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楚嘉禾也沒想到,花花公子劉紅兵,竟然當眾演了這麼一出。那天,她也在看熱鬧之列。準確地說,封導的老,就是她一手從樓上導演下來的。
一連串的事,讓她對封子這個人,有了越來越討厭的看。在封子心中,省秦最好的演員,就是憶秦娥。在憶秦娥懷孕休產假的那些子,封子給她補戲時,從來沒有投入過像對憶秦娥那樣的熱。每每總是埋怨她,說她這不如憶秦娥、那不如憶秦娥的。聽丁團說,封子在團班子會上都公開講:楚嘉禾可以培養,但就是二三類演員。勉強站到台中間,也不是一能持省秦的頂樑柱。他還說她沒有「台緣」,對觀眾構不成魅力。主要是功底差,也缺乏演戲的靈。還說她作「」,表演沒有爆發力。不像人家憶秦娥,能在瞬間積聚起巨大能量,把恨仇,「頃刻間壓榨成讓觀眾迅速淚奔的瓊漿」。聽聽這蹩腳而又的捧詞。楚嘉禾覺得,憶秦娥都是有些厭倦了這行事業,準備撇撇去「造娃做」的人了,卻又被封子和跛子鼓搗回來,還端直上了原創劇目。誰都知這個戲是要去上海參加全賽事的。聽說還要評戲劇梅花獎呢。這可是演員的最高獎!才開評幾屆,全也就幾十號人入圍。一旦評上,那就意著是全知名表演藝術家了。
是在丁團的努力下,《狐》劇才給她分了個貪財大姐的角。那就是個「霉旦」「女丑」。一共才三場戲,還不是「戲心子」。唱詞只有二十四句,還是分三次唱完的。這樣的「菜幫子」戲,大概連個配角獎也是拿不上的。而憶秦娥一共有二百零八句唱。核心唱段,一次就六十句。作曲也是百般的討好,幾乎把秦的華板式,全都給她用上了。讓憶秦娥在首場演出時,一板唱,竟然就擼了二十一次掌聲。還別說由她一好功夫,帶來的好連天了。尤其是封子導演,見了憶秦娥,連那幾發旋來轉去都遮掩不住荒涼的腦袋頂蓋,好像也能發出油的光亮了。見天排練拖堂,對憶秦娥的重場戲是了再。幾乎每一句台詞、每一句唱、每一個作,他都要出花來,綉出朵來。那天把他老下樓,也是她踅了好久的事。她覺得,像封子這樣的人,就應該給他一些嚴重教訓。並且這是一箭雙鵰的事:既打擊了封子,也臭了憶秦娥,何樂而不為呢。
這事她也跟她商量過。她把桌子一拍說:就這麼。
不過這事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出面。而是她到鐘樓公用電話亭,一次次給封子老傳遞信息,一點點把他老心火點燃的。她在電話里說:這事全世界都知了,只怕就你還蒙在鼓裡呢。不是你老漢心花,而是那個碎婊子見老男人就想染呢。老多次問她是誰,她說她是心懷正義的革命群眾;是戲;是路見不平者。那天,老終於得要下樓了。她就一心,掏了十塊錢,雇了一個城賣菜的農婦,乘下雨打著傘去,把老從樓上攙了下來。人一攙下來,她就迅速錢,讓攙扶者消失在雨幕中了。這事,單仰平還找派出所查了一陣。派出所的喬所長讓手下人折騰了好幾天,也沒折騰出啥眉目來。相反,倒是劉紅兵那天的而出,不僅讓這事沒發酵、發爛、發臭,還反讓更多人羨慕起憶秦娥來了。都覺得憶秦娥是找了個好男人,在最需要的時候,一把攔抱起,算是把她的面子,得比舞台的口面都寬大了許多。
大部隊終於開向上海了,這是一個比較讓人擔心的地方。到北京演出,都沒有去上海這麼讓一團人誠惶誠恐。上海人聽不聽得懂秦?本世紀30年代,秦大師李正敏,倒是在上海百代公司灌過唱片的。並且一唱走紅,被冠名為「秦正宗」。現在都即將入90年代了。五十多年前出的幾張老唱片,自是不會有啥影響力了。在東去的火車上,單仰平甚至在車廂過里,還跛來跛去地坐立不安,生怕在「海上」把戲唱砸了。倒是長得像王八的那個編劇秦八娃,好像是有成竹地一直靠在下鋪上看書。書還是線裝的,得豎著朝下看。封子問他看的啥,秦八娃說什麼《搜神記》。單跛子說:「你倒是能靜下來。這麼多人鬧哄著,還能看書。」秦八娃說:「我知你擔的啥心。放心吧,上海人能看懂外戲,那就能看懂秦。這故事簡單明了,通俗易懂。還有字幕。看不懂,那就是傻瓜了。」楚嘉禾暗中只覺得好笑,這麼奇醜無比的一個土老帽,竟然也敢擔了上海人的保。倒是劉紅兵玩得輕鬆,在跟一幫哥們兒打牌喝酒。單仰平不許耍錢,他們就給臉上貼紙條。劉紅兵的臉上,都快貼成招幡了。楚嘉禾看見憶秦娥自上車起,就在上鋪沒下來。吃飯也是劉紅兵殷勤著遞上去的。吃完還。她想學憶秦娥的樣子,卻是咋都學不來的。只一會兒,她腦子就轉起很多事來,不下來走走,跟人聊聊家常、諞諞閑傳,就惶惶不能終。看來瓜吃瓜喝瓜,也就只是憶秦娥這個怪物一人的基本形狀了。
楚嘉禾從內心,是真的盼望著《狐仙劫》能徹底演砸在上海灘上。讓這群好捧憶秦娥臭腳的老男人們,也都被徹底打下。省秦也好重新洗洗牌。
可第一場演出,就轟了。演完後,觀眾竟然長時間不走。都在呼喚著憶秦娥的名字。就連秦八娃,也被憶秦娥從側幕條拉著,跟烏出一樣,一划拉一划拉地上到台中間,給觀眾磕頭蟲一般地點了十幾下頭,掌聲還是不見減弱。封子導演也是被憶秦娥拉上去的。他一個躬鞠得,讓謝頂蓋上的稀疏發,全都垮塌了下來。惹得楚嘉禾站在台上都笑咧了。憶秦娥就跟發的孔雀一樣,又是去拉作曲,又是去拉舞美設計的。最後甚至連單跛子都要拉上去謝幕。單跛子倒是死拉都沒上,直說:「我是瘸子,咋能上台呢?我一瘸一拐的,上台了對戲有啥好,對省秦有啥好?」單跛子這趟來的任務就是拉大幕。觀眾謝幕時,大幕得一直來回著。他的手,就一直拽在大幕繩子上。
這裡面,最數劉紅兵像個跳樑小丑。楚嘉禾一直在觀察著他的醜態百出。打從戲一謝幕開始,他就從觀眾池子的最後邊,一點點朝前擠著。他一邊混在觀眾中鼓掌,一邊還拼了老命地喊好。別人喊憶秦娥,他也喊憶秦娥。別人喊胡九妹,他也喊胡九妹。他前還挎著個照相機,不停地在抓著觀眾發狂的鏡頭。尤其是坐在靠前位置的領導、評委、專家,更是他極力抓拍的對象。在給上海市一個領導搶鏡頭時,楚嘉禾還看見,劉紅兵差點讓領導邊的人,掀趔趄在一個台階上了。她還把站在邊的周玉枝推了一把,讓她快看劉紅兵這個小丑。周玉枝倒是淡定,說:「咋,羨慕了?這才好老公呢。」
觀眾折騰了很長時間,大幕才最終合攏。聽調演接待方講,上海市的領導,要求上海文藝界,明晚都來觀摩學習。說讓看看秦藝術的渾厚、大氣、湛呢。
這一晚,省秦的一百多號人,都得意揚揚地四散在上海外灘附近的幾條繁華街上了。楚嘉禾本來是要出去逛逛的,演出的成功,讓她沒有了半點閑逛的心思。她倒是去電話亭,給她打了個電話。她在電話里窸窸窣窣地哭訴:「狗憶秦娥,又走了狗屎運了,連上海阿拉都喜歡上秦了……」
上海的媒,也是不惜版面地宣傳起秦來。憶秦娥的狐仙劇照,登得到都是。還得劉紅兵滿街跑著買起了報紙。隨團來的本省媒,也很快把消息傳回了西京。第二天中午,楚嘉禾她就打來電話說,西京也傳開了,說秦、說狐狸憶秦娥,是什麼什麼「轟上海灘」了。
上海方面,還有北京來的專家,為《狐仙劫》召開了座談會。楚嘉禾作為人物表裡排列的三號人物,自然也去參會了。
會議一開始,就有一個白老漢,要憶秦娥坐到前排去。說憶秦娥朝前排一坐,戲曲就有希望了。要不然,儘是這些白髮老人,說戲曲就真成夕晚唱了。憶秦娥還扭捏了幾下,到底還是被大家到前排去了。楚嘉禾從專家們放光的眼神里看到,他們對憶秦娥,不止是喜,簡直是恩寵有加了。
長得像烏的秦八娃,在全倒是有些名聲,後來也被請到前排去了。
丁團、封子導演和作曲,倒是跟他們坐在一起。單跛子脆一聲不吭地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裡,一直低頭記著大家的發言,好像是生怕遺漏了一句要的話。
座談會開得特別熱鬧,不停地有人要搶話筒說話。有幾個老頭,話說得有點長,就有另外的老頭,不停地用茶杯蓋,敲擊茶杯邊沿提醒著。主持人也一再講,參會的專家多,每人必須控制在十分鐘以內。可有的專家話匣子一打開,就成幾十分鐘地說。阻止的敲杯聲,也就此起彼伏了。都是一哇聲地誇獎憶秦娥:什麼功夫驚世駭俗;什麼唱醇厚優雅;什麼表演質樸大氣;什麼扮相峭拔驚艷。反正什麼好詞都生造出來了。竟然先後有七八個老頭,又提到了「藝俱佳」這四個乎乎的字眼。她看見,憶秦娥一直羞澀地低著頭。還是那個老習慣,老作,要把手背抬起來,捂著那張被寧州老做飯的廖耀輝,強摁強親強齜過的×。好像是謙虛、乖巧得不敢承受的樣子。可心裡,還不知是怎樣一種灌了似的滋、得勁與狂亂呢。一百五六十號人,花十好幾萬元,浩浩來一趟上海,也就受活了憶秦娥一人。這碎婊子,太是走了破腦殼運了。
不過會議也出現了另一種聲音。這個聲音跟在西京初排時一樣,丁團就提出過:說這個戲鞭撻富裕狐狸,會不會與時宜不合。在第一個專家發出這樣的聲音後,楚嘉禾看見,一直閉著眼睛聽會的丁團,是突然睜大眼睛,把發言人盯了一下,並且還十分迎合地點了點頭。接著,丁團又把會場里的所有臉面,都認真掃視了一遍。在以後的發言中,也有贊同這個觀點的,也有不贊同這個觀點的,並且還烈地爭論了起來。丁團就悄聲對封導說:「引起爭議了吧?煩了。」封導說:「能引起爭議,不是啥壞事。」丁團說:「會影響評獎的。」封導就再沒說話了。楚嘉禾聽到這裡,倒是有些一口長氣的意思。
會終於在快一點的時候,主持人要宣布結束了,可秦八娃卻站起來講了很長一段話。核心意思是:文藝創作不是新聞報,不能去岔了記者的行。咱們應該用手中的筆,對生活做出經得起時間和歷史檢驗的評價。他說,為富不仁,為富不擇手段,為富喪盡天良,在任何社會、任何時代都是要受到批判的。如果我們今天不能保持這個清醒和警覺,社會是會付出慘痛代價的……
坐在他後排的作曲,見幾個持不同觀點的專家,臉已經很難看了,就悄悄拽了一下他的後衣襟。他的後衣襟,也是一片很稽的料當,竟然比前襟短了許多。大概是駝背得有些歪斜,衣邊幾乎是吊拉在帶以上了。秦八娃此時已經是口若懸河、不能自已的澎湃狀態,哪裡能被後的小作所左右?拽得煩了,他甚至轉過,視了作曲一眼:「你什麼?」惹得滿場還鬨笑了一陣。他直說到口燥,兩角白沫堆砌。有人又敲起了茶杯蓋,說吃飯時間已過一個半小時。他才拱手抱拳地謝落座。誰知椅子早被自己的腳踢移了位置,一坐下去,竟然是「無底」了。會場再次在輕鬆愉快中,一鬨而散。
幾天後,評獎結果出來,果然沒有逃出丁副團長所料,戲只是拿了個演出獎,而沒有獲得優秀創作獎。只有憶秦娥是大滿貫:不僅表演一等獎了,而且在以後不久公布的梅花獎評選中,還滿票入了獲獎名單最前列。
在那個座談會上,就有專家公開講:像憶秦娥這樣的演員,就應該是梅花獎的樣板。戲曲演員,如果都像憶秦娥這樣功底紮實,扮相俊美,唱念做打俱佳,那就不愁拉開大幕沒有觀眾了。
這些話,像刀子一樣剜著楚嘉禾的心。碎婊子是什麼都得到了,那自己的奮鬥還有什麼意義呢?再奮鬥,也都只能在憶秦娥之下了。還唱這個戲,那不是自取其辱嗎?她的心涼完了。
在上海演出結束後,團上還專門安排大家逛了一天。楚嘉禾卻是連統都扶不起來地蒙頭大著。都以為她是病了。只有周玉枝知她的病是害在什麼地方。在沒人的時候,周玉枝對她說:「嘉禾,得認命呢。」
「你腦子了吧,認命。認啥命?」
她的這個傻同學周玉枝,倒好像是真的認命了。一天瓜吃瓜喝,啥心不,還反倒活得哼出唱的快活了。可她做不到。一想到做飯出的憶秦娥,竟然混得比自己好,並且還不是好一點,是好得不得了了,她就渾一陣亂顫,是有一種活不下去的神躁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