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青工孫銀正找到我,讓我幫他一個忙,我問幫什麼忙,他含混地說是治病救人的忙,我說,儘管我是農場半吊子衛生員,治病救人也是我責無旁貸的工作,只要不讓我捐器官就行。孫銀正說幫忙的不止我一個,還有柳陽和、趙癟、李紅兵幾個,都是我們青工班的。
孫銀正是當地土著,家就住在渭河對面的紹義村,他在工廠是二級磨工,每月工資42塊5毛,這群人中,也只有他是自己主動請纓到農場來乾的,一來農場離家近,可以隨時回家;二來每月有4塊錢野外補貼,4塊錢在當時不是小數,孫銀正在農村的爹一年也掙不了40塊錢。
趙癟真名趙北,是廠消防隊的消防員,脾氣倔,沒人緣,聽說是個壞分子,壞的原因是打人,打的不是別人,是廠革委會副廖主任,他為什麼打廖副主任,我不便打聽,也不想打聽,他要打總有打的理由。每個到農場的人都有「背景」,就跟陞官也得有背景一樣,我們誰的屁股後頭都有一屁股屎。比如那個總端著架子的李紅兵,一度被廠里劃為反動分子,他在廠里的批鬥會開得很熱鬧,罪名是污衊偉大領袖,在一次銷毀用過的語錄時候,他站在旁邊望著熊熊火光突然心血來潮,念了一句主席詩詞「紙船明燭照天燒」,不得了,立場站錯了,成了反動派了。柳陽和是車工,也是落後分子,常用車間里的下腳料給朋友車不鏽鋼的小榔頭,車擀麵杖什麼的,更有甚者,還接了外頭私活,以加班名義偷偷干,掙取外快。下班時候,門衛常在他的大衣里搜出些「說不清」的東西來。
我和柳陽和、李紅兵幾個沒事的時候經常過河到孫銀正家閑耍,每回去了都要吃孫銀正的娘做的涼皮,老太太涼皮做得好,把稀面汁澆在金屬籮籮上,讓它漂在熱水鍋里連蒸帶燙,揭下來薄薄的一張麵皮,白凈透亮,在太陽底下一照,能看見人影。麵皮抹上清油,晾涼切細,用自家釀的柿子醋拌了,配上油潑的秦椒,新砸的蒜泥,那個香!我們一人能吃幾張麵皮,不撐得肚兒圓圓絕不撂碗。孫家窮,我們幾個青工不能總是去吃人家有限的精白面,所以每回吃涼皮的時候都自覺地帶點「禮」,有時候是半口袋花生,有時候是一條羊後腿,有時候是兩雙解放鞋,還有一次送了一隻一個月大的活狗崽兒……這些東西的來路都頗成問題,好在孫家不予追究,來者不拒,都一一笑納了。
孫銀正有個哥哥叫孫金正,孫金正腦子有病,動輒便口吐白沫地倒在地上抽搐,嘴能咧到腮幫上去,屎尿污一褲襠,不堪入目。每逢這時候,孫銀正和他爹便使勁板孫金正的胳膊,掐他的人中,說不這樣,孫金正便會把骨頭窩折了。初始我們見了孫金正犯病都很害怕,後來見得多了也就習慣了,有時候還幫著孫家爺倆板腿掰手,大忙一通,好在孫金正犯病也就一個時辰,過了那個勁兒就跟好人一樣了。我仔細看過「好人」孫金正,除了眼有點兒斜,走道有點兒往一邊歪,也不耽誤什麼,照樣能吆著牛耕地,每天掙十分工一點兒不少。
孫銀正要求到農場乾的最真實原因是他正在跟村裡一個叫龐素芹的姑娘談對象,龐素芹我見過,長得胖乎乎的,鼻子臉嘴巴都是圓的,大屁股大粗腿,一雙滾圓的肉手,像是煺了毛的蹄子。我們幾個對這個姑娘都不看好,但是孫銀正卻很愛,「芹兒」、「芹兒」地老掛在嘴上,還往農場領。龐素芹每回來農場,宿舍里的弟兄們便很知趣地「撤」了,騰出地方騰出時間讓孫銀正和他的未婚妻專用。從宿舍內時時傳出的哼哼唧唧,吱吱呀呀的聲響,大家都知道,孫銀正把龐素芹的「活兒」做了。孫銀正今年24,也該到了「做活兒」的年紀,卻不能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跟龐素芹拜堂成親,不能正兒八經地在炕上做活,這實在是一件很讓人窩囊的事情。陝西關中風俗講究長幼有序,老大不成家,絕輪不上老二,孫家老大孫金正是那般成色,沒人願意來談婚論嫁,這就耽誤了老二,害得老二一而再,再而三地領著女朋友到農場來偷偷摸摸,以解饑渴。
孫家是傳統農家,在兒女婚姻上不肯逾矩,因此當務之急是給大兒子孫金正看病。
其實孫金正的病也沒少看,孫銀正父子領著他到西安走過不少醫院,葯吃了,針扎了,工夫搭了,錢花了,該抽搐還是抽搐,該吐白沫還是吐白沫,沒見有什麼進展。孫金正吃的葯叫「本巴比妥」,這葯除了正規醫院,別處搞不出來,有一回孫銀正讓我這個衛生員給藥箱配備「本巴比妥」,遭到了廠醫院的置疑,他們懷疑是不是有人要自殺。
那時候,什麼奇怪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就在渭河灘收麥子的時候,紹義來了一個走村串巷叫彭豫堂的游醫,彭豫堂說他生於光緒七年,經歷過大清、民國、共和國三個朝代,說如果再加上袁世凱的「洪憲」,就是四個朝代。村裡有懂歷史的一細算,說眼前這位先生已經一百多歲了!
一百多歲的彭豫堂老家在哪兒不知道,只知道是從黃河東邊過來的,黃河東邊是河南三門峽,三門峽地界大了,無處考證。孫銀正的父親是貧協主席,毛選學習標兵,河東來的游醫就住在孫家,流竄犯在當時是個很敏感的身份,流竄的游醫怎的找上了貧協主席這把保護傘,不得而知,也有人說是孫銀正父親上河東偷著賣木頭,從河那邊領回來的。
孫銀正管彭豫堂叫老舅,誰都知道是瞎掰,孫銀正的娘姓李,十里外小李村人,跟游醫沒有任何關係,大家都睜隻眼閉隻眼罷了,因為游醫彭豫堂的醫術確實非同一般,拿村衛生站的赤腳醫生跟他比,就好像地上的螢火蟲比天上的月亮,絕不在一個檔次上。孫銀正說,用「手到病除」這個詞來形容彭豫堂,一點兒也不誇張,眼見著彭豫堂輕輕用手一掰,治好了歪脖多年的三老漢,三老漢睡覺從此可以看到他們家的房梁了。彭豫堂還從瞎眼的佘嬸眼睛裡捉出八條黃線蟲子,使瞎了六年的佘嬸重見光明,讓佘嬸看到了已經長得膀大腰圓的兒子。彭豫堂還切開了周騾騾耳朵後頭的腫瘤,那瘤子跟隨周騾騾從小到大生存了一輩子,彭豫堂從瘤子里掏出來一隻長了毛的黃雀,讓耳後膨脹如卵的周騾騾從此變得光溜平整……
村裡人將彭豫堂奉若神明,挨家請飯,傾著所有地送禮,十里八鄉的老百姓用架子車拉,用驢馱,領著各樣病人到紹義來請彭豫堂診治。彭豫堂對所求病人是有選擇的,漸漸地人們摸出規律,彭神醫只看脖子以上的癥候,對脖子以下的,從不染指。
我不信邪,絕不相信能從後脖頸取出黃雀兒這樣的胡編亂造。孫銀正說他是親眼所見,沒有半點虛構,那隻鳥還被周騾騾保留著,逢有人想看便拿出來,看到的人不止他一個,他向毛主席保證,那的確是一隻長了毛的黃鳥。
出於好奇,星期天我決定過河到紹義去見識神醫,親眼看看那隻在人的耳朵後頭生長了幾十年的黃鳥。
星期天農場是兩頓飯,在食堂吃完那永無更改,千載不變的發糕和棒子麵粥,時間已經不早,我摳著前襟的粥嘎巴,戴著頂破草帽往渭河渡口走,趙癟聽說我要去紹義,非要跟著去,說上次領著場里的豬過去配種,那邊種站還有兩塊錢沒找,他得找補回來,要不沒法報帳。柳陽和也要去,說紹義的丁愛社有半套《三國演義》小人書要賣給他,丁愛社在城裡收過廢品,屋裡寶貝很多,曾經用廢紙價收過雍正皇上的聖旨,難得的是他爸念過私塾,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有用,什麼沒用,熏陶得丁愛社也有了文化眼光。柳陽和說他得親自去交錢取書,以示鄭重。李紅兵也要上紹義,說那邊的鐵匠答應過他,要給他打一副雙節棍,有了那棍,他將所向披靡。
無論什麼理由,真實的目的只有一個,都是奔著孫家的涼皮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