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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逍遙津 (二)

所屬書籍: 狀元媒

我是在七舅爺死後出生的,有關他老人家的信息很多是從聽戲引出的。

五十年代初,我常跟著父親去聽戲,印象最深的是《逍遙津》。《逍遙津》是出悲苦戲,說的是曹操威逼漢獻帝的故事,曹操帶劍入宮,亂棒打死了皇后,還鴆殺了皇帝的兩個兒子,害得皇上在龍案後頭哆哆嗦嗦地抱怨自己是猛虎失威,是孤魂怨鬼,是揚子江駕小舟,風飄浪打,不能回歸。

這一段慢板唱得悠悠蕩蕩,蕩蕩悠悠,如泣如訴,最終以一句開闊高昂散板「又聽得宮門外喧嘩如雷」炸雷般結束,讓人一驚,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跟父親聽戲,每回聽到「貓鼠相隨」我都要睡覺,看不到真的貓鼠在台上相搏,很沒意思,穿黃袍的皇上在上頭沒完沒了地唱,沒有耗子也沒有貓,貓鼠不出來,就犯不著那麼使勁兒地看,不看幹什麼呢,戲園子里所購的花生瓜子又不禁吃,棉花糖已經幹掉了五塊,只好睡覺!於是,原本墊著父親大衣,高坐在椅子扶手上的我「哧溜」一下就滑下來,閉上了眼睛。我不懂一出殺人的戲為什麼叫了個挺舒坦的名字《逍遙津》,也不知這個皇上怎的窩囊到只有唱,沒有別的花樣,比如拿個大頂、尥個小翻什麼的……總之是稀里糊塗地聽,稀里糊塗地吃,稀里糊塗地睡,稀里糊塗中被漢獻帝那一聲「喧嘩如雷」驚醒,看到的是父親興奮地直著身子叫好,周圍喝采一片。

給漢獻帝叫過好的父親,領著我回家的路上卻說,這個漢獻帝唱得不好,咬字不準,老家八成是寶坻縣種蒜的,你聽「貓鼠相隨」那個「隨」字,竟然冒出了京東紫皮蒜的沖味兒。我讓父親跟漢獻帝去說說,下回把紫皮蒜換成羊角蔥,父親說,沒有用,娘胎裡帶來的。父親又舉了幾個如雷貫耳的藝術大師名字,說他們在台上有時個別尖團字的發音也不準確,不是沒學到家,是偷懶。父親聽戲聽得仔細,我不行,聽什麼都是糊塗。

父親說《逍遙津》這段二黃唱得最好的,當屬牧齋,牧齋之後就再沒人能達到「無可挑剔」的程度了。

牧齋指的就是七舅爺了,七舅爺名景仁,字牧齋,我母親的表舅,從輩分說,父親低著一輩兒,不該直接叫七舅爺的字,可是父親在娶我母親之前就跟七舅爺是朋友了,一塊兒稱兄道弟慣了,並沒有後來因為成了親戚而改口。作為媒人之一的七舅爺,在父母親結婚後,走動得更勤了,兩家的關係也變得近了許多。表舅是一種怎樣的親戚關係我搞不清楚,要理清楚這圈套圈的關係恐怕也頗費時間,「文革」時候唱《紅燈記》「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我就想,我母親的表舅也數不清,聽聽吧,都七舅爺了,前頭還有六個哪!母親對七舅爺敬重有加,關照有加,每回舅爺來了都要給舅爺做海鮮打滷麵,那時候的海鮮不過是用溫水發了的大海米、用鹿角菜和白肉湯打鹵,不是現在用的張牙舞爪的生猛。北京人過生日才吃打滷麵,對舅爺卻是特殊,舅爺喜歡打滷麵,喜歡鹿角菜嚼起來咯吱咯吱的感覺。

七舅爺專找父親在家的時候來,他是來找父親唱戲的,七舅爺一來還沒等茶壺裡的香片泡出味兒來,我父親的胡琴就響了,開場便是《逍遙津》,接下來舅爺一段一段地唱,父親一段一段地拉,《文昭關》、《三家店》、《借東風》……老生戲幾乎都要過一遍,唱的要唱足,拉的要拉夠,直待掌燈我母親端出晚飯,父親的胡琴拉出二黃導板,七舅爺唱出「父子們在宮院傷心落淚……」便算到了尾聲。唱了一個下午,這時舅爺的嗓音已經放開,亮出了爐火純青的功夫。以《逍遙津》開始,以《逍遙津》結束,不過,後頭的《逍遙津》和前頭的質量是大不一樣了。

看到飯桌上的打滷麵,七舅爺會不安地掏出手絹擦汗,嘴裡說著該走了的話,可屁股並不動窩。母親一定會執意地挽留,父親也會借著往牆上掛胡琴堵在門口,說些必須留下的理由。七舅爺的日子過得窘迫,不似我父親有固定的收入,七舅爺沒工作,全憑典當家底過生活,以前過慣了拿錢糧,大撒把的日子,辛亥一革命,鐵杆莊稼沒了,猛地一收,還真的有些剎不住車。

七舅爺家窮,但日子過得很悠閑,文章寫到這兒,我思索半天才想出「悠閑」這個詞,覺得還算比較貼切,至少對七舅爺本人來說,日子過得是悠閑舒展的,至於其他成員就另說著了。

七舅爺住在東四六條,離我們家不算太遠,跟老五住的九條只隔了兩條衚衕。七舅爺不上班,閑散的時間無法打發,除了上我們家以外就是上老五那兒去,老五那時剛被我父親趕出去,正有著獲得自由之身的欣喜和張揚,七舅爺一去他便張羅著從飯館叫席面,舅爺知道老五的性情,自然也不客氣,盡著有名的、好吃的、愛吃的使勁點,吃不了兜著走。老五不會拉胡琴,但是會彈三弦,會填詞作曲,七舅爺會跟胡琴也能將就三弦,每每在三弦的伴奏下唱京劇《逍遙津》,唱出來別有一番風味。我現在想,跟幾十年後的鋼琴伴唱《紅燈記》大概如出一轍,京戲既然能跟鋼琴結合,肯定也能跟三弦結合,在那個時代應該頗具後現代意味。如果說七舅爺跟我父親是朋友,那麼跟我的五哥,葉家老五就是莫逆了。

舅爺家的小院不大,廊子上掛著鳥籠子,院里跑著京巴,北屋窗前,東邊一棵紅石榴,西邊一棵白海棠,當中本應是金魚大缸的位置換了一個雕花石頭基座,既可以當桌子也可以當凳子,石頭基座是圓明園遺址的舊物,雕工精美絕倫,是七舅爺花一百兩銀子從圓明園福海邊上農戶手裡淘換來的,絕對的皇家氣派。七舅爺最愛的是在雕花基座上擺弄他的那些蛐蛐,他的蛐蛐個個不凡,都是上了名蟲譜的。七舅爺起得晚,每天太陽老高了才打著哈欠從屋裡踱出來,出來先看天,凝神注目呆坐一個時辰,才趿拉著鞋走到牆根,打開他的鴿子籠,讓一群鴿子飛上藍天……

七舅爺很忙,忙在他的鳥和蟲子們身上,他養的藍靛頦能叫全十個音,別人的能叫全七個就是珍品了,所以鳥在七舅爺的眼裡,比他閨女都珍貴,常常是起來早飯顧不得吃,先伺候他的鳥,給鳥洗澡,喂肉蟲子,鳥舒坦了,然後才是他自己。

七舅爺讓閨女大秀給他買炒肝去,指明上東口別上西口,說西口腸子洗得不幹凈,蒜汁也是昨天晚上砸的,不地道。大秀說隔壁學校第三節課都下了,馬上該吃晌午飯,賣炒肝的早收攤改賣炒餅了。七舅爺問午飯吃什麼,大秀說正想轍呢。七舅爺說,你媽要是不願意做飯,上「瑞珍樓」叫份紅燒魚翅,外搭燴海參、炒胗肝、高麗蝦仁,四樣正好一食盒;「同福樓」的紅燜豬蹄、四喜丸子也不錯,都在牌樓圈裡頭,省得跑冤枉道……

大秀說,廚房還有半把蝦米皮,半碗雜麵,不如就吃疙瘩湯。

七舅爺就是嘴上的功夫,有了蝦米皮疙瘩湯便不再堅持燴海參,一轉臉就把海參忘了,直著嗓子讓二秀把桌底下紫罐的虎頭大闊翅拿來。二秀六歲,面對著桌底下一排蛐蛐罐不知取捨,問她爸爸虎頭大闊翅是不是讓人咬了大夯的那個。七舅爺說,是咬了別人大夯的那個。

七舅爺接過蛐蛐罐,掀開一道縫,拿馬尾很小心地撥弄他的「虎頭」,「虎頭」在罐里嘟嘟地叫,七舅爺在罐外頭也嘟嘟地叫,整個一個大蛐蛐。七舅爺讓二秀給他的「虎頭」弄倆大青豆來,二秀說沒有青豆,七舅爺讓二秀去想辦法,二秀就把自己玩的包拆了,把裡面的豆子掏出來,拿水泡上,小姑娘心裡拿不準,也不知是不是青豆。

七舅奶奶身體不好,虛胖,老是喘,又懷了孕,腿腳腫著,家務活基本上幹不了,整天挺著大肚子靠在躺箱上。現今的人對躺箱已經沒有概念,舊時北京老百姓都睡炕,連宮裡皇上都睡炕,至今北京人將晚上休息還說成「上炕睡覺」,可見炕的概念在北方人心裡的根深蒂固。躺箱是靠牆順著的矮櫃,櫃里放著四季的衣裳,柜上放著一落落的被褥,東北人管它叫炕琴。七舅奶奶在花花綠綠的被褥上歪著,用七舅爺的話調侃說「也是落在錦繡堆」里了。七舅爺對生活的樂觀松心和七舅奶奶對窮窘日子的自然虛明,無思無慮,達到了老莊的境界,讓今天的我敬佩不已,他們對生活充滿感激和喜悅,充滿了理解和想像,就是窗台上偶爾落下一隻歇腳的馬蜂,也能讓兩口子欣賞半天。七舅爺的幸福原則是: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這其實就是百年前老北京人憧憬的小康生活,那個時候七舅爺除了錢,其他都幾乎達到小康了。遺憾的是沒兒子,為這個七舅奶奶心裡總是覺得歉疚,好像生不齣兒子責任全在她。七舅爺說,兒子不兒子我不在乎,有兒子未必就是福,你爹媽真把你嫁個掏大糞的,你即便養出七八個兒子,還不得見天屎殼螂一樣拖著一幫兒子在東直門外糞場曬糞。

七舅奶奶說,我阿瑪也是東陵的禮備護從,我們也是有根基的人家兒,能嫁給掏糞的?

七舅爺說,給死皇上站崗的,跟冥衣鋪扎的燒活差不多,還不如掏糞的呢。

調侃中,兩口子都說對兒子不在乎,可心裡都盼著有兒子,要不七舅奶奶也不會到了四十三還要生養,身體到了這般模樣還要掙扎著孕育下一代。在那個巨大得快要漲破的肚皮里,用七舅爺的話說,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兒子!

「大兒子」來之不易,是西山門頭溝延生觀兀老道的丹藥幻化而成,這已經成為眾所周知的事實,之所以把七舅奶奶折騰成這樣,是兒子來自仙家,從胎里就與眾不同。

兀老道原是白雲觀的火工道人,不知犯了什麼錯兒被貶到西山延生觀,沒人管束就成了精,弄出了延子丹,說是只要吃了延生觀的丹藥,沒有孩子的有孩子,想生男孩的百分之百生男孩。惹得一幫一幫善男信女成群結隊往荒山裡跑,有的為求子,有的為見識仙丹,兀老道因禍得福,賺了不少錢。

七舅爺對左道旁門向來是深信不疑,這也與他大孩子般的好奇性情有關,大秀說過,北京有什麼新鮮事兒都不敢讓他爸爸知道,他爸爸跑得比巡警都快。前門電車出軌了,工人還沒到,她爸爸先到了,上上下下地瞧,人家還以為他是電車公司的;傳聞北新橋發現了海眼,井底鐵鏈子下頭拴了頭豬,她爸爸奔了去,千方百計要證實那井口和鐵鏈,兩手拽不到那鐵鏈子不算完;說是海淀水泡子里冬天長出了粉荷花,看稀罕的人群里自然少不了她爸爸,別人看看就罷了,她爸爸得就近賞玩,弄得渾身精濕,搞清楚了,是小孩點的荷花燈,被風刮水裡凍上了;有一回聽說草場三號一個小媳婦生了個孩子,肚臍眼是嘴,還會叫媽,她爸爸到草場三號去打聽,讓人家爺們給轟了出來,差點兒挨了頓揍。延子丹這樣的事自然少不了她爸爸……

有一年冬天,快過年的時候,到了滴水成冰的季節,所謂臘七臘八,凍死寒鴉,就是指的這段時節。這個年份之所以讓人記得清楚,是那一年北京冷得出奇。母親說那年冷得邪乎,地凍得梆梆的,踩上去帶迴音兒,院里的磚頭,眼瞅著啪地一聲就裂了,茅坑裡的屎尿凍成了冰山……這樣寒冷的北京,大概經歷過的人已經不多,現在全球氣候變暖,人們已體會不到那滲入骨髓的冷了。我母親說,那天,大秀只穿著一件小棉襖跑我們家來,凍得說不出話,圍著爐子烤了半天,喝了一碗熱茶,才哭出來,說她爸爸走了半個多月了,沒有音信,八成是遇到了不測,她媽急得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兩天了。父親問她爸爸上哪兒了,說是上了西山延生觀,找兀老道修道煉丹去了。

父親二話沒說,就帶上我大哥去了西山。他們在阜成門外雇了三頭壯驢,大哥問父親為什麼雇仨驢,父親說另一頭是給牧齋備的。爺倆沒走出多遠就下了雪,崎嶇的山道上空無一人,天快黑了,才到了延生觀門口。大哥眼睛尖,遠遠看見雪地裡衣衫單薄的七舅爺在光著腳抖抖索索摟柴火。父親沖著人影說,是牧齋嗎?

七舅爺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待看出是父親,喊叫著連滾帶爬地撲過來,一把抓住再不撒手。父親問七舅爺怎麼成了這樣,七舅爺說,一言難盡哪,我做夢都想有個兒子……我讓那個兀老道欺負慘了……他不讓我回去,讓我見天兒給他干雜活,您瞅瞅,我還有個人樣兒嗎?

父親問七舅爺是繼續修道還是跟他回家,七舅爺說當然回家,金窩銀窩不如草窩,現在他一想起家裡那冒著紅火苗的花盆爐子,就覺著親。

父親跟著七舅爺來到配殿,掀開棉門帘,裡面兀老道正在吃涮鍋子。老道見了我父親慌忙站起來,父親和兀老道論理,兀老道說鈕七爺到延生觀來練功,是自願的,誰也沒強迫他。父親讓兀老道把舅爺的衣裳還他,他要帶著七舅爺下山,兀老道不讓走,說七舅爺還欠他兩丸延子丹的錢。父親不給,說七舅爺在延生觀幹了半個月的力氣活,足抵得上一百丸延子丹。老道不服氣,平日霸道慣了,拉開架式就準備打。

老道小瞧了我的父親,我父親是會武功的,今天我們家中還存有父親當年練功的刀劍,出於好奇,我曾將父親使用過的魚皮套寶劍掂在手裡,竟是沉得厲害,跟人們平日在公園耍的劍有著天壤之別。父親留下的那張牛皮筋的弓,我們幾個孩子竟然誰也拉不開。由此看來,父親的功夫應該是真功夫,不是一般的花拳秀腿,否則他老人家不敢單獨帶著兒子進山找人。

七舅爺勸老道別動手,話未說完,兀老道已點著禹步撲了上來,用大哥的話說是,被阿瑪朝下巴一兜拳,倒退幾步,後腦勺撞在牆上,半天站不起來。

父親讓老道把舅爺的東西還了,老道拿來七舅爺的棉袍皮帽子,又拿來小包袱。父親讓七舅爺點點,看少了什麼,七舅爺翻騰了一遍說,還少個安妮侯爵夫人肖像鼻煙壺。

父親跟兀老道要鼻煙壺,老道不給說,說好了,是送我的……

七舅爺說,以前送,現在我不送了,我要往回要,鼻煙壺是俄國送給朝廷的,我阿瑪得的皇上的賞……

老道說,鈕七爺,玩不起耍賴,你不帶那樣的啊!

七舅爺說,誰讓你欺負我哪!

天亮了,父親才將七舅爺送到家,舅爺一看見舅奶奶,就哭了說,秀她媽,我可受了大罪啦……

哭著哭著,從懷裡摸出一個藥丸來,對舅奶奶說,我多了個心眼,留了一個沒吃。七舅奶奶問是什麼,七舅爺說是延子丹。七舅奶奶掰開,聞了聞說一股雞屎味兒。

只這一聞還就懷上了,轉年就要生產。

從大秀對她母親情況的敘述,我足以推測出當時七舅奶奶的危象,浮腫的下肢,困難的呼吸,蒼白的面容,說明了這位高齡產婦具備了先兆紫癇的基本癥狀,放在今天,引產也罷,剖腹也罷,保住性命不成問題,但是在舊中國,那又是另一番情景了。

早先北京婦女生孩子多在家裡,卧室即是產房,操接生職業的叫「收生姥姥」,姥姥們多是手腳麻利,精明幹練的中老年婦女。北京的收生姥姥遍布街巷,幾乎與所住範圍內的大部分女眷都熟悉,都有來往。姥姥們也做廣告,廣告有一定規制,門口掛塊木牌,內容含蓄而準確,「快馬輕車,×氏收洗」,「快馬輕車」既說是姥姥出診的速度快,也暗含了嬰兒生得順暢迅速,不似今日電線杆上的「無痛分娩」、「快速流產」那般直接,那般熱血橫流。從知識水平看,電線杆上的姥姥跟「快馬輕車」的姥姥或許是半斤八兩,舊時的姥姥百分之九十九是文盲,憑藉的多是經驗和老媽媽論兒,經驗之外真遇上個前置胎盤,臍帶繞頸什麼的, 在她手裡,孩子大人必死無疑……舊社會婦嬰的死亡率高,其實大部分責任是在於收生姥姥,沒人追究罷了。

給七舅奶奶接生的姥姥姓庄,原本是衙門裡的穩婆,穩婆是專驗女屍,檢點女犯身體的婆子,民國興起,有了專門驗屍官和女警察,穩婆便逐漸退出了歷史舞台而壯大了姥姥隊伍。庄姥姥在東四一帶是很有影響的姥姥,那時老北京東貴西富,北窮南雜,東城尤其是東四一帶所居多是達官顯貴,給顯貴們的內眷接生,庄姥姥當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所以別看庄姥姥人長得瘦小枯乾,極不起眼,卻是出入豪門王府的重要人物。

七舅奶奶要生了,在裡屋隔著門帘叫喚,聲音甚不好聽。舅老爺和兩個秀在外屋焦急地等待。裡面突然沒有了聲息,七舅爺不安地問,姥姥,出來了沒有?

庄姥姥說,姥姥我早出來了,你沒出來的時候姥姥就出來了。

七舅爺說,我是問我兒子出來了沒有?

庄姥姥說,等著吧!七奶奶這兒乾打雷不下雨。

正說著,七舅奶奶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嚇得二秀哇地大哭起來。七舅爺驚恐地問怎麼了,庄姥姥在裡屋說,不礙事,大少爺伸出了一條腿。

七舅爺一聽慌了說,這就是橫生逆養啊,有法子解救沒有?

庄姥姥說是常有的事,把少爺腿送回去,背兩遍《達生編》就行了,還讓七舅爺把孩子們領遠點兒,免得嚇著孩子們。庄姥姥讓七舅奶奶再努把勁兒,七舅奶奶在屋裡說她是一點兒勁兒也沒有了。

衚衕里傳來賣水蘿蔔的吆喝,二秀提出要吃心裡美。裡屋的七舅奶奶也有氣無力地說現在就想吃口涼蘿蔔順順氣……

七舅爺決定出去買蘿蔔。

大秀說,阿瑪,我在這兒守著媽。您去吧,有事我喊您。

賣蘿蔔的推著獨輪車,點著小燈,在背風處站著,見七舅爺出來,知道是買蘿蔔的,趕緊推車迎過來。七舅爺問蘿蔔地道不,賣蘿蔔的說是地道貨,這邊是北京的「心裡美」,那邊是天津的「衛青兒」,下晚才從窖里啟出來。七舅爺也不急著買蘿蔔,問天津「衛青兒」可是李鴻章李中堂吃的那種,賣蘿蔔的讓七舅爺放一百個心,說當年給李大人賣蘿蔔的小孩就是他爺爺。那年他爺爺挑著蘿蔔在衚衕里吆喝,「天津蘿蔔賽鴨梨!」恰逢在天津辦洋務的李鴻章坐著轎子去洗澡,這一聲吆喝嚇了李中堂一跳,停下詢問,何人在此喧嘩,下人告知,賣蘿蔔的。當下把賣蘿蔔的小孩抓了來,李鴻章說,你的蘿蔔真賽過梨?小孩說不信送您老幾個嘗嘗。李鴻章收下蘿蔔,賞小孩一兩銀子,洗澡去了。洗完澡,李中堂休息時,忽然想起了蘿蔔,讓人切了端來一看,綠如翡翠,一吃,甜脆爽口,於是每回洗澡都要吃蘿蔔。

賣蘿蔔的這一說,七舅爺還非買不可了,七舅爺說車上兩筐蘿蔔他都要了,他問賣蘿蔔的會刻蘿蔔花不?賣蘿蔔的說,這位爺您算找著人了,雕蘿蔔花是我的看家本事,您說雕個什麼吧?

二秀說雕牡丹。賣蘿蔔的就依著二秀,雕了朵活靈活現的牡丹。二秀要雕仙女,賣蘿蔔的刀子三轉兩轉,就轉出了一個古代美人。七舅爺誇賣蘿蔔的是個把式,賣蘿蔔的說他是個瓦匠,春夏秋蓋房雕磚,師傅教的,磚頭講究透三層,飛禽走獸,八寶花草,主家要個什麼,得給人雕出個什麼。天冷了,沒有泥水活了,就用這把刀來雕蘿蔔,做個賣蘿蔔的小買賣,維持生計,要不人家怎麼管他們叫「二把刀」呢。

七舅爺越聽越高興,索性讓賣蘿蔔的把他的拿手活都亮出來,這兩筐蘿蔔要是不夠,明天晚上接著雕。賣蘿蔔的讓七舅爺放心,說蘿蔔不夠他喊他兄弟,他兄弟在東邊衚衕賣呢,那邊車上還有兩筐。七舅爺好奇的勁頭又上來了,他認真地,饒有興趣地看著賣蘿蔔的雕玩藝,雕了一個又一個,大麗花、菊花、玫瑰花,仙鶴、盤龍、小白兔……七舅爺看了個個說好。一會兒,兩個筐里的蘿蔔都變成了各式各樣的蘿蔔花。

舅爺看得正帶勁兒,大秀從家門急奔出來,大聲喊,爸,您快回來,我媽不行了。

七舅爺一聽往家就跑,扔下一堆蘿蔔花……

七舅奶奶到底沒過了這一關,在七舅爺進來的時候已經咽了氣。屋內地上、盆里到處是血,一個嬰兒,啼哭著,抱在庄姥姥懷裡。七舅爺急切地說,秀兒她媽,秀兒她媽,你怎麼說不行就不行了呢?

二秀說,媽,您不是要吃水蘿蔔嗎,給您買來啦,您看看哪!說著拿那個蘿蔔牡丹使勁往母親枕邊擺。

大秀說,二秀,媽她,她死啦!

話一點破,爺三個哇地哭起來……追進院里來要蘿蔔錢的後生一聽這架式,二話沒說,將些個蘿蔔花都擺在窗台上,轉身走了。庄姥姥並沒有感到是自己的過失,說生孩子就是跟閻王爺隔了一層窗戶紙,說過就過去了,人死如燈滅,您老哭夠了我該給您賀喜了,七爺,恭喜您添了個大兒子。

七舅爺說,人都沒了,我要兒子幹嗎?

龐姥姥說,您瞧瞧,孩子這雙眼,又黑又亮,小臉兒多周正啊,我這輩子接了多少孩子啊,數這個漂亮。

七舅爺說,漂亮有什麼用,要了他媽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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