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憶中的張安達是個英俊人物,面龐白皙,皓齒明眸,穿的很講究,灰嗶嘰大褂,黑禮服呢布鞋,鞋底是黃牛皮的,軟和隨腳,走道沒聲響。腦袋像唱花臉的演員一樣,寸發不留,颳了個「去青」。不是誰都敢把自個兒的腦袋收拾成這模樣的,首先腦袋得長得周正圓潤,不能坑坑窪窪,土豆似的里出外進,不能有傷痕疙瘩,得跟刮鬍子似的,見天刮,可見張家的媳婦除了操持家務以外,還充當著剃頭匠的角色。我特別欣賞張安達的圓腦袋,圓得好看,圓得秀氣,當然,張安達對自己的腦袋也很滿意,把頭髮刮光了就是他自信的表現。有一回我們家的老二腦袋長了禿瘡,醫院把他頭髮都剃了,大家才知道他腦袋的形狀極差,前奔後勺,前後之長大於左右之寬,是個「梆子」腦袋。所以張安達剃光頭是對自身的另一種展示,一種炫耀。
端午、冬至、中秋,張安達逢年過節必來我們家,每次從不空手,不是由東直門大街魚市上提簍鮮螃蟹,就是從安定門外菜園子買一筐頂花帶刺的嫩黃瓜,有一回還帶來幾隻嘰嘹嘰嘹叫的小油雞兒,絨球似的滿院跑。有人描述太監行走的步伐是「鵝行鴨步」,也有人說叫「四六步」,但我總覺得「四六步」更近乎戲曲的專業術語,總之是撇著八字腳一步一步走得沉穩而有規律,我見過一張流傳很廣的慈禧出行照片,走在最前面左與右的是大太監崔玉貴和李連英,兩個人都端著肩膀,沒有表情,完全是一副儀仗模樣,不招人待見。但是張安達不,張安達活潑好動,從來沒擺過什麼「鵝行鴨步」,他走道向來是一溜小跑,靈敏又快捷。
張安達是謙恭的,進了門不怕麻煩地給每一個人請安,包括我這個小人兒,也包括廚子老王和看門的老張,他從來不把自己擱在顯要位置上,他一直把自己當成一個底下人,把進退分寸拿捏得十分準確,他常常在你需要的時候就悄沒聲兒地出現了,好像他正巧趕上,讓你覺得那麼恰如其分,那麼自然。比如,正月張安達和我父親帶我到雍和宮看「打鬼」,人挺多,我個兒小,什麼也看不見,剛一懊惱,張安達就從後頭把我舉起來了,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看,這樣一來我比所有的人都「高」,看得清楚極了。我父親畫畫,張安達站在旁邊看,他能把要用的顏色及時地準備好,把要換的筆,衣紋、鼠須、大小紅毛之類準確無誤地遞到父親手上,這絕非一日之功,連我們家專門畫畫的老七也做不到。
母親說,這是太監的本事。
我說這是善解人意。
張安達不願意讓人知道他當過太監,許多太監出了宮都住在廟裡,過集體生活,彼此照應,可張安達從不往那個堆兒里扎,也不跟他們聯繫,劉掌案死後更是徹底和那些人斷了來往。從外表上看,張安達和平常人沒什麼兩樣,甚至比平常人更隨和,更溫良恭儉讓,遇到什麼事兒,他的態度永遠是「依著您」。
壽康宮短短的幾年工夫,把一個靜海的鄉下小子磨圓了,磨得尋不出一點兒稜角來了。
母親說,張安達來我們家,一大半是沖著我五姐夫完占泰的,他感念完顏姐夫當年的幫忙,不是完顏占泰很實誠地一趟一趟給他往靜海家裡捎錢,他的娘哪兒能活下來,哪能有後來的日子。
完顏占泰從中學到大學都住在我們家,跟我的幾個哥哥不分彼此,後來跟我五姐結了婚,婚後小兩口住在北平家裡,我母親說,結了婚姑爺不能老住在丈人家,不合適。
完顏姐夫說,幹嘛趕我們走?我們不走,就算我是入贅還不行嗎?
姐夫願意當倒插門,奈何!
剛解放,街道宣傳《婚姻法》,各家都要派人去柏林寺開會,我代表我們家去了,我知道我是去充數的,母親想的是《婚姻法》跟我們家沒關係,讓我去點個卯就行了。我很願意干這樣的事情,並不是我對《婚姻法》多麼有興趣,是我對家門口那座元朝廟宇有偏愛,每天上學都要路過柏林寺,柏林寺裡頭有大樹,有王八馱石碑,還有停靈的大棺材,平時家裡不讓去那兒玩,現在正好,玩不到吃飯絕不回來,更何況宣講完了還有節目,扭秧歌、打腰鼓什麼的。
講《婚姻法》那天是早晨,太陽剛升起來,照在柏林寺大殿台階上,光線十分柔和。一個穿著綠軍裝的幹部在講話,幹部很年輕,說的什麼我沒聽懂,但是他揮著手說話的形象卻一直讓我記憶至今,我不知當年那個講話的小幹部現在變成了什麼模樣,有過怎樣的經歷,如果還在人世,大概已經是個耄耋老人了,至少我想通過這篇文章告訴他,他講話的場景無端地映在了一個小丫頭的記憶中,幾十年了,清晰如昨,不能忘卻。
會完了,沒扭秧歌,演出了一場評劇《小女婿》。
演《小女婿》是為了配合宣傳《婚姻法》,《小女婿》的女主角叫筱白玉霜,看的人很多,觀眾氣氛也很熱烈,我擠在最前面,為的是看得真切。筱白玉霜扮演一個叫楊香草的村姑,嫁了個小女婿,新婚之夜小女婿尿了炕……我能記得的只有這些,最著急的是那個叫楊香草的女子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唱:
鳥入林,雞上窩,黑了天,
楊香草對燈獨嘆,
……
我十九,他十一,
什麼事他都不懂得……
唱得纏綿柔韌,期期艾艾,行腔總是在喉嚨里滾,據說這就是評劇白派的特點,周圍人叫好不斷,為能見到筱白玉霜本人而激動,我卻盼著台上這個女子唱完了快點兒離婚。
宣傳《婚姻法》,《小女婿》之外先後還有《劉巧兒》、《羅漢錢》、《小二黑結婚》一類,我都不喜歡,原因是戲裡的人物穿的是跟大家一樣的衣裳,唱腔太多,不熱鬧。《小放牛》當時也在演出之列,《小放牛》是老戲,老戲比新戲更受歡迎,因為那些詞兒大家都會,能產生共鳴,台上台下一塊兒唱,《小女婿》就達不到這種效果,誰能跟著楊香草一塊兒「鳥入林,雞上窩」呢?《小放牛》牧童和村姑的漂亮扮相,歡快舞蹈讓人眼花繚亂,少男少女在鄉野打趣調侃,和諧自然,符合自由戀愛的精神,加之情節簡單,類似街頭小戲,有活報劇性質,比筱白玉霜的《小女婿》、新鳳霞的《劉巧兒》來得更方便,所以很多單位都排演了《小放牛》,我們的街道也不例外。
演牧童的是張安達,演村姑的是我五姐。
張安達已經五十齣頭,我的五姐二十將過。
也不知怎的,平時一貫低調不喜歡出頭露面的張安達,竟痛痛快快地應承下了這個差事。大概是他太喜歡《小放牛》了。
張安達演《小放牛》輕車熟路,跟五姐配戲竟然沒人能看得出他的歲數。張安達嗓子清亮,略帶女聲,但決不是人們所說的太監的「公鴨嗓」,他的嗓音演少年牧童再合適沒有了,就像今天的兒童藝術劇院,很多小男孩的角色都由女演員扮演一樣,張安達演小小子兒還真的挺對路。張安達動作輕巧,腿一踢,能踢過頭頂,腰一彎,平地就能打個旋子,還會大車輪一樣地打把勢,把個小牧童演得人見人愛。五姐回家跟父親誇讚張安達的演技,父親說張安達是打小練的童子功,是戲蟲子劉掌案親自點撥出來的,在壽康宮當差絕不是混事兒的。
相比較,我五姐的功夫就差了,但她畢竟年輕,長得漂亮,聰明,悟性好,張安達連托帶領,不顯山不露水地也把我五姐托成了明星,他們的《小放牛》演一場,火一場,拿過區里的大獎,還到中山公園去演過。
我五姐跟我們家其它能玩票的兄弟姐妹不同,她除了會唱《小放牛》,別的全不上道。有一回我父親拉胡琴,帶著她唱《女起解》,「蘇三離了洪洞縣」,那是個最簡單的流水板,連我在旁邊都跟著溜會了,五姐卻還找不著調兒,父親奇怪她怎能唱《小放牛》,她說,《女起解》里沒有張安達,有了張安達我才會唱!
父親說,這也是怪了。
張安達的媳婦給我五姐做了一雙帶大紅穗子的繡花彩鞋,我五姐喜愛得不行,演戲不演戲都在腳上穿著,說是輕便跟腳。一段時間,《小放牛》是我五姐的唯一,她整個人都掉進《小放牛》的牛陣里了,魔症了,一大早就在後院練唱,咿咿呀呀地沒完沒了,走路都邁著小碎步,水上漂似的從後院漂到前院,坐在飯桌前,拿筷子點著桌沿還在唱:
行來在,青草兒坡前,見一個牧童,
身披著蓑衣,手拿著橫笛,倒騎著牛背,
他口兒里唱的俱是蓮花落哪哈咿呀咳……
母親說,吃飯還堵不上你的嘴?
五姐姐說,我不能跟張安達比,人家有功底,張嘴就來,我是一張白紙,不練行嗎?
我說,張安達演的那個小牧童比《劉巧兒》裡頭的勞動模範趙柱兒還好看,衚衕里的孫大媽、劉嬸、趙奶奶都說看上這小子啦,我也看上他啦!
母親讓我住嘴,說張安達是太監,丫頭家家不許胡說,怎能動輒就是「看上誰」!
五姐不樂意了,眼睛一瞪,沖母親說,太監有什麼不好,太監也是人,舊社會的奴才,新社會的主人!
母親說,你跟我瞪什麼眼?革命把你革的都不知道東西南北了,說這話你不嫌寒磣,真把你嫁個太監你能答應我?你男人可是清華畢業,論學歷、家境、長相,哪點兒也沒辱沒了你!
五姐說,他跟太監也沒兩樣。
母親不說話了,母親知道五姐與五姐夫關係不好,原因在我那位姐夫,我那位完顏姐夫練氣功,煉丹藥,吃五行散,講的是清心寡欲,抱朴歸一,我五姐不認這個,說他是半瘋。五姐夫夜夜要打坐,一坐坐到天亮,月光下,對著北斗七星走禹步,超脫得不像凡間之物。
母親口氣緩和下來說,咱們先不說姑爺的事,往後我會收拾他,咱們現在說的是張安達,張安達是個難得的好人,跟咱們家這些年也都是知根知底的,咱們也沒看不起他不是,但是太監就是太監,他們是不能人道的人,不錯,張安達人長得帥氣、俊秀,可話說回來了,過去進宮當太監的哪一個不是五官端正,超乎常人的,歪瓜裂棗的能到皇上跟前兒去嗎?
我問母親「不能人道」是怎麼回事,母親推了我一把說,去!
五姐的臉通紅。
母親認為跟我們家沒關係的《婚姻法》,沒出一兩個月便大有了關係,我們家那位情感豐富又多變的「小村姑」提出要和完顏姐夫離婚,誰也勸不住,她也不吵也不鬧,就是鐵了心地離!
我母親說不出什麼,因為五姐夫跟太監一樣也「不能人道」。
很快這個婚就離了,我五姐嫁給了在陝西紫陽當過牧童的王連長,連長那時候已經不是連長也不是牧童了,是大幹部了。
我那位被「拋棄」了的五姐夫完顏占泰離了婚還住在我們家裡,照常過著他的神仙生活,他沒有工作也不想出去工作,他天津家裡有的是錢,據說幾輩子也花不完,不愁吃也不愁穿,在葉家被我母親當兒子養著。老姐夫對我說,《小放牛》里牧童騎的那頭牛,一準是老子的青牛,老子騎牛出函谷關,到周至樓觀台,講述《道德經》,那頭牛就歇在了樓觀的山坡上……
母親說老姐夫沒心倒肺,都這樣了,還說牛。
後來公私合營,又連著幾個運動,老姐夫家裡就窮了,再沒有錢給寄來了。沒有了經濟來源卻也沒餓著他,有我們吃的就有老姐夫吃的,好在他也不正經吃飯,經常「避谷」,有時候吃三顆紅棗就能頂一天。
張安達來我們家定要到五姐夫的屋裡去,看看五姐夫有沒有什麼要換洗的衣裳,該拆洗的被褥,他拿回去讓媳婦洗,洗過漿過,熨平整了再送回來。他的天津鄉下媳婦做了什麼新鮮吃食,也都想著給老姐夫送點兒過來,論遠近,他們到底都是屬於同一地域的,甭管是靜海的窮太監還是津門的闊少爺。
莫姜進入我們家以後,張安達另一個要看的人是莫姜,他們一個在靜海,一個在易州,扯不上老鄉關係,可是卻很熟識,張安達管莫姜叫莫姐姐。為這一點我一直想不明白,一直到莫姜死,我才把原委鬧清楚。原來兩人都是壽康宮裡的人,一個是小太監,一個是太妃貼身宮女。寂寞的宮廷生活使太監和宮女之間產生一種微秒的照應關係,自明朝開始,彼此之間認乾親的習俗遍及宮闈,各宮之間,以致同一宮內,兄妹、姐弟、甚至夫妻都有,是一種名分上的歸屬,誰誰跟誰誰是一式的,誰誰跟誰誰是不拆把兒的,是心理的慰籍,也是一種保護。清代儘管明令阻止宮女、太監們的這種做法,但大廈將傾,皇上已成遜帝,下人們再不把戒令當回事情,尋求親情的溫暖是人的本能,莫姜比張文順大,莫姜就是張文順的姐姐。
兩個人先後隨敬懿太妃出宮,莫姜嫁了廚子劉成貴,住到了北宮門,張文順跟著老太妃去了麒麟碑,繼續當他的使喚人。莫姜後來的遭遇讓人同情,張文順得知莫姐姐走投無路的結局心裡很是不安,先是接到自個家裡,想著終非長久,就偷偷找到我父親,兩人設計了北宮門撿人的一幕。其實,莫姜不是父親從北宮門領回來的,是從金太監寺張安達的家裡接來的。
我曾經跟著老張去過一回張安達家,是為他們家老太太過世三周年去的。去張安達家,我是正差,老張是陪襯,畢竟我代表著葉家宅門,老張是跟差。但是一出街門立刻就變了,老張變成了正差,我成了跟隨。他走前頭我走後頭,他甩著手,我提著蒲包水果……我說,老張唉,我怎麼覺著秩序有點兒亂。
老張說,不亂!
進金太監寺衚衕往西,路南一座乾淨精巧的小院就是張安達家了,門口石頭門墩上頭雕著兩個歪著腦袋的小人兒,很像是《小放牛》裡頭的牧童哥。進門之前老張拉住我,再一次叮囑千萬別忘了他交代的事兒,我說,你放心,我忘不了。
老張交代我,到了張家,眼睛往房樑上瞅,他們家房樑上若是放著一個升那就對了,聽人說太監的「根」又叫「寶貝兒」,用油紙包著,墊著灰,就擱在那裡頭,吊在房樑上,任何人也不能碰,太監死了的時候取下來,安在原來的地方,隨主人一塊兒埋葬。這個工作對死者來說非得至親至近的人做不可,別人信不過,稍有閃失,死者在另一個世界就不完全了。劉掌案沒兒沒女,張安達是他的徒弟,所以劉掌案去世後,他的「根」是張安達親手給安放的,放的時候張安達可謂必恭必敬,小心翼翼,第一「根」要緊貼著肉,不能有空隙,第二「根」得擺正了,不能歪……決不是草草一擱了事。這些都是老姐夫告訴我的,那是在張安達死了之後……
可是當時我對這些並不了解,傻乎乎地問老張,房樑上頭是什麼「根」,老張說是「男根」,我說,有「男根」就得有「女根」,他們家「男根」在房樑上,那「女根」在哪裡?
老張說,不知道!
就跟想看張安達上廁所一樣,老張對太監的私秘細節非常感興趣。
張家院里栽著絲瓜和葫蘆,還有一棵石榴,葫蘆架底下有石頭桌子,房檐下頭掛著鳥籠子,籠子裡頭不是什麼好鳥,普通的紅子罷了。屋裡有八仙桌,太師椅,老榆木的,結實而耐用。北邊牆上掛了一幅對聯,「牧笛一吹春柳韻,杏花齊放彩霞雲」,好像也沒脫開《小放牛》的意境。裡屋緊靠南窗一盤炕,炕上有躺箱、炕桌,炕下靠西牆有梳妝台,門後有臉盆架子,架子上有大銅盆,盆沿上搭著白手巾,整個房間擦抹得一塵不染,連那磚地也閃著幽幽的光。沒有堂皇闊綽,有得是簡約舒適,但從格局看又一絲不亂,沿襲著傳統,沿襲著規矩,讓人想起紫禁城內乾清宮的西暖閣來。這怕就是張安達的心勁兒了,當過太監的心勁兒。
看得出,張安達在宮裡當太監的時候一定是嚮往著安穩的小康生活,嚮往著一夫一妻,《小放牛》式的浪漫,獨門獨戶的小院,熱騰騰的炸醬麵,母親安逸,兒女繞膝,自己是尊貴威嚴的一家之主;可是過上了一家之主的日子又脫不開宮裡的套路,脫不開習慣的束縛,就像是把熟粽子解開剝了,它還是個粽子,再變不成米飯一樣。
老張譜擺得很大,進了門腆著肚子跟大爺無異,但張安達心裡明鏡兒似的透亮,孰重孰輕一點兒不糊塗,他把我往正座上讓,儘管我還是個孩子,也一口一個「格格」地叫,讓他的媳婦出來先跟我見過了再招呼老張,這讓老張很沒面子。
張安達的媳婦低著頭幾乎不說話,眼睛也不敢朝我們看,張安達說什麼她就做什麼,謹慎而溫順。我不知該管張安達的媳婦叫什麼,張安達說她叫李增春,我便叫李增春,李增春終於沖我笑了笑,下兜齒兒,嘴還有點兒歪,模樣一般。李增春能給太監當媳婦,並且無怨無悔地跟太監過了這麼些年,這讓我對她充滿了好奇,母親的「人道」教誨讓我懵懂地感到了兩口子之間的事兒,這是不能對人言說的,那些個苦辣辛酸也只有李增春自個兒明白了。若干年後我看了老舍先生的話劇《茶館》,那裡頭有給太監當媳婦的康順子,可我總不能把她和李增春聯繫在一起,也不能把龐太監和張安達扯到一塊兒。其實人跟人挺不一樣,太監和太監也不一樣。世間的事兒,「葶歷似萊而味殊,玉石相似而異類」,難以一言概之。
張安達的媳婦李增春身子骨很單薄,小腳,頭髮花白,看年齡比張安達大不少,倆人站到一塊兒明顯的不般配。李增春給我們倒了茶就進到廚房再沒露面,是個沉靜識體的女人。
張安達家用的茶碗很講究,是粉彩薄胎美人盪鞦韆的西洋瓷,老張問是不是皇宮的舊物,張安達說是他在崇文門鬼市上淘換來的,沒花兩塊錢,便宜!崇文門外的鬼市自解放前就有,一直延續到五十年代末,地點在花市附近,黎明出攤,天亮走人,買的賣的誰都看不清誰,每個攤上都點著盞半明半暗的小燈,地上鋪塊布,擺著東西,謂之「鬼市」,又叫「曉市」。東西中有賊的贓物,也有潦倒大宅門的珍藏,碰巧了還真能買到好東西。後來老張回唐山之前我跟著他逛了一回「鬼市」,沒買回什麼東西,只買了兩條板凳,老張說這東西在鄉下很實用。
那天,老張跟張安達說他唐山家裡已經給分了地,他夢寐以求的回家當地主的願望就要實現了,他計劃這個月就跟我們家把賬結清,回家當他的「老太兒」去。「老太兒」是唐山話,老太爺的意思,出自《三俠劍》里的楊香武,楊香武是乾隆年間河北的大俠,跟竇爾敦、黃三泰們是同時代的人,戲台上的楊香武一口唐山話,通常由武丑扮演,裝扮和《三岔口》里的劉利華差不多,穿著黑緊身衣,綉著滿身五彩花蝴蝶。傳說楊香武的輕功十分厲害,曾經有過「三盜九龍杯」的經歷。兩軍對峙,兵對兵,將對將,雙方要互通姓名,刀下不殺無名之鬼。楊香武出自民間,沒有堂皇的名號,便自報「老太爺楊香武」,唐山話,「老太爺」就成了「老太兒」。後來人們就戲稱唐山人為「老太兒」,老張就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太兒」。同是「老太兒」,老張跟人家楊香武卻差得遠,老張有點兒小自私,有點兒小蔫壞,還有點兒彎彎繞的小肚雞腸,沒有楊香武的俠義豪氣。老張說廚子老王回了山東再不回來了,寧可扔了手藝也要在家待著,足見老家的吸引力,現在解放了,各自家裡都有了很大變化,也不知道老婆孩兒過得咋樣,歲數大了,不回家咋著呢。
張安達說是該回去看看,人走千里萬里,那根兒還是跟家裡的老墳地連著呢。他靜海的家裡已經沒了人,雖然有幾個遠房侄子,但是他沒給過人家什麼濟,到老了回去人家未必肯接納。在北京好歹他跟前還有個閨女,他的閨女張玉秀現在在北新橋副食商店工作,也算是幹部了。
我們走的時候李增春從廚房出來了,這一會兒工夫她給我烙了七八個糖火燒,用布兜了,塞到我手裡。我不要,老張說,拿著吧,好歹是人家的一片心意。
張安達說,知道你們家有專門的廚子莫姜,不希罕這個,可這個是我們靜海的家常火燒,味兒自然是不一樣的,也沒什麼好東西給小格格拿著,讓格格空著手回去,怪不落忍的。
我提著火燒跟著老張往外走,張安達的媳婦送到了影壁跟前就止住了步,張安達一直把我們送到大門外,站在台階上看著我們,直到我跟老張朝北拐彎,他還在朝我們揮手。
張安達的禮數真多。
老張問我朝房樑上看了沒有,我說看了,他們家沒房梁,只有白紙糊的頂棚。老張肯定地說,那「寶貝兒」就是藏頂棚里了!
我問老張,「金太監寺」跟張安達有沒有關係,老張說有屁關係,這個衚衕自打明朝就有了,張太監住這兒也是碰巧。我說張安達準是看上了這個地名才買的房。老張說,他躲還躲不及,但得有比這兒便宜的,我敢擔保,張太監絕不會在金太監的地盤上住,甭管是明朝還是現在!
在我童年的思維中,一直是把「金太監寺」和張安達連在一塊兒的,寬展的衚衕,安靜潮濕的小院,剝落的磚牆,藏匿於深處的故事……常常讓人浮想聯翩。
今天的金太監寺衚衕不知還存在否?
我把糖火燒拿回家,母親嘗了,說半發麵,又酥又脆果然好吃。老張不以為然,掰了一塊在嘴裡捯了半天說,《小放牛》味兒。
我不知道糖火燒怎麼會和《小放牛》絞到一塊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