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娥和她舅幾乎整整說了一夜。快天亮的時候,她讓舅眯一會兒,她舅就把自己的被子攤開,在一個拐角卧下了。她也躺了一會兒,就起來燒火。那時都陸續有人起了。昨晚臨時加的巡邏哨,也撤回去了。易青娥把火燒著後,就去池子刷牙洗臉。她舅就是在這個時候起,從灶門口順手起那把一米多長的鐵火鉗,扭了灶房的。
廖耀輝當時正在準備早上吃臊子面的茄子丁、洋芋丁和豆腐丁。雙刀的節奏,里正哼著「小寡婦上墳」呢,沒防顧著,後是來了歹人。只聽易青娥她舅大喝一聲:「狗廖耀輝,你個臭氓,今天死期就算到了!」說時遲,那時快,她舅撲上去,對著廖耀輝的脊背、大、,命就是幾火鉗。廖耀輝當下就嚇得鑽案板底下了。她舅還拿火鉗朝里死勁戳著。廖耀輝在案板底下直喊告饒說:「三元,三元,你誤會了,你是誤會了。我廖耀輝可真是啥事都沒哪!我敢對天發毒誓,我要壞事了,天打五雷轟,死後喂王八。你誤會了……」她舅哪由分說,繼續拿火鉗朝里捅著。只聽廖耀輝死豬一般大喊大起來:「光祖,光祖,殺人了,胡三元殺人了!」宋師就跑來了。易青娥聽見喊,也從池子那邊跑了過來。宋師一把搶過她舅手上的火鉗,見有人來,就把灶房門關上了。
宋師單刀直入地說:「胡三元,你看你是要你外甥女的名譽,還是要廖耀輝的老命。要是要廖耀輝的老命了,今早上,你就把他戳死在這案板底下算了。老廖胡起翹,戳死也是活該。你要是想要外甥女的名譽了,就得把這泡臭糞吞了、咽了。你外甥女可是剛起步,都看好著呢。苟存忠還有裘伙管他們說,不好,這娃將來還能成大名呢。你這一鬧,娃一輩子就說不清白了。這糞不臭挑起來臭。其實廖耀輝也沒把娃咋,我都是知的事。你要聽我勸了,就趕快撒手。對你也好。你才出來,再這樣折騰一下,真格是不想活了是吧?」接著,易青娥就把她舅朝門外拉了。門一打開,易青娥才發現,灶房門外已經站著好幾個人了。他們都把耳朵貼著門,是在細聽著裡邊靜的。
宋師為這事,還演了半天戲。他把廖耀輝從案板底下拉出來,故意大聲對外喊著:「你跟胡三元就開玩笑。都這大一把年齡了,還跟人家說些有油沒鹽的話。你管人家四年近女了沒,你管人家憋死沒憋死。人家才出來,還不習慣你這樣說話,以為是笑話人家呢。不拿火鉗把你戳幾下咋的?這下玩得好吧,還學狗哩,鑽了案板了,看你丟人不丟人。玩笑也開得太沒邊沒沿了。出來,快出來,人都走了。利剁你的豆腐臊子。」廖耀輝才從案板底下鑽出來。他看著門口幾個瞧熱鬧的人,臉上青一塊白一塊地笑著。由於火鉗又打又戳的,下手太重,廖耀輝再剁臊子時,兩條就不住了,是靠在案板上剁完的。等沒人了,宋師才說:「活該!去,躺一會兒去。剩下的活兒我來做。」廖耀輝才扶牆壁地回去,躺了好幾天。
易青娥把她舅拉回灶門口後,就對她舅大發了一回脾氣:「你咋是這樣的人呢,舅。我不說,你偏要問。我跟你都說明白了,沒有啥事的,你還偏要去打人家。這下好吧,得那麼多人都知了,還反倒有了事了。你說你……剛一出來,咋就又惹下這大的禍嘛!」
她舅說:「娃呀,這狗的是欺負你呀!他多大年齡,你才多大呀?我殺了他的心思都有,何況只是戳了他幾火鉗。他應該去挨炮子兒,去吃『花生米兒』!舅不在,一個做飯的都敢欺負我娃了!昨晚一聽,舅咋都不著,就想拿菜刀把老狗的片了算了。舅也不想活這個人了,窩囊!」
「舅,你千萬別這樣,我好著哩,真的好著呢。你這一鬧,反倒不好了。我求你了,舅,別鬧了好不好?你這一回來,啥都好了。你安安生生的好不好?安安生生的,我們就都好了,好不好哇?」易青娥在央求她舅了。
她舅慢慢咽下一口氣說:「好好,我聽娃的。咱安安生生的,都好!」
她舅拿長鐵火鉗打廖耀輝的事,到底還是傳開了,說啥的都有。但宋師一直對外講:胡三元和廖耀輝是開玩笑呢。他說廖耀輝平常就開乎乎的玩笑,講臟不兮兮的段子,還手。無論灶房打開的,還是要一兩蔥的、抓幾瓣蒜的,他都乘機把人家捏一把。或者把哪個小夥子的,拿擀杖磕一下,說讓把「槌」別些。遇見女的,眼睛也是在人家口上、上亂掃。大了、小了的,高了、低了的,、鬆了的,反正沒個正形,一輩子是玩慣了。胡三元昨天回來,今早到灶房看他,他就說人家怪話。兩人說著說著就鬧騰起來了。胡三元手裡拿著火鉗,是幫外甥女燒火的,順手把廖師嚇了一下,廖師就鑽了案板了。真的是鬧著玩呢,啥事都沒有的。
為這事,主任還派人問過廖耀輝。廖耀輝也說鬧著玩的。他說過去他跟胡三元玩慣了,一直都是沒高沒低、沒輕沒重的。主任聽到的反映,卻完全是另一回事。說胡三元是真手了,把廖耀輝美美捶了幾火鉗。而且,在廖耀輝躲案板底下後,還不依不饒地命戳了十幾下。這哪像是鬧著玩呢?無論怎樣,一個前科,一回來就起一米多長的鐵器,也算是一件兇器吧,亂打亂戳,畢竟是一件大事。為了單位的安全,也不能讓他留宿在院子里了。很快,主任就讓人給胡三元談話,讓他必須住到外邊去。胡三元還問,公安上不是跟主任說了,要適當給他安排點工作嗎?談話人說,就是安排工作,也有個過程,但現在,必須住出去,這是單位的規定。她舅沒辦,就住出去了。
她舅原來那間房,其實空了好幾年,誰都不願意去住。雖然她舅沒死,但她舅炸死了人,自己又坐了監,大家就把這房凶宅了,覺得住著不吉利。後來古存孝來,團上就安排他和劉四團住去了。她舅的東西,屬於公家的桌凳、板,都過戶在古存孝名下了。其餘的,是由易青娥捆起來,碼在灶門口的一個拐角了。她舅在外邊找了半間房,臨時住下來,她就幫她舅把東西一回都搬過去了。
她舅把房收拾好後,第一件事,就是把板鼓支在了屋中間,先是噼里啪啦一陣好敲。把易青娥都惹笑了,說:「舅,你啥時都忘不了敲鼓。」
她舅說:「娃呀,舅還剩下啥了,不就是這雙還沒被人剁了的手嗎?要是這雙敲鼓的手再剁了,舅就不活了。」
她舅沒有任何生活來源了。
易青娥把她的生活費,還給舅勻了一點。胡彩香老師也有接濟。可畢竟工資都低,那點錢,是填不飽舅的肚子的。舅就在食品公司找了一份裝卸車的工作。食品公司經理過去看戲,也見過她舅,那時老上街宣傳時,是敲著一個威風八面的大鼓的。加上爆炸案,在縣城鬧得沸沸揚揚,胡三元這個名字,就幾乎家喻戶曉了。他報上姓名,說自己有立功表現,兩次減刑,已釋放回家,眼下想先找口飯吃。經理就讓他每天來裝車卸車了。
食品公司裝卸車,主要是生豬和蛋。公司從鄉下把生豬、蛋收回來,卸了車,再要求,把斤兩基本接近的豬裝在一輛車上,朝省城送。蛋路上會搖打不少。卸下來,心挑揀後,再裝車,也是押運到省城任務的。她舅與人合夥著,見天能裝卸好幾車。有時沒車裝了,就挑蛋。蛋是一個個拿起來,對著一個固定的手電筒來回照。爛了的,變質了的,都能被手電筒照得一清二楚。壞蛋在公司大灶吃不完時,還會對外賣一點,並且很便宜。她舅就時常買一些拿回家,炒了讓她來吃,有時也讓把胡彩香上。反正小子還過得蠻滋的。
易青娥這邊的《楊排風》,也排得越來越張。尤其是到了最後的「大開打」,周存仁老師安排的武打場面特別複雜,其中最高,是楊排風跟西夏八個番將的打鬥。楊排風扎著大靠,穿著靴子,著戰刀,面對八位勇士的長來襲,左攔右擋,前奔後突著。任何一支殺來,楊排風都能用戰刀,或者背上的四面靠旗,以及雙、雙腳,把挑向一邊,或是反向踢回敵陣。這種場面,周老師「打出手」。就是每桿都需從演員手中拋出去,有的扎向楊排風的頭顱,有的刺向楊排風的前後背,有的戳向楊排風的雙雙腳。而扎向頭顱的,楊排風就要拿四桿靠旗,改變飛方向,讓鐵矛桿桿落空;刺向前後背的,是要靠楊排風手中的戰刀,把飛引向其他敵群,借刀殺人;戳向雙雙腳的,楊排風會用各種功技巧,玩著輕鬆的花,然後,再把它們準確無誤地踢回到出人手中。這些作,連貫極強。整打起來,就像楊排風被敵陣層層包圍,大軍壓境,但她又會武藝超群得有驚無險。最後,她終於將「虎狼之師」全線擊潰,從而完成一個燒火丫頭的英雄神話。
周老師反覆講,「打出手」,是武戲中的最大亮點,也是最難配合的舞台作。不僅需要主角楊排風有高超的技巧,而且八個「喂」的,也都需要有跟楊排風一樣的技術平:功底紮實,手腳利索,反應敏銳,協調強。任何一個環節的失誤,任何一桿的出差,甚至脆飛走、落地,都會造成整套作的失敗,從而讓觀眾倒掌連連。一般「打出手」場面,就是安排主角和四個番兵或番將開打。但這次用的是八個番將,為的就是製造更多的驚險、難度,讓觀眾真正過一把武戲癮。
八個番將都是從學員班裡挑選的。領頭的,就是大家都特別看好、覺得將來能挑男主角大梁的封瀟瀟。封瀟瀟這年已經十八歲了,長得眉清目秀、臉方鼻的。個頭一米七八,也是跟女角配戲的最好高度。他材結拔得就像電視里的那些運員。他早已是這班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了,可易青娥,卻覺得自己跟人家的距離是太遙遠了。這次她排《楊排風》,封瀟瀟竟然主要求來學「打出手」,讓她都感到很意外。雖然他們開始是一班同學,可現在,自己畢竟還是一個燒火做飯的。封瀟瀟能主要求來給她「打下手」,怎能不讓她暗自、興奮呢?
可就在他們練「打出手」不久,楚嘉禾就公開跟她起板來了。
易青娥其實啥都不知。封瀟瀟來給她「喂出手」好幾天了,她依然沒敢正眼看過他,即使看,也是偷偷睃一下,就趕把目光移開了。封瀟瀟是學員班的班長。他的功、「架子功」和「把子功」,也是男生里練得最好的。並且在「倒倉」後,他的嗓子第一個出來,這也就命定了男主角的地位。連周存仁老師都說,瀟瀟是天生的生角坯子。還說這個團有指望了,旦角有易青娥,生角有封瀟瀟,檯面就算起來了。別人練「出手」,時間長了,還有些不耐煩。可封瀟瀟走一遍又一遍,始終周老師的要求來。易青娥老覺得自己笨,一個作反覆做好多遍,仍然掉,靠旗仍把頭調轉不過來。有時還讓旗子把桿死死住,咋都挑不出去。每到這個時候,封瀟瀟都會主上前,幫易青娥把從旗子里出來。易青娥能聞見,封瀟瀟上是有一很好聞的男子漢氣息的。有一次,她還故意深呼了一下,當然,她是不希望封瀟瀟感覺到的。還有幾次,易青娥用小和腳背踢「出手」,腳都腫得挨不得任何東西了,但她還在頑強地踢著。一天,周存仁老師還故意把她的練功拉起來,讓八個「喂出手」的男同學看,看易青娥是咋吃苦的。周老師說,不要以為易青娥有一好功夫,就是天生的能打會翻。不是的,她是吃了你們所有人都吃不了的苦,才拼出來的。幾個男同學幾乎同時「呀」了一聲,得易青娥很難堪地急忙將子拽下來,把腫的瘀斑蓋上了。自練「打出手」後,連易青娥自己也是不敢看自己渾傷疤的,從頭到腳,幾乎是遍鱗傷。其中好幾個重點接觸的部位,都瘀積著一塊塊烏斑,有的都潰爛化膿了。晚上回到灶門口,關上門,她會慢慢下練功服,一點點用棉花沾著血膿包。她偷偷買了碘酒和紫,把渾都快抹成紫了。但她卻沒有停歇過一天,也沒有把傷痛告訴過任何人。她覺得,告訴任何人都是沒有用的。自從她灶房燒火做飯以後,就養成了一種格,無論哪兒的傷、哪兒的痛,都不會告訴人的。告訴了,無非是證明你比別人活得更窩囊、更失敗而已。一切都是需要自己去慢慢忍耐消化的。痛苦告訴別人,只能延長痛苦,增添痛苦,而對痛苦的減少,是毫無益用的。這些年,易青娥把這一切看得太清楚了。就連她舅回來,她也是沒有把上的傷痛展示給他看的。所以,當別人問她的某些痛苦時,她總是笑,用手背擋著笑。別人還以為她傻,是不懂得痛苦的。可當有一天,封瀟瀟突然給她拿了一些雲南白,還有包紮傷口的紗布時,她是想用笑的方式回絕,卻沒笑出來。她手背把都羞澀地擋住了,眼睛裡卻旋轉起了淚。幸虧她控制及時,才沒讓淚淌出來。
那天,封瀟瀟比她來得還早,好像是故意提前來等她的。他把和紗布用一張牛皮紙包著,說是剛從店買的。他給她說:「不能常用紫,紫對傷口癒合不好。最好是用碘酒把傷口一,然後,給傷口上倒點白面,再用紗布包著,這樣能好得快些。」易青娥就是在這時,表示不要,想很輕鬆地笑一笑,可沒笑出來的。因而,用手背擋的作,也就顯得多餘了。封瀟瀟持說:「別客氣,都是同學。我也給別人拿過的。我家在縣城,很方便。」一句「都是同學」,讓易青娥很多年後,都記著這四個令她十分感的字。自她灶房後,是沒有人把她當同學的。她的同學,似乎也應該是個燒火做飯的。也就在那一刻,她差點淚崩了。但很快,別的同學都來了,話題就扯向了一邊。後來,練完「出手」,封瀟瀟就跟幾個男同學走了。她不得不把封瀟瀟買的拿回去。這天晚上,她封瀟瀟說的,先清洗了傷口,再倒上粉,又包上了紗布。所有要害傷口,都有一種清涼的感覺。那滋,真是好極了。
易青娥沒想到的是,「班花」楚嘉禾,是喜歡著封瀟瀟的。封瀟瀟來幫易青娥「打出手」,本來楚嘉禾就不高興。可不高興歸不高興,因為她喜歡封瀟瀟,也是沒有挑明的。訓練班明確規定,不許談,誰違反是可以開除的。因而,所有相互有點意思的人,就都在心裡藏著、眼裡擱著、眉里掖著了。別人能感覺到,說誰跟誰眼神不對了,眉飛舞了,但又說不出來,因為沒有人敢公開在一起。即使想跟誰在一起,也是要找一個「電燈泡」,戳在中間的。都知楚嘉禾喜歡封瀟瀟。說別的女生要再喜歡瀟瀟,都是要背過她,才敢拿眼睛放一下電的。要不然,楚嘉禾吃起醋來,是會拿腳把好好的宿舍門踢走扇了的。
封瀟瀟到劇場前邊練「出手」,楚嘉禾也是去看過幾次的。她倒不是去看「出手」,看易青娥,而是去看封瀟瀟哩。那裡「電燈泡」多,自是不怕人說。可楚嘉禾眼睛毒,幾次看下來,發現封瀟瀟對易青娥的感覺不對,醋意就來了。她本來是瞧不起易青娥的。即使在鄉下舞台上演了《打焦贊》,讓她心裡不服了一陣,可回頭想想,易青娥還是個燒火做飯的。團上又不讓她專門唱戲。可沒想到,封瀟瀟看這個「碎貨」,竟然還黏黏糊糊的,她就有些不高興了。那天,她是生氣走了的。因為她看不下去了,封瀟瀟竟然還痛惜易青娥的腳背,說:「既然青娥腳背腫著,今天就不要拿腳背踢了。已經有膿了,再踢破會很煩的。」她聽完扭就走了。走時還故意踢了一下易青娥放在地上的包袱。
在以後的幾天里,這事果然還讓易青娥遭受了一次當眾羞辱。
那天灶房吃旗花面,的確做得有點稀。面里說是有丁丁,但好多人都說,他碗里拿放大鏡也沒找見一星半點。煮的綠豆也都炸了,沉了底,有的碗里有點,有的脆連綠豆皮都沒見。有人就吵吵說,該給伙房這些傢伙,好好算算伙食賬了。在廖耀輝「掌做」的那段時間,為了表現出自己比宋師厲害、能,伙食的確得到了很大改善。但這種改善,是以提高成本為代價的。好多東西,都是他臨時在街面上賒下的。他想著,等自己大廚地位鞏固了,再慢慢提高伙食收費標準不遲。誰知沒多長時間,自己就被迫退位了。外面欠下一爛賬,都得宋師去了結。宋師算來算去,咋都補不齊窟窿,就只好跟裘伙管商量,要提高伙食收費標準了。過去好多年一成不變的一月八塊錢,一下到十二塊,馬上就跟誰抓了一把鹽,扔到了滾油鍋里一般,噼里啪啦,整個院子先後有半個多月,都咋呼得沒消停過。幾乎哪一頓飯都有人要提意見,不是嫌油少了,就是嫌瘦了,看不見膘。都認為加收的錢,是讓灶房這幾個耗子貪污了。有那二球貨,能端直把一碗找不見肥片子的飯,嘭地扣到案板上。
那天吃旗花面,開始是廖耀輝打飯。打著打著,被人罵得不行,說他瓢上長了眼睛,有的有,有的沒,掌勺有失公。他就主讓位,換宋師上了。誰知宋師打了一會兒,也是有點慌亂,竟然把一瓢滾的旗花面,倒在了自己拿碗的虎口上,當下就紅腫起來。裘伙管又不在,廖耀輝被人罵得回房去歇下了。灶房只有易青娥在收拾鍋灶。宋師就讓她來替一會兒。過去她也打過飯,那都是在沒意見的時候。讓她打的也都簡單,不存在瘦了肥了、了稀了的。有時就是純粹的稀飯,或者是洋芋南瓜湯,都好打。可今天這旗花面,為肥丁丁、為綠豆,已經吵得不可開了。易青娥也知,大家不完全是沖著這一頓飯來的,還是嫌伙食費多了。既然要在蛋裡面尋脆骨,那這頓飯也就很難打了。可宋師的確是得捏不住碗了,但凡能打,他也是不會讓她上的。易青娥一拿起瓢,就感覺手在發抖。她盡量想著公、公、公,可要讓每一瓢上,都能一模一樣地漂著相同的肥丁丁,的確是太難太難的事。打著打著,仍是有了意見,她是著朝下打的。可就在給楚嘉禾打飯時,到底還是出了事。
楚嘉禾倒是沒有刻意要肥丁丁,而是要綠豆。她要易青娥把瓢伸鍋底,給她舀些綠豆上來。易青娥也照她說的做了,可舀起來的綠豆並不多,她就要求易青娥把瓢再伸到鍋底去擼一下。易青娥看排隊人多,沒有她說的去做。本來就討厭著易青娥的她,借著大家都反感「伙房耗子」的集緒,把一碗滾的面,就端直給易青娥潑了回去。好在她沒敢直接朝易青娥臉上潑,是潑在了易青娥的口上。那天,易青娥還是穿的練功服,面從口上又濺到了她的脖子上、臉上和手上。痛得她當下就扔了瓢,急忙把渾的面朝下抖著。那一瞬間,猴猴在窗口的所有人,幾乎把憤的目光都向了楚嘉禾。有一個大演員說:「娃你咋能這樣呢?你不知這面有多嗎?」有人立即沖灶房,幫著易青娥,扒拉起了黏糊在上的面片。
也就在這時,封瀟瀟而出地站到了前邊。他說:「楚嘉禾,你想啥?還想走是吧?去給人家歉。」
楚嘉禾沒想到,封瀟瀟會用這樣一種神氣給她說話。並且明顯是向著易青娥的。她就很是不以為然地說:「咋了,我就把面潑給她了,咋了?」
「你不對,咋了?你這是欺負人,咋了?」
沒想到,又有幾個男生站了出來。
楚嘉禾說:「喲喲,還都把一個做飯的心上了。想心了快去,不定那『碎貨』,還能給你們碗里多打點丁丁呢。」
這時,易青娥清清楚楚地聽到,封瀟瀟是突然把碗筷扔在了地上,大聲喊:「楚嘉禾,你今天不給易青娥歉,就別想走!」
「我就不歉,咋了?誰跟誰歉呢,哼!」
楚嘉禾好像是要走。易青娥聽見,封瀟瀟和幾個男生,是把楚嘉禾了灶房。楚嘉禾雙手抓著灶房門,死不朝里走,並號啕大哭起來。接著,郝大鎚就來了。他一邊咋呼著咋了咋了,都想咋,一邊就把楚嘉禾保護走了。
這件事,學生們並沒有完,他們還找到訓練班的萬主任,要求必須讓楚嘉禾給易青娥當面歉。裘伙管和宋師也出面,要求萬主任讓楚嘉禾給易青娥歉。結果楚嘉禾她為這事,還專門來找了一趟主任和他老。說楚嘉禾回家後,一直哭鬧著不學戲了。要學也行,但決不給那個燒火做飯的個什麼青娥的歉。楚嘉禾她也希望團上能給她娃留點面子,說要不然,嘉禾死活都不來了,她還沒辦。楚嘉禾已是團上的重點培養對象,主任不止一次地公開講過,說這娃條件好,將來必定是要朝台中間站的。主任的老也在米蘭走後,經常楚嘉禾去家裡拉話,吃偏碗飯呢。萬主任被在中間,不知如何是好,就討主任的示下。最後,主任終於發話了,說:「年輕人么,好,做點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事,也是正常的。當面歉就不必了吧。讓楚嘉禾給班上份檢討,你們幾個老師看看就行了。這娃將來是要做主角的,還得給娃留些面子。不是說,年輕人錯誤,上帝都是應該原諒的嘛!」
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但也就在這事發生不久,寧州劇團又發生了一件大得不得了的事:
主任,正大突然被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