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麥子的吩咐,胖女子給我做了黍子面油糕,油糕炸得很到位,金黃油亮,端上桌滿窯都是香氣。麥子把糖撒在油糕上,推到我跟前說,你們都愛吃這個,回去再給你拿些,讓他們都嘗嘗。
我說,不帶了,我在西安上班,北京城裡只剩下老二了。
我沒告訴麥子當年能吃的老二現在得了糖尿病,今年聚會時我見他,他說在打胰島素,飯桌上這不能吃那不能吃,還自帶了一個老婆給蒸的攙了麩子的黑面窩窩,自嘲地學著《茶館》里的台詞說,以前哪,是有牙沒花生仁兒,現在呢,有了花生仁沒牙了!
桌上的熱油糕很誘人地發出滋滋聲響,只有陝北才有這種糕,70年代流行過幾首新編老歌,有一首歡迎紅軍到陝北的:
熱騰騰的油糕哎嗨哎嗨吆,
擺上桌哎嗨哎嗨吆,
滾滾的米酒送給親人喝咿兒來巴咿呀吆。
都忘了,只記住了吃。
發財娶麥子那天我們吃的也是這種黍子面油糕,喝的是農家自釀的小米酒。那時候的麥子臉上油光紅潤,屁股圓滾緊俏,辮子粗得得用兩隻手攥,哪兒像現在這樣乾癟,這樣收縮,這樣病病歪歪。我跟麥子說起了娶她那天的事,麥子說,幾十年了,難得你還記著。
我說,怎麼能忘呢,我們跟黃三泰的仇就是那天結下的。
麥子就笑,在笑容里閃出了當年的影子。
娶親是大事。隊長娶媳婦,村裡人都去幫忙,婆姨們從頭兩天就開始張羅了,縫了裡面三新的被子,剪了喜鵲親嘴的窗花,窯壁刷得白嶄嶄,玻璃擦得亮光光,新房裡彌散著一股上海「綠寶」牌的香胰子味兒。南邊窗台上立著從延安買來的圓鏡子,鏡子背後有工農兵無限喜悅的形象,女農民抱著一捆麥穗,男工人舉著鐵鎚,那個兵站得最高,背著一桿槍。鏡子旁邊擱了一把很有小資情調的塑料粉梳子,梳子的齒很寬很大,在當時絕對是稀罕物件。窯後壁桌子上擺了一溜公社革委會送來的毛主席「紅寶書」,寶書上燙著金字,用紅布條扎著,很是醒目。窯門上掛著白門帘,門帘上綉著葵花向陽圖案,是村裡女子們的奉獻。門後頭臉盆架上有大隊婦聯送的搪瓷臉盆,盆上燒著鮮紅的毛主席語錄:「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用農民們的直接理解就是劉發財和黃麥子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睡到一個炕上來了。
一切準備停當,凈等新媳婦入住了。我明知道自己是調侃,明知自己和一個陝北生產隊長不會出現任何感情糾葛,心裡還是酸酸的。發財當然不知道我的心思,學時髦,想讓我給麥子當伴娘,我還沒說話就讓老大給拒絕了,老大說「伴娘」得娘家人才行,要跟女方熟識的,我們也不認識什麼麥子。要伴郎我們可以出,王小順正好……發財看了看踮腳的五狽,直咧嘴。我說,你咧什麼嘴?這樣漂亮的北京帥小伙給你當伴郎,打著燈籠也找不來!
發財說,沒有伴娘我要伴郎做甚,五狽往旁邊一站人家以為是仨人結婚。
溝對岸傳來殺豬的聲響,響動很大,把我們的腸胃勾引得都很激動,想著那豬心豬肝豬腸子,想著那三指膘的大肥肉,大夥真有點兒坐不住了。老二說,媽媽的,天天有人結婚才好。
五狽說,沒有豬結一百個婚也沒用。
娶親那天早晨,我們誰也沒吃飯,一來是給肚子騰地方,二來是我們也沒什麼吃了。昨天下午我和五狽做飯,用炕笤帚掃了面口袋,沒掃出一把面,只好一人配給了一碗浪打浪的蒜苔疙瘩湯。蒜苔是五狽上河對面捎帶回來的,老了,下頭都結了小蒜,被我切成碎末煮了,要不咬不斷。最讓人倒胃的是炒雞蛋,五狽拔完蒜苔又將各家的雞窩拜訪了一遍,揣回來十個雞蛋,本來十個雞蛋甩在疙瘩湯里也不錯,五狽偏要吃炒雞蛋,就依著五狽,因為雞蛋是他弄來的,他說了算。十個蛋攤在沒有一點兒油的鍋里,立刻糊成一個硬疙瘩,腥氣衝天,讓人一聞就噁心。好在這樣的飯食弟兄們已經經歷過無數次,都有「處變不驚」的心理素質,誰對蒜苔湯和腥雞蛋也沒有提出異議。
在我們翹首以盼大吃一頓的時候,老大將從家裡帶來的新被被面拆了下來,就是她每天蓋的那床棗紅線綈被面,「線綈」是一種什麼紡織物我至今搞不清楚,近乎軟緞又不是軟緞,亮閃閃的很輝煌,比一般的布絕對高級。老大到底是老大,比我們想得周到,到人家吃婚宴,不比平時蹭飯,怎能空著手去,一群人高馬大的後生、女子,張嘴就吃,寒磣不是!
近中午,新娘子搭著紅蓋頭穿著紅襖紅鞋,坐著戴紅綢的騾子來了,嗚嗚哇哇的嗩吶聲,劈里啪啦的鞭炮聲震得山峁的雀兒亂飛,半天落不下來。娘家來送親的是麥子的三哥黃三圈,黃三圈穿著一身嶄新黃軍裝,戴著黃軍帽,像個退伍軍人。
溝那邊吆喝我們過去吃飯,大夥早等著招呼,一窩蜂地往坡下跑,黑子躥在最前頭,頂後頭還跟著我們那頭餵了不到兩個月的約克夏白豬。一伙人眾,踢哩哐啷,將坡道上的浮土踢起多高,遠望著像是開下來一輛鐵甲車。我喊住了正在奔跑的夥計們,讓大家端莊一些,矜持一些,不要土匪般的「轟轟烈烈下山崗」,讓人看著像是演竇爾敦。老三說要搶佔有利地形,去晚了沒好地方了。
我說,吃席還帶著狗跟豬,傾巢而出,讓人看咱北京人就這麼掉價?
大家一看那白豬黑狗都樂了,說一下沒看住,這倆貨怎麼跟出來了。就把狗和豬往回轟,兩個都不願意回,吭吭唧唧在後頭蹭。老三抓起土坷垃朝豬砸過去,豬擺擺腦袋又跟上了。老二沖著黑子吼,滾回去!
黑子聰明,知趣地停住了腳步。
走下坡,我們看見黑子叼著豬耳朵往圈裡拽,老三說黑子表現不錯,得給它帶回塊骨頭獎勵獎勵。五狽說,你以為黑子跟你一樣單純嗎?
果然,我們剛走上溝里的過水石,黑子就跟上了,它把豬拉回去,自個兒來了。老三踢了黑子一腳,黑子歡樂地嗷了一聲,跑進村了。
婚宴在發財家的場院里,西南角搭起了棚,專門有廚子在操持,大籠屜冒著熱氣,油鍋滋啦滋啦響,很有些解饞的氣氛。有婆姨將我們領到該坐的位置上,大家看出來了,除了幾個本村的半大小子,沒人願意和我們坐。宴席分快桌和慢桌,這是我們的叫法,實際就是主桌和次桌。慢桌上是新人和有頭臉的人物,吃得緩慢斯文,快桌就是搶了。我們當然是快桌,村裡幾個半大小子早坐那兒等了,八盤冷盤已經擺在桌上,盤子大,量也不小,紅紅綠綠還很好看,細瞅卻讓人有點兒失望,除了拌蘿蔔絲還有拌洋芋絲、拌粉絲、拌海帶絲……唯一一道葷的是拌豬耳朵,耳朵也被切成細細的絲,那刀功在鄉間算得上一流。老二在冷盤中尋覓豬頭肉,他認為蒜拌豬頭肉在他們老家是席面上必不可少的內容,竇爾敦和弟兄們在敘衷腸時候吃的也必是拌了蒜湯的大片豬頭肉,就談論起了竇爾敦們「將酒宴擺置在聚義廳」遺留在河間府的飲食傳統。老三嘟嘟囔囔問鄰座,肉都哪兒去了,鄰座小子說豬留了半扇,送親的黃三圈要帶走。問是不是陝北的規矩,小子說不是,是黃三圈為前順溝爭取的。
大家就說這個黃三圈真不是東西。五狽說黃三圈眼珠是黃的,頭髮是黃的,手指甲都是黃的,整個一個黃三圈。老三說他一來就看出來了,黃三圈那身黃軍裝是借來的,衣裳號碼跟他本人差著兩個號,借了衣裳沒借鞋,看看黃三圈腳上那雙方口大灑鞋吧,把什麼底兒都露了!老三生長在部隊,深諳部隊配置,於是大家對老三的判斷便深信不疑,都認為黃三圈的複員軍人是假冒的。老二說,什麼黃三圈,就是個黃三泰,早晚讓我給揍扁了!
五狽不甘示弱說,黃三圈遇到我手裡,先給他的命門扎一根三稜子針,放倒了再說。
有公社領導紅宇宙在講話,其實是在大段背誦毛主席著作,以顯示自己的專業水平,聽說他就是靠著會背毛著上台的。紅宇宙原名叫賈寶貴,是公社的會計,「文革」造反,當了領導。當了領導就嫌「賈寶貴」太土,太「四舊」,太跟不上趟,但是他的「賈」姓實在不好取名,「賈革命」、「賈文革」、「賈衛東」、「賈造反」,無論叫什麼都是「假」的,索性連姓也改,改徹底,叫了「紅宇宙」,紅得要命,大得無邊,張揚得有些不知所以。大家聽著紅宇宙背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產黨員,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看著那些冷盤,都在算計哪個離自己最近,先挾哪個最划算。在沉悶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之後,紅宇宙的聲音突然一下提高了八度,讓大家要「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我還沒回過神,眾人已經行動起來,原來「排除萬難」就是「開吃」的信號,久經鍛煉的村民已經熟諳了什麼語言代表著什麼信息,絕不會差錯半分。這一開吃,我才知道了同桌小子們的厲害,才真正領略了什麼叫「迅雷不及掩耳」,什麼叫「疾霆不暇掩目」,八個菜,我剛挾了一筷子紅蘿蔔絲,桌面就被掃蕩得「地覆天翻慨而慷」。
不愧「快桌」稱號!
盤子撤下,出現長時間冷場,大家在等待熱菜的到來。慢桌上還在推讓,紅宇宙在說「毛澤東同志是當代最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毛主席的偉大思想,是指導世界革命人民前進的燈塔,我們要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在用字上狠下工夫」……
我在想,一場運動,怎把個好端端的會計賈寶貴弄成了這樣。
新人過來敬酒,自釀的酒沒有濾過,酸中帶甜,稀粥一樣,一喝就是一碗。新郎發財關照我們悠著來,說米酒勁大,上頭快,別喝趴下。新媳婦麥子一臉羞澀,跟在發財後頭也不說話,只是笑,臉上深深兩個酒渦,很是溫順可愛。發財、麥子兩個站在一起,倒也顯出天生一對的般配,大家就說些地久天長的話。發財讓大家放開肚子吃,老二用筷子在桌上敲出一通鼓點說,吃什麼吃?豬頭肉呢?
發財回頭看了一眼麥子,麥子還是笑。發財說,場面上就是這樣,沒法子,趕明兒我給你們另補,行了吧?
老三說,說話算話,拉鉤!
兩個就拉了小指頭。
熱菜上來了,一碗一碗的蒸碗,上一個碗,我還沒看清楚是什麼,幾雙筷子就抄了進去,臨到我只剩下一塊沾了點兒油花的墊底洋芋。第二碗還沒擱到桌上,就被人「空中取物」取走大半……這種吃法,連善於用瓦盆摟搶的老三也有點兒傻眼。一看便知,北京知青遠不是鄉村孩子們的對手,人家練的是童子功,從小在這種場面歷練出來了,筷子頭上做到了穩、准、狠。第三碗上了一大碗條子肉,大家歡呼著站起來迎接,我和老大隻隱約看了一眼就被擠了出來,當我們力撥眾人,低著腦袋再鑽進去的時候,桌上除了一個空碗,連湯兒也沒了。
老大說,平時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到了這會兒怎麼誰也不認識誰了呢?
五狽學著紅宇宙的腔調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所幸黍子面炸油糕管夠,粘黍子那特有的香甜彌補了沒吃著肉的遺憾,我們都吃得不少,嚴格計算是吃了三笸籮。我們的飯量讓前順溝送親的黃三圈看得直瞪眼,對發財爹說,北京人咋這能吃?
發財爹說,平時油水少。
黃三圈說,一群狼!
老二沒吃多少菜卻喝了不少酒,借著酒勁兒晃著膀子走到黃三圈跟前說,黃三泰,老匹夫,你沒見過爺的這種吃法嗎?
黃三圈眨巴著眼睛正思謀「黃三泰」和「老匹夫」的含義,老三跟過來說,你說誰是狼?告訴你,老子就是狼!老子吃得再多也沒吃下半扇豬,你小子留神撐的得噎嗝!
老三這話說得有點兒歹毒,什麼是噎嗝,噎嗝就是食道癌,是咒人的話,黃三圈當然聽得懂,站起身就要耍威風,紅宇宙說道,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國家的統一,人民的團結,國內各民族的團結,這是我們的事業必定要勝利的基本保證」!
老三說,毛主席還說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黃三圈說,現在是婚禮,不是革命。
五狽說,你反動!打倒黃三圈!
大家對黃三圈的印象非常之壞。我們當下決定集體撤離宴席,反正後頭也沒什麼好吃的了。就在我們撤退時,黑子出了問題,它和一條前順溝過來的黃狗鬧上了戀愛,並且進入了愛情的實質階段。黃狗騎在黑子身上,把小母狗壓得嗷嗷叫喚。是可忍,孰不可忍,知青們的象徵意識非常強烈,在那一刻,大黃狗就代表了黃三圈,黃三圈就是黃三泰,代表了自私自利的邪惡勢力,光天化日之下,我們的黑子被黃三泰強姦了!了得!
老二老三老五們不容分說,立刻沖了過去,沖著黃狗就踢。黃狗悲慘地拉著長聲叫喚,死活不與黑子分開。也是知青們缺乏經驗,後來才知道交媾的狗一時半會兒是拉不開的,公狗的生殖器帶鉤,母狗的陰道有圈,鎖一樣地鎖住了。
本來參加婚禮的人誰也沒注意這一幕,讓老二老三們一折騰,黑狗黃狗就成了中心,吃過飯的人們正想找樂子看,鬧洞房還早,看狗性交恰到好處。
兩條狗交著尾,加上人的干預,人狗在場院亂做一團。
發財爹拉過紅頭漲臉的五狽,說他們是吃飽撐的,管狗的逑事。五狽毫不含糊地說,我們的黑子才六個月,還是處女,不能讓黃三泰這麼糟蹋!
來客們大笑,黃三圈笑得尤其開心,好像他真的佔了便宜。場面很尷尬,帶頭鬧的是老二,我從後頭給了他脖梗一巴掌,大聲喝斥,回去!
也是弟兄們都想下台階,沒誰說什麼,收了陣勢都跟在我後頭往回走,我們不敢回頭,用後背掩飾著我們的難堪。沒有誰再去招呼黑子,任它當眾去出乖露醜。我們身後傳來一陣陣鬨笑,其中黃三圈的聲音最響,用五狽的話說,那聲音是黃色的,充滿了挑釁。
那一夜,黑子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