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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狀元媒 (三)

所屬書籍: 狀元媒

母親長得美,這是老天爺的賜予。我沒見過那位失蹤了的山東外祖父,或許母親的長相隨他也未可知。我常常驚奇,小家出身的母親,何以能有如此精緻的相貌?母親一生所生三個女兒,其中兩個都像她,只有我和父親接近,這讓我覺得遺憾,倘若我有母親的相貌,父親的才華,那將何等了得!姐姐們說,天下的精彩哪能都給了你,老天爺右手給你一塊金子,左手就會剜去你一塊肉!

母親的美麗是美在她的頭髮上,她那一頭濃濃的頭髮,讓當今任何一個秀髮模特廣告都無法與之相比。母親告訴我,她做姑娘的時候梳一條長辮子,辮根扎著紅頭繩,辮子粗得一把攥不過來,一直垂到腳後跟。因辮子粗而長,礙事,母親不得不把辮子一圈一圈盤在頭上,如同頂了個大盤子。這種髮式讓母親在南營房有了個小名,叫「盤兒」。南營房的街坊們都知道盤兒,都喜歡盤兒,她是那兒大眾的閨女。母親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梳著髮髻的,別人,比如劉媽的髮髻裡面都藏著假髮,母親卻沒有,她用的全是自己的真頭髮。母親的髮髻上不戴首飾,夏天是兩枝院里的白玉簪棒,春天是一簇紫丁香,兩朵紅石榴,只有正月過年的時候母親才戴花,是一朵精緻的紅絨花。紅絨花是老北京的特產,以東安市場出售的最為地道,一根栽著紅絨的鐵絲,盤成了各式花樣,精緻、喜慶、溫馨、親切,可惜,北京的紅絨花現在已成絕品,六十年代以後再沒見過。母親死後,我為她梳理頭髮,彼時她已改變了髮式,變做了半邊有發,半邊光禿的陰陽頭。梳理有發的半邊,我發現母親雖然有了一把年紀,那烏黑濃密的頭髮,竟無一根雜色,在燈下閃爍著光澤,至死不變。

父親跟母親比差了許多,娶我母親的時候他已經謝了頂,被小輩們叫為「禿爸爸」。「禿爸爸」不是兒子們叫的,是侄子們叫的,滿人喜歡將親近的人喊做「爸爸」,此爸爸非彼爸爸,真正的爸爸得叫「阿瑪」。我管我的姑姑叫「姑爸爸」,除了親切還有尊敬的意味在其中,正如同光緒管慈禧叫「親爸爸」一樣,絕沒有父親的含義在其中。我長得像父親,頭髮也隨父親,稀少柔軟,不加修飾,一腦袋黃毛便太陽神一樣地張揚著,絕無秀美可言。看著姐姐們滿頭的大波浪,除了嫉妒便是覺得造物的不公。

美麗的母親一直待字閨中,到了三十歲才出閣。這樣的老姑娘別說在七十年前,就是在今天也屬於「老大難」範疇了。我問過母親為何不嫁,母親說,你姥姥、姥爺都去世了,你舅舅還沒成年,我嫁了,他靠誰?

母親的確是等到舅舅立業以後才結婚的,母親結婚那年舅舅19歲,19歲的小夥子應該能頂門過日子了,可是卻沒有。我舅舅心存高遠,卻不喜歡念書;對什麼都有看法,卻不敢出頭,屬於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一類。他幹什麼都沒長性,至今我說不清楚我這位舅舅究竟是從哪個崗位上退休的,他當過巡警(膽小),跑過五金小買賣(全賠),開過酒鋪(有始無終),賣過棺材(被搶),當過中學工友(半學期),做過話劇演員(龍套),解放後在國營食堂炸過油餅,在農場養過豬,在傢具廠當過設計,在馬路上鋪過瀝青……變化多端的舅舅成為我母親一生的包袱和心病。

我問母親在她三十年的南營房生涯中,遇沒遇到過讓她心儀的人。母親問我什麼叫「心儀」,我說就是喜歡的男朋友,初戀的情人,甚至是單相思的對象,比如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喜歡我們班的男生劉大可,到了呢,什麼結果也沒有。

母親想了半天,最後搖搖頭。

三十年的女兒生活竟是一片空白,不可思義。我說,男朋友女朋友總是有吧?

母親說,男女朋友當然有,多著呢。

我說,撿關係最近的說。

母親說,關係最近的,男的叫李震江,女的叫「碟兒」。

我說,就說說這個李震江。

母親說震江的故事可多了,他是我外祖父的學生,家在朝外東森里住,是種藕的農家子弟。

我查了北京舊地圖,東森里在南營房的西南邊,秀水河東邊,那裡的確有片水窪叫蓮花池。聽老人說,蓮花池旁邊有十幾家妓院,屬於四等窯子,那裡的妓女多是年老色衰,進門就上炕的角色。蓮花池妓女所接的客人是趕大車、拉排子車的苦力,也有在京東八縣作案的土匪和盜墓的賊人,常常地警察在這裡抓獲到有命案在身的要犯或是江洋大盜。我後來跟老紀說過李震江,老紀的看法與母親不同,老紀說李震江是蓮花池妓女的孩子,是有人暗地裡出錢,讓這孩子念書,所謂「種藕的農家子弟」,那是假的。

相比較,我更相信老紀的話,真是「農家子弟」不會有那麼多時間兒子一樣地陪在我外祖父身邊,不會唱只有妓女才會唱的小曲兒。我聽過一段母親跟李震江學的曲子,說的是一個妓女死了,被人用席一卷扔到了芳草地的濫葬崗:

……

前頭露著青絲髮,後頭露著繡花鞋。

南來的烏鴉鵮了奴的眼,

北來的餓狗掏了奴的懷。

一個說「掩上幾把土吧」,

另一個說:「人家交代得清楚,

咱們是管抬不管埋」。

……

曲子很長,連說帶唱,我能記住的也就這麼多,這樣的曲子除了妓女以外,別人大概編不出來。

我從母親的敘述中,感到了李震江這個人物的詭秘虛幻,他往往和一些靈異事件聯繫在一起,所以他的短命是必然的。母親說有一天天還沒亮,她到東大橋去給她的繼父買油炸鬼,本來壇口的燒餅鋪旁邊就有賣的,她的繼父說壇口的油炸鬼不如東大橋的焦脆,就得繞遠出榮盛夾道去東大橋。東大橋是朝陽門外街鋪的東極限,過了那座不高的白石頭橋就是一片荒地,螢飛狐躥,亂冢雜陳,是處決犯人的刑場。清朝,刑場帶有震懾作用,一般都選在人口密集的市場附近,宣武門外的騾馬市大街,菜市口,都是殺人的地方。到了民國,刑場就改到了東大橋的南邊,芳草地的北邊,這片相對空曠的地界。為此,朝陽門外便應運而生了不少棺材鋪、壽衣店、裱糊鋪、杠房。

母親說她和震江最愛看的就是「出大差」,「出大差」就是殺人,把犯人從交道口的順天府,即現在的教師進修學校押出來,走東四牌樓,過小街口,出朝陽門,專挑熱鬧的地方走,帶有遊街性質,到了東大橋就算是到了終點,當然也是犯人人生的終點,所以,一出朝陽門,犯人自知路快走完,沒有多長的活頭了,往往要鬧些節目出來。逢有「出大差」的時候李震江必定要逃學,帶著我的母親早早地等在朝陽門門臉兒,站在人群的最前頭,眼巴巴地朝西瞅。遠遠地看見「出大差」的隊伍從小街口那邊過來了,駟馬狼煙地走得很快,為什麼快呢,是怕有人劫法場。我對這點很能理解,少年時看《水滸傳》,那些英雄們多是從法場上被救走的,比如宋江、盧俊義什麼的。到了民國這會兒跟宋朝就不太一樣了,「出大差」最前頭走的是馬隊,十幾匹馬走得很威風,中間是背槍的士兵,臉上淌著熱汗,跟在馬後頭,一溜小跑。兵後頭是三匹馬拉的膠皮軲轆大車,有時候一輛,有時候幾輛,這要由處決犯人的多少決定。被殺的人坐在車當間,五花大綁,背後插著招子,招子是白木頭排子,上頭寫著處決的由頭和姓名,字上畫著紅圈,但凡誰背上了這個玩藝,那是必死無疑,絕沒有挽回的餘地了。車過朝陽門,有的犯人嚇得屎尿全出,臉色青綠,人還沒有死,魂魄已經飛了。這樣的「出大差」讓觀眾失望,覺得不過癮,就挑唆著犯人折騰。母親說,平日震江挺靦腆的,連大聲說話也會臉紅,可是這會兒,卻好像換了一個人,變成了另外一個震江了,他朝車上的犯人使勁喊,「爺們兒,唱一段嗨,別老悶兒著!」

一個西山的土匪,走到朝外「順永油鹽店」門口不走了,要喝酒吃肉,油鹽店哪有酒肉,掌柜的讓夥計給沏了碗紅糖水端過去,犯人喝了糖水還不走,人群知道這邊有樂子,都往這邊涌,一時就有點兒亂。那個犯人看見擠在前頭的一個胖娘們兒,張口便說,美人兒,跟我一塊兒走吧!

那娘們兒也不含糊,立即回應道,我嫌你沒腦袋!

喝了紅糖水的西山土匪,後來披了「順永油鹽店」旁邊「同聚隆布店」送過來的七尺紅布,才往前走了。

朝陽門外的人管油條都叫油炸鬼,大概跟刑場在此的心態有關。母親說那天她買完油炸鬼正要往回走,卻看見震江直直地跪在橋底下,母親過去叫他,他不理,拉他,他也不起來,眼睛傻愣愣地瞪著。母親說震江跪了有些時候了,夾襖都讓露水打濕了。一個趕大車的從橋上過,見了這情景,二話沒說,圍著李震江轉了兩個圈,把鞭子甩了幾聲響,這一來,李震江的眼珠才會轉了,長長地噓了口氣,癱坐在地上。母親問他跪在這兒幹什麼,李震江說他在「等著挨頭刀」。趕車的說這是「撞克」了,也就是撞上了遊盪的孤魂野鬼,讓鬼給拿住了,幸虧是遇上了他,換了別人,李震江的小命早叫惡鬼揪走了。趕車的說他每天出來早,天不亮,路上沒人,什麼都能碰上,馬耳朵一乍,他就知道周圍有不幹凈的鬼魅了,啪啪甩兩下鞭子就把什麼都破了。母親說,趕車的鞭子稍都是狗皮做的,狗能破邪,平常說的「狗血淋頭」就是指這種事兒,任甚妖魔鬼怪都嫌狗身上的東西。

我說李震江的表現是典型的臆病癥狀,大概是「出大差」看得多了,發生了角色轉換,這個李震江,平日身體大概不是太好。母親說震江身體很棒,冬天穿條單褲在雪地里跑,頭上還冒熱氣。

可是「頭上冒熱氣」的李震江卻突然地死了,聽說死的時候連《論語》的第一篇「學而第一」還沒有念下來。李震江的死因是給母親家修房,他和泥的時候光著腳在摻了麻刀的泥漿里踩,不知被什麼劃破了腳板,也沒在意,不幾天卻死了。我說李震江是得了破傷風,這樣的事情擱現在打點兒疫苗,絕不至於要命。母親卻說震江是碰上了鬼。

外祖父在東獄廟的西跨院教書,晚上不回家,就住在廟裡,外祖母帶著襁褓里的陳錫元每天下午過去陪著外祖父。天天晚上,母親要挎著筐子,裡面裝著陳錫元的尿褯子和父母晚上的夜宵給送到東嶽廟去。李震江的任務是陪著母親送東西,再把母親護送回南營房,然後自己回家。

東嶽廟供奉的是東嶽大帝,東嶽大帝是百鬼之帥,專門主管死生的大神,東嶽泰山,是連皇上也要去封禪的重要地界。北京東嶽廟氣勢肅穆陰森,前後六進,院落層層相套,內里有十八層地獄,有各樣恐怖猙獰的塑像。母親將李震江列為她的男朋友,我可以想像,一對小男女在夜晚的時刻穿越大街小巷,進入鬼氣森森的東嶽廟的情景,恐怖、壓抑,再加上驚慌,共同造成了一種特定的情感氛圍,不是男朋友也是男朋友了。

東嶽廟因為在京東,在大路邊,交通方便,還承擔著一個任務,停靈。北京人有習慣,死在外地的人叫「外死鬼」,靈柩不能進城進家,必須停在城門以外,東嶽廟的地理位置是比較理想的地方,這種做法叫「停靈暫厝」。與此同時,有些客死京城的外地官員、商人,也將靈柩停在廟內,以備擇日還鄉。東嶽大帝是主管陰間事物的神,將靈柩停放在廟裡既便於探望、祭奠、啟運,又能得到神的垂護保佑,一切順理成章,對廟裡來說,也是一筆收入。

母親說,那天她和震江到廟裡給外祖父送東西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外祖父的房裡還亮著燈,跨院北屋,也亮著兩盞油燈,照著下午才停進來的兩口棺材。聽說是宋哲元手下一個姓張的師長和他的副官,不知為什麼死了,臨時停在這兒。宋哲元是著名愛國將領,那時候在北平,是個頭等大的官兒。大官兒底下這兩個人的棺材卻枵薄得可憐,自抬進來便有殷殷的血跡滲出,把整個西跨院弄得滿是血腥之氣。母親說那天她和震江一進院,頭髮就發乍,身上起雞皮疙瘩,西跨院的北屋常停靈,新的舊的,有的一擱十幾年,習慣了也不覺怎麼的,可這回不一樣,越往裡頭走心裡越發瘮,棺前兩盞半明半滅的油燈,遠遠望去,鬼火一樣閃爍,她和震江誰也不說話,加快了腳步往東屋走。母親說可就那麼巧,一抬頭,他們同時看見了西牆根底下站著兩個人,兩個人見他們進院,立即背過臉去,面牆而立,一動不動。震江慎不住了,大喊一聲,見鬼啦!

母親和李震江一下鑽進房內,將所見跟外祖父學說,外祖父不信鬼,說他在廟裡教了十幾年書,十幾年來在西跨院停過的靈柩不下百數,從沒見過什麼鬼魅。說著推窗而望,只見西牆下一片月光,哪裡有什麼人影?

母親說,震江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發出那聲喊叫,或許那兩個鬼還不知道他們已經死了,讓震江一喊,點破了,一股冤氣就撲過來了,要不震江怎會第二天就扎了腳……

我是不信鬼的,讓母親一說,從後脊樑冒涼氣,打聽過這個故事就再也沒進過東嶽廟,當然也進不去了,解放後東嶽廟被某個單位佔用了,聽說是警察學校之類,我想,真要這樣也挺好,警察們能鎮得住一切東西。李震江的逝去究竟給母親帶來多少傷感,至今讓我揣摩不透,從母親帶有神秘色彩的敘述中,我感到很大成分是在給我講一個鬼怪故事,而不是在談自己的情感歷程。那個走進母親視野的,出身模糊不清的青年,過早地消逝在了朝陽門外的土地上,除了我在本篇文章中的提出,大概世界上沒有誰再記得他,再知道他。寫下以上文字,是替母親存念,也是對曾經短暫生活在朝陽門外一個普通北京青年的追記。

他叫李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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