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秦娥被兒子的死,完全擊垮了。她千悔萬恨,悔自己不該上石懷玉的賊船,跟了這麼個妖魔鬼怪,遲早把自己像人一樣圈著。說他是限制她的人自由,可那分明又是一種。得好像一會兒不親她一下,抱她一下,甚至像小孩子馱馬架一樣,把她馱起來亂跑一陣,就會死掉一樣。劉憶對她的思念、期盼,她是能想見到的。可石懷玉這個棍,偏用鐵鏈子,鎖了所有能出去的門窗。他雖然沒有親自刀,沒有親手把人推下樓去,但要是早放她回家,又哪裡會有這等慘禍發生呢?石懷玉不是殺人兇手,又是什麼呢?何況他早有歹心,「投毒」在先的。她是越來越恨著這個男人了。他要膽敢再來,她還真就能跟他拚命了。這個人,這個惡魔,這個臭不要臉的貨,憶秦娥跟他已是「怨氣騰騰三千丈」了。
劉憶的死亡案,全盤都是喬所長帶人理的。經過詳細勘察、論證、分析,結論明確:孩子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
在火化劉憶的時候,喬所長還來徵求過她的意見,問要不要讓劉憶的親生父親知一下。不管咋說,這是人家的兒子。何況人家一直拿著養費的。
前些年,劉紅兵的確一直是期把養費打到卡上了。可這一年多天氣,賬上打的錢,是有一下的沒一下。有時甚至一月才打幾十塊錢來。她似乎感到,劉紅兵是把子過爛包了。要不然,這不像他的做事風格。好在自己私下搭班子出去演出,也還能掙外快。一家人過子倒是不愁。她也就懶得問,懶得要了。反正各憑良心吧。誰知喬所長和薛團長都是這個意思,說火化前,應該通知一聲劉紅兵。她就同意他們看著辦了。
去通知劉紅兵的是喬所長和團上保衛科的人。喬所長覺得還應該去一個家屬,就把易存也帶了去。他們是七彎八拐,才在北山辦事旁邊的一個小巷子里,找到了劉紅兵。劉紅兵已躺在上,一條被截肢了。
喬所長跟他是熟悉的,問咋回事。他說開車去青海湖玩呢,喝了些酒,把車翻到溝里了。第二天早上才被人救起,就只能截了。連脊椎也是鈦合金接起來的,下已經很困難了。他說得很淡定,就像是說別人的事一樣。
前弟易存,他是熟悉的。並且那時易存是很喜歡他這個姐夫的。他就問:
「你姐好吧?」
易存點了點頭。
「我對不起你姐。我算是把你姐給害苦了。啥都說不成了……」他搖了搖頭,接著說,「給娃的養費,現在也不能時打。請給你姐說說,原諒我這個殘廢。但凡手頭寬裕,我還是會給兒子打錢的。」說著,劉紅兵眼角還溢出了亮閃閃的淚光。
當時喬所長想,到底給他說還是不說劉憶的事呢?想了想,還是給他說了。劉紅兵就把被子拉起來,蓋住了頭。他像是盡量在忍著,但還是聽見鼻子一溜一溜地在被窩裡哭。
喬所長聽辦事的人說,劉紅兵現在很可憐。辦事不景氣,朝不保夕。他父也不太認他,嫌給家裡丟了人。他自己也不想回到父邊去。跟憶秦娥離婚後,劉紅兵又先後找了兩個女人,都是瞎混,連證都沒辦。一個嫌他窮,打了一陣架,不見了。還有一個在他出車禍後,見鋸了,也嚇跑了。劉紅兵現在屙都成問題,是辦事雇了一個人看著。但他省吃儉用的,還是老要給兒子打錢,有時都是借的。現在把辦事人的錢都借遍了,也沒人再借給他了。要借,也就是可憐他,給個十塊八塊的,都是不指望他還的。
劉紅兵是不能起來,到殯儀館送他的傻兒子了。可他還是持著,向給他收拾吃喝、屙的僱工,借了一百塊錢。說讓無論如何替他幫孩子燒點紙錢。他說,這是他造的孽,讓火化時說一聲:他的爸爸對不起他。然後,他就又把臉蒙住了。
他們把這事回來說給憶秦娥後,憶秦娥哇的一聲,哭得又一次快昏死過去了。只聽她還罵了劉紅兵一句:「咋不摔死,你咋不摔死算了呀!」
這事自然是把她舅胡三元也驚回來了。
她舅回來幾天,她才知,她把舅介紹到郊縣一個劇團去敲鼓,最近是又惹了一場事。到現在,人家還前後追著他要錢呢。他說他回西京奔喪,人家還跟了來。她舅沒敢給她說。只勸她,要她別太難過,說哭多了,不僅傷子,也傷嗓子。還說傻兒子走了,也許還是她的福分呢。憶秦娥就嫌她舅不該說這話。她娘也罵她舅,說一輩子不成器,讓他不會放了滾遠些。後幾天,是她娘一個勁在客廳里嘮叨她舅,她才知,她舅是又惹禍了。
還是為敲鼓。
她舅嫌那個團沒人把事當事。上邊天天喊,要把劇團轉成企業,大家也就沒心思了,在那裡混天天。戲排得糙得比業餘的還業餘。就這還敢拿出去演,拿出去哄人錢。她舅覺得演這樣的戲,是太丟唱戲人臉面了。別人的事他管不了,可武場面的事,他是鼓頭,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都閉不住。開始他也是克制著,盡量哄著大家。有時還給打下手的買一碗面吃,算是款待。可這一招無長期使用。發給他的臨時工錢,一月就兩千塊,剛夠顧住自己的。實在看不過眼了,他就忘了外甥女的叮,忍不住要發脾氣。這年月,誰誰呢?又不吃你的喝你的,何況你還是臨時工。人家就是轉了企也還是正式的。你胡三元算老幾?開頭還有人把他胡老師,畢竟年齡大些,何況還是憶秦娥的舅。後來發現,他就是一個「刺兒頭」:管閑事,挑病,提意見,批。大家就都想治治他的「瞎瞎病」了。先是不喊胡老師,喊老胡、喊三元了。後來連老胡、三元都不喊了,端直喊「黑臉」,喊「煳鍋底」,喊「黑臉熊」。再後來,脆成「狗的黑臉」「驢的黑臉熊」了。他心裡很不是滋。但他還是記著秦娥的話:要忍,再不敢爆那臭脾氣了。找一碗飯吃不容易。可有一天,他到底沒忍住,還是用鼓槌把打下手的門牙敲掉了。他真不是故意要敲的。那個打下手的,連著把幾個銅器點子都沒「喂」上,把主演晾在了台上。他是一邊看著演員的作,一邊用小鼓槌示意下手呢。沒想到,那陣兒,那個打下手的正在看手機簡訊,把子朝前一探,也是為了躲避一束光亮。結果他的鼓槌,就剛好點在了他齜出的門牙上。那人當下就是一血,把牙噗地朝出一吐,也不管台上還正在演出,就端直把那面直徑足有兩尺的大鑼取下來,「咣當」一下悶在了他頭上。文武場面一齊亂了起來。要不是大幕關得快,場子的好多觀眾,都能看見側台的「武鬥」。這事還得虧了憶秦娥認識的那個團長幫忙。要不然,都可能把他局子里了。最後調停來調停去,答應給人家賠三萬塊錢了事。她舅上這些年,也就攢了一萬多塊錢,剩下一萬多,人家就前後追著要。他也不敢給憶秦娥說,倒是偷偷向大外甥女來弟借過。可來弟說他們買房欠了一堆錢,生意也不敞亮,只給湊了三千,他也不好再要了。他知,他姐胡秀英那個大炮筒子,也要不成。要了就是一頓臭罵,錢還未必能給你湊上。外甥易存連自己的都顧不住,也就別打他的主意了。他本想著,不行了回寧州向胡彩香借去。胡彩香就是再罵,也會幫他解難的。可那個「賬主子」等不及了,端直跑到秦娥家裡來坐著不走。她姐就開始罵大街一樣,把他罵了個狗血頭。最後是在裡間房的秦娥聽見了,才把他去問究竟。他也不好再隱瞞,就實話實說了。秦娥只哀嘆了一句:「舅舅,你我咋說你嘛!」然後,她就拿出一萬多塊錢,把缺了門牙的「賬主子」打發走了。
她舅可憐得一直把頭低得下下的,不敢看她。她看見,她舅的頭髮雖然修得短,但已經快白完了。他臉上的黑皮也在慢慢耷拉下來。她覺得,舅是快老了。一的好敲鼓手藝,哪兒都認他的卯,但哪兒也都因這手藝又惹禍不盡。生活真是過得太一塌糊塗了。她都不知該咋幫這個舅了。是她舅先說:
「秦娥,舅對不起你,看給你添了多少煩。舅再也不煩你了。舅今天就走了。你也別太傷心,人死不能復生,你也算對得起劉憶了。你還得顧活人哩,家裡還有好幾張等著你呢。還得好好唱戲,咱就是這唱戲的命。好在你是把戲唱成了。好多人唱一輩子,還啥名堂都沒有呢。你可要珍惜呀!」
說著,舅眼裡的淚都在打轉圈了。
舅可從來都是漢,她是很少看見舅要落淚的樣子。她就問:「你要到哪裡去?」
「我想到寶、天那邊闖去。聽說那邊業餘戲班子多,要是能混口飯吃,也就行了。」舅說。
「你都是六十歲的人了,還跑那麼遠去啥?」
「讓舅去吧,只要有鼓敲,舅就算活安生了。」
舅說完,憶秦娥也沒留住,就起要走。她是給舅里了五千塊錢,還叮著:「舅,你可是再別惹事了。」
「再不惹了。再惹,舅就自己把手剁了。」
她娘還來罵了一句:「光剁手?你要再惹事,就死到外邊算了。」罵完,娘也給她親弟弟懷裡了一千塊,才淚汪汪地把人送走。
沒了劉憶後,憶秦娥在上躺了將近一個月天氣。一想起來,心裡還。也許這個孩子,比一個健康兒子,都更讓她不舍。她是為這個孩子付出得太多太多了。這孩子對她,也是超越了一般子感的一種依賴、依存關係。家裡沒了這個人,她覺得空落落的,是連心都被剜走了的感覺。就在她勉強好些的時候,她又記掛起一個人來,那就是劉紅兵。她沒想到劉紅兵會混成那樣,竟然把一條都鋸了。讓她感念的是,就在那種況下,他還惦記著自己的兒子。還在儘力給劉憶的卡上打著錢。她是實實在在被打了。
也只有在上靜靜躺這一個月,她才把自己的人生好好捋了捋。咋想,覺得劉紅兵這個人,對她還是不賴的。尤其是有一幕,讓她一想起來就要熱淚奪眶而出。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有人為了臭她,故意把封子導演多年下不了樓的病老,突然下樓來,到功場對著她破口大罵。那天,那老幾乎是把人間最骯髒的污,全都潑給她了。當時她真的是要崩潰了。可就在最無助的那一刻,相信同樣也受到了傷害的劉紅兵,不僅沒有猜忌、妒恨、醋興大發、落井下石,而且還而出,當眾一把攔抱起她,對著單仰平團長,也對著所有人大喊:
「我的老憶秦娥,比他誰都凈、正派……請不要再在我老上打主意了。不要給她潑髒了!她就是一個給單位賣命的戲蟲、戲痴。別再傷害她了!我敢說,她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女人都凈。我首先不配擁有這樣好的女人……」
每每想到那一幕,她都會淚奔起來。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她覺得無論如何都得去看看劉紅兵,這是她的前夫。人畢竟是落難了。
在她能下的第一天,她就讓弟弟把她領著,去了一趟劉紅兵住的地方。
在他們還沒走近那間昏暗的小房時,她就聽見裡面劉紅兵在號。像是有人在打他。她弟跟她就加快了腳步。
她弟一下推開了門。果然,是有一個男人,在用鞋底打劉紅兵的。那,已經瘦得不能,而像是兩張蔫皮包著的肘關節了。那人一邊打,還在一邊罵:「你是不是個畜生?你是不是個畜生?剛打整完,又拉一,你死去吧你。」見有人來,那人才扔下鞋,把被子給劉紅兵蓋上了。她弟問:「你為啥打人?」那人說:「溝子沒收管,一天打整四五回,還都是稀屎澇。」她弟說:「人家單位雇你,就是伺候他的。你還能這樣待人家。」「你沒問問單位給了多錢?一月才一千塊,夠吃么還是夠喝?」存說:「那你可以不哪!」「不,不他欠我的錢咋還呢?他說他有一個傻兒子,每月需要錢。我開始伺候他的時候,他月月借。結果到現在也還不了。我咋走呢?」
憶秦娥眼淚嘩地就了下來。她靜靜坐到髒兮兮的邊,拉起了劉紅兵已瘦的手。
劉紅兵的眼淚也渾濁地淌了下來。
他的頭髮都快長有上尺長了。臉也是瘦成一小捧了。他上結著痂,明顯是缺的樣子。她就起倒了些,給劉紅兵餵了幾口。又從包里拿出化妝用的棉簽,把他蘸了蘸。她想跟他說點什麼,可又覺得說什麼都是沒用的。
她問那個僱工:「他欠你多少錢?」
「兩千七。」
憶秦娥就從包里拿出兩千七百塊錢來,給了他。臨出門時,她又問那個僱工:
「你看還願不願意伺候他,要不願意,你就跟人家單位說,讓人家重找人。要願意,就請你善待他。他是一個殘疾人,一個可憐的病人。」
那僱工說:「可憐,才不可憐呢。這傢伙過去就是一花花公子,花錢跟一樣。聽說翻車時,車裡還拉著兩個小姐呢。他老子過去是一個當大官的,知不?我讓他問他老子要,他就是不要。都說他娘老子都不要這個禍害瘟了。你知不知,這傢伙過去有多會玩,把秦小皇后憶秦娥都玩了,你知不?」
她弟易存就想揮拳揍他,被憶秦娥擋住了。
憶秦娥說:「你要願意好好伺候他了,我可以一月給你加一千塊錢。條件只有一個:就是要善待他。錢每月可以打到你卡上。」
那人愣了一會兒,她弟也愣了一下。
「給個話。」她催。
「好吧,我再伺候著試試。」
她弟說:「不是試試。你要再敢欺負他了,我就卸了你的。我可是保安出的。」
那人直點頭說:「一定,一定。」
出了巷子,易存還在埋怨他姐說:「劉紅兵把你還沒臟敗夠嗎,一月還給他貼補一千塊?」
「我現在相信佛經上一句話了:眾生都很可憐。真的,很可憐!」她說。
在劉憶死後不久,薛桂生終於給省秦把一百名演員的招生指標要下來了。
憶秦娥是怎麼都不同意讓宋雨學戲的。可幾乎所有人都在做她的工作,說宋雨不定將來還是個小憶秦娥呢。加之宋雨自己又特別願意學。並且為這事,還跟她鬧了好幾天彆扭。不僅逃學了,而且還要回去找她呢。
歐洲巡演馬上要開始了。一去就是七個家,三個多月。如果不答應宋雨,娘在家裡,對這孩子是一點辦也沒有的。
無奈,在出的前幾天,她終於答應,讓宋雨演訓班學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