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米蘭對茶社演出有看,並且不主張憶秦娥再那樣的地方。可寧州來了這麼多人,還得靠她在茶社檯面。加之省秦演出也少,一年至多十幾場戲。她就依然還在茶社唱著。憶秦娥也感到,這裡的風氣越來越壞。聽說有的演員,唱完戲後就被老闆領到酒店去了。在一些人眼裡,唱茶園戲,甚至已成被老闆包養的代名詞了。也有人在她跟前出手闊綽,躍躍試,並百般暗示的。但她總是唱完就走,也不跟人多搭訕。待人不冷不熱、不卑不亢。無論誰說要用車接送一下,她都會再三婉拒,絕不給人留下「被人接走了」的口。加之老闆之間,對「搭紅」的事,相互也都盯得,她反倒是有了一種安全感。當然,這種安全感,也是來自她「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香遠益清,亭亭凈植」。這是一個記者說的。
可突然有一天,來了一個更大的老闆,把這一切就徹底打亂了。
這個老闆說來並不陌生。
看官可曾記得,當年給憶秦娥排戲的老藝人古存孝後那個小跟班?就是老給古導接大衣、披大衣的那位。想起來沒?
那人「四團兒」,姓劉名四團。是古存孝的侄子。
古存孝把劉四團從老家帶到寧州,又從寧州帶到西京。後來古導在省秦失勢,憤然離開時,也是帶著這個影子一樣的小跟班,從西京城消失的。十幾年過去了,這個劉四團的人,突然給殺回來了。不過現在沒人敢「四團兒」「四團兒」地亂了。都劉總。還有劉老闆、劉爺,也有劉哥的。他住在喜來登大酒店。據說還是總統套房。劉總出門坐的是賓利、凱迪拉克、奔,還有一般人不上名字的怪車。有人說劉總有四五輛豪車。有人說有七八輛。反正不管哪一輛跑在西京的大街上,都是有人要行注目禮的。劉總上下車,也都是有人先開門,並用手搭了遮棚,護了頭,他才鑽鑽出的。劉總也就三十七八歲的樣子,穿著打扮,一概是電視劇《上海灘》里周發的「范兒」。在老西京看來,雖然覺得這人哪裡都不對勁,但他哪裡又都是一絲不苟地在翻著「發哥」的版。西京城過了「五一」,好多女士早穿了子,男士也有換上短袖的。可劉總、劉哥、劉爺,還是西裝革履。並且是要披著一襲黑風衣的。哪怕在人多的地方,用雙肩抖落給後的跟班,也是一定要先披出來的。
就這個劉哥,劉爺,昔的劉四團,一回到西京,第一件事就是打聽,那個唱秦的憶秦娥在什麼?
說起秦,沒有人不知憶秦娥的。憶秦娥唱茶社戲的事,自然也是有耳目,很快就回稟給劉哥、劉爺了。有人問他,是不是晚上就來?劉爺的好事還能讓過夜了。劉四團一擺手說:「不,咱也到茶社聽戲去。」
這天晚上,在劉四團出發前,已有好幾個弟兄先去打了前站。並且跟茶社老闆商量好,場子全包,不許任何「閑雜人等」入內。給的價錢,自然也是讓老闆目瞪口呆了的。誰知劉四團來後,見場子里太冷清,又批評手下人不會辦事,說聽戲能這等冰鍋涼灶?戲園子聽戲,就是要場面紅火熱鬧。敲桌子拍板凳都行,絕不能傻娃躺在涼炕上,一個人一涼到底。手下人就急忙打發茶社老闆人。聽便宜戲的人倒是不缺。很快,場子就又擠得滿滿當當了。手下人希望能把劉爺突出一下,朝前排主桌上放。可今晚的劉爺,有些一反常態,偏要十分低調地坐在中間靠後的位置。並且戴上了墨鏡,說讓把主桌空著。大家也就只能他的旨意行事了。
戲還是先有「墊碗子」的。這些人劉四團都認得,但已經沒有任何人能認得劉總、劉爺了。無論胡三元,還是胡彩香,還是其他寧州的演員、樂手,當初在那個小縣城,幾乎都是沒怎麼正眼瞅過他的。偶爾瞅一眼,也是在嘲笑他給古存孝披大衣、接大衣的作,除此再無任何瓜葛。因為他從來就沒屬於過劇團。他就是古存孝的侄子、古存孝的私人跟班,吃的喝的,都是古存孝管。他沒拿過劇團一分錢,因此,也從來沒人覺得他是劇團人。讓劉四團感到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一個人認出他來。儘管他在今晚這個場面,無論坐在哪裡,都是顯眼突出的。並且也見他們不斷地朝他這兒看,可看的只是一個大老闆的派頭。也聽人嘰咕說:還真有點周發的勢呢。但這勢,是咋都跟那個劉四團聯繫不起來的。
憶秦娥是在演出接近尾聲的時候才出現的。
就在憶秦娥出現的一剎那間,劉四團幾乎是有些失態地張開了。而這張過去跟在古導背後,老是微張著的不知所以的,近幾年通過學習周發的表,是徹底改變了的。他常常把牙關起來,做一種深沉、毅、果敢、冷酷狀。可今晚,在見了憶秦娥後,還是再次張開了十好幾年前的那種形。
他跟隨古存孝到寧州,初次見憶秦娥——那時還易青娥時,也沒覺得她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基本印象是:人黑瘦黑瘦的。臉只有巴掌大。平常沒話。一說話老捂,多少冒著點傻氣。特別能吃苦,見天練功服都能擰出來。僅此而已。他聽他伯古存孝常常當人面誇易青娥說:「別看一班四五十個學生,不好將來就只能出易青娥一個好演員。都吃不下苦么。唱戲這行,那就是在苦裡泡大的。沒有一好『活兒』,再演都是二三演員。一的人物,一唱地山搖的紅角兒,那都是苦出來的。易青娥這娃要不是被人去燒火做飯,憋著一子勁兒,恐怕也練不出這樣一副好手呢。」再後來,易青娥在四個老藝人的鼓搗中,就一點點「蛹化蝶」「魚化」了。幾本大戲演下來,不知咋的,她眉眼也長開了。脯也高了。俏也細柳了。扁平的臀部也翹起來了。遲早健康得有些像女排里那些騰空而起的扣球手。尤其是她把頭式再一變,就突然都說她像奧黛麗·赫本了。他就跟他伯悄悄暗示說:「伯,侄兒也是二十好幾的人了。娘說了,讓我跟著你,連媳婦也是要讓伯伯心的。」「沒有合適的么。那你看上誰了?」伯問。他里磨嘰了半天,到底還是說出來了:「你看易青娥能成不?」他伯古存孝把他看了半天說:「娃呀,這豈是你能的菜呀?」「咋了嗎?沒你給她排戲,她不還是個燒火做飯的。你出面說,她還敢不答應?」他伯說:「伯還真格沒看出,你的心還不小哩。易青娥要是還燒火做飯著,提這親,可能是巴連不得的事。可易青娥現在是寧州的台柱子!在整個北山地區都撂得這麼紅,豈是你敢亂踅的人?人就是這,沒活出息,咋作都行。一旦活出人樣了,連鬍子眉的修,都是大有講究的。何況擇婿招人哩。你沒看看,團上的封瀟瀟,還有那一大群小夥子,都跟狼一樣在夜惦記著,易青娥給誰好臉了?這菜,伯就是給你到碗里,吃了也是你克化不了。遲早要做禍的。你沒看看,來提親的,行署專員家的都有,你算是哪門皇親戚、公子貴胄?再別胡思亂想了,你的婚事伯在心著呢。有合適的,伯就給你張羅了。」自那時起,他的內心深,就被易青娥折磨得夠嗆。再後來,他跟隨他伯到了省秦。只說是遠離了易青娥,能慢慢療好這傷疤呢,誰知時間不長,他伯又攛掇著把易青娥調來了。這一調來,又讓他產生出許多幻想來。可時間不長,他就發現北山地區副專員的兒子劉紅兵,果然是糖一樣,把憶秦娥給徹底黏糊上了。他幾次都想在暗,給劉紅兵撂幾個黑磚,可掂起磚頭閃了閃,終是沒那個膽量。再後來,他伯在省秦排戲失勢,加之兩個伯娘也鬧得歡騰,實在待不下去了,就又帶著他到甘肅隴南、天、平涼、定西一帶,做藝人去了。從此他再沒見過憶秦娥本人。但憶秦娥步步躥紅的消息,卻是不斷地傳到他耳朵里。憶秦娥演的戲,也在甘肅的電視上常有播放。十幾年過去了,他對憶秦娥的那份心結,仍然是解不開、驅不散。這次回西京,就完全是為了了這場心結而來的。
憶秦娥的出現,驚了全場所有觀眾,也更驚艷了劉四團。沒有想到,憶秦娥已經是這樣充滿了氣場的大明星。其實她並沒有張揚,來時甚至還低著頭。因為舞台上,胡彩香還正唱著《賣酒》。即使是這樣低調的出場,還是如一閃電一樣,立即讓全場沸騰起來。並且迅速淹沒掉了胡彩香的演唱。
劉四團清楚地知,憶秦娥是三十多歲的人了,但整個形象,還是保持著他當初離開西京時的那青氣息。只是更老練、沉穩、自信、怡然自得了而已。他在急切等待著憶秦娥登台演唱。他的心鼓,已經敲得比黑臉胡三元手下的鼓點,更急切、更有力,也更似珠落玉盤般地錯雜亂彈了。
憶秦娥終於上場了。
憶秦娥開口唱的第一板戲,是《斷橋》里的「西湖山還依舊」。
因為長期跟著他伯古存孝的原因,劉四團對秦一直保持著天然的接觸興趣。尤其是對憶秦娥的那份暗,更是讓他始終關注著秦演藝界的各種態。無論跟古存孝,還是跟著他的煤老闆,還是自己搖一變成為煤老闆,他都在行歌、行音樂之餘,保持著跟秦時有時無的聯繫。終於,他覺得自己是可以有資本,來西京會一會憶秦娥的時候了。他是帶著嚮往,帶著,帶著團隊來的。名義上是想在西京投資,要談一些挖煤以外的生意。但一切的一切,還都是為憶秦娥才展開行的。煤這東西,見一個頭,就能給他挖出上百萬的銀子來。做其他生意,也就是圖新鮮,趕風,混心焦了。成了成,不成打了漂,也就是圖看那串花了。
無論怎麼說,他到底不是秦的行家。憶秦娥唱得怎麼樣,他還是要豎起耳朵聽別人的評價。其實不聽也罷,光看著那張讓他心了十幾年的漂亮臉蛋,就已足夠足夠了。讓他感到震驚的是,在燈光下,這張臉,的確是比十幾年前更加稜角分明,韻十足了。他覺得這次行,是真的決策正確、行果斷、意義重大了。他不免感到一陣興奮。
憶秦娥第一板戲快唱完了。
跟班走到他跟前,問怎麼賞。他們在別的地方,是也茶社聽過戲的。大西北秦茶社的規矩都一樣。劉四團舉起了一指頭。跟班還問了一句:「是不是一萬一萬地加?」他說:「我說的辦。」跟班回答:「好嘞。」
就在憶秦娥唱到「手扶青妹向橋頭」時,拖還未收住,掌聲已爆響起來。只聽報賬的,得聲音都有些顫抖地喊:
「劉老闆,搭紅,一萬條——!」
頓時,全場觀眾呼地站起來,都要看看這個劉老闆是誰。一萬條就是十萬元哪!這在西京茶社裡,還是沒有聽過的搭紅數字。當確證,這是事實時,茶社的頂棚都快讓歡呼聲掀翻了。
接著,憶秦娥開始了第二板唱,是《狐仙劫》里的「救姐」。當唱到快結束時,跟班又過來悄聲問數字,劉四團給了兩指頭。其實這時,觀眾聽戲的興趣已經不大了,都在看著劉老闆的反應。當他輕輕伸出兩指頭的時候,立即就引起了共鳴,他聽見邊人都在議論:
「天哪,要上二十萬了。」
「今晚這戲好看了。」
「來了真神了。」
接著,報賬的人,就比先前更十倍地報出:
「劉,劉老闆,再,再搭紅,兩萬條——!」
大家已經不知該怎麼表達這種驚奇、詭異、興奮與沖了。許多人脆把巴掌已發不出的聲響,全都轉移到桌子、凳子與茶壺、茶碗上了。連茶社老闆都地跑上去,搶過報賬人的話筒喊:
「諸位諸位,諸位女士先生,哥們兒弟兄,還有姐們、妹們:今晚茶社是遇見貴人、遇見高人、遇見真人了!感謝劉老闆屈尊枉駕,讓我們蓬蓽生輝、大開眼界了!我宣布:所有酒一律免單!請各位陪著吉星高照的劉老闆,玩個高興,玩個痛快!」
就在這時,大家突然發現憶秦娥已經下場了。並且樂隊上的幾個人,都在驚慌失措地朝她下去的方向看著。好像有人還在阻攔。放在平常,有老闆搭紅,演員是要說一串感謝話的。如果搭得多,感謝話的分量也得加長加重。可今晚,憶秦娥在第一板戲唱完後,面對十萬塊錢的搭紅,竟有點不知所措。她又一言未發地唱了第二板。當第二板戲唱完,搭紅竟然又翻了倍時,有那觀察細緻的觀眾就發現,憶秦娥是臉極其難看地下場了。這種況過去也是有的。興許是老闆捨得掏錢,演員需要更充分的準備,下去喝喝,汗,跟樂隊商量一下,再唱什麼最來勁。可今晚好像不是這樣,憶秦娥下去後,是不停地有人在朝回拉。大家就覺得更有好戲看了。終於,憶秦娥還是被茶社老闆再次請上台了,並且他還補了幾句話:「憶秦娥老師非常感謝劉老闆,覺得搭紅是不是有點多。可我要代表秦觀眾說句心裡話,咱憶老師的藝術平,就是一晚上拿一百萬,也是值當的。(掌聲再起)這不是我說的,而是一個華僑說的。她說憶秦娥的秦藝術,在她心中,價值就是一晚上一百萬的含金量。(掌聲、歡呼聲更甚)」
憶秦娥急忙拿過話筒說:「經當不起,真的經當不起。以後千萬別再說這樣的話,要再說,我就真的不好意思來了。我就是個普普通通唱秦戲的演員。一晚上拿到我覺得適合的報酬,能養家糊口,就心滿意足了。多的真的是經當不起,給了我也不能拿的。謝謝這位好心的老闆!戲朋友們,下面,我給大家演唱《游西湖》里《鬼怨》那段唱:『屈死的冤滿』。」
在憶秦娥演唱這板大唱段時,劉四團一直在思考著怎麼搭紅的問題,到底搭多少合適?其實茶社老闆如果沒有那句話,最後一板戲的紅,他就是要搭到一百萬的。今晚他豪車的後備廂里,提著幾百萬現金呢。他是想一步步把級升到一百萬的。可沒想到,茶社老闆提前給他把氣放了。放了就放了,看憶秦娥的樣子,如果這板戲上到三十萬,也許就不再唱了。她到底是什麼心思,他還沒有明白,很可能覺得這是一場兒戲吧。幾十萬幾十萬地上,還反倒沒有幾百塊、幾千塊上得實在。在茶社這地方,趁鍋里熱,胡亂喊搭紅,最後當了混世魔王、滾刀,而一拍走人的,也大有人在。為了讓她相信這是真的,不如一步到位,直接把一百萬端出來。以他這幾年的經驗,把錢上到這個數,已經是沒有不心、不光、不舉起雙手、不伸出白旗、不繳械投降、不背叛出賣、不父子反目、不顛倒黑白、不裡應外合、不陷害荼毒、不殺人滅口的了。今晚似乎也沒有必要再把戲朝下唱了,加快節奏恐怕是必要的。
當憶秦娥把這板大悲劇唱到快完的時候,他起,用肩膀接住了跟班即時披上的黑風衣。他朝一直給他空著的主桌走了過去。
就在他落座的時候,突然又給了跟班一個手勢,那是一個揮手的作,意思是讓把什麼東西拿上來。
另一個跟班就提著一個密碼箱來了。
所有人的眼睛,就都盯到這個密碼箱上了。
在陣陣中,憶秦娥唱完了戲的最後兩句:
一縷無依傍,
星月慘淡風涼……
當憶秦娥還深陷在悲劇的巨大痛苦中不能自拔時,報賬的已經喊出:
「一百萬!劉老闆,拿出了現金,一百萬!一百萬哪!明天該是轟西京的大新聞了……」
奇怪的是,觀眾被這驚天搭紅,震得全都傻愣在了座位上。
茶社在那一瞬間,甚至靜得掉下一針來,都能聽到噹啷一聲響。
這時,有一個人走到劉老闆跟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四團兒,是不是劉四團?在寧州,跟著那個姓古的老藝人,前後接大衣、披大衣的那個小夥子。是不是?我是胡彩香的老漢,張光榮,記得不?」
劉四團隱隱糊糊記得,這就是扛著一米多長管鉗,老要打胡三元的那個傢伙。
到底還是有人把他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