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從楚嘉禾和周玉枝那裡回來,憶秦娥心裡可難受了。她覺得,她從來沒有得罪過任何人,可不知咋的,好像誰都不待見自己。
回到房裡,她靜靜躺了一會兒,又躺不住,覺得渾哪兒都不自在。連續四五天沒有練過功了,她想找個地方活一下。只要一入練功、排練,就能把啥煩心事都忘得一二凈了。她想到團上排練場去,又覺得生疏,還是在房裡活活算了。她把搭上桌子,剛壓了一會兒,劉紅兵就推門來了,手裡還提了一大網兜東西。
「我說地方太小,得找個大房子,你還跟我犟。你看這溝子大一坨地方,還能練了功?趁早聽我話,換房吧。」
憶秦娥可不喜歡劉紅兵這種說話口氣了,如果有個外人,還以為他們已經咋了呢。她就不高興地說:「劉紅兵,謝謝你一直關心照顧我。我也明白你的意思,可我已經跟你說過好多次了,這是不可能的。我還小,還不到談婚論嫁的年齡。再說,單位也不允許。我才來,得先事業,得給自己打點基礎。」
「這一切都不影響呀!我也沒說現在要結婚哪。我支持你事業!換大房,也是為了讓你住好,休息好,能好事業嘛。」劉紅兵一邊說,一邊從網兜里朝出掏東西,都是些紅紅綠綠的塑料製品。
「你嗎呢?」
「給你安個簡易梳妝台。本來是要買個好的,可這房裡放不下,只好先湊合了。」說著,他就把一節一節的塑料管,拼接了起來。
「我不要,你快拿走。我真的不要,你就是安了,我也會給你扔出去的,你信不信?」憶秦娥態度很強。
可劉紅兵就是那麼一賴皮勁兒,你再說,他還他的,不一會兒,還真把一個梳妝台給支起來了。他剛朝桌上一放,憶秦娥就拿起來,放到門外去了。剛放到門外,劉紅兵又撿了回來。就這樣,相互扔出又撿回好幾次,最後,還是以憶秦娥徹底退讓告終。因為劉紅兵啥都不管不顧,而憶秦娥還要面子里子的。她把東西拿出去幾回,都讓隔壁幾個打將的老人看見了,那幾雙警覺的眼睛,讓她不得不有所收斂。他們大概還以為是小兩口鬧仗呢。因為有一天,一個老太太就曾主跟她說:「小兩口要相互忍讓呢。我看那小夥子蠻不錯的,你再發脾氣,扔東西,他都朝回撿。要是遇見一個倔巴佬,你朝出扔,他再用鎚子砸,那這小子就過不成了。」憶秦娥也沒解釋,再要扔東西,她就趁晚上沒人的時候,端直扔到遠的垃圾堆了。
可劉紅兵就是這麼一個死皮賴臉的貨,你扔了,他明天又能找回來。找不回來的,就再買一件。反正非把你氣死不可。並且他對生活細節還考慮得非常周到,就連牆上需要的吊杆,門背後需要的掛鉤,都收拾得停停當當。他嫌土地起灰,又去買回一大塊人造革來,朝地上一鋪,整個地面就有了紅木地板的感覺。頂棚是朝半邊斜著。他又去買回一些花布來,朝上一綳,再用一些彩布條拉成格子狀,既美觀,又大方。他說這都是從朋友那裡學來的。三折騰四折騰的,偏廈房還真高檔了許多。這期間,憶秦娥也幾次給他發脾氣,扔人造地板革,撕頂棚布,可扔了撕了,劉紅兵還是會再買回來,再整治。憶秦娥鎖了門,他會把門扭開自己去。反正全然不把自己當外人了。有一天,劉紅兵甚至還給她買了一個盆回來,說這兒離公廁有八百多米遠,晚上起夜不方便,讓她就在盆里。憶秦娥就罵他,說他耍氓呢。劉紅兵問他咋耍氓了,她說:「你怎麼這麼下,說人家女生那事?」劉紅兵急忙解釋說:「我是考慮到你晚上出去不方便,害怕遇見壞人。」憶秦娥說:「你就是壞人,人家誰是壞人了。」「好好好,我是壞人,不該考慮你的事,好了吧!」「看看看,你還說氓話。滾,立馬給我滾。」說完,憶秦娥就把盆子扔出去了。只聽那花不稜登的瓷盆,在院里霍啷啷滾了老遠。那天,劉紅兵也有些傻眼,氣得起說:「好好,你真是一個生得沒下的桃子。說咋了,誰不?只有不,鴨不,誰還不了?」「滾!」那天劉紅兵還真的氣得滾出去了。
劉紅兵越來越得寸尺的「關懷」「照顧」,讓她覺得,是必須採取果斷措施的時候了。尤其是他還心起了那些他不該心的地方,這不更是原形畢了嗎?她自己毫無辦改變,覺得恐怕得依靠組織了。在寧州,她還有舅、還有胡彩香老師能商量。大小事,給朱團長一說,也一定能解決好的。可在這裡,她不僅沒個商量人,而且組織也不熟悉。說了,還害怕人家傳出去,落笑柄呢。不說又咋辦呢?想來想去,她到底還是把這事跟古存孝老師說了,看他能有啥好辦,幫著把劉紅兵攆走。可古老師說:「娃呀,這事也不一定是壞事,就看你咋看了。是的,你還小,才十九歲,正是事業坡的時候,談說分心哩。可婚姻這事,有時候就沒個準頭。我們那時候的人,十八九,早都結婚有娃了。我第一個娃,就是十八歲時要的。那還是跟你大師娘生的。你現在這個師娘,那時還沒出世呢。」
古存孝跟憶秦娥說這話時,那個煙的師娘不在。憶秦娥不知,這還是二師娘呢。古存孝接著說:「咱們這行的,婚姻不幸的居多。看著追你的排長隊哩,可真心跟你過子的能有幾個鬼?你紅火了,他能給你拾鞋穿襪子。說個醜話,你屙下的,他都能一口熱吞了。你黑了,人老珠了,他立馬就腳板抹油了。真心遇見一個人不容易。這個劉紅兵嘛,現在還說不清,因為你是正火紅的時候。不過,從黏糊的程度看,好像也不能說他就沒真心。我的意思是,先看看,也不給他啥話,也不要攆。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經上一兩件事,你不攆,他自己都舟了。」
憶秦娥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心裡……壓兒就不喜歡他。他就是真心,我也不想。」
古老師說:「娃呀,也許我能猜到你的心思。都是過來人,啥還看不明白。你心裡……是不是還記掛著那個封瀟瀟?」
憶秦娥的臉一下就紅了,說:「不,不是的,我誰都不想。就是……就是不想談這事。」
古存孝說:「瀟瀟是個好娃,可來不了省城哪!我也推薦過,人家說團里不缺好小生。瀟瀟其他條件都好,就是嗓子不太贏人,僅僅夠用而已。省上劇團在底下拔人,都是挑尖尖掐哩。加上他又沒個得力人手幫忙,要來,恐怕是很難的。就憑這一點,你們就很難走到一起。」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
「不說這個了。娃,古老師的意思,就是再看看,那個劉紅兵要真有心了,跟他也算不錯。一來家境好,讓你少心;二來,我看這小夥子還蠻細心的。你唱主角,啥都顧不上,家裡還總得有個支應事,伺候你的不是?說不定,還真是老天給你安排的董永呢。」
憶秦娥知,董永是《天仙配》里的那個男主角,把七仙女得死去活來的。要把那樣一個男人,跟劉紅兵放在一起比,她先撲哧笑了。劉紅兵在她眼中,就是一個閑人。一個啥事不做,還能有好吃好喝的、還不缺錢花的「逛」男人。這種男人,最大的特點,用她舅的話說,就是三個字:靠不住。她舅在要走時,還多加了兩個字:絕對靠不住。可不管咋,她又覺得沒理由攆人家。古老師最後給她了一個方子,說:「娃記住,就是好,手都別讓他。直到結婚,都絕對不能的。這樣我娃就值錢了。他真得了手,也覺得值錢,就會特別珍惜的。」
憶秦娥都出門了,古存孝又說了一句:「平常也別跟他撂話,盡量拿老成些。他要說氓話了,你就兩個字,讓他把臭閉。哦,『把臭閉』是五個字。兩個字是:你滾!嘿嘿嘿。」
憶秦娥笑了。在沒有再好的辦時,也就只好古老師說的做了。
其實,她心裡是真的想瀟瀟了。從那天早晨離開起,她心裡就很難過。好些天了,老覺得還是跟瀟瀟在一起。有幾晚上做夢,還在跟瀟瀟一起演戲呢。瀟瀟對她是真的好,並且是那種一句多餘話沒有,但無不在關心呵護著她的那種好。比如演出,要是嗓子有點不服,很快,她就會發現,邊的某個地方,是突然放著了。她要是為排練、為演出,誤了吃飯,即使再晚,一定在一個地方,是會放著最可口的吃喝的。她由開始的不願接受,到被接受,最後,甚至是有點欣然接受的意思了。現在回想起來,幾乎每個細節,都是十分美妙的。難這就是?她也在時時追問自己。並且老覺得,瀟瀟是會來西京看她的。有好幾次,她甚至覺得瀟瀟就在西京,是來看她了。可一回頭,站在後的,還是劉紅兵,她就不免有了許多失落。
自那天劉紅兵生氣走後,沒過一天時間,就又賴房來了。憶秦娥先是不理,後又想到古存孝老師過的那些方子,也就沒有再給他太難看的臉。這傢伙見有縫可鑽,就又把盆端回來了,說:「可惜了,多好的蓮花瓣圖案,都碰爛了。不行我去再買一個。」
「買了我還扔。」
「我就不信你不。」
「不許說氓話。」
「不是氓話。」
「就是氓話,那就是氓話。」
「好好,氓話,氓話,憶秦娥不。」
「你滾!」
「好,我再不說了,你不。」
「滾滾!」
也就在這時,憶秦娥突然感到背後有人。並且感到這個人很熟悉。連氣息都熟悉得有些讓她透不過氣來。她猛一回頭,後站的果然是他,封瀟瀟。
她有點傻了。
封瀟瀟也傻愣在了那裡,有一種不是、退也不是的感覺。
倒是劉紅兵顯得大方自如起來:「哎,這不是封瀟瀟嗎?啥時來西京的?也沒打聲招呼,讓我跟秦娥去接一下。來,快來坐!房小,轉不過,將就著坐。哎,秦娥,你愣著啥,安排瀟瀟先坐下嘛!吃了沒?沒吃我給咱摻面。」
沒等劉紅兵說完,封瀟瀟就轉走了。
憶秦娥急忙追出去喊:「瀟瀟,瀟瀟!」
封瀟瀟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跑出院子的。
憶秦娥直追到待業廠大門外,都再沒找見封瀟瀟的人影。她又追到去寧州的汽車站。聽說今天發往寧州的車,已全走了,剩下就是明早再發的班車了。氣得她回到房裡,把劉紅兵美美罵了一頓。這還是她第一次罵劉紅兵:「劉紅兵,我你了,你胡說啥呢。」
「我沒胡說呀。你同學來了,難我不該熱些嗎?難你不想讓他吃一頓飯嗎?」
「我你,劉紅兵!」
「好好,你你。你咋高興咋來。」
憶秦娥拿起盆,照著劉紅兵的頭,咣當磕了一下:「滾,你滾!」
「我滾,我滾。」
劉紅兵前腳出門,憶秦娥把花盆就摔了出去,剛好砸在劉紅兵的背上。
幾個打將的老人,正有人上一個「二餅」炸彈,手還在空中停著,那花盆就從劉紅兵的背上,蹦到將桌上,把一鍋牌砸了。
了炸彈的人,死死不丟手那張「二餅」。可其他人,已經趁亂呼呼啦啦把牌合了。炸彈的人,就罵開了。
劉紅兵急忙打躬作揖的:「對不起,對不起!」
有人還問了他一句:「你沒事吧?」
只聽劉紅兵儼然像家裡人一樣地應付著:「沒事,沒事。家裡嘛,就那些事。」
氣得憶秦娥在房裡就號啕大哭起來。
第二天一早,憶秦娥又去了一趟車站,希望見到封瀟瀟。可三班車全發了,還是不見瀟瀟的蹤影。
憶秦娥眼前,就又一次為瀟瀟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