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四十二章
憶秦娥知這消息時，還汗津津地平板支在卧室里。她腦子裡依然在憤恨著人石懷玉，竟然把那麼一幅見不得人的東西，公然展覽在了美術館裡。據說開館時，是有上千人看過這幅畫的，並且已在微信圈廣為傳播。雖然畫作名字，也並沒有提名響地寫著憶秦娥。並且她能看出，與當初畫的那幅，也是做了不少修改的：整個子，過去是卧在葡萄架下。而現在，是深深淺淺地半掩半藏在爛漫的山花叢中了。臉部，也改得有點似是而非。可她這張臉，畢竟是有太多的人熟悉。加之他們又曾是那樣一種關係，人們就端直說這是畫的憶秦娥了。
她一邊平板支著，一邊還在回憶那幅讓她不可遏的畫。如果不是畫的她，那的確是一幅很引眼球的作品。能看得出來，作者是對所要畫的主，飽含著無限憐與深的。整個畫展的名稱，《大秦嶺之》。而這幅以她為模特兒的大畫，竟然就《秦》。她還聽人在議論說：「畫名似乎沒起好，一個女人，與秦有什麼關係呢？」但有人立即回應：「人是萬物之靈。憶秦娥是秦靈中的靈。作者肯定是有他用意的。你能明顯看出來，這幅畫，是這組大秦嶺畫卷中，最致、最搶眼的一幅。」
當初畫出來時，最讓她震撼的是：就能那麼像她，真是太神奇了！但那種一絲不掛的，又讓她感到羞恥。雖然在要，是遮擋了枝葉與葡萄的。現在這幅，葡萄和枝葉都不見了，卻蓬著漫天山花，讓本不該的地方，也若隱若現起來。過去人是靜卧在葡萄架下的。而眼前的畫，人是側卧在金的光里。那種生命的健康肌理，從臉部、脖頸、手臂、臀部，甚至著蒲公英的腳丫子上，都有一種能看皮膚深層的透明。它與大自然中的花冠、花、草葉、清泉，形成了完全無分辨的整。憶秦娥畢竟是學過畫的。如果是欣賞另外一幅與自己無關的畫作，她是會不釋手，甚至對畫家要肅然起敬的。可這個幾乎全著的女人，畫的竟是她，就讓她絕對不能饒恕寬容了。無論如何，這幅把她再一次在大庭廣眾場合，剝得一二凈的醜陋之作，是不能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並且要消失得越快越好。終於，她僅用了幾秒鐘時間，就把自始至終圍滿了拍照人群的巨幅畫作，徹底毀於一旦了。所有人都懵懂了。當有人清醒過來，搶下她手中的大瓶墨，甚至憤地抓住她，掀掉偽裝著的球帽、口罩、墨鏡，才發現是憶秦娥時，都驚詫得連同美術館的空氣一，迅速凝固起來。
憶秦娥感到這幅畫作對她的人生羞辱，是空前的，是滅頂的。如果石懷玉在場，她是會跟他拚命的。可她沒有見到石懷玉，也就無從釋放這種切齒痛恨了。她知，自己的這一舉，一定會引來軒然大波，但已顧不了許多。剩下的，就是找狗的石懷玉，與他算總伙食賬了。可讓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還沒等到她與石懷玉刀對決，他就自刎在美術館了。當她在平板支中，看到朋友微信圈發來的這個消息時，噗的一下，子就放氣了。這是真的？這會是真的嗎？消息很快就得到了證實：石懷玉果然是自殺了。並且就自殺在她毀壞的那幅巨型畫作下。被人發現時，已血成河。美術館工作人員送去搶救，其實人早咽氣了。
天哪，天底下還會出現這樣的事，憶秦娥完全被這一幕嚇傻了。
當她在她弟和薛桂生的陪同下，趕到醫院時，石懷玉都在太平間擺著了。
憶秦娥已經嚇傻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弟一直把她攙扶著。
美術館來了不少人，是薛桂生在與他們談著石懷玉自殺的原因和過程。只聽美術館人講，石懷玉這次展出的大秦嶺組畫，引起了很大反響。連許多專業畫家，都震驚著這些作品，給人帶來的無與比的審美衝擊。尤其是他對大秦嶺魄的獨特視角，以及創新技，都是有很高認識價值的。而他自己最滿意的作品，就是這幅《秦》。有業內人士以為，這幅作品，是代表了這個時代美術創作的某種高度的。還有人說，可惜了，石懷玉興許是可以寫美術史的人物。據說在開展儀式上，石懷玉自己反覆介紹說，《秦》是他人生最得意的作品。自第一次在終南山麓畫下初稿後，他又帶深山，行了無數次修改。他覺得這是他個人最偉大的作品。他還表示，此一生，不可能再畫出這樣的傑作了。他在用「偉大」與「傑作」這些辭彙時，幾乎毫無謙虛掩飾的意思和表。也許正是這種滿意與自信，而讓他在面對「偉大傑作」的全然損毀時，竟然號啕大哭起來。直到晚上閉館時，工作人員才發現，石懷玉已經在《秦》下，刎頸自裁了。
在他血淋淋的屍旁，留著一封遺書。美術館人先給薛桂生看了一遍，然後薛桂生又給了憶秦娥。遺書很簡單，到底是寫給誰的，主也不清楚，就半頁紙：
我已活夠了，就是再活下去，也沒有什麼意義了。我該完成的作品也已完成，我會帶著它，到另一個世界去展覽、懸掛的。
展出的作品共三百一十八幅。今天有人已定購十一幅，總金額五十五萬元。請將這些錢幫我分別給相關人：一、給秦嶺雲台觀十五萬。我長期吃住在那裡，長從不嫌棄，為我提供衣食住行。十五萬，恐怕是連十幾年的吃飯錢都不夠的。煩請轉告長，我對不起他，本來我是答應要用我的畫，為他修個像樣的大殿的，可畫價現在如此低廉，也只能等來世了。二、請給雲台觀山腳下的雲台小學十萬元。那是有七個孩子的一所小學。校長不棄，一直讓我給孩子們代美術課。我是答應要幫他們維修一下校舍，並要給一個孩子買一套畫畫用的。還答應要搭建一個在外寫生的遮棚。三、剩餘的錢，請轉給我老了的父。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孝順的兒子，一跑就是幾十年，算個真正的人。不孝兒子，是應該給他們回饋一點養育費的。可惜錢太少，不足以報恩於萬一。
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是我最的子憶秦娥。我的，都在那幅畫中了。秦嶺是我的生命地，自打見了憶秦娥，聽了憶秦娥的秦後，我才似乎突然抓住了秦嶺的。覺得她就是這個巍峨山脈的中之了。我以為畫出這個的光透明狀態，就是畫出了世界最美的東西。可在她眼中，卻是醜陋不堪的。也因此損害了她的名譽，我向我的至深深歉！如果能原諒我，請在我的畫作中，挑出她最喜的，要多少，她可以挑多少。我的生命都是可以給她的，何況字畫。其餘的，全部由美術館收藏。當然，決定權仍在憶秦娥，因為她至今還是我的合子。
我該走了。
似乎也沒有什麼事再可以做了。
也沒有什麼畫再想畫了。
如果可能，如果憶秦娥能原諒我，請在火化我時，不要播放哀樂，就播一段她唱的《鬼怨》，以送我歸秦嶺吧……
再一次向我的深深致歉！是我害死了她的兒子，是我損壞了她的名譽，我當墮入地獄，萬劫不復……
憶秦娥終於號啕大哭起來。她長喊一聲：
「懷玉——！」
她一下撲在石懷玉的遺上，深別起了那顆白布單覆蓋著的乎乎的頭顱。
幾個人連拖帶拽地把她拉出了太平間。
石懷玉的死，的確給憶秦娥的震很大。沒有想到，這麼強、剛烈，甚至冥頑的一個人，在她心中，甚至完全是一個沒有馴化好的人，有時得能像老虎、獅子、豹子、狼一樣只剩下一的，卻有著這樣一顆脆弱的心靈。竟然因一幅畫被損毀，而毅然決然地結束了生命。她無想像，在生命的最後幾小時，他是怎樣撕裂、痛、絕望，以至無忍受、無從排解，而揮劍抹過了脖頸的大脈。那血，竟然能讓數丈外的地方，都飛濺著衝決的痕迹。在自己的人生中，也是有過幾次死念頭的。但終於沒有那種勇氣，還是隱忍苟活了下來。可這個石懷玉，就為一幅《秦》，竟然決絕得山崩地裂、玉石俱焚了。忍受著來自方方面面的諸多譴責與壓力，倒並沒有讓她感到委屈、難過。她就是不能理解：石懷玉為什麼這樣輕而易舉地就自殺了。是因為畫？是因為她？還是因為有其他再無活下去的理由？她有點不能承受這種生命之重。
她娘的觀點是：「肯定是混不下去了，跛子拜年——就地一歪。還把原因賴到你上。那就是一個人、逛山、玩意兒。過子本靠不住的。還給你畫個光像掛到畫館裡，讓千人盯萬人看的。那是能盯能看的東西嗎？哪個男人願意讓別人看自己老的這些東西？我夏天晚上嫌熱，在老家院子里了上，前還搭著一塊巾，都讓你爹把我臭罵一頓，生怕過路人看見了不該看的地方呢。他是你男人，卻把你畫得光肚子的，還掛到大庭廣眾讓人看、讓人照，這還算是你男人嗎？誰家男人不是恨不得別人家的女人光凈、一絲不掛，而要把自家的女人捂得嚴絲合縫、不走光不風的？只有那些不是自己男人的男人，才能出這等下賤的事來。想起來我就來氣。還死都不會死。你過不下去了，割一藤條，弔死到山裡邊不完結了？還要跑到城裡來死。真是死得稀奇了。你憶秦娥就算是八字，遇上禍害瘟了。」她讓娘少嘟囔些，娘還是要嘟囔。並且還要連著她孫子劉憶的死，一塊兒嘟囔。
這事讓她怎麼都排解不了，剛好遇見秦八娃老師和薛桂生來看她，她就問：「石懷玉的死，到底算咋回事？」秦八娃長吁了一口氣說：
「你有責任。」
她沒有說話。損毀了那幅畫，她的確有責任。但那就至於讓他不活了嗎？
秦八娃說：「石懷玉我不了解。但從石懷玉的舉看，這是一個視藝術為生命的人。他只為藝術而活著。碰見你，他也覺得是碰見了一件他一生最珍的藝術品。你毀了那幅畫，在他看來，既是毀畫的問題，更是毀人、毀心的問題。他能把這幅畫《秦》，你就能看到作品在他心中的分量。更能看到你在他心中的分量。以及大秦嶺之——秦人的分量。據說有人開價幾百萬，他說唯有這件作品是不賣的。多少錢都不賣。還說死也不賣的。而你卻毀了這幅作品。他是從毀畫中，看到了你對他的生命態度，他絕望了。他可能覺得那時他已一無所有，百無聊賴，也百無牽掛了。從他的死，可以看出，這個人活得十分單純。跳出正常人的思維看，石懷玉就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幼稚生靈。儘管他長著一人的發，卻稚得像個人間嬰孩。他有點像物界的大雁和天鵝，配偶死了，自己就會死守一旁，鬱郁而亡。你想想，畫死了，那畫中人是你呀！你毀畫的舉，本也給他傳遞了你們感死亡的信息，還有什麼能比這個讓他更絕望呢？他就只能拿起那把鋒利的寶劍了……」
憶秦娥哭得用雙手砸起了頭。
薛桂生說：「也不能全怪你。石懷玉我知，就這麼個古怪格。你不要想得太多，還得自己保重節哀。」
憶秦娥從來不相信什麼「八字」「克夫」這類鬼話，可今天，她似乎有點懷疑自己了。自己的男人，幾乎最後都是要死要活的：封瀟瀟成酒鬼了；劉紅兵成癱子了；石懷玉自殺了。除了封瀟瀟，只用心做，而幾乎很少拿語言外，劉紅兵和石懷玉，都曾說過這樣的話：
你憶秦娥就是上天派下來的妖孽！一個專門謀害男人的活妖怪。讓我們受盡感的折磨，卻又罷不能地要給你當牛做馬。
劉紅兵說：「我你，純粹是腦子了，但還想再些。」
石懷玉說：「我你，是腦子被門縫了，可還想朝死里。」
他們都被她折磨得夠嗆：踢、踹、捶、捏、掐、抓、揪、罵，罰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但他們還是都把她得死去活來。他們自己生命中只要有一斗，哪怕借，也是要給她挑來一石的。
在失去石懷玉後，她甚至突然想到了劉紅兵：這個男人實在是因為自己把自己折騰了。但見還有那麼一星半點的好，他都是願意和盤給她托來的。此時，她特別念記起，在他已無能為力的時候，還借錢給兒子劉憶打生活費的事。
他現在實在是燈油凈了。
她突然覺得，已經失去了石懷玉，再不能讓劉紅兵給自己留下虧欠與遺憾了。在火化了石懷玉後，她又一次去探望了劉紅兵。
劉紅兵是眼淚汪汪地面對著她，不停地拿頭撞牆。那種悔恨，真是無以言表了。這讓她突然想起了在蓮花寺記下的一句經文：
如是一切諸孽障，悉皆消滅盡無餘。
離開時，她鄭重告訴伺候劉紅兵的那個男人說：
「我每月再給你加點錢，請你務必把他伺候好。你得讓他尊嚴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