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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盜御馬 (二)

所屬書籍: 狀元媒

二十一世紀的一個初夏,中國作協在延安開紀念「毛主席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的會,藉機會冒著炎炎烈日,我回到了後順溝,回到了黃土皺褶的深處,回到了40年前生活過的地方。我的回來帶有隨意性,想來就來了,跟負責人請了一天假,坐了三個鐘頭的班車,出現在這個偏僻的犄角旮旯,來到這魂牽夢繞的落魄之地。這裡現在被叫做了順溝二組,仍舊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自然村落。

公共汽車還要繼續朝前開,前面5公里的順溝一組是終點,這趟車在下午三點半返回縣城,仍舊路過這裡,就是說,我在後順溝的時間滿打滿算有兩個半小時。

兩個半小時,我要溫習完在這裡四年的內容。

村裡新添了幾孔石窯,有了自來水管道,村街醒目的牆上刷著標語,提示出這階段的工作重點,現在的重點是「少生優生幸福一生」,大概是說計劃生育的,不知被那個淘氣的小子將所有「生」字下面一橫全抹去,變做了「少牛優牛幸福一牛」。以前這面牆的標語裝飾歸知青操作,我們在上頭畫過紅太陽和天安門,寫過「大海航行靠舵手」,對上頭的每一個坑窪都很熟悉。路還是土的,路邊種了兩排小棗樹,挖了一道流水溝,大概是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政績。村裡青壯都出去打工了,只一些老弱病殘在留守,麻將桌支在樹蔭下,打牌的人都穿著背心,似乎躁熱難耐。幾條慵懶的狗在街上遛達,幾隻雞在草稞里鑽進鑽出,天還是那般藍,土還是那般黃,眼前景物,似是而非,如夢如幻。幾十年過去,我在這裡不再認識誰,誰也不再認識我,我的到來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透過幾棵剛露出花苞的向日葵,我看到溝對面,那塊相對平整一點的地界存在依然,那兩孔曾經為我們遮風避雨的破窯洞,已經坍塌得看不出眉眼,長滿了荊棘。溝下的水也幹了,變做了斷斷續續的水坑,一步就可以跨過去。

跟一個打麻將的打聽記憶中的熟人,他不回答,卻警惕地問我「打哪兒來」。我說打西安來。他問我來幹什麼,我說什麼也不幹,就是看看。他說他還以為我是來勘查地形的,早聽說要在北邊山峁上安個鐵塔,一年多了也沒見來人,這裡的手機信號極差,月月還得交錢,虧了。另一個扔出手裡的牌,高呼「四餅」,扭過頭看了我一眼說,這窮山惡水有什麼好看,城裡人吃了漢堡包滿世界胡鑽……

他們是誰,我不知道,四十年前他們在哪兒,我也不知道,在他們的目光中我是一個無端闖入的旅遊者,地域的差異讓他們對我充滿了反感。想起了賀敬之寫的《回延安》的詩,「白生生的窗紙紅窗花,娃娃們爭搶來把手拉」,那情景大概不會再有了。想當年我們在這裡戰天鬥地,流血流汗,方圓近百里誰人不知我們嘯聚後順溝的「竇爾敦」一族,40年的時光,一代人消逝得這般快捷,記憶被生活研磨得這般平展,讓人心底生出些許黯然。

站在街頭,茫然四顧,才發現現實和記憶相去甚遠。滿街閑轉的狗,個個骯髒醜陋,大部分是京巴和土狗的串秧,讓人分不清毛色和嘴臉。見我在樹下停留,兩隻狗蹭過來,將沾滿了泥漿的尾巴使勁甩,分明是討好。40年前這裡的狗是何等英武,包括我們養的那條美麗的母狗黑子,也是我們「眾好漢」中一個精彩點綴,哪裡有這般的窩囊。鄉間的狗厲害,細腰長嘴,不善宣揚,冷丁從牆後躥出來,照著你的小腿就是一口,人說「賊咬一口,入骨三分」,讓陝北的狗咬一口,不是「三分」,是「稀巴爛」,這裡的狗們都是跟狼干過仗的,大部分有匈奴狩獵犬的遺傳。

街對面有座開滿了野薔薇花的小院,院門開著,我探進院里問:有人嗎?

一條黃狗趴在窗下睡覺,見了我,懶洋洋地半睜了一下眼睛,不再理睬。但就在我剛剛邁進台階,往裡走時,這條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一個激靈騰身而起,嗚地一下撲過來,不是用鏈子拴著,那氣焰萬丈的架式能把我咬死。黃狗掙著鐵鏈子向我狂吠,展現出一種不共戴天,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憤怒激情。

一個圓臉胖女子出來喝斥狗,狗不理女子,蹦得更高。女子指著狗說,三泰,不許你叫!

女子把狗叫做「三泰」,既是黃狗,就該是「黃三泰」了,我問怎的管狗叫「三泰」,女子說它生下來就叫三泰,他們家的狗換了好幾條,都叫三泰。

我問叫發財的隊長住在哪兒,女子還沒說話,屋裡有人咳嗽,問院里是誰。女子向屋裡喊,這人來找我爺!回頭又對我說,那是我婆。

這麼說是發財的孫女了,我在那張胖臉上尋找發財的印記,沒有。女子說話帶有濃重的陝北腔,鼻音很重,把「我」說成了「俄」,像得了感冒。屋裡的人讓我進去,狗還在不依不饒地叫,胖女子跑過去使勁踹了狗一腳,讓它卧下,狗哪裡肯卧,隔著女子朝著我還是狠咬。

被叫做「婆」的坐在炕上,滿頭白髮,一臉褶子,夏天了還穿著毛褲,攏著個不滿周歲的孩子在盡職盡責地履行祖母的義務。孩子跟外頭的黃狗一樣,腰裡拴根繩子,一頭系在炕上的一個小石頭獅子上,爬也爬不遠。石頭獅子當地叫做拴娃石,是鄉間炕頭的必有點綴,炕上有了拴娃石子孫才能昌盛,娶新婦,新媳婦還沒進門,小獅子已經早早地蹲在炕上了。當年後順溝幾乎所有的孩子都被拴娃石拴過,一個石頭獅子拴過幾代人,成為這個家庭不變的風景。眼前這個獅子我認識,曾拴過發財的大兒子,後來被五狽偷出來拴雞,磕了一個角……

看我進來,「婆」盯著我使勁看,嘴唇動了又動,一雙眼雖渾濁流淚,到底還是認出來了,驚呼一聲「我的娘」,隔著孩子一把將我的胳膊攥住,顫顫地說道,老四,你咋才回?

一句「老四」叫出了我的眼淚。

兩雙淚眼相對。

眼前的老人,就是當年村裡最漂亮的新媳婦黃麥子,記得隊長娶她的時候我們全體知青都被請去吃席,還送了禮,一床棗紅線綈被面,當然也順手「拿」走了人家的驢韁繩。隊長的爹是隊里的飼養員,也是黨支部書記,兒子是隊長,爹是書記,給人的感覺好像後順溝都讓他們老劉家包了。支書找我們要了好幾回驢韁繩,我們眾口一詞都說沒拿,支書說我們是土匪,老二說我們是竇爾敦,竇爾敦就是土匪。

當時,那根韁繩對我們很重要。

現在精幹的隊長媳婦成了老太太,老得渾身是病,動作遲緩,下不了炕了。麥子告訴我,胖女子是她的二孫女,炕上的是小孫子,還有大孫子在部隊當義務兵,兩個孫女在延安上中學。細算她生日比我還小半年,我的獨生兒子還在單身貴族裡晃蕩,別說後代,連媳婦還沒有準星,她已經是子孫滿堂了,似乎有隔世之感。問及發財隊長,麥子說,死了,十年前就死了,肝病,疼得在炕上滾,生生是疼死的,死的時候臉焦黃,肚子脹得生大,人成了一把骨頭。

我就想那個將我們接進後順溝的英俊隊長,因為長得像《地道戰》里的傳寶,曾經一度讓我們女知青很神往,其他隊的知青經常有「不遠萬里」來看「傳寶」的,看過一回還要看第二回,第三回……發財長得帥是得了這裡水土的滋潤,陝北是出俊男美女的地方,人說「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碳」,指的是這一地域出產的精彩,傳說貂嬋是米脂人,呂布是綏德人,後順溝不屬綏德縣,卻是離得不遠。我們跟發財談論過他出色的相貌問題,發財說他是雜種,是匈奴和漢人雜交生出的雜種,跟當地的狗一樣,但凡是這樣的雜種,都長得漂亮,腦袋也好使。我們說發財窩在後順溝可惜了,要是在北京、上海什麼的,准能進「樣板團」,比舞台上活躍的洪常青、楊子榮都精神。問題是發財既不會跳芭蕾也不會唱樣板戲,他就會放羊種莊稼,再拿手的就是唱酸曲兒,他那些酸曲兒能酸倒人的牙,聽聽吧,「拉手手,親口口,咱們兩個圪嶗里走」……男生們問他跟女的到圪嶗里去幹什麼,發財擠擠眼說,扒襖襖褪褲褲,想干甚就干甚,想咋干就咋干!

男生們問是先扒襖還是先褪褲,發財說那得看時間……

隊長無形中充當了知青們性啟蒙教師,大家年齡相當,他的生活經驗遠比我們豐富,這是他受知青們喜愛的原因之一。幹活男生都願意往發財跟前扎,地里時常響起鬨堂大笑,女生們裝作不在意,卻扎著耳朵往那邊聽。我們都知道,發財雖然是單身漢,卻私下跟兩三個女子睡過了,其中還有個已婚的婆姨。男生們問那「兩三個」都是誰,發財說,那不能說,人家還要活人哩!

男生們說,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你得教育教育我們。

發財說追女人有訣竅,得緊追,得不耐煩地追。就唱,

二十里明沙三十里的水,五十里路我來看妹妹。

半個月我跑了那十五回,哥哥我跑成了羅圈腿。

大家在地頭嘻嘻哈哈跟著溜唱,發財調子一轉又換了詞。

山丹丹花兒三更里開,哥哥我一準就翻牆來。

窗外的哈巴咬了個緊,哥哥我上了妹妹的身。

這回沒人跟著唱了,大家都有些臉紅。

農民李木犢說,城裡娃娃雞巴太嫩,得好好磨哩!

發財擠擠眼,索性放開嗓子唱起來:

騎白馬過沙灘,你沒婆姨我沒漢。

咱們二人像一骨朵蒜呼兒咳吆。

誰和誰都拆不了瓣。

雙扇扇門單扇扇開,叫聲哥哥你快快來。

雙手忙解開褲腰帶呼兒咳吆,

哥哥你就快上來。

這回更沒人吭聲了。太酸,太野!

公社找發財談話,讓他注意影響,說龍川縣已經法辦過一個「破壞上山下鄉政策」的隊幹部了。發財問那幹部做了甚,公社人說和下鄉來的女知青睡了覺。發財說,兩相情願的逑事,法辦誰哩?

幹部說,那兩相要是不情願呢!

發財說,那就別逑干,這事簡單得很很。

我們喜歡發財的直率,連跟相好睡過幾回覺都老實交代,並且很忠實地替對方保密,挺仁義。發財活潑、機敏、隨和、周到,跟他在一起幹活,快樂,不累。我說,要是兩年內招工的再不把我招出去,我就嫁給發財!

結果,還沒有等到兩年,人家就娶了前順溝的黃麥子……黃麥子比我們能幹多了,也實際多了,把個家操持得一塵不染,前前後後給他們劉家生了三個兒子。

當然,也虧得我沒嫁給發財,要不現在已經當了十年寡婦了。

麥子說,你們那幾個貨,誰也不知道回來看看,全是白眼狼……

我只顧擦眼淚,想念那個一度讓我鍾情的隊長,什麼話也說不出了。

知道我的時間緊迫,麥子讓胖女子緊忙做飯,沒一會兒,女子端出了荷包蛋,大青花碗里滿滿當當盛了七八個,舀了兩勺子糖,還有香油。小炕桌上變戲法一樣冒出了炸黍子面糕和煮洋芋,這些都是當年知青們的最愛。麥子還嫌拿得少,讓女子把櫥櫃里的洋芋擦擦端出來。洋芋擦擦是地道陝北飯,缺糧的時候把土豆擦成小片,沾上乾麵擱鍋里蒸,蒸出來沾蒜水醋湯吃,屬於缺糧時代的「瓜菜代」,是沒法的法子,現在卻成了稀罕物件,連陝北的大飯店裡都賣這個。女子說,櫥里的擦擦是中午蒸的,這一桌吃食,莫不是要把城裡來的「老四」撐壞呀!

麥子說,你不知道他們……我知道,儘管去端。

外面的黃狗炸雷似地吠。

女子說,今兒個三泰是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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