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街的洋布,一夜間突如其來,襲擊了北京的角角落落。小販們在吆喝,便宜咧,便宜咧,洋布洋縐洋呢子,一大枚五尺,買花洋緞,白送青呢子二尺啊!
大姑娘、小媳婦們圍著布攤翻騰搶購。我們家看門老張也加入了購買行列,抱著呢子和花布從人堆里鑽出來,照直了往家跑,進了門就嚷嚷,簡直就是白撿哪,洋人傻,不會算帳,他們哪兒精得過咱們啊。
父親訓斥老張,哎,你跟著起什麼哄?
老張說這樣的料子給他唐山的媳婦捎回去,他媳婦准得傻眼,娘們兒家哪兒見過這個,這樣的布天上的七仙女也織不出來!
正巧王國甫到我們家來,看見老張手裡的布說,老張,你也買這個……
老張說,便宜呀,三爺。您「和瑞祥」的緞子是好,半塊大洋一尺,除了有錢人以外,家常的沒幾個人穿。這多實惠!
父親說,國甫,我看這賣洋布的不是個好買賣,這些人是瘋了。
王國甫臉色鐵青,說不出一句話。老張拿著幾塊料子過來說,三爺,您是開綢緞鋪的,您看看這洋縐,比咱們北京的元青染得好多啦,色兒多正。
王國甫看了老張手裡的布料說,唉,比不上人家呀,咱們的杭綢、湖綢是好,就是經緯線頭泡,一毛一大片。
老張說,三爺,您織布廠用的機器不也是外國買來的嗎?
王國甫說,機器也分好壞,我那些洋縐雖然也是雙梭加重,到底不如人家發展得快,工藝好。
說著拿過老張手裡的一塊雪青料子說,比如這個,它經線是雪青,反過來緯線可是藍紫的。咱們的裡面都一樣,邊也不如人家的齊整。
老張說,那您改呀,隨著他們改。
王國甫說,改?再怎麼改,我再改也比不過他們的連扔帶賣呀。
寫到這兒,我想起了如今早市地攤上的「出口轉內銷」,一大堆純棉名牌上好線衣,各種顏色各種式樣,二十塊錢一件,商販們如幾十年前的吆喝一樣,「快來買唄快來買,二十一件三十兩件,白給了唉–」。不同的是中國產的往外銷了,銷不完又轉回來了,這些便宜貨同樣吸引了一幫大閨女小媳婦圍著攤在刨哧,我跟當年老張的心情一樣,也擠進去抱了幾件出來,拿回家穿了,舒服無比,當然,領口後的商標大多被賣者剪掉了,以示非正宗。我將那些淘來的衣裳向子侄們炫耀,以圖誇獎,不料小輩們對我的舉動看不慣,說老太太您還沒窮到上地攤撿衣裳的地步吧,寒磣不寒磣哪!我不管,我更不嫌寒磣,線衣可以貼身穿,寬鬆舒展,粉的、綠的、黃的每天換,穿著它坐在電腦前敲字,像被春天擁抱著,文思泉湧。出口轉內銷,真好哇!
當年的洋布湧入中國和今天中國的出口轉內銷,在商業上有了本質區別,裡面有什麼機緣老百姓不吝,老百姓圖的是便宜實惠。
我們回過頭再說王國甫。
一晃幾年過去,隨著洋貨的入侵,王國甫的「和瑞祥」不得已放下了架子,向推車賣漿者靠攏,把布匹壓到了最低價,有些大路品種,比如陰丹士林布、安安藍布、名駒青布、大星青布和雁塔白布都是按進價銷售,等於就是賺個熱鬧。客人進鋪子買布還贈送手巾、畫片、小手絹,不買也贈,圖的是好名聲。就這也是十分的不景氣,偌大個鋪子,有時候一天進來六個顧客,清冷得門可羅雀。與此同時,織布廠的生產更是大溜坡地往下滑,成匹的布堆在倉庫里,讓耗子做了窩。
王國甫不甘心,把兒子王利民送到法國去學紡織,盼的是兒子學有所成,成為紡織精英,回來為王家的事業大展宏圖。我的父親贊同王國甫的做法,將我們家的老五一同發配法蘭西,想的是小輩和老輩一樣,留洋海外,拓展眼界,回來為家為國爭光。老五和王利民從前門車站上火車,先奔上海再坐船,聽說要在海上漂一兩個月。走的時候,兩個父親沒出現,月台上站著母親們。老五的女同學拽著老五的胳膊,拉拉扯扯一個個哭得淚人兒似的,都知道老五喜歡紫羅蘭,鮮花送了一把又一把,全是紫羅蘭,花把老五簇擁得得看不見臉,至於我的母親則根本湊不到老五跟前去。王利民和他的一幫同學躲在一邊嘰嘰咕咕,大家表情嚴肅,不知說些什麼,王家太太指揮著人將一個個大箱子搬上車去,箱子里全是衣裳,好像他的兒子不是去留學,是去開服裝展覽。母親擔心老五找不到上海出港的碼頭,擔心老五架不住繁華上海的誘惑,把身上帶的錢花光了,王太太讓母親放心,說她讓管家跟著呢,她交代了,管家一直把他們送上船才回來。母親說老五有女人緣,外國的女人跟中國的不一樣,她去過起士林,知道國外的模樣,那裡的女人在冬天也是光著脊樑的,但願她的老五別跟那兒的女人學壞了。王太太說學不學壞全在自己,她也在法國念了幾年書,那兒的男人女人規矩大著呢,舞會上跳舞,男的得求女的,得鞠躬半下跪……
移動的火車打斷了兩個母親的談話,她們看到王利民站在車門口向著他的那些嚴肅的朋友揮動著手臂,一臉的重任在肩,目光根本沒朝王太太身上瞄。老五呢,從花叢後頭露出半張臉,拋出一個個飛吻,讓一群女學生追著堆滿鮮花的窗戶尖叫著狂奔。
母親和王太太淚流滿面。兒子們就這樣走了,好像走了的兒子已經完全失控,不屬於她們了。果然,據送行回來的管家說,一下火車兩個人就沒了影兒,將眾多的花兒和箱子扔下了。
老五走了,這讓父親省了不少心。如果說掛名「生產總監」的父親還干過什麼實事的話,就是給他的同學為織布廠做了一個調查,父親用考證版本的認真態度給王國甫遞交了一份調查報告,報告說王國甫的三個織布廠平均的虧損率是45%,其中南城的盛義廠為最嚴重,76%,照這樣下去,再用不了半年,三個廠子就得宣告破產。王國甫雖說是學經濟的,有著中鋒的靈活卻缺少後衛的沉穩,對政治的熱情往往忽略了細節,在某種程度說王國甫並不比我的父親清醒多少,一聽說他的盛義廠虧損76%,急了,拍打著報告沖我父親喊叫,你計算得不準確,76%!核算它什麼也不生產,就是在那兒一天天耗費!
父親說,主要原因是積壓,外國洋布對咱們的衝擊太大,英國人、日本人,幾個國家都在江南建了紡織廠,用咱們自己的原料,生產出來的布再賣給咱們自個兒,門也沒出就把錢賺了,現在連軍隊的軍服用的都是洋人工廠出的洋布,把咱們擠兌得只剩下了4%的市場,而且這4%隨時有可能丟。
王國甫還不信說,形勢真有這麼嚴峻?
父親說,形勢就這麼嚴峻。產得多,賠得多。
王國甫問有什麼補救辦法沒有,父親說沒有。王國甫讓父親再幫他好好想想。父親說有一條誰都不願意走的道,就是大量裁人,像盛義廠索性關門,其餘廠裁掉60%到65%工人,使生產呈半休眠狀態,維持最低量生產,以待將來恢復生機。
王國甫說,它要是恢復不了生機呢?
父親說,那就是死。
王國甫吟沉半天說,……織布廠休了眠,就意味著我的工人都失了業,辭掉百分之65……這……
父親說,現在你也別說實業救國這一類的話了,你救不了國,你連你的65%都救不了。
王家太太來我們家串門,在我母親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母親見王家太太哭也陪著掉眼淚。這她才知道,敢情有錢人也有缺錢的時候,心裡尋思王家真要破了產,不如讓父親把他們接我們家來,就是喝粥也是有我們一碗就有王家一碗。王太太走後,父親笑話母親的小家子心態,說王家不是小商小販,說賠就賠個精光。母親問王家的工廠是不是真如王太太說的,到了要關門的程度。父親說,他們要真能關門就好了。
母親說,剛才王太太說了破產的話,真破了產,他們不會淪落到大街上要飯吧?
父親說,要淪上他們要飯,全中國百分之九十八的人都得餓死。織布廠受洋人擠兌,不景氣,他們還有火柴廠呢,一個丹楓火柴公司的利潤,抵得上三個織布廠。
母親說,那王太太還哭什麼呢?把我嚇得以為天要塌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