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腳下的小院子,的確很有,尤其是生活氣息人,但憶秦娥卻是越來越不能忍受那種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了。尤其是不能忍受與唱戲隔絕的生活。不練功,不排戲,不演出,她就覺得活著很是乏。而石懷玉的生活習慣,就是晚上能整夜折騰,白天朝死里。等她早上好不容易起來,坐一小時車去上班,基本就十點多了。別人等不及,早罵罵咧咧地走了。她一人也排不起戲來。說練功,卻是四肢乏力,再沒了強度、力度。練也就是過過趟而已。她甚至感到,自己的胳膊,在一天天僵起來。柔、韌都隨著活的減少,而大不如前了。最關鍵的是,兩個孩子的生活節奏,也讓她給徹底打亂了。
先說宋雨。
這孩子被她從農村帶回來後,就先跟娘發生了摩。娘說怎麼要個女娃子。即使收養,也是該收養個男娃的。她說女娃子就是個賠錢貨,養大了,總得讓人家出嫁吧。出嫁你還得給人家置辦陪嫁,不是賠錢貨又是啥?憶秦娥就不高興,說:「我也是個女娃子,要你養活,要你陪嫁了嗎?」一句話,把娘謅得還沒話說了。想了半天,娘說:「世上又有幾個我女兒這樣的人才呢。你舅都說了,你是五百年才出一個的唱戲天才。你舅還說這話是林彪說的。」憶秦娥就笑了,說:「你們就覺得自家的人能行,誰又敢保證這個女孩子就不行呢?你不想養活我了,早早把我送去學唱戲,給人家當了燒火丫頭。這孩子也是個燒火丫頭,人家就為啥不行了呢?」娘說:「那要看祖墳山埋的是不是正。要埋的不是正經地方,九歲在灶門燒火,九十歲還得給人家擔劈柴呢。看娃長得那副骨頭馬撒(頭)的樣子,恐怕也成不了啥氣候。」可這孩子在家住了幾天,她娘又喜歡上了。說娃眼見生勤,快甜的,是個好娃娃。並且劉憶也很喜歡,兩人還玩鬧得熱火朝天的。劉憶還多學了一個「唯唯(妹妹)」的稱呼,樂呵呵地,一天喊到晚,還老攆著要抱「唯唯」。她娘就悄悄對著她的耳朵說:「不定還給我孫子養了個媳婦呢。」憶秦娥就把臉一變說:「娘,你怎麼能這樣想呢?」隨後,憶秦娥就安排宋雨上學了。上學的事,都是派出所喬所長一手給辦的。可宋雨上學成績有點跟不上。並且說話地方口音很重,老被同學嘲笑,就漸漸厭起學來。直到有一天,憶秦娥突然發現,孩子在偷偷學她練功。並且把和,已經練得有些度了。連「卧魚」都能下去了。她就問:「雨,你這是啥呢?」宋雨也是拿手背擋住了,半天不說話。她就說:「玩一玩可以,但你還是要好好上學,知不?學戲很苦。的苦,是沒辦給你說的。要你,就是想讓你好好念書。希望咱家,能有個把書念得很好的孩子,懂不懂。」宋雨沒有說話,只用啃著手背。但她也沒有表示反對,還是去了學校。
憶秦娥把宋雨從農村要回來後,也曾覺得自己有點心血來。怎麼就把人家這麼大個活人,給生生要來了呢。當時她真的沒想過別的,就為這孩子是個燒火丫頭。燒火丫頭這幾個字,太要她的命,太撞擊她的心靈了。在那一瞬間,她甚至突然產生了一個想,要徹底改變這孩子的命運。因為在自己當年被去燒火時,是多麼希望從天上降下一個神仙來,幫她一把,讓她別去廚房做飯了呀!哪怕她回去放羊都行。可那時是天天不應,地地不靈。但現在,她是有這個能力,來改變一個燒火丫頭的命運了。可當把宋雨真的回西京後,她又覺得,自己當時是不是太沖了一點。養一個人,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呀!不僅僅是供吃供穿的問題。那無非是自己多出去走幾趟,多掙點外快而已。單是讓孩子上學這件事,就已經夠讓她心勞神了。這孩子幾乎是天生地念不書。她還尋鑽眼,把宋雨送了大附小。可宋雨的學習成績,很快就讓學校把她去開了幾次會,談了幾回話。說這孩子在課堂上就是個「白盯」。所謂「白盯」,就是看著上課是把老師死盯著的,結果一問三不知。問得急了,她就用手指頭鼻子窟窿,用手背捂住。咋批評咋問話她都不搭。老師甚至還疑說,這孩子智力是不是有問題?憶秦娥臉一紅,很是不高興地說:「孩子智力健全。只是才從農村來,不適應。得有個過程。」可幾個月過去了,宋雨還是讓老師彆扭著。讓她也揪心著,難堪著。尤其是她跟石懷玉結婚以後,一下住得遠了,宋雨的上學問題,就更是成了一樁事了。
劉憶雖然接到邊了,可石懷玉卻有些不待見。他倒不是不待見孩子的痴傻、殘疾。而是嫌孩子太鬧騰,整夜整夜興奮得不覺,影響了他的「好事」。他就老提議,還是把孩子送回姥姥那兒去。一回兩回,她只是笑笑算了。說得多了,她心裡自是不服起來。尤其是有一天,石懷玉竟然偷偷給劉憶吃了五顆安眠,讓孩子美美了一天一夜,讓她就跟石懷玉徹底鬧翻了。
那是一個星期天,團上倒也沒排戲。他們起時,已是快中午時分了。那天天氣特別好,太金金的。要是放在市區,不開空調,都是沒在房裡待的。可在這裡,山風得涼颼颼的,服極了。尤其是在院子的葡萄架下,簡直給人一種天福地的神仙感覺。劉憶鬧騰了半晚上,後半夜才下。她是覺得好些天沒有正經練功,上哪兒都僵著勁,就起來在院子里活起來。一陣腳踢得累了,她一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還是「卧魚」的姿。石懷玉突然從卧室的窗戶里,光著子探出頭來一看,竟然得從窗戶里,張飛一般跳將出來。他大喝一聲,說創作靈感來了,要畫畫。他還老鷹抓般地一把將她抱起來,放到鞦韆架上,一邊推著她鞦韆,一邊說:「乖,能不能跟你商量個事?」說著就愣親起她的脖、耳朵、眼睛、鼻樑來。
「討厭,乎乎的。什麼事?」
「能不能讓我創作一幅作品。」
「給你當模特兒?」
「是的,乖。」
「那我有個條件,我可以給你做模特兒,但你能不能讓我只周六過來,平常就在家裡?我要上班,要排戲。」
「你就跟我講條件。先答應了我好不好?」
「那你必須先答應我。」
「好好,答應你。來來來,讓我給乖乖收拾打扮起來。」石懷玉說著,就開始剝她的衣服。
「你嗎呢?」
「來來來,先卧在這兒,讓我慢慢給你擺姿勢。」說著,他又把她抱到了石凳上。他一邊親著她的高鼻樑,一邊又起她的練功短來。
她一把將短拉住:「你瘋了,這是院子。」
「院子沒人來,大門也關著。這個世界就你我二人。」
「胡說,還有孩子呢。」
「孩子著呢。」
「也該醒了。我還要給他做早點呢。」
「不急不急,我這陣兒創作望正強烈,咱們趕快起來。」說著,他還要。
憶秦娥就一骨碌從石凳上起來說:「你要畫什麼?」
「光。綠葉。藤蘿。葡萄。荼架。多少鮮活的生命包裹著你呀!我在秦嶺很多年,都沒有感受到如此強烈的審美愉悅與沖了。乖,就讓我好好創作一幅作品吧。」
「那你畫吧。」
石懷玉又起她的衣來。
「你要什麼?」
「畫。這麼美好的一切,只有你的,才是可以與它們媲美的。也只有你的,才能拎起這個畫面的生命重心。」
「你是瘋了吧,石懷玉。」
「誰瘋了?作為畫家,如果我不能把今天這種對生命的獨特感知,真切記錄下來,那就是我的失職。是對人類美術史的不負責任。」
「去去去,你想畫找人去。我是絕對不可能讓你畫的。」
石懷玉突然嗵地跪在她面前說:「娥,就讓我畫一次吧!今天的光、植物、生命,包括我的創作沖,一切的一切,也許不會再重複出現了。這種稍縱即逝的靈感,如果丟失,會讓我後悔一輩子的!相信你也會後悔的!」
憶秦娥看他說到這裡,就又補了一句:「別說得太玄乎,我可不是啥子青少女了,有什麼好畫的。」
「你跟別的女人不一樣。也許是一直在練功,你的材、皮膚還跟二十幾歲的姑娘一樣,充滿了活力與彈。」
「別瞎說了,還有孩子呢。他醒了咋辦?」
「他醒了我們就停下來,好不?」
憶秦娥是在半推半就中,被石懷玉剝得跟蔥白一樣,平放在了長條石凳上。他把姿勢擺來擺去,擺了半天。最後,憶秦娥還是要求給上蓋點什麼。石懷玉就拽了幾枝葡萄葉子和葡萄下來,把她的敏感部位,做了些影影綽綽的掩飾。幾年後,在石懷玉的畫展上,這幅作品,幾乎轟了西京。當然,不僅是因為石懷玉畫得好了。詳後邊會說。
單說那天,憶秦娥配合石懷玉,從中午畫到下午,都不見兒子劉憶喊,她就覺得有點奇怪。在畫畫當中,她還去看過兩次,劉憶一直都是得呼哧大鼾的。她還說孩子果然玩得累了,今天可是好了。可五六個小時過去後,她去看,劉憶還得人事不省。她就有些懷疑。她突然發現石懷玉放的地方,有一個瓶子上的說明是新撕了的。結果在垃圾桶里,她發現了這張小紙片。上面有安眠的說明字樣。氣得她一衝出去,就把石懷玉的畫子給踢翻了。石懷玉知是怎麼回事,就只傻笑,不反抗。憶秦娥揪住他的耳朵問:「你什麼了,說。」
「沒……沒啥。」
「石懷玉,你好歹毒的心。說,給孩子吃什麼了?」
「安……安眠。我是被這個傢伙……得整夜不著,才買的。是給我買的。」
「說,給他吃了多少粒。」
「五……五粒。」
「正常吃幾粒?」
「一到……四粒。」
憶秦娥氣得渾發抖地:「石懷玉,你這是投毒!是罪!是殺人!你要把我孩子出個三長兩短來,我就跟你拚命了。」說著,她飛起一腳,踢在石懷玉的下巴上。接著,又是《打焦贊》一般地拳腳相加起來。在石懷玉被打得滿地找牙的時候,她抱起孩子憤然離開了。
在離開那院孤零零獨自存在的民居時,她甚至有種逃出鳥籠的感覺。
這個石懷玉,想來也真是個怪物。就在幾天前,也是在葡萄架下,他突然拿出一本繡像《金瓶梅》來。他指著那幅潘金蓮和西門慶在葡萄架下的圖,就要綁她的腳,加以作實踐。那天她就踢了他一個「二踢腳」,還旋了一個「掃堂」,喊他是大氓。今天想著他是要創作,就很是不願地遂了他的心思。也是想補救這些天來劉憶的鬧攪。誰知他竟然還給劉憶做了手腳,這就是怎麼都不能原諒的事了。他是把底線突破了。在一剎那間,她甚至連殺他的心思都有。敢這樣做,時間長了,難他就不敢謀害劉憶嗎?都走出院子很遠了,她內心還在打著寒戰。
憶秦娥回家後,她娘就看出他們兩口子可能是吵架了。娘還說了她幾句:「這可是你願的。放著好好的城裡不住,要住到南山去,連老娘都不要了。看來把男人也沒維下。」憶秦娥啥也沒說,就拿起宋雨的作業本翻了翻。宋雨低著頭,用啃著手背,不敢說話。她看見,幾個作業本上幾乎都是大紅叉。有幾個紅叉,明顯是老師氣得有些失控,竟然把好幾頁紙都劃成爛片片了。她說了宋雨幾句,宋雨一隻腳丫子踩著另一隻腳丫子,只使勁在那兒搓著,就是不回話。她本來是想發脾氣的。可又覺得,孩子怎麼就那麼像兒時的自己,既可憐,又憋屈。看著那樣子,她直想落淚。她也就啥都沒再說,只讓她把鞋穿上,小心著涼。倒是劉憶眼尖,把宋雨的拖鞋,一隻頂在頭上,一隻含在里,是到地上給「唯唯(妹妹)」把鞋穿上了。
她娘把她到一旁說:「這娃心事不在念書上。」
「那在什麼上?」憶秦娥問。
「唱戲。你只要一走,她就把自己關在房裡,又是拿大頂,又是下、踢的。一念書、做作業,她就鬧著要回去找她。」
憶秦娥半天沒有說話。
她娘說:「不行就讓學唱戲算了,不定還能又學出個小皇后來呢。」
「不行。必須讓她好好念書。」憶秦娥給她娘回答得很脆。
晚上,她一邊著宋雨,一邊著劉憶。她還給宋雨講了很多理,要她好好學習。說唱戲太累太苦。除了累,心會更累。可覺得孩子又聽不懂,她就直說,要她以後不許再偷著練功、學戲了。說把書念好了,她會把她接來看她的。要不然,她也會不高興的。宋雨也不說啥,就鑽到被窩裡泣。劉憶是一直獨霸著兩個奶的。見「唯唯(妹妹)」哭了,就很是大方地讓給了「唯唯」一個。憶秦娥將兩個孩子著,覺得好像這才是她最踏實的生活。
憶秦娥正常上班後,石懷玉來找過很多次。她開始不想理,排出訪節目也的確忙。可石懷玉找得不依不饒的。有一天,薛團長就找她去做了一次工作,說:
「秦娥,無論你跟石懷玉現在是什麼況,都得慎重考慮這事了。你畢竟離過一次婚。社會上對你的關注度又高。要是理不好,對你的傷害是會很大的。我的意思是:能和好,還是盡量要和好。只要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還是不再折騰為妙。你跟別人不一樣,你折騰不起呀,秦娥!」
她也覺得薛團說得有理。去香港、澳門、台灣演出一回來,她就又半推半就著,去了終南山腳下的民居。
誰知她這次去,只住了十幾天,劉憶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