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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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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農曆六月初六那天,劇團院子里,突然曬出了幾十箱稀奇古怪的衣裳。伙管裘存義說:那就是老戲服裝。

那天,裘存義格外活躍。一早起來,就喊易青娥、宋師、廖師幫忙給前後院子拉繩子,綳鐵絲。說是六月六,要曬霉呢。奇怪的是,連門房老漢也積極地到扶梯子、遞板凳地忙活起來。並且還一個勁地讓把繩子、鐵絲都綳高些,說要不然,服裝就拖到地上了。繩子、鐵絲綳好後,裘伙管又了好幾個年齡大些的男學生,到伙房保管室的樓上,用繩子放下十幾口灰土土的箱子來。然後,都抬到了院子里。門衛老漢就用抹布,一一抹起了箱子上的灰塵。裘伙管說:「六四年底封的箱。十三年了。」門衛老漢說:「可不是咋的。」然後,他們就開箱了。

箱子一打開,當一件件易青娥從來沒見過的戲服,被裘伙管和門房老漢抖開,搭在繩子、鐵絲上時,她驚呆了。那些抬箱子的學生也驚呆了。廖師老喜歡抄在圍里的手,也出來,拉著一件件衣服,細翻細看著說:「這老戲服,還就是做工到。你看看這金綉,看看這蟠綉,今天人,只怕打死也是綉不出來了。」易青娥知廖師是裁縫出,所以對針線活兒特別上眼。宋師問:「老戲又讓演了?不是說是牛鬼蛇神嗎?」廖師急忙接話說:「你看過幾齣老戲,還牛鬼蛇神呢,相公小姐也是牛鬼蛇神?包公、寇準也是牛鬼蛇神?岳武穆、楊家將也是牛鬼蛇神?宋師,你還是利燒火去,讓娥兒在這兒,給裘伙管幫一會兒忙。早上吃酸豆角臊子面,還得點油潑辣子。沒辣子,這一夥挨球的,吃了還是嘟嘟囔囔地嫌不受活。油潑辣子一會兒我來掌做,你把辣面子好,放在老碗里就對了。」宋師就去了。

這天早上,劇團滿院子都掛得花枝招展、琳琅滿目的。不一會兒,一院子人就都出來了。大家把這件戲服,把那件戲服撩開看一看,忙得裘伙管和老門衛前後院子喊:只許看,不許。千萬不敢亂。說這些戲服,十幾年本來就放荒了,再用汗手、拽拽,立馬就朽嚙了。他們一邊趕著人,一邊用手霧器,給每件戲服都翻邊著酒。

大家無知,這些戲服都是什麼人穿的。不僅盤綉鳳、金鳥銀雀,而且幾乎每件都是彩帶飄飄的。官服肚子上要個圈圈,說是「玉帶」。那上面果然是綴著方圓不等的玉片的。尤其是有一種「大靠」的戲服,說是古代將軍打仗穿的,背上還要背出四桿彩旗來。有人就問裘伙管,這樣穿著多煩,打仗不是自己給自己找嗎?

裘伙管說:「這你們就不懂了,穿上這個,才唱大戲,才藝術呢。戲服是幾百年演變下來的好東西,每件都是有大門的。」

有人抬杠說:「那現代戲服裝,就不是藝術了?」

裘伙管說:「現代戲才多長時間,死,也就是四十幾年的事。不定將來演一演,也會演變出跟生活不一樣的戲服呢。但現在,穿上起碼沒有這些真正的戲服好看。」

「扯淡吧你,讓現代人,穿上這大紅大綠的袍子演戲,還不把人笑死了。」有人說。

這時,老門衛話了:「娃呀,你是沒見過,穿上這些衣服,演戲才像演戲,演的戲才耐看呢。」

主任這時也到院子里來了,問是誰讓曬這些東西的。裘伙管說,他自己要曬的。主任問:「為啥要曬這些東西?」裘伙管說,他從廣播里聽見,有些地方已經在演老戲了。主任又追問:「哪些地方?」裘伙管說:「川劇年初都演折子戲了,我在四川有個師兄來信說的。還說中央大領導讓演的。並且領導就是在四川看的。」主任就不說話了。

在這以後的子里,劇團慢慢變得讓所有人幾乎都不敢相認起來。尤其是入當年秋季後,大家都明顯感到,主任說話漸漸不靈了。他喊開會,總是有人遲到早退。他在會上批評人,有人竟敢當面頂駁說:「都啥時代了,還捨不得『四人幫』那一套。」主任開會就慢慢少了。

這期間,劇團最大的變化是,有幾個人突然跟變戲一樣,從旮旯拐角里鑽了出來。並且還逐漸演變成院子的大紅人了。

第一個就是裘伙管。

誰都知,裘存義就是個管伙的。並且斤索兩,一院子人也都亂給他起著外號。後來易青娥懂事了,才知「球蛋」「球」,都是罵人的話。反正劇團的伙食一直辦得不好,群眾就老有意見。據說有幾年,內部貼大字報,「炮擊」得最多的就是裘伙管。有時,還有人給他名字上打著紅叉。說他是世界上頭號貪污,把灶上的好東西,都貪污了自己吃,讓群眾恓惶得只能碗沿子。說歸說,罵歸罵,反正也沒搜出啥貪污的證據。並且裘存義這個人,吃飯每次都是最後去。打的飯菜,一定要拿到人多的地方吃。菜里片子金貴,他就讓不要給他打。糊湯、米飯鍋巴稀罕,他也從來都不去吃一口的。因此,就一直還能把管伙的權掌著。中間,據說也讓他靠邊站過。結果上來個人,才管了三個月,大家反映還不如「球」,就又讓他「官復原職」了。直到六月六曬霉以後,易青娥才知,十三年前的裘存義,其實不在伙房,而是劇團管「大衣箱」的。易青娥也是後來才懂,「大衣箱」,是裝蟒袍、官衣、袍,還有女褶子之類服裝的。因用途廣,工作量大,且伺候主演多,在服裝管理行就顯得地位特別突出。而武將穿的靠、箭衣、短打,包括跑套的服裝,都歸「二衣箱」管。還有「三衣箱」,是管彩(演員都要穿的彩子)、胖襖(有份的人物穿在裡面衣服架子的棉背心),再有靴子、襪子啥的。還有專管頭帽、鬍子的,就「頭帽箱」。再就是管化妝的了。管「大衣箱」的裘存義,據說早先也是演員,唱「紅生」的。後來「倒倉」,嗓子塌火了,就管了「大衣箱」。「文革」那幾年,「二衣箱」「三衣箱」和頭帽、鬍子,都讓燒得差不多了。而他把「大衣箱」得東藏一下,西藏一下的,倒是基本保留了下來。直到六月六曬霉,大家才知,寧州團的老底子還厚著呢。

第二個變戲一樣的人,就是門房老漢了。

他苟存忠。多數人平常就招呼他「嗨,老頭兒」,也有人他苟師的。易青娥沒聽清,還以為「狗屎」,是罵人呢。因為大家都不太喜歡這個老頭,說他死死的,眼睛見天睜不睜、閉不閉的,看門就跟看守監獄一樣。有時還給領導打小報告。背地裡也有稱他「死老漢」「死老頭兒」的。就在六月六曬霉後,大家才慢慢傳開,說苟存忠在老戲紅火的時候,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還是當年「存字派」的大名角兒呢。他能唱小旦、小花旦、閨閣旦,還能演武旦、刀馬旦,是「文武不擋的大男旦」呢。在附近二十幾個區縣,他十幾歲唱戲就「搖鈴了」。當了十三年門衛,他一直一件已經說不清是啥顏的棉大衣裹著。有人開玩笑說,「死老頭兒」的大衣,都有「包漿」了,灰不灰、黑不黑的,算是個「老鼠皮」吧。大衣的邊邊角角,棉花都掉出來了,他也懶得縫,就那樣豁豁牙一樣掉拉著。自六月六曬霉後,「死老頭兒」突然慢慢講究起來。夏天也不拿蒲扇,拉開大衩子朝里亂扇風了。秋天,竟然還穿起了跟中央領導一樣的「四個兜」灰中山裝。並且風紀扣嚴整,領口、袖口,還能看見凈凈的白襯衣。腳上也是蹬了得亮晃晃的皮鞋。尤其是頭髮梳得那個光,有人糟蹋說,蠅子拄拐棍都是不上去的。一早,就見苟存忠端一杯釅茶,一隻手搭在耳朵上,是「咦咦咦,呀呀呀」地吊起了嗓子。還真是女聲,細溜得有點朝出擠的感覺。

第三個突然復活的怪人,是前邊劇場看大門的周師。

後來大家才知,他周存仁。跟苟存忠、裘存義都是一個戲班子里長大的。平常不演出,劇場鐵門老是閉著。也不知周存仁在裡邊都些啥,反正神神秘秘的。據說老漢練武,時不時會聽到裡邊有棍聲,是被揮舞得「呼呼」亂響的。可你一旦到劇場的院牆上朝里窺探,又見他端坐在木凳上,雙目如炬地朝你盯著。你再不下去,他就起棍,在手中一捋,一個旋轉,「」的一聲,就端直扎在你腦袋旁邊的瓦棱上了。棍是絕對傷不了你的,但棍的落點,一定離你不會超過三兩寸遠。偷看的人嚇得撲通一下,就跌落在院牆外的土路上了。周存仁也是六月六曬霉後,開始到院子來走的。往來的沒別人,就是苟存忠和裘存義。他們在一起,一咕叨就是半夜。說是在「斗戲」,就是把沒本子的老戲,一點點朝起拼對著。戲詞都在他們肚子里,是存放了好些年的老陳貨。

再後來,又來了第四個怪人,古存孝。

同樣是「存字派」的。據說當年他們「存字派」,有三十好幾個師兄師弟呢。師父給「存」字後邊,都的是「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還有「孝、悌、節、恕、勇」,「忠、厚、尚、勤、敬」這些字。好多都已不在人世了,但「忠孝仁義」四個字,倒是還能拼湊出一個意思來。他們就把古存孝給鼓搗來了。這個古存孝,來時是穿了一件軍大衣的。大衣顏得很正,很新,裡邊還有羊。照說他來時,才剛打霜,天氣也不是很冷,可古存孝偏就是穿了這件大衣來的。說穿,也不確切,他基本是披著的。並且還不就把雙肩朝後一篩,讓大衣跌落到他的跟班手上。古存孝來時,後是帶著一個跟班的。說是他侄子,一個「四團兒」的小夥子,平常就管著古存孝的衣食住行。都說古存孝是「存字派」的頂門武生,也能唱文戲,關鍵是還能「說戲」。「說戲」在今天就是導演的意思。據裘存義說,古存孝肚子里,大概存有三百多本戲。現在是到被人挖、被人請,難請得很著呢。他之所以來這個團,就是因為這裡有他的兄弟苟存忠、周存仁、裘存義。

裘存義夏天就放話說,古存孝可能來寧州。易青娥那時也不知古存孝是誰。但老一輩的都知:古存孝十幾年前,就是關中名得不得了的大牌角兒了。西安易俗社都借去演過戲的。但社裡規矩大,他受不了管束,就跑出來滿世界地「跑場子」了。裘存義只說古存孝要來,就是不見來。到了秋天,裘存義又放話說,古存孝可能要被一個大劇團挖走了。還是沒人搭理。據說,裘存義在主任耳朵里,都過無數次風了,可主任就是不接他的話茬。主任那段時間,每天都在翻報紙,聽廣播,研究《參考消息》。用後來終於扶正做了團長的朱繼儒的話說,正大那陣兒是真正的茫了,活得徹底沒有方向感了。再後來,古存孝憋不住,就自己跑來了。他一裘存義的門,說了不到三句話,就把大衣朝「四團兒」懷裡一篩,神抖擻地要見正大同志。裘存義說不急不急,自己又去央求主任把人接見一下。可主任就是不見。說古存孝氣得呼呼地又要走,怨自己是背著兒媳婦朝華山——出力不討好。他說像他這樣的人才,現在都是要「三顧茅廬」才能出山的。誰知自己賤、發輕狂,顛了地跑來,還熱臉煨了人家的冷。把老臉算是丟到爪哇了。苟存忠、周存仁、裘存義幾個勸來勸去,才算是把人勉強留下。裘存義一再說,你不信都走著瞧,老戲立馬就會火起來的。一旦火起來,你古存孝就會成領導座上賓的。

那一段時間,劇團里真是亂紛紛的,連灶房裡一天都說的是老戲。廖師過去在大地主家做裁縫,是看過不少戲的。好多戲詞,他都能背過。加上裘伙管又是里里外外地張羅著這事,連古存孝吃飯,都是他親自端到房裡去的。廖師聊起老戲來,就更是勁頭十足了,他說他最看相公小姐戲,有意思得很。他還老諞那些「鑽綉樓」「鬧花園」「站花牆」的段子。不知哪一天,突然聽說主任不咋待見老戲,也不咋待見那幾個「存字派」的老藝人,他就說得少些了。要說,也就是說給易青娥聽。他說,宋光祖那個餵豬的腦袋,也不配懂戲,他餵豬去好了。廖師掌大廚後,最大的新招,就是給廁所旁邊攔了個豬圈,餵了兩頭豬。他說劇團單位大,泔多,讓別人擔去餵豬可惜了。他就讓裘存義逮了兩個豬娃子回來,給宋師喂。他倒落了個想事、會事、能事的名分。

反正那一段時間,劇團里啥都在翻新。不僅易青娥感覺廖師和宋師的換位,讓她急忙不能適應。就連練功、排戲這些常事,好像也受到了老戲解放的影響。裘存義聽著功場里學員們的響,甚至說:「娃們恐怕都不能再這樣往下練了。現在這些『花架子』,想演老戲,是套都跑不了的。恐怕一切都得從頭來呢。」易青娥也不知老戲的「功底」到底是個啥,反正聽他們說得邪乎。每個人好像都有了一種恐慌感。郝大鎚幾次在院子里喊:

「牛鬼蛇神出了,你們都等著看好戲吧!」

果然照裘存義的話來了,半年後,古存孝就大火了起來。聽裘存義說,雖然主任到底沒請他,也沒親自接見他,但安排讓副主任朱繼儒去請古存孝了。並且還讓炒了菜,喝了酒。全都開始排老戲了,寧州劇團是一推再推。主任老是靠在他那把帆布躺椅上說:「不急,不急。等一等再看,等一等再看。」終於,再也等不下去了,報紙上、廣播里,都在說啥啥劇種,又恢復排練啥老戲了。關鍵是縣上領導也在過問這事了。主任才讓朱副主任出面,去看望了一下「老藝人」。他吩咐說:

「能啥戲了,先一折出來,看看究竟再說。」

他還要求:盡量要人家過的戲,千萬別整出啥亂子來。

寧州劇團,從此才把老戲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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