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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登殿 (二)

所屬書籍: 狀元媒

母親在乎名分,誓死不當小老婆,這是她的倔強之處,我把她的事講給晚輩們聽,卻沒有誰感興趣,他們說這是一個老掉牙的,沒有一點兒新意的故事,他們拿老太太調侃,說幾十年前在金家演了一出《大登殿》,我的母親是薛平貴後娶的代戰公主,那個叫張芸芳的張氏母親是先娶的王寶釧,公主再年輕漂亮有本事,也得到西宮去,王寶釧在寒窯等了薛平貴十八年,又老又丑,因為是先娶的,所以封在昭陽院當正宮。

每逢談到這個話題,我的六姐總要糾正說,咱們的母親三媒六證都有,可不是作小的。的確,我母親生的三個女兒永遠堅決地和她們的媽站在一個立場上,維護著母親的名分,不讓她們的媽吃半點兒虧。

母親進了金家門,生了三個丫頭,肚子沒給她爭氣,這也是她的遺憾。父親不在乎這個,父親不缺兒女,母親不生兒子,他還有七個兒子四個閨女,加上母親後來生的仨丫頭,兒女正好一半對一半,十四個。

十四個兄弟姐妹中我是老小,所以我就有幾十個管我叫姑爸爸、叫姨媽的晚輩,至於那一群讓我很難叫准名字的孫輩,就更不計其數了。擱以前大夥或許會都住在四合院里,進進出出,熱熱鬧鬧地過大家族的日子。現在不行了,這些人東南西北,撒豆似的撒在全國各地,從沒有機會糾集在一起,基本誰都不認識誰,相互也無甚來往。過年時我會接些個電話,某侄孫從雲南打來的,某侄孫從加利福尼亞打來的,某外孫從寧夏銀川打來的,擱下電話我會愣半天神,想不起這些孫們的模樣和他們是哪個的孫。我兒子說我已經有老年痴呆嫌疑了,我說,快一個連了,換你比我還得痴呆!

有一天我正在家寫小說《大登殿》,一個衣著入時、嬌小文靜的姑娘來找我,姑娘說是從北京來西安旅遊的,奉了她太太的囑咐,來看望七姨太太。聽這稱呼,我知道,這是哪位姐姐的孫女來了。滿族人管祖母叫「太太」,管母親叫「ne ne」,絕非如今電視裡面「額娘、額娘」地從字面上的傻叫,讓人聽著牙磣,只想咧嘴。「姨太太」非指小老婆的姨太太,是「姨祖母」的意思,女子叫得一點兒沒錯。一問,是六姐的孫女,她的祖母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姐姐。我這位六姐是位婦產科專家,一位冷峻而不苟言笑的姐姐,她的生活中充滿了無菌、嚴謹、規則、誕生和死亡,她的身心99%在她的事業上,平時幾乎不回家,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她遙遠得如月亮里的嫦娥,冰冷冰冷的,望不到也摸不到。

姑娘說了她的名字,叫博美,我立刻想起了對門鄰居家養的那隻雪白的,會站起來給人作揖的長毛狗,那狗似乎也是叫「博美」。此博美和彼博美有共同之處,就是白,對門那個博美白得身上沒有一根雜毛,這個博美皮膚白得看得見青色的小血管;對門那個博美善解人意,見誰都會討好,這個博美舉止文靜,說話柔聲細語,有著小鳥依人的可愛。

我六姐屬於那種靜則婷婷玉立,動則娉娉裊裊的傳統美人類型,我的同胞姐妹中與母親長相最接近,她的後代青出於藍勝於藍,博美絕對繼承了我母親美貌的遺傳基因。

家裡來了重要客人,我放下手頭活計,趕緊收拾房間,換新被罩,算計晚上到哪家飯館去吃飯,一心想讓客人住得舒適隨意,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表達出我的熱情,表達出我對六姐後代的關愛。博美說來時太太交代了,不能給姨太太添麻煩,她已經在招待所定了床位,飯也在外頭吃。我說招待所沒家方便,家裡多好,想吃什麼可以自己做,比如紅小豆粥,豆醬什麼的,想出去逛,我陪著。

博美還是說在外頭住。

想的是年輕人有自己的生活習慣,我也不好再堅持了。

看到桌上電腦里的文字,博美很有興趣,認真地讀了許久,末了說,姨太太寫的是太姥姥的事,這段事情我太太講過,挺有意思的,太姥爺和太姥姥「願為連根同死之秋草,不做飛空之落花」,讓我們小輩望塵莫及,好想也有那樣的經歷。

博美的見地讓我驚奇,一個女孩能講出這樣的話,至少比我那個當博士的混賬兒子有水平。我那個三十大幾的兒子,最高境界也不過是在電腦前頭成宿成宿地玩「魔獸遊戲」,人不人鬼不鬼地糾集一大幫同好,連大洋彼岸的都能聯繫上,「流れ雲」、「高太尉」、「惡鬼MK」、「琉璃球」……有熊有虎,有刺蝟有狐狸,配著叮啷噹的音樂,把一場群架打得地動天翻。彼人一下班就奔電腦,飯也不吃,人也不理,連上廁所也一溜小跑。一看他那六親不認,魂不守舍的魔障模樣我就來氣,恨不得過去扇他倆嘴巴子把他抽醒了。

還是女孩好,女孩至少能坐在你跟前,談些個「連根同死」的情感話語,讓人心裡舒坦,我這輩子遺憾的就是沒有女兒。

我說在北京見博美的時候她還上幼兒園,為演節目沒當上小紅帽而是當了紅帽的姥姥哭鼻子,我建議她去演大灰狼,她說大灰狼是男生演的,她是漂亮小女生,漂亮小女生只能演小紅帽。我對她的祖母我的六姐說,小小年紀就知道自己是「漂亮小女生」了,女性意識很強,我照她這麼大,什麼心思也沒有,就知道吃。

六姐說,你這麼大,混小子一樣,不是在房上就是在樹上,咱們後院幾棵樹都讓你爬遍了,你哪兒能跟她比,這小丫頭片子精著呢,很知道自己漂亮的資本,一轉一個心眼兒,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把你轉進去了。

跟博美說起這段往事,博美說,二十多年前的事您還記得,我那時候還沒上學,現在碩士都畢業了,那時候為沒演上小紅帽傷心,後來在大學業餘京劇團唱青衣,在票友大賽上拿過獎呢,我太太說我的扮相跟她去世的大姐很像,有一回太太到我們學校看《鎖麟囊》,哭得眼睛都腫了,我說至於嘛您,《鎖麟囊》又不是什麼悲苦戲,「春秋亭」一折是出嫁,富貴榮華加熱鬧,有什麼好哭的?您猜我太太說什麼?

我說,不用猜我也知道,你太太是想起我們的大姐了,大姐是金家的長女,是大格格了,舊時北京名媛義演,她唱的是大軸,演的就是「春秋亭」這場,轟動京城。都說大格格的藝術感覺特別好,稟承了你太姥爺的藝術氣質,可惜的是死得太早了。

博美問我見沒見過大格格,我說快解放時,在她臨死的時候見過一面,在阜城門外順城街她的婆家,一間小西屋裡,瘦得不成樣子,人已處於彌留狀態,炕上連床整裝被卧也沒有,是一堆棉花套。一個大宅門光鮮艷麗的格格,嫁錯了人……

博美說,該不是給人做了妾吧?

我說,葉家的姑娘永遠不會給誰做妾!

博美臉一紅,連著說了幾個SORRY。

我問博美大學是學什麼的,博美說經濟管理兼計算機軟體兩個專業。問在哪兒上班,她說還在尋找,一時沒有合適的。問談朋友了沒有,博美說正在處……

博美不光是個美人,還是個才女,想的是以我六姐的嚴格家教,以葉家的文化熏陶,教不出一個品貌兼優的淑女那才是怪事,立刻對眼前這女孩多了幾分喜愛。

拿出老相冊讓博美翻,博美誇讚了母親的天生麗質,說都生過三個孩子了,身材還是這樣苗條。博美指的是有一年夏天母親領著我們姐妹三個在北海「五龍亭」前的照片,照片是老七給照的,光線、快門都很講究。博美說她祖母和另一位姨祖母長得跟母親很像,言外之意是說我的相貌趕不上其他兩個姐姐。我說我更像父親。博美說,我聽說太姥姥最疼您。

我說,那是因為她把我生成這個模樣感到對不住我,堤內損失堤外補。

博美看了我父母親結婚的老照片說了一句「珠聯璧合」,眼神里泛出一片溫柔的光。

相片上的父母在那一刻其實談不上「珠聯璧合」,三十年代的德國相機,清晰地照出了飯店裡結婚的熱鬧場面,賓客很多,父親穿著燕尾服,一手托著高禮帽,一手攙著新娘,看父親那表情多少帶有玩世不恭的作戲成分,眼睛不看鏡頭卻往後甩,他身後站著的同樣裝扮的伴郎,即他在日本的大學同學王國甫,兩個人擠眉弄眼像是在演雙簧。而我的母親則是鳳冠霞帔,滿身錦繡,像京戲舞台上的娘娘,像娘娘又沒有娘娘的做派,張著嘴一臉哭相。

我告訴博美,老太太在「新婚」的一大早,天還沒亮就跑回了娘家,窮人家的姑娘不怕跑路,撒開大腳片,一刻不歇地往朝陽門趕,沒一個鐘頭就到了南營房。到了家門口天剛亮,大街門竟然沒關,母親想,她這一走剩下兄弟一個人,平時依賴慣了,剛離開一天,兄弟的日子便過得如此凄惶,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

推開房門,看見陳錫元連被子也沒蓋,四仰八叉地在炕上酣睡,叫起來,懵懵懂懂地不知所以,還問姐姐是否給準備了炸糕、麵茶。

母親看著炕上的陳錫元覺得陌生,一天沒看住就全變了模樣,頭髮留了一個大中分,上頭不知膏了多少油,把枕頭洇得油乎乎一片。嘴裡一股酒氣,臉上滿是油汗,黃警服,銅紐扣,牛皮帶,帆布綁腿大皮鞋,制服上的「巡044」標識惹人眼目。母親問兄弟,睡覺怎的不脫衣服?兄弟說捨不得,這樣的好衣裳南營房四甲的人誰也沒有。

原來,陳錫元昨天送親,只把姐姐送到飯店就匆匆到警察局報到了,這是跟媒人原先說好的條件,給他介紹一個工作。媒人面子大,介紹他去警察局,就去了警察局,被分到朝陽巡警三科第四組,專管東獄廟到東大橋的路面治安。再細緻說就是掄著警棍滿街溜達,只要不出大麻煩,一個月就能拿到六塊大洋的薪水。陳錫元昨天下午穿上了警服,從昨天下午就是公家的人了,是個頂天立地的爺們兒了。流油的大中分是昨日上午送親的遺留,警服是昨天報到新發的,同事們七手八腳幫他穿上了,回家卻不敢脫,怕脫了照原樣穿不上,首先那個綁腿能打出花來就非一日之功。陳錫元見過景升東街的井大姨打的綁腿帶,老是松的,走著走著後頭就拖著兩根布條子。一個大警察,綁腿要是跟井大姨的腿帶一個水平,豈不窩囊。

陳錫元對他的行頭很滿意,儘管他披上這身披掛頗有沐猴而冠之嫌,也畢竟是個真巡警,不是假冒的。報到就發了三塊大洋,當下被同仁們擁到照相館,照了稍息姿勢的八寸全身相,照相館有假槍,木頭的,自然要別在腰裡,以壯聲勢,感覺頗為良好。照完相又跟著眾弟兄到東來順吃了一頓涮羊肉,酒喝了不少,誰付的賬不知道,誰送他回來的不知道,反正他現在是坐在家裡的炕上,兜里一分錢也沒有了。

陳錫元說他吃完早點要去執勤,可是那根警棍卻怎麼也找不著了,不知忘在了什麼地方。就沖著姐姐發脾氣,說頭天上班就出此重大事故,如何向上峰交代,不是他姐姐耽誤工夫,時間還充裕些……話說著說著就有些不講理了。

母親說,我不出門子,你也當不了警察,怎的怪我。

陳錫元說,不怪你怪誰?

母親說,打今兒起,咱們還依著原樣過,重頭來,你幫著老紀去炸開花豆,我還做我的補活。

陳錫元沒聽懂母親的話,接過姐姐的話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你回不來了,你姓了葉,我呢,這身衣裳也脫不下來了,脫下來我不會穿!

博美說她關心的是老太太如此舉動,將如何收場。現在也有在婚禮上當場變卦的,她的同學就是,新郎母親的一句話沒說好,新娘就把婚紗撕爛,把花扔得滿世界都是,還不算完,又照著新郎的肚子踹了一腳,讓新郎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來。新娘搶過麥克風,鄭重宣布「離婚」!賓客本來是看《龍鳳呈祥》的,卻來了一出《孔雀東南飛》,也不錯,反正都是戲。新娘為了下台,只好離婚。離婚一星期再復婚,一切再從頭表演一遍,這回婆婆學乖了,不敢亂說亂動了。

遺憾的是作為兄弟的陳錫元卻遠沒有現代新娘的婆婆那麼懂事乖巧,他沒有細想想,在姐姐回門的日子他還要上什麼班,也沒有想想,這樣重要的日子,姐姐怎麼一個人回來了。這個大男孩,心真是太粗了,粗糙得讓他為那張「警察的稍息別槍照」在「文革」時付出了沉痛代價,首先那把照相館的木頭手槍他就講不清楚來歷。警察身上的槍,沒人相信那是假的,特別是「文革」那個時候。

這是後話了。

陳錫元在南牆根雞窩門口找著了那根沾滿雞屎的警棍,風急火燎,臉也沒洗,上班去了。丟下母親一個人,屋裡屋外轉了幾遍,家裡是蕩蕩地空,心裡也是蕩蕩地空。

幹什麼呢,做補活的工作辭了,已經跟人家認真地告了別,怎好再覥著臉回去?兄弟有了自己的差事,再用不著她養活,她現在倒成了多餘的人。越想越沒著落,坐在院里的台階上怔怔地發獃。

門外有車響,是金家的大少爺來接母親了,鋥光瓦亮的馬車,標緻的大洋馬,穿著齊整的車夫,引得街坊鄰居前來圍觀,說陳家的姑娘回門回得氣派,這樣的車全北京也沒有幾輛。及至看到西服革履的金家老大,都以為是新姑爺。我這位大哥相貌堂堂,濃眉大眼,是哥兒幾個當中比較出眾的人物,論年齡,比我的母親小一歲,說他是新姑爺,沒人不信。

老大把帶來的各樣禮物讓趕車的抱進屋裡,看著家徒四壁的屋子,不知坐在哪裡,站在屋當間使勁挫手。最後對母親說,您請回吧。

母親說,告訴你的爸爸,我要見姓劉的媒人。

老大說,我阿瑪一早就去前門火車站了,跟姑爸爸的兒子小連上江西了,說要去景德鎮看古瓷窯,一兩個月回不來,您要找的劉大爺昨天晚上就回天津了。

母親說,我要上天津找他,他不能這麼哄我,他得給我一個說辭。

老大說,阿瑪走時留了話,讓我陪著您上趟天津,絕不能讓您受委屈。

老大畢恭畢敬地站著,表現得比兒子還兒子,如果母親當時知道,眼前恭順的兒子其實已經是國民黨中統幹部時,不知要做何種表現了。

老大的話表面很軟,很溫順,內里卻帶著不容商量的嚴厲,母親真的沒什麼辦法了,想著那個娶她的男人上了外省,這多少給了她一個緩衝的餘地,院外頭圍著看「回門」的人眾,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街坊,她一向是個循規蹈矩的姑娘,這種時刻怎能給娘家丟人,給自己丟人。母親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說,咱們什麼時候上天津?

老大說,依著您。

母親說,今天。

老大說,行。

母親說,現在就去火車站。

老大說,您得先回去換件衣裳。

母親才發現自己從洞房裡鬧將起來,身上竟然還穿著海水江涯的大紅石榴裙和窄袖滾邊小襖,這樣的穿戴走在街上難免不倫不類,就像是今天穿著婚紗擠公共車,人家準會以為是半瘋。

母親跟著老大上了馬車,想著那個大她十八的男人,想著西院住著的那個高傲的夫人,心裡彆扭,老想哭,眼淚在眼眶裡轉過來轉過去,悄悄咽進肚子里。馬車的坐位是兩排座相對而坐,坐在對面的老大很知趣地把自己的手絹遞過來,母親感念老大的善解人意,想說謝,一想這個人是兒子輩的,用不著談謝,就狠狠地往手絹里擤了一把鼻涕,那鼻涕其實都是眼淚。

老大立刻把眼睛放到了窗外。

馬車穿過了東四牌樓。

滿街的灰土被朔風揚得一片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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