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大是被平調到縣食品公司當經理去了,還是正級。
縣食品公司的主要任務,是長年給地區公司和省公司調生豬、調蛋。那時,省城人吃豬、蛋,都是從基層一條條、一顆顆調上去的。正大一到任,胡三元在那兒立馬就沒車可裝卸,也沒有蛋可挑選、可倒騰了。尤其是價錢很便宜的破蛋、臭蛋,更是立馬就吃不成了。
正大被調走的事,易青娥最先是聽苟存忠老師說的。苟老師雖然教戲,可也還是看著大門的。大門越來越爛,誰出出的也管不住,可看門人畢竟是得有一個的。好多事,人們都坐在門房裡說。正大的工作調,也是從這裡傳開的。最早吐信息的是朱繼儒副主任。那天朱副主任突然提個菜籃籃要出門,苟存忠老師就住他,說看啥時能把《楊排風》的排練,納入到團上的議事程呢。朱繼儒就神秘兮兮地說:
「快了!」
苟存忠不相信地說:「你老說快了快了,可到頭來,還是慢得跟老牛拽犁一樣,啥時是個頭嗎?」
朱繼儒就說:「這回真的快了。多則一禮拜,少則三兩天。」
「這麼快的。咋個快嗎?」苟存忠急著問。
朱繼儒朝四下看了看,悄聲對著他的耳朵說:「主任調走了。你先不要對外聲張,組織一宣布,你自然就知了。可別說我說的。」說完,朱副主任就提著菜籃籃走了。朱繼儒可是從來不買菜的。苟存忠發現,老朱這天起得特別早,是出去割了七八兩豬溝子回來,準備包餃子的。
苟存忠立即就把這消息告訴了古存孝。古存孝直拍大說:「咱中午也一頓餃子咥一下。」
苟存忠說:「我去給老裘說,讓大灶上包。」
古存孝說:「這陣兒了,大灶上還能來及包餃子?咱自己。放到周存仁那兒整。那兒沒閑雜人。四團兒,給咱割去,揀肥瘦相間的,割個一斤。再買些韭菜回來。」
「割就割個一斤二三兩,讓易青娥也來吃。娃這回可能真是要熬穿頭了。」
苟存忠從古存孝那裡出來,又去敲開了通往劇場的小便門。他悄悄對著周存仁的耳朵說:「中午到你這兒包餃子吃,四團兒都割去了。正大調走了。」
「你說啥?」周存仁好像沒聽清楚似的。
「正大調走了。」苟存忠又重複了一遍。
這下周存仁聽明白了,他說:「好,我這兒還有酒呢。」就把便門關上了。
苟存忠沒閑下,又去給裘存義說。他一邊走,一邊還哼哼起了《三滴血》里小旦的戲:
未開言來珠淚落,
聲相公小哥哥。
……
你不救我誰救我,
你若走我奈何。
常言說救人出火,
勝似焚香念彌陀……
苟存忠把消息給裘存義吐完,又車去了灶門口。他覺得最應該知這個好消息的,就是易青娥了。
苟老師推門到灶門口,只見易青娥正在用碘酒白,塗抹著她踢「」的傷口。苟老師倒了一口冷氣:「嘖嘖嘖,娃呀,你把都踢成這樣了,咋也不給老師喊一聲呢?」
易青娥咧開,那表是痛,也是想張開一副對老師到來的歡迎笑臉,一下得苟老師還特別難過起來。苟存忠平常對她說話,總是不留餘地的邦,要麼埋怨她,功夫還沒下到位;要麼就批評,說她甘吃人下苦的勇氣和毅力還不足。可今天,苟老師突然溜溜地哭了起來,說:「在這個世界上,能吃下我娃這般苦的人,已經沒有了。不過,這苦也沒白吃,我娃總算熬到頭了。我娃這渾的傷痛,就算傷得痛得都值了。」
易青娥還讓苟老師哭得有些丈二和尚不著頭腦。
苟老師就把正大調走的事,有點神秘地告訴了她。
易青娥雖然那時還不滿十七歲,但已經知這個消息對她意著什麼了。她本來打算要立即去告訴她舅的,可燒火做飯的時間到了。加上苟老師說中午把飯做好後,要她不要在大灶上吃,說他們在前邊周老師那裡包餃子,都會等著她的。
這天中午,大灶上還是吃撈麵。易青娥把火燒得特別旺,蛋臊子炒得香,燒得快,面也熟得快,宋師一個勁地從牆裡發話過來表揚她。她的心就跟火一樣,呼呼呼地在滿鍋底大笑著。她也聽到外面有人在議論這事了,但她沒有走出灶門口。這些年了,她已習慣把所有喜哀樂,都藏在心底,是連一絲都不能讓人從臉上看見的。
大灶吃完飯,她在收拾鍋灶時,宋師也給她說了,說好像主任要調走了。她傻傻地聽著,也沒表示驚訝,也沒表示高興,不過把案板清洗得比過去任何一次都要凈許多。宋師說,這下你可能就要專門唱戲去了。廖耀輝也在一旁笑眯眯的。可易青娥始終沒有正眼看他一下。
收拾完鍋灶,她去了前邊周存仁老師那裡。幾個老藝人正在大聲划拳喝酒。一口不大的鍋,已燒得熱氣騰騰了。見易青娥來,古存孝老師說:「今天無論如何,要讓娃也喝一盅慶功酒。來,大家把酒盅都端起來,跟娃一起喝。」易青娥是被幾個老師強著喝了一盅。一喝下去,她立馬就咳嗽起來。苟老師說:「對了對了,讓我娃喝一盅,意思一下就對了。娃這嗓子,都要幫忙保護哩。以後呀,可就要派上大用場了。」
這天中午,四個老藝人都喝了。最後是她幫著把一切收拾凈的。
收拾完東西,她就急著去找她舅。她要立即把這個特大的好消息告訴他。
她舅的房,是租在育場旁邊的一個爛倉庫里。倉庫很大,他是住在後邊的。說是租住,其實也是幫人家看庫哩。倉庫里也沒啥正經東西,都是些半截磚、舊木料、廢鐵絲、牛氈啥的。平常也沒人到後邊來。易青娥每次來看她舅,都還有點害怕。尤其是晚上,點個燈,遠遠地看著,就像是一點鬼火在晃。
她舅也沒啥東西,平常門也是懶得閂、懶得鎖的。易青娥來,要是她舅不在,自己就推門去了。今天由於興奮,就更是一掌就把門推開了。
推開門她才發現,舅的上今天是多了個人的。並且長發飄飄地跪在那裡,光著子,把她舅背著。她舅也是一絲不掛地在這個人背上,呼哧呼哧地,正來回運著。背人的人,還抱著枕頭,在下面大聲喊著。易青娥開始有些傻眼,她還真的不明白這是在啥。猛然間,她想起了廖耀輝拚命要朝她上的作。但又不像,這是從後邊壓著,從後面著的。可從他倆見人推門來,嚇得撲通一下,就塌下了兩個弓背似的吃著力的架看,她還是明白怎麼回事了。也就在那一瞬間,她看清了撅得老高,又突然倒塌下去的那張被長發遮掩得時隱時現的臉,是胡彩香的。她頓時亂了陣腳地從房裡退了出來。
她聽見舅在裡邊喊:「娃,你……你咋這時候來了,平常這時候……不是出不來嗎?你等一下,舅就出來了。」
她沒有回頭地朝前跑著。當她舅攆出來時,她還是沒有停下腳步。她覺得,舅這個人,真是喪眼透頂了。
可她舅還在後邊追著。一邊追,一邊喊:「娃,你知不知,正大調走了?你胡老師剛來給我說的消息。這消息可是太好了。就像是把舅跟你共同的『四人幫』給打倒了,你懂不懂?你別走,娃,你胡老師還買了一隻燒,買了鹵豬蹄,買了葡萄酒,專門等著你晚上來呢。」
易青娥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