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月老系紅繩」,「千里姻緣一線牽」的說法,誰跟誰是一家子,早已是命中安排好了的。陳家、紀家本已成熟的姻緣卻因月老的執意,有了改變。我跟母親談論她這180度婚姻扭轉時,母親說這是命,任誰也掙不過命去。記得她當時還給我講了個故事,說古代有個人晚上看見一個老頭倚著布口袋在月光下翻書,他問老頭看的什麼書,老頭說「天下婚書」,書上寫著誰和誰成夫妻,但凡書上寫了,他便用布口袋裡的紅繩把一對男女的腳踝拴在一起,兩個人即便相距千里萬里,也會因這繩子走到一起。這人問他的未來媳婦是誰,老頭說集市上撿菜婆子領的女孩就是他將來的媳婦。第二天他到集市上看到了那個又臟又爛的婆子,拉著一個小丫頭,甚不滿意,就用刀砍殺了那女孩,自己逃走了,想的是既定的婚姻已經解除。若干年,他娶了一位官員的女兒,那女兒花容月貌,眉心有一傷疤,一問,是小時家境遭難,隨奶母上街乞食,被人砍的。這人遂信月老的話不虛……
母親信命,她一直堅信,是月老沒把她和老紀拴在一根繩上,沒嫁給老紀,她並不遺憾。
果然沒過多久,劉狀元就通過七舅爺傳來了話,要親自做媒,把「盤兒」說給東城戲樓衚衕的葉四爺做夫人。
來傳話的七舅爺先說媒人是多麼的有身份、有名氣,又說了我父親是多麼的有錢、有學問,說他們都是留學外洋的精英,是中國不可多得的人才,這樣的人物打著燈籠都難找。我那位只有中學肄業水平的舅舅鬧不懂「精英」是什麼東西,但是他知道《狀元媒》這齣戲,知道狀元是很偉大的人物,很多戲曲里是有不少狀元娶了千金小姐,甚至招贅駙馬的。我舅舅很想看看真的狀元是什麼模樣,就要求媒人劉春霖一定要親自登門提親而不是讓人傳話。七舅爺說,人家劉狀元是天上星宿,豈是誰想見就能見的,狀元不可能降貴紆尊,到南營房這寒門窮舍來,你要想目睹狀元真容,除非是婚事敲定,人家作為媒人來放定,也算是事出有因,不辱沒狀元身份。
舅舅說他姐姐的親事得問問隔壁的老老紀,七舅爺說,老老紀是誰?他能做得了咱們鈕古祿家的主嗎?我是你舅舅,你娘死的時候雖沒有交代,你們家的事也得我說了算,今天狀元要來做媒,這婚事不成也得成。
舅舅干瞪著眼睛說不出話,此刻他心裡已把劉狀元和戲台上蹬著皂靴穿著紅袍晃著紗帽翅的英俊小生鬧混了,一心想著劉狀元而忽略了未來的姐夫葉四爺。我問母親七舅爺來家說這件事情的時候她在哪裡,母親說姑娘怎能參與這樣的事,七舅爺一提親,她就藉機躲了。可是舅舅說我母親根本就沒躲,她一直坐在炕桌前撥補活,把七舅爺的話一字不落地全聽了去。我問舅舅母親當時發表了什麼意見,舅舅說什麼意見也沒有,連頭也沒抬,他把母親的沉默看作是認同。
我相信舅舅的判斷,這樁婚事隱隱與母親的心勁兒,與母親的朦朧憧憬相吻合,才子佳人,是母親有限認知中的理想搭配,南營房的女孩也是有夢的。
事情有了眉目,劉狀元便以媒人的身份出現了,進入了談婚的實質階段。嫁娶雙方代表是在安定門茶館見的面,母親這方是我十九歲的舅舅和七舅爺,父親那邊是他的大學同學,在北京開工廠的王國甫,劉狀元算是中間媒人。此刻我的父親母親還不能見面,介紹情況時劉春霖說我父親是屬兔的,山林之兔,農曆六月十六生日,舅舅一推算,父親比母親大了六歲,還算年齡相當。劉狀元說,瑞袚(我父親的字)曾經襲有鎮國將軍的封號,雖然清廷已經不在,畢竟也是個有根底的人家,前妻瓜爾佳去世好幾年了,留下了四個孩子,長子大學已經畢業,兩個女兒在燕京大學讀書,平時住校很少回家,小兒子正上高中……孩子們懂事勤謹,家道殷實富裕,和和睦睦的一個書香門第。母親過去是續弦,是當家過日子的太太。
舅舅知道以自家的情況無法和「鎮國將軍」相比,那是天上地下,氣勢上就有些短,有些高攀的尷尬。望著茶館外頭斜對面成賢街金龍和璽的牌樓,想著裡頭國子監那輝煌的殿宇,便對那陌生的群落產生了一種闖蕩的衝動,他知道那個領域不屬於他,他沒有也永遠不會有資格落腳其中,但是他的姐姐可以,這個「可以」必須要藉助劉狀元的撮合,藉助皇親葉家的勢力……跟賣炸開花豆、拉洋片、烙燒餅的是兩個世界,大相徑庭。
七舅爺看舅舅不說話,認為是拿不定主意,將舅舅拉到外頭說,傻小子,還猶豫什麼,過了這村沒這店,這樣的人家兒全北京也沒幾戶,別人不知道葉四爺我還不知道嘛,我們成天在一塊兒聽戲放風箏,他們家的狗什麼脾性我都清楚!
舅舅說,葉家前頭還有幾個孩子呢,合算我姐姐進門就給人當後媽……
七舅爺說,狀元說了,是續弦,不是作小,你姐姐三十了,三十的老姑娘還想嫁個小白臉兒?不是我說你,都是你把盤兒耽擱了,晃晃蕩盪一個大小子,沒個正經事由,靠姐姐養活著,什麼時候算個頭呢?作為一個老爺們兒我都替你寒磣!
七舅爺的一番話把我舅舅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十幾年來他昏昏厄厄,從來沒想過誰養活誰的問題,跟姐姐在一塊兒過日子似乎成了理所當然,如今讓七舅爺一點破,細想還是真對不住姐姐了。
這樣一來,我舅舅徹底沒了底氣,他用商量的口氣對七舅爺說,那您的意思到底是嫁還是不嫁?
七舅爺說,嫁呀!這還用含糊嗎,四爺是我朋友,人品一頂一的好,那胡琴拉的,托、隨、領、帶,精湛至極,不會唱的都能唱成馬連良;畫也好,工筆花鳥,跟恭親王孫子溥心畬是至交,徐悲鴻馬上要成立北平藝專,還聘請四爺當教授呢……到時候你姐姐就是教授夫人,是太太,你們南營房的窮丫頭做夢都夢不到這一步!
舅舅再沒什麼好說的,進屋再面對劉狀元的時候他表示了對這門親事的認同,但是他覺得對那個坐在一邊一言不發,只是悶頭喝茶的男方代表應該說點兒什麼,提點兒什麼要求,他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話題,情急中不知怎的想起了老紀家在美容院的老大,那個梳分頭,戴領結的摩登形象此刻鮮活起來,也是有心要難為表情嚴肅的男方代表,舅舅指著王國甫說,你對那個要娶我姐姐的人說,你們既然是喝過洋墨水的,娶親那天就要穿大禮服,戴高帽子,以示鄭重!
舅舅這樣說是按照市場上拉洋片匣子里的畫提出的,吉市口市場拉洋片的老常是個很有特色的人物,我小時候還見過他,瘦高的一個老頭,模糊不清的鬍子和嘴,弄一個大匣子,裡面全是西洋的風景,有高樓有噴泉,還有騎著馬的洋人。匣子前頭有幾個鏡頭,交了錢就可以坐在板凳上扒在鏡頭上往裡看,裡面的畫可以放得很大,連洋人的襪子花樣都看得很清楚,如同真的一般。這也還罷了,最吸引人的是老常本人,他手腳並用,鑼鼓齊鳴,那張嘴也不閑著,「往裡邊瞧來往裡邊看,翻過這篇又是一篇……」有時候我不看那片子專聽老常唱,老常的唱遠比那些粗糙的西洋景強。現在有了電視,拉洋片的時代被甩遠了,但我總覺得這個行當失傳很可惜,那通俗詼諧的唱詞,來自社會底層,唱者荒誕誇張的扮相,未張嘴已讓人噴飯,鑼鼓響起,眉飛色舞,嬉笑怒罵,聞之觀之,聽得過癮,野得牙磣。我舅舅這樣要求王國甫是有作弄的成分在其中,他對面前的葉家「代表」和那個未露面的葉四爺沒有一點兒好印象。
王國甫未置可否。劉春霖說,那女方也是西式?
舅舅說,我們要坐花轎,要鳳冠霞帔。
劉春霖說,怕是不般配。
舅爺說,般配,般配,絕對般配,孔子77代孫孔德成不久前成親,新娘是白沙禮服,新郎就是長袍馬褂,一樣的熱鬧,一樣的和諧,眼下興這個!
我舅舅就這樣把他的姐姐給出去了,給得稀里糊塗。
放定那天是狀元親自來的。知道狀元要駕臨,那天衚衕口圍了不少人,誰都要一睹狀元郎風采,連賣豆汁炸糕的也收了攤子,戲棚的戲也把日場改作了夜場。母親家的街門口掛了六尺紅布,低調地表示出這家有喜事,準備嫁閨女了。
隔了一道門老紀家的街門緊關著,內里也沒有炸豆的香氣溢出,老老紀坐在屋裡炕上運氣,他的兒子小老紀則不管這些,抄著手沒心倒肺地夾雜在看熱鬧的人群中靜等狀元出現。
秩序越來越亂,巡警出來干預了,把等著看狀元的人搡得一個趔趄又一個趔趄。快中午時分,劉狀元從南口出現了,本來人們認定狀元要進北口,孰料狀元改變了路線,在神路街就下了車,硬是一步一步隨著禮擔走進了衚衕。人們一下反而安靜下來,在「天上星宿」的光芒輝映下,心內滿是崇敬和敬仰,那是貧窮百姓對文化的一種仰視,是兩個陣營近距離相觸在某一點產生的機緣,使得彼此相投、認可,繼而理解。狀元在南營房的街坊中緩緩地走著,簡樸的春綢大褂,黑禮服呢的布鞋,四方臉盤,和善的面孔,使他和南營房的距離一下拉近,人們只從媒人的裝扮長相就已經認可了這樁婚事,都說陳家的盤兒等了三十年,等來了好姻緣。
跟在狀元身後的是24個紅漆描金的抬盒,由穿吉服的抬夫們抬著,擺了半條衚衕,紅了半條衚衕。我後來曾經好奇地問過舅舅抬盒裡的內容,舅舅說都是些華而不實的東西,我問怎的華而不實,舅舅說有染了紅胭脂的活鵝一對,代替古禮聘娶用的雁。還有花雕一壇,綢緞若干,木頭如意一個,手鐲兩對,龍鳳喜餅一雙,乾鮮果品四碟……
我想,葉家的聘禮熱鬧儘管熱鬧,卻是不太實際。送鵝送酒送喜餅,不如送錢,現在男方給女方送的聘禮可是實惠多了,哪個小子倘敢用鵝來搪塞丈母娘,當下就得被踹出門去。不拿出硬通貨,結婚沒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