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拾玉鐲》講的是青年傅鵬在孫家門口碰見了做針線的孫玉嬌,兩人一見鍾情,傅鵬將手上玉鐲相贈,以做定情之物。
——作者
上世紀四十年代,我出生在戲樓衚衕的老宅里,我是母親的第三個女兒,父親的第十四個孩子。在我父親眾多的子女中,我稱不上出色,用今天的文學語言來說是不夠典型,灰濛濛的,面目不清晰。母親老說,我的性情像老五,我想,我應該騰出些筆墨細細說說他,這是一個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是特立獨行的人,父親將他視為不屑,兄弟姐妹們將他劃為另類,他被開除到葉氏家族之外,沒有親情,不被倫理認可,除了我母親,他在這個家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冷漠的環境迫使他我行我素,破罐破摔,滑向了頹廢,滑向了毀滅。他的生活是熱鬧的,他的心靈是孤獨的,一輩子他都在尋求愛,無論是親情愛之還是關照之愛,偏偏的他就得不到,他失望、惱怒,卻又無助。
所以,他要報復。
如今,我也有了一把年紀,對老五的出格行徑有了理解和寬容,想說點兒什麼,卻沒有誰愛聽,沒有誰肯聽,大家都忙,忙得不可能坐下來聽一個老太太缺少頭緒的繁瑣絮叨。所以我只好寫了,或許能有幾個知音。
最近,頻繁地想起老五,是由一個叫赫兔兔的年輕人引起的。
一個慵懶的夏日午後,我被赫兔兔請來喝咖啡。
咖啡館的名稱叫「志同」,這個「志同」讓我找了大半個城市,開出租的「的哥」不喝咖啡,對咖啡館的名稱生疏,「志同」對他簡直就是一頭霧水,不斷地下車打聽,不斷地與赫兔兔手機聯絡,好容易才在一個衚衕的底部找見了「志同」。門面不大,但精緻而有品位。
進了門,一眼就認出了坐在窗口的赫兔兔,赫兔兔濃眉大眼,塊頭很足,黝黑的面孔,是個英俊小伙兒。窗口下陽光里的赫兔兔頭髮亂著,穿了件滿是褶子的襯衫,襯衫扣子一個沒扣,露出了飽滿的胸大肌,鼻樑上架了個很誇張的白邊眼鏡,耳朵上掛著mp3,牛仔褲上的破窟窿傷口一樣地咧著,腳上一雙球鞋嶄新嶄新的,大概是頭一次穿上。見我進來,赫兔兔揪下耳塞惶惶地站起來,跟我打招呼,還不倫不類地作了個揖。赫兔兔旁邊坐了一個穿綠衫的青年,那青年也跟著站起來,靦腆地朝我點了點頭,一雙眼睛水靈靈的,身上那件ARMNI的名牌衣裳,價格當是我全身行頭的數倍,一看便是有錢人的子弟。
我在他們對面坐了,赫兔兔說,地方不好找,可能讓老姑太太受折騰了。
我說還行,不知道北京現在還有這麼老舊的衚衕,這麼僻靜的地方。赫兔兔問我在不在乎這地界,要是我覺著不舒服他們就再換個地方。
我說,環境不錯,很雅靜,不就是坐一會兒嘛。
赫兔兔說我沒明白他的意思,說著很含蓄地把目光拋向臨近的幾張桌子,我隨著他的目光向周邊一掃蕩,發現都是一對對的男子,很安靜地各成一個世界,有輕聲說話的,有靜悄悄玩牌的,有端著杯子不言聲對望的……大堂里除了服務員以外,我是這裡唯一的女顧客。立刻明白自己陷入一種什麼圈裡,我說,我不在乎,你們不是也不在乎嗎!
赫兔兔笑了,綠衫也笑了,綠衫一咧嘴,露出了牙齒上的鋼套子,又趕緊閉了,用手將嘴捂住,頭一低,很害羞的樣子。綠衫的這個動作不大氣,讓我有些彆扭。綠衫腕子上墨綠的鐲碰在桌面的玻璃板上,發出叮噹脆響,讓我一驚,細看那鐲子,竟是舊時相識,心裡立刻很不快。鐲子是赫家舊物,現在赫兔兔將它戴在外人手上,戴在一個未經世事的小青年手上未免輕率,我想對鐲子說點兒什麼卻感到有些唐突。我請教綠衫的名姓,綠衫說叫「綠鐲倩使」。
「綠鐲倩使」肯定是網名,既然對方不願意透露真名我也懶得去追究,但是我知道,這樣的名字是可以一天三換的,浮動而隨意,當別人問及名姓時以網名相對,讓人覺得是搪塞,是不禮貌。「綠鐲倩使」也問我的名字,赫兔兔制止說,老家兒的名諱是不能隨便問的,連叫也不能叫,特別是像老姑太太這樣奶奶輩兒的,更不許問。
我說,我沒有那麼多忌諱,我的網名叫「金色夜叉」,顧名思義,厲害不講理、專橫霸道,如果名字中間加個「母」字就更傳神了,葉家把我從小慣壞了,讓我很沒規矩,很沒禮數。
話當然是甩給「綠鐲倩使」聽的,聽話聽音,要是「倩使」聰明,他應該覺出我的不滿。可是「倩使」沒有表情,他沒聽懂。
赫兔兔接話說他爺爺把他爸爸也慣壞了,他爸爸不愛學習,沒念幾年書,沒正式工作,跟那幾個大爺比,最沒出息,可是他爺爺卻把一院房給了他爸爸。赫兔兔的父親是赫家四兒子,叫赫念錇,「錇」是我五哥的字,「念錇」有紀念老五的意思,赫兔兔的祖父把對老五的情分和思念,全鎖定在四兒子身上不是沒有道理的,赫家這個老四小名叫蝲蝲蛄,長得酷似我的五哥,赫兔兔爺爺說他們家的老四是我五哥生命的延續,赫兔兔是蝲蝲蛄的兒子,赫兔兔當然長得像他父親。推而廣之,赫兔兔和我的五哥就有著某些接近,這樣看,我們家老五一身臟臭的叫化子裝扮與赫兔兔露著肉的牛仔褲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彷佛歷史繞了一圈,又繞到我跟前來了,甚至讓我聯想到坐在對面的不是赫兔兔,是我們家去世多年的老五。
那麼,這個「綠鐲倩使」又是個什麼角色?
我問「綠鐲倩使」是不是赫兔兔的同學,「倩使」說不是同學是「同志」。在「倩使」說「同志」的時候,我看到赫兔兔很關注我的表情,我知道眼下「同志」的寓意已非我年輕時「同志」的內涵,雖然都有特指的意味,而此「同志」非彼「同志」也。我理解年輕一代生存的孤寂和艱難,也知道他們的壓力和不安,擇友的謹慎和挑剔,對異性的排斥與拒絕,使他們選擇了另一種生活態度,儘管逆行但是簡約。
看我不動聲色的態度,赫兔兔說,沒想到老姑太太也與時俱進了。
我說,哪裡是與時俱進,是倒著又回去了。赫兔兔問怎麼是倒著回去。我說,陳年舊事,不說也罷……
我問赫兔兔找我有什麼事情,赫兔兔拿出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三五個名字讓我幫他選擇,歪歪扭扭的名字中有謝爾蓋,有別佳,有安德列什麼的,都是普通的俄羅斯人名,就這有限的幾個人名里竟還有錯別字,比如將「謝爾蓋」的「爾」寫成了「兒」,將「安德列」的「德」寫成了「得」、「列」寫成了「烈」。翻譯界對外國人名、地名的中文譯音有約定俗成的規矩,這個赫兔兔自然不會知道,但以赫兔兔的水平來說,能拿出幾個名字已經是不易了。赫兔兔說他知道,人的姓氏是不能改的,他的祖先姓赫洛斯托夫,後來改姓赫,如果恢復舊姓,他可以叫赫洛斯托夫謝爾蓋,或是赫洛斯托夫安德列,說知道老姑太太學過俄語,讓老姑太太幫著他挑一個。
我說,你原來的名字赫中基就很好,你祖父給取的,是你自己愣改成赫兔兔,動畫片似的不靠譜。
赫兔兔說,赫中基算什麼名字,那是我爺爺中風,躺在床上神智不清,稀里胡塗安在我頭上的,也不徵求我的意見,完全是封建專制。爺爺管我的幾個大爺叫螞蚱,叫掛達扁兒,什麼水平啊!我的名字當然要我自己取,我是屬兔的,叫兔兔親切自然,沒有重名,赫中基名字犯了鄭中基的忌諱,我爺爺說過,跟皇上,跟老家兒,跟偉大人物是不能重名的,否則是大不敬。
我說,你們家的先人好象沒有叫中基的,歷代皇上再沒誰挨得上中基的邊,那個唐朝的李隆基跟您隔著十萬八千里,扯不上大不敬的罪。
赫兔兔說,老姑太太難道不知道鄭中基?
我問鄭中基是哪朝天子。赫兔兔說,您連鄭中基都沒聽過?
我問鄭中基究竟是誰,赫兔兔說,大歌星呀,當紅的!
我問代表歌曲是什麼,赫兔兔說,《無賴》!
看我有些疑惑,旁邊的「綠鐲倩使」搖頭晃腦地唱起來
何必跟我我這種無賴沒大半生還是很失敗但是你死卻不變心跟我拚命捱轉換別個也忍心偏偏作怪。
粵語,沒有斷句,我聽不懂,但我承認,的確很好聽,「倩使」的嗓子不錯。
赫兔兔窺出我對「倩使」歌曲的欣賞,有些小得意地說,他這還是一般的,我比他要唱得好。今天請您來,一來是幫著選個名,二來是給我們寫幾首歌詞,聽說您是作家,編詞應該不難,我們不能老唱別人唱過的歌,我們得有自己的歌,是吧?老早時候,我爺爺唱過曲子,聽說曲詞全是您家的五爺爺編的,紅遍北京哪!這回您得跟我們合作一回,您得湊著我紅一把。
我說,別說編詞的事,先說說你怎麼變成了俄國人後裔了?
「綠衣倩使」說,不是變,人家本來就是!
在我印象中,赫兔兔是地道的中國公民,從他這兒往上數三輩,均是北京東城手帕衚衕居住的普通市民,從我認識的他的祖父赫鴻軒再往上數三代,也沒有出國的經歷,而且他們家一直在手帕衚衕沒搬過家,那所房子在南館西面,是他們家的祖業,一直到北京辦奧運會,將北小街路東的大片平房都拆了,改造成了居民小區,這個家族在手帕衚衕才划了句號。這回,赫兔兔不知通過什麼渠道又聯繫上了我,電話里說他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他和他的那些叔伯兄弟們也斷了來往,獨自一個人在北京。我問赫兔兔靠什麼生活,他說手帕衚衕的房產因為是北京白菜心,政府拆遷給了不少補貼,新房子買在望京,租出去了,眼下他跟「綠鐲倩使」一塊兒居住,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比親兄弟過之,一切都很好。
敢情是位吃瓦片的爺。
當年,赫兔兔的爺爺奶奶還在時,我曾代表我們家吃過赫兔兔的滿月酒,這樣推算,赫兔兔今年應該是二十歲。二十年的時間裡他失去了爺爺奶奶和父親母親,應該是很不幸的,家庭寵愛的缺失讓我對這隻兔兔充滿了憐惜之情。然而在那張如同大孩子般的臉上,我卻讀到了無奈和內斂,他在忍耐著生活中的許多不愉快,看得出,他找我是付出了勇氣的。
其實我對他祖父赫鴻軒的了解遠比他要多。
赫兔兔讓我一陣陣恍惚,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