麼順當地到手嗎?」

  張奇林覺得傅善讀越說越象「天方夜譚」,不禁問道:「他還兼營水暖設備公司?」

  傅善讀笑了:「你真能開玩笑!他自然只會畫那麼兩筆畫兒!可現在哪個賓館、招待所不想要他的畫兒?都搶著請他去畫,房子沒蓋起來,要多大的畫兒,掛在什麼部位,早都跟他定好了……所以他能替咱們說情,從賓館工地勻出點過剩的水暖設備來。咱們欠了人家的情,借套富餘的單元給他用用,還不應該嗎?……」見張奇林仍然瞪著眼睛,傅善讀又補充說:「你放心,這裡其實並沒有什麼不乾不凈的事情。

  那水暖設備都是按官價轉讓、接收的,手續完備,洛璣山從中沒拿一分錢的「回扣」。「

  張奇林仍對洛璣山反感:「他自得一套住房,還不算拿 」回扣「嗎?

  而且人家說他象這樣的住房已經弄到了三套,也太貪得無厭了!「

  傅善讀卻不以為然:「他的情況我太清楚了。別看他名聲在外,他那個單位可根本不拿他當回事兒,說他年輕,資歷淺,還不夠照顧的份兒,分給他的住房,就是那麼個又小又窄的單元。他上有老,下有小,家裡根本擺不開畫案,他也是逼得沒有辦法,才這麼弄了三個單元——你以為是什麼大三間的單元?三處我都去過,一處在塔式樓的第十五層,是個獨間的,他當了畫室,他說他不能總是到賓館裡去畫訂貨,他想靜下心來搞一點真正的創作,所以得有個自己的畫室;再一處是個半地下室,他安排他老母和女兒住,以減少自家的擁擠;第三處就是我借給他的,也不過是個兩間的單元,他布置出來會會客,藏一點書和美術資料,如此而已。說實在的,以他現在的這個水平,如果到國外去,他能混得滿不錯嘛!買一棟樓住住,搞它一座帶花園的別墅,怕都不是什麼難事,可人家並沒有那麼個想法,能忍心說他貪得無厭嗎?……」

  張奇林聽了傅善讀一番話,暫且無言。他心裡思忖著:即便傅善讀所說的全是真情實況,看來這裡面也還是有一定的問題。什麼樣的問題呢?恐怕是住房修建、分配體制本身的問題。人們合理的物質需求,社會上人們之間互通有無的交換關係,看來採取壓抑的辦法、遏制的辦法,終究只能是造成更多的矛盾和不必要的人力物力消耗。十年前,按規定農民不許販賣花生米,但城市居民們還是幾乎家家都有花生米——一個地下的花生米供求網頑強地存在著。現在爽性允許農民販賣花生米,讓花生米供求網公開化、合法化了,供求雙方的身心都得以免除多餘的耗損,生活不是變得更明朗更輕鬆了嗎?什麼時候城市住房問題也能擺脫人為的腳枷,把解決的步子邁得更清爽、更迅捷呢?……

  傅善讀見張奇林的表情漸漸由嚴峻而溫和,便主動地說:「老張,你還沒問我:你那另一套卡出來的單元,派了什麼用場呢?告訴你吧——分給了你們新任命的技術情報站站長龐其杉。原來 」分房委員會「

  認為他的「分數」不夠,他還得再等上一陣子才行,可是我手頭多出這麼一套以後,馬上就把他安排了——他一上任就住進了新房,工作能不安心嗎?你看,那封告狀信其實倒是封表揚信——我歡迎部紀律檢查委員會趕快來檢查,越檢查,我越心安理得哩!「

  張奇林笑笑說:「你這只是一面之詞。我看紀委會一定會來檢查的。

  我想檢查的結果,也許不會僅限於簡單地確定一下是非……「他忽然想到他出發前讓家裡人取下了洛璣山的那幅山水條幅,想到條幅取下後牆上留下的一長溜白痕,忍不住又說:」不過,那個洛璣山把一個構思畫來畫去地重複,畢竟不高明……「

  傅善讀仍舊為洛璣山辯護:「中外古今,畫家重複一個題材的例子多的是,不信,你看看齊白石留下的畫兒,有多少蝦米,多少菊花?……」

  於大夫見他倆的談話越來越輕鬆,也便不再緊張。她朝車窗外望望,提醒他們:「行啦行啦,等老張回國以後你們再抬杠吧。看,到天竺機場啦!」

  小汽車拐進了機場專用車道,不一會兒,又飛快地旋上了候機室前的迴旋坡道……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鐘鼓樓 > 第五章 未(下午 1 時一3 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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