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懷玉出生在甘肅嘉峪關。父都是小學老師。父親是帶育課的,還能打拳。曾經一拳頭,把農家一個跑學校場的豬給打死了。手勁厲害得了得。石懷玉從小就吃夠了這兩隻鐵拳的苦頭。他們是一心想把石懷玉培養成大學生的。並且希望是學理科,覺得學文科沒啥出息。結果他天生就「不成材」,「理不順,文不通」的,在學校幾年,就當了娃娃頭,打群架了。並且在小學三年級時,他就煽幾個孩子扒火車,偷偷去了幾百公里外的敦煌,得公安局都出了,才把人找回來。父親的鐵拳鎮壓得越凶,他就反抗得越厲害。父拿他也沒辦,就問他到底想啥。他說他想畫畫。也是到敦煌,看了壁畫,有些沖。親就說服父親,讓他考美術學校。說他既然,興許還能學出點名堂來。家裡花了一大堆錢,讓他上了兩年多美術補習班,還拜了當地的名師,把一點家底都掏空了。考完試,父親讓他估分,他給自己估了個二百五左右。看那表,還有點低調保守的成分在裡面。父也就暗自竊喜,想著如果是這個分,上美院就不成問題了。誰知結果出來,總分一百三,數學還是零蛋。連他自己都蒙了:那麼多填空題,難一都沒蒙住?真他娘的是活見鬼了。他腦子裡,忽地就想起了那條被父親一拳砸死的豬。他知自己這次,是絕對逃不那條豬的命運了。就嚇得連夜翻牆出逃了。他是在烏魯木齊遇見薛桂生的。那時薛桂生還是劇團的一個小生。唱戲之餘,也畫畫。他就跟著劇團了一段時間。給人畫像,也給劇團幫忙搬布景,裝台、拆台。吃喝倒是不愁,但時間久了,也是覺得無趣,就獨自一人到西京闖天下來了。
西京在他心中是一個很大的城市。好多甘肅、新疆人,都到西京發展來了。尤其是學畫畫,西京絕對是一個重鎮。誰知他來以後,怎麼都融不去。就先後在幾家裱字裱畫店,還有私人畫院,給人家當下手打雜。倒是偷著學了不少東西。中途他還在西京美院謀了個臨時差事,給人家整理了大半年字畫倉庫,又見識了不少歷代藝術真跡。再在文寶齋給外人寫字畫畫。也就是混個肚兒圓而已。他覺得自己是不能再這樣混下去了。出門這些年,他一直給父寫信檢討說,自己不混個樣子出來,絕不回去見他們。結果是越混越沒眉眼。他也就真無回去見江東父老了。西京大了去了,能寫字畫畫的人,得用火車皮拉。有一天,他去省戲曲劇院看戲,一個《大樹西遷》的秦戲裡,一句台詞差點沒把他笑翻了。那裡面有一個大學教授說:「在西京這地方,你千萬別說自己是書畫家。城牆下的廁所里,一早蹲了十個人,九個都是書畫家。還有一個拿得老成,死不吭聲的,你猜啥的?是著名書畫家。」這雖是一句調侃話,但對他的震很大,說明了在這個城市吃書畫飯的艱難。他覺得自己是該找個地方,沉下來,紮實做點事了。西京太浮華,找口飯吃容易;鑽到熱鬧,混個臉熟也不難;拜拜門子,個什麼頭銜,也不是沒有可能;一些人,不是自己就給自己封了什麼「全球書畫協會主席」「當代藝術大師」的名頭嗎?可真要成事,不能遠離這種鬧躁,不能靜下心、沉下子,也就終是只能做西京的「閑人」了。西京像他這樣可以稱作文化閑人的人,是太多太多了。每個人都有一大把頭銜。但實際上,大多都沒有任何東西,是可以讓人為之眼前一亮的。更別說告平生,踏實以眠了。他覺得自己必須清醒,也必須改變。
他買了中美術史上一些重要畫作的印刷品,以及書史上那些扛鼎之作的出版物,還有二三百本文史哲類的經典著作,就去秦嶺深山中一個古廟裡住了下來。這個古廟的大和尚,曾經在文寶齋與他有過一面之緣。在這裡,他靜靜地讀書、寫字、畫畫,一沉寂就是三年。再然後,又離開古廟,朝秦嶺更深走去。他覺得,自己是應該有自己的突破口了。他在努力規避著城市的虛浮、甜膩、做作、誇張,甚至所謂的創新。他想在人物、花鳥、山上找到自己的心靈表達方式。開始,他是在農戶家安歇。後來到了海拔一千七八百米的地方,沒有人煙了,他就在一個「天井海」的地方,搭棚子居住下來。每天讀著梭羅的《瓦爾登湖》;畫著自己心中的秦嶺風物;種著苞谷、大豆、馬鈴薯;對著山風起漫天飄舞的蒲公英。直到覺得是可以出山展示一番的時候,才像人一樣回到了西京。誰知西京的任何書畫市場,都是講究要有名頭的。石懷玉既不是書協會員,也不是美協會員,更別說這方面的官銜了。關鍵是他還沒個美術書方面的學歷文憑,就是個「逛子」「蹦子」「八路」。畫倒是有些人很看好,可也是曲高和寡。連要辦畫展,也是沒有正經地方願意承接的。讓他覺得不虛此行,並幸福得快要死去的事,就是遇見了憶秦娥。在看完《狐仙劫》的演出時,他興奮得心臟都快要蹦出來了。好在他跟薛桂生是認得的。借了薛大官人的金面,才讓他得以認識秦小皇后。並且他很快就把這個大藝術家,是他打心眼裡佩服得五投地的藝術家,給徹底征服了。
在他看來,憶秦娥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她的美是由表及裡的。開始他幾乎不敢想像,自己是能跟憶秦娥走到一起的。可幾番接觸後,就覺得,這一生如果得不到憶秦娥,他就可以回到山裡,拔一青藤,弔死在太白山頂的老樹上了。他甚至覺得,連自己十幾年隱居深山的全部創作,在憶秦娥的藝術創造面前,也都顯得沒有了太大價值。憶秦娥是把秦嶺山脈的所有蒼涼、渾厚、樸拙、大氣、壯美、毓秀,都集於一了。在他連續看過憶秦娥十幾本秦大戲後,他甚至一下打消了書畫展的念頭。他覺得自己創作的「大秦嶺生命」系列,還沒有到那個火候。還遠遠沒有攫住秦嶺的。他還得再沉潛下來,找到像憶秦娥那樣大氣磅礴、揮灑自如、彩絕,甚至爐火純青的表達方式。他在著憶秦娥,更在解剖著憶秦娥。甚至藉助憶秦娥,在解剖著他心中的大秦嶺。當然,他更在十足、雄心地佔有著這個,像秦嶺一樣混沌且神秘莫測的女人。他甚至想把憶秦娥騙深山老林,從此與她終老不出。可憶秦娥除了唱戲是尊神以外,其餘一切,都是俗世社會中的大俗人一個。她心裡全裝的是傻兒子。還有她娘、她姐、她弟、她舅。甚至還有因同是燒火丫頭,而產生深切憐憫的收養女宋雨。依他想,這樣大的藝術家,一定是感豐富、生活漫的主兒。誰知她封建保守得還不如山裡的村姑。她大概也不知她的有多美妙。連做,也是要黑燈瞎火的。有時他故意把燈一拉亮,她立馬會抓過任意一件上用品,把那些最神秘的地方,死死捂住,不讓欣賞,不準偷看。她是把生命里所有美好、曼妙、自由、漫的東西,都費殆盡了。
他也感到,憶秦娥對他是越來越不滿意了。要不是還有一張結婚證維繫著,只怕早都韁而去了。這次孩子的死,要說他的確是有責任的。憶秦娥幾天前就鬧著要回城裡,他咋都捨不得,是用各種辦把她多鎖了幾天。沒想到,就鎖出了這麼大的事。要早知如此,哪怕自了,他也是不會自己給自己尋死的。
他想回山裡去了。
他突然感到了在這個城市的孤獨。
可這時走,是不是太不負責任了?憶秦娥正痛不生,自己怎能一走了之呢?
他在古城牆上整整徘徊了一夜後,第二天,又把薛桂生找到,問他,自己該怎麼辦?
薛桂生說:「還是迴避一下的好。不要再刺憶秦娥了。等她緩過勁來,再彌合夫感不遲。」
他又找憶秦娥她娘也談了談。她娘也說:「你還是先躲一躲的好。娥兒老覺得,是你把劉憶殺了。你再出現,不好她是會瘋掉的。」
那天,他還遇見了弟易存。易存二話沒說,就給了他幾拳,打得他滿臉是血。但他沒有躲避。小舅子打他的左臉,他是真的把右臉也遞給他了。最後,是丈娘看不過眼,罵了小舅子幾句,易存才沒再打的。
他從秦娥家的樓梯拐角下來後,回到那院民居,只拿了一幅畫,就離開了。
那幅畫,是他畫的憶秦娥的那張。他覺得這是他一生中,畫的唯一一幅可以告生命的作品。
石懷玉又秦嶺深,當他的「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