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強的姑爸爸卻養了個不要強的兒子。
解放軍一進城,原本在舊政府幹事的大連依舊按原職被新政府錄用,一切照舊,甚至連辦公桌也沒換。但是大連不幹了,他嫌共產黨要求太嚴,動輒開會學習,動輒彙報思想,他沒那麼多思想可以彙報,最主要的是他不願意讓誰管著他。以前在舊政府幹事,早上九點上班,十點到崗,溫暖的大辦公室,明亮的大玻璃窗,茶房早早地給沏好了茶,把桌子擦抹得一塵不染,恭候著他的到崗。他的任務是謄錄公文,可是這公文有時一個月也下不來一件,偶爾下來也是三言兩語,十分鐘就謄完了,許多閑散的時間無法打發,就看《梅花易術》,給人看手相、算命,一天到晚雲里霧裡地神說,反正大家都沒事幹,閑著也是閑著。共產黨一接管,首先茶房取消了,得自己到鍋爐房打開水,八點上班得準點到,在簽到簿上劃勾,一進辦公室文件就山一樣地堆在桌上了,別說《梅花易術》,就連窗戶外頭的梅花樹他都沒工夫抬頭看一眼了。這哪兒成?借著上邊要求他們學習打字的機會,他就把工作辭了,說聞不了打字機的機器味兒,一聽那啪嗒啪嗒的聲音就想撒尿。說不幹就不幹,在家閑了兩個月又覺得很無聊,首先是手頭不寬裕,想聽個戲,下個館子,得跟他媽媽和姑姑要錢,從老太太們手裡要錢他倒沒覺著寒磣,主要是不好要,他能要出錢的唯一理由是「要處女朋友」。也的確,四十大幾的大連還是光棍一個。他媽替他著急,只要是為找女朋友的事,要錢從不打絆子,但總是沒有結果。問原因,他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懶求」。
大連長相不錯,能耐也不小,就是嘴裡沒實話,哪個姑娘,哪個小寡婦也不願意嫁個說話雲遮霧罩,兩腳落不到實地的爺們。
有一段時間大連常上我們家來,來了也不太有人搭理,誰都不待見他,他也不在乎,都知道他沒正經事,是混飯來了,特別是我們家的廚子老王,打心眼裡瞧不起大姑奶奶的這個兒子。這個大連,肉包子能吃九個,炸醬麵能吃三碗,吃飽了也不走,坐在門道里跟看門老張神聊。東南西北,話題不斷。
大連說他睡覺的枕頭讓耗子咬破了,從破窟窿里竟然掏出一張字條來,上頭寫著,
此枕頭賣與富察氏,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將被鼠噬破,特記之。
——東壩河龐讕周
大連說字條上的日子時辰和枕頭破那天一絲不差,他是姓傅的,再早是富察氏,只是不知字條上提出預言的「龐讕周」是誰,是哪個年月寫的,這個龐讕周何以能有這麼大的能耐,竟然能做到料事如神。老張是個好事之人,聽了這話就說,那你就到東壩河找去呀,東壩河離這兒也不遠,我隨著四爺上墳去過好幾回,一個多鐘頭就到了,要不我跟太太說一聲,陪你去。
大連說,還用你陪,我早去過了。
老張說,找著了?
大連說,當然。
老張說,快給我說說,這事有點兒意思。
大連說,不是有點兒意思,是太有意思了。
老張趕緊給大連的茶碗續水,問大連還吃不吃包子,要吃他還可以到廚房去拿。大連說他不吃包子,老張說,不吃包子就快說,龐讕周到底是誰?
大連說龐讕周是東壩河小豬店人士,三百年前就死了。老張說,這麼說,這個三百年前的人早就預料到這個枕頭三百年後歸你枕著?
大連說,要不怎麼是高人呢,人家是入了「理」的。
老張問入什麼「理」,是不是白蓮教?大連說白蓮教早過時了,人家信的是真理,信了真理,上三百年下三百年,六百年的事情沒有不知道的。
老張說,可惜沒讓龐讕周給我算算什麼時候發財。
大連說,我見到的是龐讕周的後人,叫龐天然,龐天然說他們家的老先祖早就留下話來,說三百年後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有個叫傅大連的人會找來,這個人有仙根道骨,可以做為道門的點傳師。
老張說,就您?!
大連說,我怎麼啦?我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你以為我就會吃九個包子嗎?告訴你,我的本事大了,不張揚就是了。
老張說,得,您別跟我們凡夫俗子一般見識,我斗膽問一句,這點傳師是龐讕周跟前的哪一路神?
大連說,點傳師是人與神之間的聯絡員,比如說你,要想成仙就得通過我引見,要不然你上哪兒找神仙去,神仙從你跟前過去你都不知道。
老張說,我不想當神仙,神仙有什麼好,吳剛在月亮上頭也是神仙,一個人,見不著老婆孩子,自己還長命百歲地永遠不死,閑得沒事砍樹玩,還不如我在人間看門呢。我就是想發財,有了錢回家置點兒地,蓋院房,買倆大牲口,雇仨夥計,大小子支應門戶,二小子上天津跑買賣,三小子上北京念書……可惜就是缺錢哪,葉家這點工錢將夠我自己的嚼穀,哪怕我手頭有三百大洋,我就知足了……房可以晚點蓋,牲口可以不買,仨小子先跟著我在地里刨哧……
老張徜徉在他昔日的理想中,這是他日日在炕上做的夢。那時候剛剛解放,衚衕里常有走街串巷的,嘴裡吆喝著,「買倆賣倆」,是收購大洋的,一塊錢人民幣換一塊大洋,到後來人民幣就迅速變了,母親給我二百塊錢零花,我只能到小攤上買一塊酸棗面兒。老張很為他手裡的是大洋不是紙幣而慶幸,我知道老張攢的那點兒大洋到底也沒出手,他只信銀元,連睡覺也得枕著銀元,怕讓賊偷了去。最終還是揣著銀元回老家了,村裡給他分了地,銀元也退出了流通領域,他把銀元埋在了院里,其實沒幾塊錢,用不著怕誰惦記。老張愛錢是真的,不過話又說回來,誰又不愛錢呢?
大連說老張想發財的想法太低級,不管怎麼著,先要入道,入了道才能得真傳,得了真傳就能點石成金,到那時候,還在乎什麼房子地,想花錢,照著場院的石頭碌碡一點,碌碡就成了金的。
老張說,怕的是到時候發愁的不是錢怎麼花,是怎麼把這個大金碌碡掰碎了。
老張問大連入的是什麼道,大連賣關子地說,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
老張不解,大連說,你怎還不開竅,就是一貫道嘛!
老張問一貫道信奉的是哪路佛爺,大連說是「明上帝無量清虛至尊至聖三界十方萬靈真宰」,簡化了說就是「無生老母」。老張說,一個老娘兒們家,不在家抱孩子,出來跳大神兒……
大連說無生老母可不是跳大神的,那是個救世濟人的神,老母最近很忙,因為天有異兆,頤和園昆明湖旁邊的銅牛眼裡流出了血,鼓樓西南角每天下午冒黑煙,太和殿挑檐上的琉璃飾件「仙人指路」不翼而飛,潭柘寺後山窪里出了一隻長角的長蟲……這說明了什麼,這說明了天下要大亂了,刀兵災、瘟疫災、饑饉災、蝗蟲災接踵而來,要刮七七四十九天天罡風,飛機飛不起,大炮打不出,天塌地陷,屍骨成堆,鮮血成河,明智者趕緊入道,受老母護佑,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否則就難說了。老張說,那葉四爺這麼大的家當也說完就完了?四爺、四太太也在「屍骨成堆」裡頭?
大連說,四爺這點家當算什麼,溥儀溥大爺的家當大不大,現在照樣眾叛親離,拋家舍業,蹲了外國的監獄,落了個面對四壁,一無所有的結局,小命在人家手裡攥著,人家哪天不高興,扔給一條白綾子,怹二話不敢說,就得乖乖兒把自個兒給人吊房樑上去。
老張是個膽小的人,一聽大連的話立馬就覺得世界末日來了,把門道的穿堂風認作了颼颼陰風,把樹杈上的烏啼認做了最後的輓歌,他最擔心的就是手裡偷偷攢的大洋變不成房子和地,如若「血流成河」,他什麼理想都完了。為了保護生命和財產,老張在大連的攛掇下一塊去了一趟東郊的東壩河,親眼目睹了一回一貫道的「扶乩請仙」,佩服得五體投地,回來見誰跟誰說他見到了濟公,濟公還跟他說了話,問說什麼了,老張拿出一張字條,說上頭都寫著呢。我們家很多人都看過那張字條,黃黃的一張紙,鬼畫符般地描著幾句「乩語」,說的是:
混混沌沌常如夢,今日翻然入道門。
共得橫財共珠珍,禾苗久旱降甘霖。
且不說「乩語」的狗屁程度,只老張一遍遍的敘述便已經讓人不耐其煩了。老張說他到了東壩河,一座清凈的院落,三個十來歲的少年,少年們面目清秀純凈,分別叫做天才、地才、人才。堂上一盤精細的黃沙,眾人圍沙而立,在大連的引導下,老張給高處的無生老母牌位焚香叩頭,報出自己的生辰八字,有人寫了,傳到坐在太師椅上的一個肥碩男人手裡,一通儀式之後,便是扶乩請仙了。大連說這些儀式專門是為老張一個人做的,待會兒神仙下界也是專為老張一人而來的。老張就很感動,說最好能請下玉皇大帝來,玉皇權利大,能作主,說話算話,真要請下個牛郎來,屁事不頂,只知道耕地,那樣的神跟庄稼人沒兩樣。大連讓老張不要亂說話,說誰來誰不來由不得凡人,過路的神靈成千上萬,哪個不怕耽誤工夫,願意彎一下路就是哪個。
結果是濟公來了,老張知道濟公就是濟顛僧,一個沒有正經的瘋和尚,心下便有點兒不滿意,可又不能讓瘋和尚回去再換一個來,萬一來個豬八戒還不如這個和尚呢,只好老老實實很緊張地跪在磚地上等著濟公指明前程。眼見著三個少年進入了一種迷幻狀態,眼神遊離,動作縹緲,著實手舞足蹈了一番後,圍著老張轉了起來,一個圈又一個圈地,老張被揚起的塵土嗆得只想打噴嚏,想的是濟公大概有日子沒洗澡了。轉夠了,三個人在沙盤前站定,焚香燒表,向半空揚灑清水,然後天才扶乩筆在沙盤上畫字,人才推沙報字,地才抄寫記錄,一通忙活之後拿出了濟公給老張的這篇乩文,老張對上面的解釋一概鬧不明白,只記住了「橫財」兩個字。
從那以後,老張日日盼著天上掉餡餅,地上撿金磚,入道交給點傳師的三十塊大洋心疼歸心疼,卻買了全家的安全和財路,當全中國都屍橫遍野、萬戶蕭瑟的時候,獨獨他們老張家還能茁壯地活著並且財源茂盛,這的確是件很佔便宜的事。
大家都說老張上了大連的當,老張卻執迷其間,說三十大洋買了全家十一口人的平安,不貴。
一貫道是斂財道,大連自當了點傳師後如魚得水,那些「乩文」都是他編出來預備下的,然後讓「三才」背了,看人下菜,隨機使用。平時收取了道徒不少的功德費、供果費、印書費、施茶費、月助費等等,要了老張三十大洋絕對是看在熟人面子上便宜了老張,關鍵是老張不羨慕神仙,不想超脫,只是想跟神仙對對話罷了,東華門有個賣估衣的龐二爺,託大連給他故去的爸爸在天上謀個混吃混喝、不幹實事兒的位置,大連竟收了龐二爺五百現大洋……解放初期,「渡大仙」成了一貫道重要的「工作」,某點傳師渡了600多大仙,騙了黃金六千多兩,這麼一比,大連還算好的。
大連被我們家劃為「不受歡迎的人」,他來了幾乎沒人搭理他,就是我母親面子那麼軟的人,也能搭拉下臉來,不冷不熱地說出「葉家不信歪門邪道,以後少上門」這樣的話。僕人劉媽說,這個大連哪,跟他的兄弟小連整個是倆性情,都是大姑奶奶的兒子,竟拴不到一個槽里去。
大連從不打聽小連的事,就好像從沒有過這麼一個兄弟。同樣,小連當了大官也沒過問過大連的事,就好像從沒有過這麼一個哥哥。1966年,大連從監獄裡放出來了,他在裡頭整整蹲了十五年,一天也不少。出了獄的大連老了,話也少了,我們家老七說大連的話在前些年都說完了,那時他的話太多,連坑帶騙,終日嘴不閑著,人這一輩子說多少話,寫多少字,吃幾碗飯老天爺都安排好了,是有定數的,前頭說夠了,後頭就沒的說了。大連在衚衕口給人修自行車,手藝不錯,倒也自食其力。逢有人說他長得像某某大官,他也不言語。也有稍知道點兒底細的問他某某官是不是他兄弟,他說他姓傅,叫傅連泉,官兒叫××,差著姓呢。
據說大連和小連解放以後從未謀過面,大連出獄的時候小連卻進了監獄,當時正趕上「文革」,大幹部一般都得被關起來。小連後來全家被發配到外地,幾年後回到北京的時候他哥哥大連已經故去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