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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三擊掌 (一)

所屬書籍: 狀元媒

《三擊掌》,京劇傳統劇目,又名《紅鬃烈馬》。說的是唐朝丞相王允的三女兒王寶釧

因婚事與父反目,被父親剝去衣衫,趕出家門,父女三擊掌,誓不相見。

——《京劇大觀》

王國甫在父親的婚禮上充當過伴郎的角色,他是我父親有限的朋友中一個不能忽略、不可跨越的人物。比如劉春霖,比如七舅爺,都是在我出生之前逝去的,以致讓我未能與這些精彩人物謀面,而王國甫則不同,我跟他是打過交道的,曾一度父親想把我過繼給王家當女兒,以慰老兩口孤寂的晚年。當然,父親的想法沒有實現,否則我就該姓王,而不是姓葉了。

在談論王國甫之前先得說我的父親,我父親一輩子沒打過孩子,但是他有將兒子脫光了衣裳趕出家門的習慣,我的幾個哥哥都有過這樣的經歷。

五歲的時候我曾親眼見過父親將家裡的老七叫到南屋,也不訓斥,只一味地讓脫衣服。隔著窗戶,我聽見父親壓低著聲音憤怒地命令老七,脫!你給我脫!

老三說老七犯了大錯,原來老七偷偷給柳四咪往南京寫過幾封很纏綿的信,柳四咪是誰?柳四咪是我的大嫂,小叔子迷戀嫂子,太荒腔走板,難怪我父親生氣。那個柳四咪原本是老七的戀人,被老大橫插了一杠子,生生把對鴛鴦拆散了。我們家後院園子里有棵高大的榆樹,上頭有老鴰搭的窩,一共兩個,高高地架在樹杈上。我見過老鴰搭窩,它們將一根根樹枝叼上去,花費很大精力,很長時間,才將窩弄出個形狀。做飯的老王告訴我,下邊老鴰要在窩裡下蛋孵兒子了。我立刻開始尋思讓我們家哪個老幾爬上去看看,老鴰們究竟養了幾個兒子,弄下一個讓我瞧瞧。老二、老三、老四們都嫌枝子太細,爬不上去,嫌我的異想天開是吃飽撐的,至於老七,雖然跟我關係不錯,我連找也不找他,別說上樹,他連房也沒上過,還不如我。老鴰的兒子還沒見到,一天飛來一幫喜鵲,喜鵲蠻不講理,要搶老鴰剛搭好的窩,於是在我們家後園的天空老鴰們展開了一場家園保衛戰。老鴰聰明,但是沒有喜鵲會打架,喜鵲一邊打一邊使勁叫喚,一大幫圍攻一個,老鴰也不示弱,奮起回擊,圍著自己的窩上下翻飛,一時半空里毛羽飛揚,枝葉墜落,老鴰的小兒子們被喜鵲叼出來,扔到地上,一個個奔了黃泉之路。老鴰看死了兒子,再無心戀戰,紛紛地飛走了。喜鵲趴在老鴰的窩裡高興地叫喚,一片勝利的歡快之聲,大概它們的兒子也快出生了。這場戰鬥從中午持續到天黑,到太陽落山,樹上的鳥窩裡已經換了主人。我為那些死了兒子丟了家的老鴰忿忿不平,老七說,喜鵲是不會搭窩的,但是它有本事搶別人現成的,這就叫雀占鴉巢,任誰也幫不上一點兒忙,是沒法子的事。

沒過多久,「沒法子的事」就在他身上出現了,老七的對象就成了老大的夫人,老七當然不甘心,就一封封往南京寫信,問柳四咪究竟是怎麼回事。信被老大截了,返回我父親手裡,把老七搞得很被動,父親很生氣,要單獨整治他這個行為出圈的小兒子。

誰都不敢進去勸,依著父親的脾氣,勸解者的下場不會比肇事者好到哪兒去。遇到這樣的事情,我的母親是從來不往裡攙和的,對兒子們的「遭難」,她採取的是視若網聞,不予理會的態度。最主要的原因是兒子不是她的親生,母親嫁入葉家,大兒大女已經早早地站在那裡了,孩子們叫她「額娘」,是客氣多於親情,母親知道自己在家中的角色,在分寸上拿捏得很準確。父親極少在家裡出現,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頭遊歷,他的兒女們大多在他無為而治的狀態下成長起來,他的教子方針卻又是無為而無不為,一旦他因為哪件事生了氣,動了真格兒的,那結果是百分之百的不妙,對兒子們來說就十分的悲慘。

父親從來不對女兒們發脾氣,他把對女兒們的教育交給了母親。

我還記得,那天老七是光溜溜地從南屋出來的,父親對老七教育得十分徹底,連褲衩也扒得精光,絕對的一絲不掛。時已立冬,老七光著屁眼子在院里站著,三十歲的老七這時候談不上一點兒尊嚴,他簌簌抖著,低著頭面朝著影壁,背負著從各屋窗帘後投出的同情、憐憫也有幸災樂禍的目光。父親不依不饒地還將他往大街上趕,老七無言地抗拒著,他知道,走出家門將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現眼,將是把臉丟到大街上的無可挽回,不惟是老七,老大、老二、老三們都是如此,大門內北牆的影壁是他們所能承受的羞辱底線,再不能朝前走了。父親也不糊塗,把兒子趕到影壁處也就適可而止,不再硬逼,過與不及皆罪也,掌握火候是十分重要的。

母親一下沒攏住,我從屋裡躥出來,來到光屁股的老七旁邊,老七立刻用雙手將他不便之處捂了。

我說,嘻嘻……

老七一臉尷尬,低聲喝斥,滾!

我說,我看見你的屁股啦!

老七滿臉通紅,還是讓我滾。

我說,雀占鴉巢,你告訴我的!

母親遠遠地站在台階上叫我,讓我進屋去,說要跟我玩翻繩。我不去,翻繩哪裡有浪里白條一樣的老七好看,那條繩子隨時可以翻,光屁股老七卻不是隨時可以見,我不會輕易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母親不便過來,他們之間有條越不過的溝,我相信,母親要是老七的親媽,她早就跑過來了,可惜母親不是。

我圍著老七不斷地走動,好奇又無恥,這把老七弄得很不安,他對我呲牙咧嘴,一門心思全為了對付我,早已忘了正屋裡老虎一樣的父親。小北風刀子一樣地刮著,出外覓食的老家賊們嘰嘰喳喳地飛回來了,鑽進了房檐下頭的窩,我圍著線圍脖,戴著線帽子,站在影壁前感受著傍晚的美好,在看老家賊們回家的同時更想看的是老七如何下台,也就是這出光屁眼子的戲如何收場。

掌燈的時候,父親穿著大衣要出門,母親問父親到哪兒去,父親說上吉祥聽戲,吉祥上演程艷秋的《三擊掌》。我說我也要看《三擊掌》,父親說,走!就拉上了我一塊兒往外走,走過老七身邊,父親不屑地哼了一聲,我也學著父親哼了一聲。

事後我才知道,父親的離去是給了老七一個台階,父親前腳走出家門,老七後腳就像兔子一樣逃回後院,動作之敏捷,之快,一反他粘稠的性情,用看門老張的話說是「一道白光,倏乎不見」,可惜這樣的精彩我沒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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