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西湖》整整演了一個月。這在西京城,也算是奇蹟了。連一些上哼著鄧麗君、手上提著錄音機、上綳著喇叭、在街上跳著霹靂舞的長髮飄飄青年,也會擠人群釣一張戲票,劇場看看,是啥玩意兒能火成這樣。大幕一拉開,他們就驚呆了:是小妞「盤盤」靚。真是他娘的神了奇了,古了怪了,見了鬼了。管他讓不讓,都得到後台瞧瞧了。卸了妝的妞,更是靚得了得。單憑那一對撲閃撲閃的「燈」,赫本一樣的高鼻樑,瓜子一般飽滿而又稜角分明的小臉形,就能把人手中提的口四喇叭錄音機,電得跌在地上。那段時間,好多長頭髮、喇叭,都劇場來了。他們只打口哨,不鼓掌。只要憶秦娥一出來,就都把手抬到邊,「嗞兒」的一聲口哨,打得此起彼伏。得單團長還有些害怕,一見晚上長頭髮來得多了,就要給保衛科、辦公室打招呼,說謹防氓砸場子。從演出開始收票起,他就在劇場前前後後、上上下下,顛來跛去的。劇場沒年輕人來不得了;有了這樣肩搭背的一群群「長賊」哄嗡出,也了不得。並且這樣的人還越來越多。據說他們中間還出了打油詩:
看了李慧娘,
才知啥靚。
見了憶秦娥,
直想換老。
還有順口溜說:
錄音機可以不,
霹靂舞可以不跳。
喇叭可以剪小,
長頭髮可以剃掉。
李慧娘不能不瞧,
憶秦娥不能不要。
這事讓一貫天不怕地不怕的劉紅兵,都有些吃力了。有人說:「紅兵哥,小心讓這些街皮,把你到碗里的,給刨攬出去了。」劉紅兵上說:「他敢!」但心裡也是乎乎的,就覺得維護憶秦娥安全和領土完整的責任,是越來越大了。有時見一溜一串的「街皮」朝後台擁,他都能暗暗滲出一冷汗來。那段時間,他也穿起了喇叭口更大的子,腳能放到一尺五。頭髮也修得披了肩,一走,就像風中的旗子,也是一飄一揚的有范兒、有形、有勢。他倒不是想趕時髦,他是得以毒攻毒哩。並且他上還別了刀子,隨時準備為捍衛自己的主權,而犧牲一切,直至生命。
到演出快滿一個月的時候,幾乎都不想演了。再紅火,也都演疲了。有的是嫌演出時間長了,見天晚上死困在劇場里,耽誤事呢。加之天氣也太熱,一些人就喊說,即使是放在萬惡的舊社會,了伏天,也該封戲箱了,還能把人當臘腌哩。單團長和封導他們也擔心,劇場里袒背的年輕人越來越多,秩序不好維持。
其實,這演出,派出所的喬所長几乎天天都是要來一趟的。開始他還穿著警服。後來,覺著來得有點多,有些不好意思,才換了便服的。在這以前,喬所長可是從來沒看過戲的。自幾個月前,為理劉紅兵跟皮亮打架的事,跟劇團人認識後,他才第一次走劇場。票是憶秦娥送的。喬所長開始還沒在意,雖然報紙把《游西湖》和憶秦娥也得凶,可戲有多好看?他還想不來。加之也忙,他就把票撇到一邊忘了。有一晚上,劇場門口突然發生鬥毆事件,他帶人出警,來銬了幾個烈倔的,正準備走呢,卻被單團長和劉紅兵拉到池子里,壓住看了一會兒。沒想到,一場戲沒看完,就把他徹底給征服了。憶秦娥的長相,本來給他留的印象就很服。可沒想到,化妝出來,更是畫中人一般的天仙模樣了。他本來是要回所里連夜提審那幾個打架的「蛋貨」,可卻咋都從凳子上拔不利。他就安排副所長帶人先回去了,自己一直持把戲看完。幕都謝三次了,他還得渾在打戰,里不住地說:「戲是這樣的,?原來戲是這樣的,?這比香港武打片好看得多麼!?」單團長和劉紅兵還把他請到後台,跟憶秦娥打了招呼。他見憶秦娥一時不知咋表現好,還給憶秦娥鞠了一躬說:「我原來以為只有抓住人,才是最快樂的事呢。?沒想到,這麼多人,在劇場里,,找到了比抓人更快樂的事。?難怪為爭一張戲票,要拿磚把人頭朝破地拍了。?戲太神奇了!?」從此以後,喬所長就常常來看戲了。即使不看全,也要看一折《鬼怨》,或者《殺生》的。看完後,他還一定要到後台,把憶秦娥也看上一眼,才跟抓住了人一樣地愉快離去。單團長和劉紅兵,只要看見喬所長來,就覺得有了底氣。最近觀眾秩序的確有點亂,尤其是看完戲後,一些「街皮」不停地朝後台跑。或者在路上堵。都要看憶秦娥卸了妝是什麼模樣呢。有的還端直朝上生撲,要跟憶秦娥手。還有的膽子更正,竟然還擁抱上了。劉紅兵就想把那些爛胳膊都剁了。他幾次對單團長說:「秦娥最近累得實在背不住了,歇一歇吧。」喬所長也說:「歇一歇好。?一些娃不是成心來看戲的,就是來踅憶秦娥的。?你看看,人長得太漂亮了,就惹煩不是。?咱派出所,整天就遇這號怪事。?前天一個女娃,也是長得好。當然比憶秦娥差遠了。。那娃晚上把抹得血絲拉紅的,子也穿得短了點,,就讓一個看門老頭把不住脈了。?樓僅停了十幾分鐘電,老頭就上去,把案做了。?抓住問他咋回事,你猜那老狗的說了個啥?說娃長得好,紅紅的,大大的,把他遊絲一下給撬亂了。!你看看,你看看,還都說這老頭平常好得很,沒事了老看報紙呢。?這不,一時三刻就變成魔鬼了。?」
戲終於停演了。憶秦娥也的確快累死了。見天晚上演出,白天有時還要錄音、錄像、接受採訪。她都有些厭倦這種生活了。可單團長和封導,還一個勁地讓她不要忽視媒宣傳。說不乘著這東風,再加幾把火,很可能大好機遇就一閃而過了。封導說,他在劇團都半輩子了,也沒見過這麼紅火的事。既然遇上了,那就讓它好好火一陣,別讓火輕易熄滅了。劉紅兵在政府大院待慣了,自是懂得宣傳的重要。他不僅主接待媒,招待喝酒吃飯,而且在憶秦娥不願意接受採訪時,還越俎代庖,「單刀赴會」。反正就那點事兒,無非是翻來覆去地說么。他覺得他說,比憶秦娥說還要彩生百倍,也就全都自己親自上手上了。有一天,《唐城故事會》的記者,用《「傻瓜」憶秦娥》為標題,發了一整版文章,就是劉紅兵接受專訪的。連他也沒想到,記者會用這樣刺眼的名字,赫然把「傻瓜」兩個字,還特別放大了一倍,並且是顛來倒去地安放著。他拿到報紙,就沒敢讓憶秦娥看。結果那個記者輕狂,是拿著厚厚一摞報,到後台到散發,最後竟然還跑到憶秦娥跟前評功擺好去了。憶秦娥當時就躁了,質問記者:我咋不知這事?記者說,是你人接受採訪的。氣得憶秦娥晚上演出完,剛走到沒人的地方,就一個二踢腳,踢在了劉紅兵的小上。劉紅兵當下痛得眼淚汪汪地弓了下去。他知是文章惹的禍,就連忙檢討說,他從來沒說過她是「傻瓜」,都是狗記者胡編呢。憶秦娥說:「不是你爛,人家咋能編出『傻瓜』來?都是你平常臭亂放,才讓人家當使了,竟然發出這大一篇破文章來,把我臟敗扎了。我是傻瓜,你才是大傻瓜呢,生出你這號傻×貨來。」劉紅兵氣得一點脾氣都沒有,只能狗子一樣,捂著小,在後邊貓跟著。憶秦娥又喊了一聲滾,他才慢慢沒敢跟了的。
憶秦娥把劉紅兵臭罵一頓,回到房裡後,也覺得自己有點過,尤其是還那樣地踢了他。當時氣得她是真下勁踢了。他也是真痛得快要就地打滾了。她突然想起,在秦八娃快走的時候,還專門給她說過這樣一番話:
「秦娥,看來你的名聲這回是起來了。並且起來得很猛,很爆。這對你是好事,也是不好的事。人都想出名呢。可出了名,就得想辦把名聲浮住。浮不起這名聲,最好還是不出的好。」
她當時還說:「我也不知是咋回事。我也不想出。太累人了。」
秦老師就說:「人就是這樣,有時你不想出名,都不由你了。既然出了,你就得想辦把名聲托起來。」
「咋托呢?」她問。
「咋托?讓它名副其實起來。你不要覺得現在的一切都是真的。很多都是虛的。是言不由衷的;是言過其實的;是誇大其詞的;是文過飾非的,這是媒賣報紙、賣雜誌、做節目的需要。他們得炒起一個熱鬧來,然後讓讀者、觀眾去關注。而你在這種過分關注的熱鬧中,就會讓熟悉的人感到可笑:誰不知誰呀?掀起簾兒看看,誰比誰凈呀?自然就會引起嫉妒、怨恨,甚至誹謗、陷害。目的就是要讓你還原普通。甚至還要付出醜態百出的代價。」
憶秦娥聽得有點骨悚然,就問:「那我該咋辦呀?」
秦老師說:「你已經沒有辦了。以你的功底和演員條件,很可能這種紅火,還是初步的。」
「我真的不想再演戲了。太累了。我為演這個戲,已經瘦了十幾斤了,吃啥都胖不起來了。」
「這可能已經由不得你了。一個劇團,推出一個名角不容易。只要你嗓子沒壞,沒殘疾,不讓你演戲是不可能的。」
「那我該咋辦呢?」
「唯一的辦,就是讓自己強大起來。強大得跟媒宣傳的一樣,甚至比『捧』的做得更好。得用你的實力,把跟在後的B角、C角、D角,從專業上,甩得更遠些。讓她們跟你沒有任何可比。只有這樣,你才可能遭受嫉恨、構陷少一點。」
「我真的不想再朝前走了。從《楊排風》,到《白蛇傳》,再到《游西湖》,已經快把我累死了。唱戲真不是人的,還不如小時在山裡放羊快活。」
秦老師笑著說:「這就是生命的痛苦源了。你要放羊放到這一陣,也許已經痛苦得早放下羊鞭子了。可唱戲唱到這個份上,又想去放羊。這世上,不可能有一個讓你一勞永逸的子。除非不活了。對於你來講,唱戲,可能是生命最好的選擇。是上天最合理的安排。唯有唱戲,才可能讓你青生命這樣燦爛。你就別在唱不唱戲這個問題上,再胡思亂想了。必須唱,並且要唱得更好。唱到最好。」
憶秦娥被他說懵懂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她就那樣怔怔地看著秦老師。
秦八娃接著說:「要把戲真正唱好,你得改變自己。首先讓自己成為一個真正有文化、有教養的人。不敢唱戲、做人兩張皮:唱的是大家閨秀,通琴棋書畫,而自己卻是升子大的字不識一斗。如果開口閉口,再是不文明的語言;抬腳手,又都是不文明的作,很自然,這些都會帶到戲裡的。包括李慧娘,其實你的表演,還像唱武旦的名演員憶秦娥;也有些像燒火丫頭楊排風;還有些像雲里來霧裡去的白娘子;而不完全像對有報懷的書生裴瑞卿,抱有深切同心的李慧娘。你還需要在這方面下很大的功夫呢。」
秦八娃說完,從上掏出了一個讀書單子,上面開了十幾本書的書名。說希望她能從這些古典文化的啟蒙物讀起。還說,若要演他寫的戲,就必須把這些書先讀完。他還要求她平常練練字,彈彈琴,也可以學點畫。總之,是要她把自己的生命,完全都浸泡在文化當中。他說只有這樣,你憶秦娥才可能跟B角、C角、D角拉開距離。也才可能真正成為一代秦大家。
秦八娃走後,憶秦娥還真去書店買了幾本書回來。秦老師說,《詩經》《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都是可以背誦的。說要想打點文化基礎,就得下笨功夫。可她,一頁書打開,足有一半字不認得。她就翻字典,那是米蘭老師走時給她專門留下的。可翻著翻著就頭痛。倒是劉紅兵每天從外面買回來的一些故事報,要麼《唐都出了潘金蓮》,要麼《唐都驚天碎屍案》,要麼《澡堂里的三聲響》,還有什麼《口紅、大、鐳廳》……讓她看得心驚跳、罷不能的。可秦老師說了,看這些東西還不如不看。再看,你連楊排風也演不好了。她就脆啥都不看了。不演出了就覺。先美美他半個月,把疲勞驅除凈了再說。
可她還沒安寧到幾天,就有人來說:「秦娥,咋回事,有人傳你的壞話,可難聽了。說你在縣劇團的時候,讓一個做飯的給咋了,並且還是個臟老漢。說那時你才十四五歲呢。後來為省城,攀高枝,說你又把一個跟你了好幾年的男同學給蹬了。還說那人都瘋了呢。」
憶秦娥的頭,「嗡」的一下都快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