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秦娥過去對石懷玉的好感,是停留在大鬍子「能說能諞」上。她長這大,還沒見過這麼有趣的人,不僅充滿了才氣,而且字畫又好,還能彈一手漂亮的古琴,就覺得是個奇人了。讓她沒想到的是,死大鬍子,竟然打起了她的壞主意,到放風說:「憶秦娥遲早是我的。不信你都等著瞧。」憶秦娥想:笑話,我怎麼就是你的了,你也等著瞧。她就不再理這個瘋瘋癲癲的人了。可娃上吊這件事,讓她對石懷玉完全改變了看。她覺得,這是一個有巨大悲憫心的人。她是住過寺廟的,對一切懷有悲憫懷的人,都是要多看一眼的。因為她的一生,每每遇見這樣的懷,這樣的眼睛,都是要讓她生出許多活下去的勇氣的。
在娃上吊以前,石懷玉就給娃畫過幾張漫像。後來她回憶起,石懷玉曾對她講過,說娃可能有心理疾病。她想著,石懷玉是在找機會跟她搭訕呢,就沒好氣地說:「你別瞎說。人家孩子好好的,怎麼就有心理疾病了?戲曲演員就這麼苦,別少見多怪的。」石懷玉雖然再沒跟她提說娃,可他自己還是把娃帶出去逛過兩次。娃回來還跟她說:「大鬍子叔叔人可好了,帶我去打遊戲、蹦迪了。說要給我減壓哩。」可第二次回來,還讓「毒蛇膽」美美了幾藤條。說從今往後,再不允許跟社會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去鬼混。「毒蛇膽」還說,從面相上看,修那一臉鬍子,就不是個正經人。憶秦娥也說:「你爸說得對著哩,別再去打什麼遊戲、蹦什麼迪了,那就不是乖孩子應該去的地方。聽爸的話,別跟大鬍子亂跑了。」從此後,娃也就再沒跟石懷玉出去了。
不久,娃就出事了。
娃出事後,石懷玉那天的第一反應是: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功場的吊環下,失聲大哭起來。還直說他有責任,是他忽視了這事的嚴重。他說第六感覺告訴他,這孩子是要出事的。可沒想到,會出得這麼快,這麼無可挽回。誰也不能說石懷玉哭得不真誠。連憶秦娥也不得不認為,石懷玉的這番跪哭,似乎不是沖她來表演的,那是真的在懺悔,在悲憫。
隨後,在義演時,石懷玉捐出了他最好的畫作。並且自己還沒登台亮相。他說:「本人的臉,是不值得讓一千多觀眾去瞻仰的。」
過去一直在說石懷玉壞話的那些人,慢慢變得不再說了。而一提起石懷玉,還都翹起了大拇指。一些對字畫價值感興趣的人,也在努力接近著石懷玉。覺得這是一隻值得感投資的「績優」,或者至少是「潛力」。石懷玉在省秦的書畫班攤子,就又被學生們「哄抬」起來了。憶秦娥卻沒參加。有一天,石懷玉故意碰上她問:「你學不學?你要不學,我就把攤子撤了。能開這個班,分文不取,就只一個目的:為秦培養一個梅蘭芳。你不來,我是閑得做驢喚是不是?」憶秦娥捂一笑,就又加入學畫行列了。
這個石懷玉,在感上是絕對紙里藏不住火的主兒。他眼睛遲早熱辣辣的,有人說是眯眯的,就盯著她死瞅。她即使畫得再爛,也見他在想著兒地表揚。有時看著他在教畫、教字,可一轉眼,又扯拉到人生、事業、上去了。有一回,他甚至控制不住緒地仰天長嘆起來:「懷玉這一生,什麼都經歷了,就缺一場狂風雨般的了。來吧,來得猛烈一些,讓我品盡這生命的甘美酪後,就歸隱山林,化作長風,永世冥寂!」惹得全場哄堂大笑起來。大家都回頭看憶秦娥的反應。她的臉唰地紅得跟豬肝一樣,氣得她就想飛起一腳,踢死這個不要臉的怪貨。
憶秦娥喜歡是有些喜歡石懷玉了,但還是努力跟他保持著距離。那段時間,她連著排出了幾折失傳的「古董戲」來。每次排練,都見石懷玉在一旁畫著戲人。後來,團上下鄉演出,她是想叮石懷玉一下,讓他別去的。在家裡,很多人不排練場。一旦到了鄉下,成百號人,整天都會滾搭在一起的。出行,生活,演出,本來就容易傳閑話。加上石懷玉又是個中人,啥都不管不顧的。並且這傢伙還好賣派。只要是他心中嚮往的,即使沒有的事,都是能藝術加工出來的。他只圖了快活,留給她的,就剩下很長時間都抖落不利的煩了。可自己跟石懷玉到底是什麼關係呢?憑什麼要預人家的行蹤呢?想來想去,又不好提醒叮。最後石懷玉自然是去了。這一去,就把她跟石懷玉的故事,演繹得很快翻篇、升級了。
石懷玉在追求她的手段上,很是有些像劉紅兵。但石懷玉又絕對不是劉紅兵。劉紅兵跟著省秦到了鄉間,還是前後圍著憶秦娥轉。有時他會鑽到女演員窩裡當賈寶玉。但更多的,還是到給她搜羅好吃的:到農民家裡給她燉老;跑出去偷人家的鴿子,給她熬湯;再么跳到淤泥湖裡,抓泥鰍、鯽魚、螺螄,說給她補子呢。總之,是一切都想著她,遲早都在她的宿舍邊環繞著。要麼就是在舞台前後黏糊著。石懷玉來,她就怕又是這個德行,得她太難堪。可誰知,這傢伙卻一反常態,從不跟劇團過多地卷。他是住在農民家裡,只前後在觀眾中忙活著他的事:畫速寫,畫人物,創作。說這是他大秦嶺組畫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他說秦是大秦嶺的魄。他還說秦嶺與秦的關係,才是大秦嶺藝術創作最深沉、最富有生命張力的關係。
他看上去很興奮,一天到晚,都支個畫架子在那裡畫著。有不少栩栩如生的看戲場面;也有單個鄉村老漢、老的肖像作品。還有幾幅大畫,當有一天,掛到後台的幕布上時,幾乎把所有人都震驚了。
其中最大的一幅,是畫的憶秦娥村時,村民們自發歡迎的場面。成百老鄉,拉的拉手,接的接行李,一直把憶秦娥像迎接久別歸來的女兒一樣,往村裡迎接。
這是許多地方都發生過的事。只要憶秦娥一出現,大家就會自發地迎上來,四奔走相告:
「憶秦娥來了!」
「咱秦娥來了!」
「就是憶秦娥,真的是來了!」
省秦人,對這種場面已司空見慣。可石懷玉的眼睛,一下就了。大概也就在那一瞬間,他捕捉到了藝術創作靈感。他先後用了十幾天時間,畫了數十張底稿,終於在第七個演出點,把一幅六尺整張的畫作,完整呈現在了後台。立即引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憶秦娥當時正在化妝,聽見掌聲,扭頭一看,幾乎把她嚇一跳。石懷玉怎麼把那一幕幕真實的生活,提煉得這麼好,這麼生。就像是拍照下來的一樣。但那畫面,又明顯比照片更突出,更感人,更有衝擊力。這大概就是繪畫藝術的魅力所在了,她想。有人把畫作的名字念了出來:
「《咱秦娥來了》!」
憶秦娥再也忍不住,眼淚嘩嘩的,就把粉妝給污染了。這是她每次下鄉演出,都最喜歡聽到的一句老鄉的招呼聲。
只聽石懷玉在一旁介紹:
「本來是想《農民領袖憶秦娥》的。因為關中這一帶,把秦明星都是當領袖捧的。我聽見也有人已把憶秦娥稱作『農民領袖』了。可我覺得,這樣稱呼憶秦娥,有些彆扭。讓人老想起陳勝、吳廣來。一個弱女子,要是當了領袖,也會立馬變得不可起來的。所以我就還是用老百姓這句口語了。」
憶秦娥在心裡說:得虧沒「農民領袖憶秦娥」,要了,別人還以為我憶秦娥不好好唱戲,是想造反了咋的。
第二幅畫《披紅挂彩》。這也是據生活真實創作的。
憶秦娥幾乎每到一地演出,唱得最紅火的時候,都會有這種場面出現。先是鞭炮突然響起。有的地方,還會放出幾聲火銃子來。接著,地方頭面人物,就會在鞭炮和銃子聲中走上台,把一大紅被面子,披在她上、綁在她肩上、圍在她脖子上的。披得越多,越說明觀眾的戴程度。有些就成了一個村落永久的唱戲佳話。這次下鄉,很多地方都是連唱十幾台大戲。憶秦娥一人上,就背了九本戲的主角,讓觀眾過足了「憶秦娥癮」。有一個地方,還就真給她披了一百被面子,把她幾乎當下就壓垮在舞台上了。石懷玉就是捕捉到了那一瞬間的觀眾歡呼,與她的快樂、、感奮緒,而使整個畫面,充滿了幾近岩漿迸發般的生命涌感。
石懷玉扭過頭對憶秦娥說:「請把被面子給我分五十,要不然,我這力就算白出了。」惹得大家又是一陣鬨笑。有人說,憶秦娥已經把被面子分給大夥了。石懷玉說:「收回來,立馬給我收五十回來。」憶秦娥心裡暗暗好笑著,死鬍子的,就是能掰活。
第三幅畫比較小,《抹紅》。畫的是憶秦娥坐在後台化妝凳子上,邊圍著一群大、大嫂和孩子。都把娃娃的臉蛋湊上去,讓憶秦娥給「抹紅」呢。
這是大西北很多農村都有的講究。說小孩子最怕唱戲的。一旦遇見唱戲,晚上就會做噩夢。因此,唱戲前,總會有很多人要把孩子抱到後台,讓「戲子」給孩子臉上抹點紅,以辟邪遮災。好多演員不願意給抹,一是嫌煩;二是不喜歡被人稱「戲子」。而憶秦娥每遇這事,總是會停下手中的活兒,高高興興地,給孩子們一一抹好,抹漂亮。有時她還會把孩子的小臉蛋親一下。她是真的著所有的孩子。尤其是那些殘疾孩子,父躲躲閃閃的,還不好意思抱來。每每至此,她都會起接過孩子,不僅要地抱一會兒,而且還會把孩子抹得最漂亮。因此,老百姓就更是把她傳得神乎其神了。說憶秦娥多大牌的角兒,半點架子沒有,那就是德行修鍊到了:「秦娥戲唱不紅,老天都不會答應的!」石懷玉竟然把這一細節,抓住了。並且正抹著紅的孩子,就是一個兔,畫面十分感人。石懷玉在展示完後,甚至很是大方地告訴憶秦娥:「這幅送給你了。其餘的,我是要辦畫展用的。他們的最終歸宿,應該是家美術館。連我最後也是沒有支配權的。一千年後,這兩幅畫,也許還會拉到西京來巡展的。沒辦,作品太偉大了,我把我自己都服得一塌糊塗了。這一幅《抹紅》,就由你收藏。不過有言在先:展覽時,我打借條,你可一定要借我一用噢。可不敢賣了,都買奔、寶馬了。」
憶秦娥笑著收下了《抹紅》。
這三幅畫,她是真的打從心底里喜歡。這個死大鬍子,自然也就跟他的畫一樣,在憶秦娥心中越來越升值了。
也就在這次下鄉演出中,憶秦娥對孩子的那種憐,讓她終於收養下一個孩子來。
其實,她從來都沒有過要收養孩子的想。她覺得自己的,已被兒子劉憶佔得滿滿當當了。可突然來到面前的這個孩子,又讓她抑制不住內心的沖。想要領回去,給她一個比自己更美好的童年。她覺得,她現在是有這個能力了。
這是在演出的最後一個點。那天,她在後台不停地聽人說,給咱們幫灶做飯的一個女孩子,好可憐,才八九歲,就被她來幫忙燒火了。「燒火」二字,讓她心裡咯噔了一下。她是無論如何都要去看看這個孩子的。
果然,在鄉村場子搭起的臨時灶台背後,蹴著一個正用火筒火的丫頭。
她腮幫子鼓多大,臉蛋掙得緋紅緋紅的。她都在她邊站好久了,孩子還沒意識到,還在使勁地。
多麼像她當年在寧州的那一幕呀!每天早晨,她都是全團起得最早的一個,拿火筒把灶的火種,拚命朝興旺地著。不過那時自己已經十二三歲了,而這個孩子,才只八九歲。
她慢慢蹲下了子。孩子終於發現了她,就急忙把火筒放下了。她拿起火筒,幫著孩子把火著了。
孩子咧笑了。
她問:「認得我嗎?」
孩子捂著說:「唱戲的阿。」這作多麼像自己呀!
她又問:「幾歲了?」
孩子回答:「九歲。」
「沒上學嗎?」
孩子搖搖頭。
「為什麼不上學呢?」
孩子羞得又捂住笑。
「誰讓你來燒火的?」
「。」
「你人呢?」
「在剝蔥。」
正說著,憶秦娥就見一個頭上苫著一塊白手帕的老太太,拿著剝好的一竹籠蔥走過來了。
老太太一下就認出她來了:「這不是秦娥嗎?你的戲唱得幾多好呀!你看看,幾十里外的人都趕來了。都說『不看秦娥唱秦,枉來人世走一趟』呢。我這就算沒白活一世了,不僅看了你的戲,還見了真人,真格是長得跟天仙似的。還安排我來給你們做飯了呢。」
「阿辛苦了!這孩子是你的外孫女嗎?」
「是呀,你怎麼知的?」老太太問。
「這麼小的孩子,怎麼能讓來燒火呢?」
「我來做飯了,她弟在上學,她在家沒人管,不帶來都不行了。」老太太說。
「孩子什麼名字?」
「外號個醜女兒。」
只見那孩子急忙糾正說:「我不醜女兒,我宋雨。」
她說:「就是這個名字起瞎了,把雨都送人了,你還能有啥好子過。」
「孩子為什麼沒上學呢?」
「唉,不怕你笑話,她爸到南方打工,跟別人好上了。連家都不要了。她也生氣跟人跑了。就剩下姐弟倆,都跟了我。這個書念不,我老子也抓養不起兩個上學的,就讓她常跟著我個小口。我是這遠近還算有點名氣的廚師,紅白喜事都有人請哩。娃就隨我出門燒個火,混個。在這農村,就算是吃了香的喝了辣的了。利把火在朝大的,要上籠蒸饃了。」
憶秦娥就離開了。
可連著幾天,憶秦娥都惦記著這個醜女兒的孩子。其實孩子一點都不醜,甚至比她那時還漂亮許多呢。
沒想到,這事同時還有一個人惦記著,那就是石懷玉。他竟然給宋雨畫了一張畫,恰是正火的那個畫面。讓每個人看了幾乎都有些怦然心。憶秦娥看著這幅畫,甚至潸然淚下,最後竟然是跑著衝出了後台。
石懷玉來到了她的後,問她:「你喜歡這孩子?」
憶秦娥點點頭:「嗯,很喜歡。」
「想要嗎?」
憶秦娥突然回過頭問:「你說什麼?」
「想要嗎?」
憶秦娥說:「人家的孩子,怎麼能給我呢?」
石懷玉說:「我試試。」
當天晚上,石懷玉就告訴她:「行了,老太太答應給了。孩子也願意來。」
在這個點演出結束時,憶秦娥就把宋雨領走了。
孩子沒出過門,也沒坐過車,上車來就暈得一塌糊塗。是石懷玉一路把她抱回西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