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場暴雪,紛紛揚揚遮蓋了北京。
房樹白茫茫一片,狂暴的北風中,路斷人稀,地凍天寒。
茶館沒有生意,赫鴻軒閑在家裡,聽憑孫玉嬌的指使,給三個半大小子的毛窩釘前後掌。老北京有「過陰天兒」的傳統,逢有壞天氣,都悶在家裡,弄些零食解悶兒。赫家少奶奶孫玉嬌挺著大肚子把剛炒好的一簸箕鐵蠶豆倒在桌上,赫家的幾隻蟲子:螞蚱、掛達扁兒、小虭螂一窩蜂地撲了過去,不顧蠶豆滾燙,都使勁往自個兒跟前摟。孫玉嬌嚷道,晾涼了再吃,這會兒是皮的!
哪裡制止得住?
掛達扁兒還想著爹,剝了個豆塞進赫鴻軒的嘴裡,燙得赫鴻軒直吸溜。豆子炒得火候恰到,香脆無比,掛達扁兒說媽炒的豆子好吃,赫鴻軒說,你媽是誰,你媽是「十里香」酒鋪掌柜的,炒豆煮蛋是她的老本行。
孫玉嬌不樂意了說,再怎麼著我們也是正經買賣人,不低三下四,您倒好,在茶館裡吃開口飯,淪入下九流行當。
赫鴻軒說,下九流也是人,憑本事吃飯,我心裡高尚著呢!
兩口子吃炒豆,逗貧嘴,一晃一天過去了,雪到傍晚總算住了,又換做乾冷的風,連檐下的家雀也凍得縮在窩裡不出來了。赫鴻軒說,今兒個不知怎麼的了,我的心裡老是突突地跳。
螞蚱說他爸八成是餓的,早晨到現在就吃了一碗雜麵湯。孫玉嬌說赫鴻軒又在想念葉家老五了,惦記著往九條跑呢,赫鴻軒說,這會兒他不用我惦記,他手裡有一封銀元,凍不著也餓不著。
掛達扁兒說,爸是惦記著媽,媽馬上就要生小弟弟了,我把弟弟的小名兒都取好了。
孫玉嬌問想好了什麼名。掛達扁兒說,順著小虭螂排,叫蝲蝲蛄。
孫玉嬌呸了一聲說,聽蝲蝲蛄叫喚,那就是死了,蝲蝲蛄跟死人絞到一塊兒,不吉利!換一個!
名字還沒來得及換,當晚孫玉嬌就生了,依了掛達扁兒的預言,的確是個「小弟弟」,小傢伙聲音洪亮,模樣長得挺陽剛,挺周正。赫鴻軒說,聽這嗓音兒,真跟蝲蝲蛄叫喚似的,帶嘟嚕的。
掛達扁兒說,我給取的名兒,肯定錯不了!
早晨天剛亮,有看鼓樓的老李敲門,直著嗓門說五爺過去了。赫鴻軒慌忙穿衣,跟著老李往外走,邊走邊問人在哪兒。老李說在後門橋的橋底下,問還有救沒有,說是人早已僵硬了。
赫鴻軒趕到後門橋,警察方面早到了,天寒,街上的倒卧隨處可見,不新鮮,讓收屍的拉走便是了,連報也無須上報。可眼下這個不同尋常,眼下這個倒卧細皮嫩肉,穿了一身警察的衣裳,佝僂著身子蜷縮在橋底下,安安穩穩像是在熟睡。赫鴻軒揭開苫著的破席,彎下身往死者臉上仔細瞅,果然是老五,嘶聲喊了一聲「五哥啊……啊……」,坐在地上站不起來了。
看屍的警察說,既然已經知道了喪主,麻煩您通知一下本家兒吧,這兒就沒我們什麼事兒了。
赫鴻軒不忍離開老五,老李說,死屍不離寸地,赫先生您儘管去,這兒有我們呢,我們都是五爺的朋友,不會有什麼差遲的。
赫鴻軒起身上橋,照直往北跑,要到車站等鐺鐺車。一輛洋車追過來,拉車的說,赫先生,什麼時候了,您還等鐺鐺車,坐我的車走吧!
赫鴻軒面有難色,拉車的說,您甭顧忌車錢,這趟道兒是我應該跑的,五爺生前常坐我的車,沒少照顧我,給五爺辦事,我心甘情願。
赫鴻軒坐上車,一路淚水不住,把個棉襖袖子哭得濕溻溻的。拉車的照直拉到我們家門口說,您進去別急,慢慢兒說,我在門口等著您。
那是自打赫鴻軒從我母親手裡要回鐲子後第一次登我們家的門,誰也沒想到竟然是這樣一種情況。赫鴻軒把門環拍得山響,看門老張慌慌張張打開街門,說家裡老爺太太還沒起來,這麼敲門忒不懂規矩。開開門見是赫鴻軒,就問這麼早有什麼事情,赫鴻軒帶著哭腔說,五哥歿了!
老張吃了一驚,不敢耽擱,直把赫鴻軒引到正房門口,老張進去稟告說赫鴻軒來了,父親青著臉走出房門,並不是他多麼有禮貌,是他壓根就不想讓赫鴻軒進屋。父親對赫鴻軒的鄙視是顯而易見的,抄著手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斜視著悲痛欲絕的來者。赫鴻軒簡要地說了後門橋的情況,指望著葉家能派人去料理後事,卻不想我父親一口回絕,說九條的老五和葉家沒有任何關係,他走的時候和家裡立下了字據,無論是飛黃騰達還是窮途潦倒,無論是生存還是死亡,從他走出家門那一天起彼此就互不相干了。
母親在父親身後悲傷地說,屍總還是要收的……畢竟是葉家的骨血……
父親說,難道還讓他入祖墳嗎?下三爛的孽障!
赫鴻軒沒想到葉家是這種態度,囁嚅著不知說什麼好。父親非但不管老五的事情,反而給來者以寒磣,點著赫鴻軒的鼻子說,你就是赫家的大公子,你們家出了你這麼一個現世報,也是家門不幸!你和老五丟人現眼,幹些個不明不白的勾當,把兩個世家臉面全丟盡了!你還敢腆著臉來報喪,兔死狐悲,想想你自個兒將來的下場吧!
北京人數落人從來不直截了當,母親使勁扯父親的胳膊,可也未能阻止父親對赫鴻軒直面的羞辱,我至今不能理解我的父親當時是出於何種心態,竟然能一反平日的矜持,一反知識分子的風度,不顧教授的身份、老家兒的分寸,一味地對著赫鴻軒開炮。這等於是在抽赫鴻軒的耳光!
多虧了老五事先替葉家人給赫鴻軒賠了禮,我的五哥哥料事如神。
為這事我後來問過母親,母親說,你父親那是悲極生怨,就差一哭了。
難為了赫鴻軒,他可能從未受過這種奚落,從未受過這樣的欺負,一張臉先是通紅,繼而煞白,沉默了半天,最後站直了身子硬聲回復道,四老爺,我是四個兒子的父親,也是有家有室的男人,我跟五哥的情義用不著別人指三道四,無論到什麼時候,我們也是拆不散,掰不開的好夥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敢問四老爺,您這輩子有過這麼掏心肺,托生死的朋友嗎?
母親看著父親,父親的臉變得很不好看,母親知道,父親的交往不少,應酬不少,卻沒有一個朋友,私下常嘆,倚遍欄杆,欲與知己言,回頭無人,奈何!
見父親語塞,赫鴻軒又說,我來告訴您五哥的事,不過是個禮數,五哥後事的操辦我們也沒想仗著葉家,外頭爭著摔盆打幡的人有得是,五哥活著的時候親自在香山給自個兒選了墳地,絕沒有跟您家往一塊兒攙和的意思。這事您家裡的人出不出頭,跟我們沒一點兒關係,跟五哥更沒一點兒關係。我該說的都說了,告辭!
赫鴻軒一拱手,轉身朝外走,我母親緊追兩步說,你等等,老五是我兒子……我得去看看他……
父親雷霆般一聲吼,你敢!這個家,誰也不許去!
母親抬頭望著陰霾的天空,嘴裡叫著「乖乖」,一屁股坐在冰涼的台階上,淚如雨下。
我的七哥多了個心眼,從後門溜出,隨著赫鴻軒一塊兒去了後門橋,收斂老五,總算有了個葉家兄弟在跟前,這或許給了我母親一絲安慰。
老五的喪事辦得很風光,有不少氣味相投的朋友來陪靈,其中「夥伴」式的人物來了不少;還有東西城的叫花子,南北城的妓女;自稱是乾兒子,干閨女的不下二百;弔唁者有軍界、外交界高官,藝術界名人;也有販白面兒、賣假藥的和青紅幫的;推車賣漿者之流更不在少數……
我的五哥無聲無息地死了,死在了後門橋;轟轟烈烈地走了,啟程於東四九條。他在我們家裡,沒留下任何痕迹。我常常猜想他的真實長相,但是很模糊。我問母親,老五長得像誰啊?母親說,像你。
怎麼可能?
警察推測老五死於雪日晚上九點,那是赫家四兒子蝲蝲蛄降生的時刻,赫鴻軒說是老天爺的安排,老天爺通過蝲蝲蛄,讓老五留了下來。這話我聽著有點兒糊塗。孫玉嬌說得對,蝲蝲蛄是和死人摽在一塊兒的,於是蝲蝲蛄後來就被叫做了赫念錇。
老五的死給我們家留下了一個謎,就是臨死他那身警察裝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