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娥最想知的,就是她舅到底是咋出來的,並且還能提前一年出來。團上一直有人說,像胡三元這樣的人,到裡邊,只有加刑的份兒。他那格,坐監也是要跟人仗的,不好還能跟警察起來呢。再說了,那爆破案,團上一直有人暗暗遞狀子,要求上邊重審、重判呢。不好,哪一天還真能把案翻起來,補一顆「花生米」,也不是沒有可能的。易青娥一直為這些說,提心弔膽著。沒想到,她舅還提前回來了。她不能不急著打問舅的究竟。
舅說:「娃呀,舅這回的確是董了大亂子,但也背了虧了。到了勞改場,才慢慢知,像舅這樣的案子,要是團上能出面說話,也是可以不坐監的。因為舅不是故意的。連半點故意的意思都沒有。況且舅自家也是差點被炸死了。要是故意的,還能把自己朝死里?可當時團上領導沒給我說好話,一直說我是故意的。說舅平常表現就不好,出那樣的事,絕不是偶然的。可公安局始終找不到舅故意製造爆炸案的證據。是團上追住不放,死說胡三元就是故意破壞,最後才把舅抓走了的。局子以後,舅還是遇見了好人。給舅辦案的,是一個老公安,才從鄉下解放回來的。他一口認定,這個案子不能定為故意破壞,更不能定成故意殺人。最後几上幾下,才給舅判了個重大過失罪。舅認了,為啥認了?畢竟是把人炸死了。炸死的胡留,還是舅的好朋友。我一直說,胡留是寧州團最好的丑角。他十六歲,就把《紅燈記》里的鳩山演活了;再演過《平原作戰》里的田隊長;後來又演《沙家浜》里的刁德一;還演過《智取威虎山》里的座山雕;扮過《杜鵑山》里的毒蛇膽;還有《紅娘子軍》里的南霸天。那次把《洪湖赤衛隊》里的彭霸天,也是演得沒有人不奓大拇指的,結果讓舅給炸死了。把一個多好的丑角給報銷了哇!炸死他,舅一年多晚上都在做噩夢,不著覺哩。胡留還老來託夢說:『三元,你個挨的,咋裝的,把兄弟腸肚都炸出來了。你知不,兄弟還沒結過婚呢。人生的啥都沒嘗過,你就把兄弟塌了……』你想想,舅心裡是啥滋?真是斃了都覺得活該呀!還有好幾個受了重傷的,都跟著舅,帶了一輩子災……就是把舅再判個十年八年的,也毫不冤枉!」
易青娥問他:「那天全縣開公判大會時,舅你提前知消息嗎?」
舅說:「當然知了,提前好幾天就知了。所以那天遊街示眾,還有最後開公判大會,舅就要拚命抬頭看哩。看看他正大,再看看那幾個想治舅死罪的人,看他們都是啥表。那天舅看見你了,好大的膽子,竟然鑽到人家的警戒線里了,那是可以抓起來的。還好,我看那幾個人,只是把你從人縫裡出去就算了,沒把一個娃娃當回事。不過你膽子也太大了點,那是啥地方,就敢朝闖。」
易青娥說:「我……我就是想讓舅你看上我一眼么。那天一大早,我就到縣中隊門口去等你了。你是第九輛車拉出來的。你的車在前邊走,我在後邊攆,可你一直沒看見我。最後,不朝裡邊鑽不行了,我才鑽去的。」
舅說:「你呀,比小時走夜路的膽子都大了。你八九歲時,從坡堖到坡堖背紅苕,打著火把,一個人就走過夜路的。舅都知。鬼不怕,最怕的是人。尤其是被煽起來的人群。那天遊街示眾的陣勢,比走夜路到隊上去分紅苕,害怕多了吧?」
易青娥直點頭。她又問:「那天判完刑,就拉走了嗎?胡老師說不會留在縣中隊了。」
舅說:「判完刑,舅就被拉到地區勞改場了。地區勞改場,其實就是磚瓦窯,燒磚燒瓦的地方。舅做過磚坯、瓦坯,還窯里送磚送瓦,碼磚碼瓦。燒好後,也裡面去拉過磚瓦。窯里最高溫度能有七八十度,人去,都是用把袋悶,披在頭上上朝跑的。等拉一架子車磚瓦出來,袋得都能點著了。一個夏天我們都沒穿過衣裳,就跟人一樣,上圍一片爛布過活著。實在受不了,舅還自殺過一回。也的確是覺得活著沒啥意思了。可後來,地區劇團一個敲鼓的,跟我認識,知我在勞改場燒窯後,來看了我一回。這人能耐大,過去給勞改場的文藝演出活幫過忙,跟場里的領導也認識,就把我的況給人家介紹了。說舅是一個最好的鼓師,不敢說全,在全省起碼都是頂呱呱的。說如果讓磚瓦把我的手指頭砸壞了,太可惜。就在那一年多天氣,我們隊就有兩個因燒傷、砸傷而截了肢的。他要他們照顧我一下,看能不能安排點輕鬆活兒,起碼不要傷了兩隻手。說敲鼓的,一輩子就憑一雙手吃飯哩。並且還說,胡三元是過失罪,將來出去還能敲鼓的。他還說,想定期來跟我切磋鼓藝呢。勞改場的領導,就把我的活兒越調越輕省。到後來,脆調到賣磚瓦的地方,當庫房看門去了。那個好兄弟,也果然常來跟舅學點手藝啥的。每次來,還給我帶好多好吃好喝的。再後來,勞改場要參加全省勞改系統文藝會演,舅就有了用武之地。一台戲抓下來,不僅在全省獲了獎,而且還讓勞改場的領導,到去介紹經驗呢。再後來,舅就基本成勞改場專職業餘文藝宣傳隊的人手了。這個節目完,又讓下一個。不僅場里的警排戲,人也喜歡排節目。舅在裡邊就成大紅人了。著著,減了半年刑。後來,有一個節目,還參加了全勞改系統會演,刑又減了半年。這樣,舅只坐了四年就出來了。出來時,勞改場的領導還有些捨不得呢。說勞改場的一個文藝人才走了,這方面,以後還塌豁出一大塊了呢。」
易青娥高興得直給舅打糖。舅都喝過三缸子了,她還在給舅的缸子里放白糖。
舅說:「娃呀,糖少放一點,給你留著。舅喝了也是白喝。你喝了好保護嗓子呢。」
易青娥說:「舅,我有。你喝你的。」
她舅一邊品著甜的白糖,一邊說:「你都看見了,送我回來的那兩個警察,一個是地區勞改場的,一個是咱這邊派出所的。他們把我送回來,就是想給團上領導說一下,看能不能再給我一碗臨時工的飯吃。他們說,好多刑滿釋放人員,因為回來受歧視,找不到工作,最後又去了。他們覺得我有技術,加上又是過失罪,還獲得過兩次減刑,看單位能不能給安排個事。說不要把人推向社會了。」
易青娥問:「主任答應了嗎?」
她舅搖搖頭說:「好像沒有。但勞改場的人說,讓我不要著急,再等一等。說單位安排個事,也不是那麼容易的。興許等等就有機會了。」
易青娥說:「舅只要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啥事都會好的。」
她舅就問她的況。易青娥覺得,她心裡的話,三天三夜給舅也說不完。她想揀要的說,可要的,也多得不知從哪兒開頭。
易青娥就從那四個老藝人說起了。她說,四個人對她都好得很,都想把她教成器。她還給舅看了苟老師送給她的那條純絲寬板帶。她說:「開頭,大家都看不起四個老藝人,不好好跟著學。自打我把《打焦贊》學成後,大家就都開始待見老藝人了。現在,老有人給他們做好吃的。送糖的、送點心的、送酒的,還有給織背心的呢。都想跟他們好好學一折戲。可老師們,還是要先給我把《楊排風》排出來。說有本正經大戲立在那兒,一院子人才真正知馬王爺是三隻眼了。舅,你知不,苟老師、周老師、裘老師,都給新來的古存孝老師介紹說,要是胡三元在就好了。說讓胡三元敲《打焦贊》《楊排風》,一準就把戲敲得張起來了。都說舅你技術好,敲戲可有感覺、可有了。」舅就有些興奮地說:「別的不敢,就敲戲這幾下,別看舅讓人家關了幾年,現在敲,照樣找不下能眨我眼窩的對手。」舅說他在裡邊練得就沒停過。
易青娥說:「真的?」舅說:「那還能有假。舅在地區勞改場,都是有名的『胡敲打』。你知『胡敲打』是啥意思嗎?就是見啥都能敲打起來。舅連別的人的光脊背上都敲打呢。他們在地上曬太,舅在他們的上也敲哩。他們還特別喜歡舅敲來打去的,說敲打著跟摩一樣,服得很。有些人還換著讓舅敲呢。舅一邊敲,一邊唱,大家就把舅的活兒都搶著了。晚上回到宿舍,舅拿碗筷、洋瓷盆敲。一圍一堆人。舅連敲戲,帶說戲,帶唱戲,帶比畫戲,『獄霸』都高看舅一眼了。『獄霸』你懂不懂?就是監獄裡的霸王爺。警察對這些人,有時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因為他們也替警察在裡邊管事呢。但『獄霸』從來沒欺負過舅。最多就是讓舅在他們躺下後,去給他敲打敲打子骨。舅剛好把鼓藝也順便練了。」易青娥就笑了,說舅啥都能得很。舅又上了,說:「啥都有竅門呢。不能敲,得拿竅打哩。」
易青娥故意把胡彩香和米蘭老師的況,朝後放了放。舅就有些忍不住,急著問了起來。易青娥先說米蘭。說米蘭已經走了,跟省上物資局的一個人結婚了。聽說那人比米蘭大了十二歲,但對米蘭好得很。有人看見,一天晚上下大雨,那人送米蘭回來,怕黑咕隆咚的稀泥巷子把米蘭的鞋打、腳走崴了,是將她抱在懷裡,呼哧呼哧送來的。她還說,米蘭對她一直很好,很照顧,走時,幾乎把所有東西都給她了。她還讓舅看了看電扇,她一直捨不得用,是拿一個塑料袋子包著的。她說:「舅,米蘭老師一直感念著,你走時撲通給她下的那一跪。她覺得舅是太自己的外甥女了。那麼一條漢子,竟然當眾給一個女人跪下了,她說她就知,該咋關照這個沒人管的可憐娃了。走時,米蘭老師還說,沒關照好我,說等你舅回來了,替她說聲對不起呢。其實米老師對我已經夠好了。真的,她後來跟主任老關係不好,我老覺得跟我都有些關係呢。」舅就問:「米蘭跟正大的老鬧掰了?」易青娥說:「我也不知,只聽他們都說,主任的老,最後到說米蘭老師的壞話呢。說她演了幾個戲,就忘本了,不念記組織培養了,尾巴翹到天上去了。不僅不聽話,而且還沾染了一的資產階級壞思想,叛逃了。」
她舅停了一會兒,又問:「胡彩香跟米蘭的關係後來咋樣?」易青娥說:「時好時壞的。只要不排戲,咋都好。一排戲,一上角,就不說話了,見了面,也跟仇人一樣,相互躲哩。」舅嘆了口氣說:「唉,倒是何苦呢。這下米蘭走了,你胡老師該稱心如意了吧?」易青娥說:「哪裡呀。那天米老師走後,胡老師還哭了呢。說都是姐妹一場,倒是何苦來。米老師把她從省城抱回來的大穿衣鏡,還送給胡老師了呢。」
她舅就不說話了,光喝。過了一會兒,舅又問胡老師對她咋樣。易青娥的眼睛就紅了,鼻子也酸了。她說:「要不是胡老師,我早就不在這兒待了。」有好多事,她都想給舅說,可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舅就不讓她說了。舅說:「胡彩香是個好人,就是×不饒人。其餘的,還真沒啥談嫌的。」
她舅看她一提胡彩香就哭,也不再提說胡彩香了。又問她在灶房的況。問宋師和廖師對她咋樣。舅說,他回來還帶了點東西,趕明,都要一一去感謝那些關心過她的人呢。易青娥把宋師對她的好,都一一說了,但在說到廖耀輝時,就又哭了起來。她舅問咋了。易青娥先死不說,就怕舅的大炮筒子脾氣還沒改,惹事呢。可她舅偏不依不饒的,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問得急了,她就把廖耀輝的那些齷齪事,給舅說出來了。果不其然,她舅當下火冒三丈,連夜就要去「揭了廖耀輝的皮」,「卸了廖耀輝的」。她幾次三番阻攔,才算把舅的火氣壓下來。
可第二天早晨,她舅到底沒忍住,還是去打了廖耀輝。
本來這事本沒人知的。宋師是為了她才把事一把捂了的。沒想到,她舅這個衝天炮,一下把事炸爛包了,以致使她一生都飽受著這件事的腌臢、羞辱與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