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看到遠方出現高山的形影,在下午的太陽底閃著金光,便立即明白又回到了高尚之心。
日落時分,他們登上峰頂,在這所謂「不會受傷害」的地方紮營。艾莉亞跟貝里伯爵的侍從艾德一起繞魚梁木樹墩行走,後來又並肩站在其中一個樹墩上注視著西方最後一縷光線褪去。從此高處,她看到北方有團洶湧的風暴,但高尚之心矗立在冰雨上方。然而它並不能凌駕於風之上,陣風猛烈吹拂,好似有人在拉扯她的斗篷,只是轉身望去,根本毫無人影。
鬼魂,她記起來,高尚之心有鬼魂出沒。
土匪們在山頂燒了個大火堆,密爾的索羅斯盤腿坐在旁邊,凝視進火焰深處,彷彿世上旁無他物。
「他幹什麼?」艾莉亞問艾德。
「他有時能從火焰里看到東西,」侍從告訴她,「比如過去、未來,或發生在遙遠地方的事。」
艾莉亞眯起眼睛注視著火堆,看看自己能否看到紅袍僧所見的東西,但那隻能讓眼睛流淚,不一會兒,她就將視線移開了。詹德利也盯著紅袍僧。「你真的可以從火裡面看見未來?」他突然問。
索羅斯將視線從火堆上移開,嘆了口氣。「此時此地不行,但有時候,我能做到,這是光之王賜予我的能力。」
詹德利看起來很懷疑。「我師傅說你是個酒鬼,騙子,是全世界最差勁的僧侶。」
「真不厚道。」索羅斯咯咯笑道,「雖然是事實,但真不厚道。你師傅是誰?我認識你嗎,孩子?」
「我是武器師傅托布·莫特的學徒,他在鋼鐵街做生意,你經常向他買劍呢。」
「就是這樣。他收我兩倍價格,然後罵我將它們點燃。」索羅斯哈哈大笑,「你師傅說得對,我不是什麼正派牧師,作為八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被父親給了紅神廟,並非我自己選擇的道路。我頌讀禱詞,學習法術,但也常帶頭掃蕩廚房,還教人不時發現床上藏有女孩。真淘氣的女孩,我從不知她們是怎麼跑上床的。」
「然而我很有語言天賦,而且盯著聖火看的時候,呃,有時會看見某些東西。儘管如此,仍舊算個累贅,沒有太大價值,因此才被他們送去君臨,負責將光之王的信仰傳播到沉迷於七神的維斯特洛。他們認為伊里斯國王這麼喜歡火,也許有機可趁,只可惜,那幫火術士的伎倆比我高明。」
「但勞勃國王喜歡我。我頭一回參加團體比武就拿著一把火焰劍,教凱馮·蘭尼斯特的馬人立起來,將他掀翻在地,陛下笑得如此厲害,我覺得他肚子都快爆炸了。」紅袍僧侶一邊回憶一邊微笑。「然而不該如此對待鋼材,你師傅又說對了。」
「火焰吞噬一切,」貝里伯爵站在他們後面,聲音中的某種東西讓索羅斯立即沉默。「吞噬一切,等它過去,什麼也不留下。什麼也不留下。」
「貝里。親愛的朋友。」僧侶碰碰閃電大王的前臂。「你說什麼?」
「不過是說過的話。六次,索羅斯?六次太多了。」他突然轉過身去。
當晚的風就像狼嗥,而西方遠處有些真正的狼在教授風如何嗥叫。諾奇、安蓋和月鎮的梅利守夜,艾德、詹德利和其他人都睡得很熱,艾莉亞窺到有個小小的蒼白身影從馬匹後面潛出來,倚著一根疙疙瘩瘩的黑拐杖,稀疏的白髮狂亂地飛舞。那女人不超過三尺高,火光令她眼睛閃著紅芒,就像瓊恩的狼。他就叫白靈嘛。艾莉亞偷偷靠近,跪下來觀察。
矮女人不請自來地坐到火堆旁,索羅斯、檸檬和貝里伯爵也在。她用灼熱的眼睛斜睨他們。「餘燼和檸檬又來造訪了,還有死屍之王陛下。」
「不吉利的名字。我叫你不要用它。」
「是的,你說過,但你身上確實散發出強烈的死亡氣息,大人。」她只剩一顆牙齒。「給酒,否則我就走。這身老骨頭,颳風就關節疼,而此地這麼高,風從來不停。」
「一枚銀鹿報答您的夢,夫人,」貝里伯爵嚴肅而又謙恭地說,「若您有新消息,就再加一枚。」
「這銀鹿既不能吃,也不能騎。我說,一袋酒換我的夢,那穿黃斗篷的傻大個給我一個吻,換我的消息。」矮個女人喋喋不休,「對,濕乎乎的吻,用點舌頭。太久了,太久了……他嘴裡有檸檬的味道,而我嘴裡是骨頭的氣息。我太老了。」
「是啊,」檸檬抱怨,「你太老了,享受不了美酒和親吻。你能從我這裡得到的,最多是被劍背砸打,老太婆。」
「唉,頭髮一把一把掉下,好像有千年之久,沒人親吻過我。變這麼老真辛苦啊。好吧,那我要一首歌,七弦湯姆唱的歌,換消息。」
「湯姆會給您唱歌。」貝里伯爵承諾,說完親自將酒袋遞給她。
矮個女人喝了一大口,酒從下巴滴落。她放下袋子,用滿是皺褶的手背擦擦嘴,「劣酒換壞消息,能比這更合適嗎?國王死了,對你們來說,夠壞的吧?」
艾莉亞的心卡在喉嚨口。
「媽的,哪個國王,老太婆?」檸檬質問。
「水裡那個,海怪國王,大人們。上回我夢到他會死,這次他真的死了,而鐵烏賊們開始自相殘殺。噢,霍斯特·徒利公爵也死了,不過你們知道,對嗎?山羊獨坐在諸王之殿里發高燒,而大狗前來攻打。」老婦人邊擠壓酒袋邊將它舉到唇邊,又喝一大口。
大狗。她指獵狗?他哥哥魔山?艾莉亞無法確定。他們有相同的徽紋,黃底上三條黑狗。她的祈禱名單中一半和格雷果·克里岡爵士有關:波利佛、鄧森、「甜嘴」拉夫、記事本,外加格雷果爵士本人。也許貝里大人會把他們統統弔死。
「我夢到一頭狼在雨中嗥叫,但無人傾聽他的不幸,」矮個女人續道,「我夢到一陣刺耳的喧鬧,鬧得頭都快炸了,其中有鼓點、號角、笛子及尖叫,但最悲哀的是小鈴鐺的聲響。我夢到一位少女參加宴會,她頭髮里有紫色的毒蛇,致命的汁液從它們牙齒上滴落。稍後,我又夢到那位少女在冰雪城堡外殺了一個無敵的巨人。」她突然轉頭,朝黑暗中的艾莉亞微笑,「在我面前藏不住的,孩子。走近些,快點。」
聽她這麼說,艾莉亞覺得彷彿有無數冰冷的手指伸進脖子里。恐懼比利劍更傷人,她提醒自己,於是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靠近火堆,期間踮著腳尖,隨時準備逃走。
矮個女人用暗紅色的眼睛打量她。「我看見你了,」她低聲道,「我看見你了。小狼孩。血孩子。我還以為死亡氣息來自於伯爵大人……」她開始抽泣,瘦小的身體不斷顫抖。「你怎能來到我的山崗上?太殘忍,太殘忍了!我已在盛夏廳嘗盡悲哀,不想再感受你的。滾開吧,黑心臟,滾開!」
她聲音里充滿恐懼,甚至讓艾莉亞退開一步,懷疑這老婦人是不是瘋了。「別嚇這孩子,」索羅斯抗議,「她是無辜的。」
檸檬斗篷摸摸破裂的鼻子,「媽的,別太肯定。」
「她明早就跟我們一起離開,」貝里伯爵向矮個女人保證,「我們帶她去奔流城,把她送回母親身邊。」
「不,」矮個女人說,「錯了。三河地區現由黑魚掌管……要找她母親,得去孿河城,那兒有場婚禮。」她咯咯傻笑,「看進你的火裡面去,粉紅袍子的和尚,你會明白的。但不是此時此地,在這兒你什麼也看不到,因為這地方仍屬於舊神……他們跟我一樣在此徘徊頹敗衰落,但沒消亡。他們不喜歡火焰。橡樹結橡果,橡果生橡樹,而魚梁木樹墩保留著所有記憶——他們記得先民擎火炬來到此處。」她連吞四大口,喝光最後一點酒,然後將酒袋扔開,用拐杖指著貝里伯爵。「現在,我要我的報酬,我要聽聽你答應過的歌。」
於是檸檬叫醒躺在毛皮下的七弦湯姆,歌手一邊打哈欠,一邊被帶到火堆旁,手裡拿著木豎琴。「同一首歌?」他問。
「噢,是的,我的珍妮的歌。還能有別的嗎?」
歌手開始演唱,矮個女人閉上眼睛緩緩地前後搖擺,一邊低吟歌詞,一邊聲聲啜泣。索羅斯緊緊抓住艾莉亞的手,將她拉到旁邊。「讓這老婆子安靜地享受她的歌吧,」他說,「她已別無所有了。」
我對她沒有惡意,艾莉亞心想。「她說孿河城是什麼意思?我母親在奔流城呀,不是嗎?」
「應該是。」紅袍僧揉揉下巴底。「她說有一場婚禮,呃,我們會弄明白。放心,不管她在哪裡,貝里伯爵都能找到。」
不久後,閃電將天空撕裂,雷聲于山間滾動,雨水傾注而下,模糊了視線。矮個女人跟出現時一樣突然地消失,而土匪們收集樹枝,搭起簡陋的遮篷。
雨下整夜,到得早晨,艾德、檸檬和磨坊主瓦特醒來時都說冷,瓦特連早餐都吃不下,而小艾德一會兒發燒,一會兒打顫,皮膚摸起來粘粘的。諾奇告訴貝里伯爵,往北半日騎程有個廢棄的村莊,可以在那休息避雨。於是他們不情不願地上馬出發,行下巨峰。
雨沒減弱。人馬穿過樹林和原野,趟過高漲的小河,湍急的水流直達馬肚子。艾莉亞拉起兜帽,趴低身子,雖然通體濕透,一陣陣地顫抖,卻毫不示弱。很快,梅利和墨吉開始跟瓦提一樣劇烈咳嗽,而可憐的艾德每多走一里地就變得愈加痛苦。「戴上頭盔,雨點敲打鐵皮讓我頭疼,」他抱怨,「但摘下頭盔,頭髮就會浸滿水,粘在臉上,還鑽進嘴巴里。」
「你有匕首,」詹德利建議,「若頭髮這麼討人厭,就把那該死的腦袋剃光。」
他不喜歡艾德。這侍從對艾莉亞似乎還不錯,也許有點害羞,但脾氣很好。她常聽說多恩人都是小個子、黑皮膚,長著黑頭髮和小小的黑眼睛,但艾德有藍藍的大眼睛,顏色如此之深,近乎於紫。他的頭髮也挺漂亮,白金色,猶如灰燼和蜂蜜的結合。
「你當貝里伯爵的侍從多久了?」她問,好讓他分心,別那麼痛苦。
「他跟我姑母訂婚時將我收為侍衛。」他邊咳嗽邊回答,「那時我七歲,十歲時,他將我提升為侍從。我在長槍比武上得過獎。」
「我沒學過長槍,但可以用劍打敗你,」艾莉亞說。「你殺過人嗎?」
這話似乎嚇了他一跳。「我才十二歲耶。」
我八歲時就殺了一個男孩,艾莉亞差點出口,旋即覺得不妥。「嗯,但你打過仗。」
「是的,」他聽起來並不怎麼以此為豪。「在戲子灘,貝里伯爵掉進河裡,是我將他拖到岸上,讓他不被淹死,然後拿著劍守在他身旁。可我根本沒和敵人交手,大人身上戳了一支斷裂的長槍,因此沒人在意。等我們重新集結,格林·傑欽幫忙把大人拉到馬背上。」
艾莉亞想起君臨城的馬童,想起赫倫堡那個被割喉的衛兵,想起湖畔莊園外亞摩利爵士的手下。她不知威斯和奇斯威克算不算,還有因黃鼠狼湯而死的那些……突然間,她感到非常悲哀。「我父親也叫艾德,」她說。
「我知道。我在首相的比武大會上見過他,本想上前跟他說話呢,卻想不出說什麼。」艾德在斗篷下顫抖,淡紫色長斗篷浸滿了水。「您也在比武大會上嗎?我看到您姐姐在那兒,洛拉斯·提利爾爵士送她一朵玫瑰。」
「她告訴我了。」一千年前的往事。「她的朋友珍妮·普爾愛上了你們的貝里伯爵。」
「他跟我姑母訂婚了。」艾德有些不安。「但那是從前。在他……」
……死之前?她心想,艾德的聲音逐漸減弱,變成窘迫的沉默。馬蹄在泥濘中踩踏,發出粘乎乎的聲音。
「小姐?」艾德最後道,「您有個庶出的哥哥……瓊恩·雪諾?」
「他在長城的守夜人軍團服役。」也許我該去長城,而不是奔流城。瓊恩不會在乎我殺了誰,或者我梳不梳頭髮……「瓊恩的模樣跟我很像,儘管他是私生子。他以前常弄亂我的頭髮,叫我『我的小妹』。」艾莉亞最想念瓊恩,單單說出他的名字就讓她傷心。「你怎麼知道瓊恩?」
「他是我的乳奶兄弟。」
「兄弟?」艾莉亞不明白,「但你來自多恩,怎會跟瓊恩是親戚?」
「是乳奶兄弟,無血緣關係的。我小時候,母親大人沒有奶水,不得不讓薇拉餵奶。」
艾莉亞完全糊塗了。「誰是薇拉?」
「瓊恩·雪諾的母親,他沒告訴您嗎?她為我們效力有好多好多年,從我出生以前就開始。」
「瓊恩從不知道他母親是誰,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艾莉亞警惕地看了艾德一眼,「你認識她?真的?」他在開我玩笑?「如果你撒謊,我就揍你的臉。」
「薇拉是我的乳母,」他嚴肅地重複,「我以我家族的榮譽起誓。」
「你的家族?」真笨!他是個侍從,當然有家族。「你到底是誰啊?」
「小姐?」艾德似乎很窘迫。「我是艾德瑞克·戴恩……星墜城領主。」
詹德利在身後發出呻吟。「領主與小姐,」他用厭惡的語氣叫道。艾莉亞順手從樹枝上摘下一顆乾癟的酸果朝他丟去,砸在那顆笨鈍的牛腦袋上。「噢,」他說,「好疼。」他摸摸眼睛上方,「哪門子小姐會朝百姓扔東西啊?」
「壞的那種,」艾莉亞說,突然感到幾分懊悔,連忙轉回頭面對艾德。「抱歉,我不知您的身份,大人。」
「是我的錯,小姐。」他非常禮貌。
瓊恩有個母親。薇拉,她叫薇拉。她得記住,下次見面就可以告訴他。她不知瓊恩是否還會叫自己「我的小妹」。我已經不小了。他得換個稱呼。或許等到了奔流城,就給瓊恩寫封信,把艾德·戴恩說的告訴他。「有個亞瑟·戴恩,」她記起來,「是什麼『拂曉神劍』。」
「我父親是亞瑟爵士的哥哥,還有個妹妹亞夏拉小姐——但我從來不認識她,她在我出生之前,就從白石劍塔頂跳進了大海。」
「她為何這麼做呀?」艾莉亞驚訝萬分地問。
艾德看上去很小心,似乎害怕艾莉亞也朝自己扔東西。「您父親大人沒告訴過您嗎?」他問,「星墜城的亞夏拉·戴恩小姐?」
「沒有。他認識她?」
「勞勃成為國王之前,她在赫倫堡與您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們相遇,那一年是錯誤的春天。」
「哦,」艾莉亞不知該說什麼,「她為什麼要跳進海里呢?」
「因為她的心碎了。」
珊莎會為真愛而嘆息流淚,但艾莉亞覺得那很笨。當然,她不能這麼對艾德講,不能這麼說他的親姑母。「是有人讓她心碎嗎?」
他猶豫不決,「也許我不該……」
「告訴我嘛。」
他不安地看著她,「據我姑母阿莉里亞說,亞夏拉小姐和您父親在赫倫堡相愛——」
「不會的。他愛我母親大人。」
「我肯定他很愛,可是,小姐——」
「他只愛她一個。」
「那他一定是在白菜葉子底下找到的私生子。」詹德利在後面說。
艾莉亞希望再有一粒酸果可以扔到他臉上。「我父親是個重榮譽的人,」她氣惱地強調,「而且我們又沒跟你說話。你幹嗎不回石堂鎮,讓那個女孩子敲響你的笨鍾呢?」
詹德利不予理會。「至少你父親將私生子撫養長大,不像我父親,我連他名字都不清楚。但我敢打賭,他是個臭烘烘的醉鬼,就跟我母親從酒館裡拖回家的其他男人一樣。每次她生我氣時都會說:『若你父親在,就會狠狠揍你。』關於他我只知道這些。」他啐了一口。「嗯!如果他現在過來,也許我會狠狠揍他。我想他該是死了,而你父親也死了,所以他跟誰睡覺又有什麼關係呢?」
對艾莉亞而言,那有關係,儘管她說不出究竟是為什麼。艾德試圖為冒犯她的事道歉,但艾莉亞不想聽,她用膝蓋一頂馬兒,離開兩個男孩。射手安蓋在前方不遠處騎行。她趕上去,「多恩人愛說謊,對不對?」
「他們以此聞名天下。」弓手咧嘴笑道,「當然,他們也這樣指責我們邊疆地人,僅此而已。有什麼問題嗎?艾德是個好小子……」
「他是個笨蛋,騙子!」艾莉亞離開小路,躍過一根腐爛的樹木,踏進河床,濺起水花,對背后土匪們的呼喊置之不理。他們不過想繼續撒謊。她想逃離他們,但對方人太多,而且熟悉地形。如果鐵定被抓,逃走又有什麼用呢?
最後是哈爾溫騎到她邊上。「你想上哪兒去,小姐?你不該獨自跑開,森林裡有狼群,還有更糟糕的東西。」
「我才不怕,」她說。「那個叫艾德的男孩說……」
「對,他也告訴了我。亞夏拉·戴恩小姐。這是個老故事,我在臨冬城就聽過一次,那時跟你差不多大呢。」他牢牢抓住她坐騎的韁繩,圈轉過來。「我懷疑其中毫無真相可言。即使有,又怎樣呢?你父親艾德大人與這位多恩的小姐相遇時,他哥哥布蘭登仍在世,並跟凱特琳女士訂了婚,所以他的榮譽並未遭到玷污。比武大會是最令人熱血沸騰的場合,也許某天晚上,某個帳篷,某次幽會,誰說得准呢?幽會,親吻,也許不止於此,那又有什麼害處呢?春天來了,至少當時他們那麼想,而且彼此都沒有婚約。」
「但她自殺了,」艾莉亞不大確定地說,「艾德說她從一座塔上跳進了海里。」
「她是自殺了,」哈爾溫邊領她回去,邊承認,「我敢打賭,那是因為悲傷,別忘記,她失去了哥哥,傳奇的拂曉神劍。」他搖搖頭。「隨它去吧,小姐,他們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隨它去吧……還有,到達奔流城後,千萬不要把這些事告訴你母親。」
村莊的位置跟諾奇講的完全一致。他們在灰石馬廄內宿營,那兒只有一半屋頂保留下來,卻已比村裡其他建築物都多。這不是村莊,只余焦石與骨骸。「這裡的居民都教蘭尼斯特殺了?」艾莉亞邊問,邊幫安蓋刷馬。
「不。」他指點,「看看石頭上的苔蘚多厚。很久沒人動過了。那兒有棵樹從牆裡長出來,看到了嗎?這地方很久以前就被洗劫焚燒啦。」
「誰幹的?」詹德利問。
「霍斯特·徒利。」諾奇是個駝背的灰發瘦男子,出生在這附近。「這是古柏克伯爵的村子,當初奔流城宣布支持勞勃,古柏克仍忠於國王,因此徒利公爵帶著火與劍殺來。三河之役後,老古柏克的兒子跟勞勃與霍斯特公爵講和,但死者已矣。」
接著是沉默。詹德利古怪地看了艾莉亞一眼,然後轉身梳理自己的馬。外面雨下個不停。「我們生火吧,」索羅斯宣布,「長夜黑暗,處處險惡,而且也潮濕得緊,不是嗎?非常非常潮濕。」
幸運傑克砍下牲畜欄當木柴,同時諾奇和梅利收集起引火用的草稈。索羅斯親自打燃火星,檸檬用大黃斗篷扇動,直至焰苗呼號盤旋。很快,馬廄里變得熱烘烘的。索羅斯盤腿坐在火堆前,凝視進火焰深處,跟在高尚之心的時候一樣。艾莉亞觀察著他,期間他的嘴唇動了動,她覺得自己聽見他低吟,「奔流城」。檸檬邊咳嗽,邊拖著長長的影子來回踱步,而七弦湯姆脫下靴子,揉揉腳掌。「我瘋了才回奔流城去,」歌手抱怨。「老湯姆從沒在徒利家那兒交上好運。那萊莎趕我走山路,結果被月人部搶了馬和錢財不說,更搭上所有衣服。谷地騎士至今還嘲笑我渾身上下一絲不掛,帶著一把豎琴走回血門。他們逼我唱過『命名日的男孩』和『沒勇氣的國王』才打開城門,唯一的安慰是,有三個人給笑死了!從此以後,我再沒去過鷹巢城,而且決不再唱『沒勇氣的國王』,哪怕給我全凱岩城的金子——」
「蘭尼斯特,」索羅斯叫道,「咆哮的紅色與金色。」他身子一晃,站了起來,走向貝里伯爵。檸檬和湯姆立即跟進。艾莉亞聽不清他們說什麼,但歌手不停地瞟她,而檸檬憤怒地一拳打在牆上。這時,貝里伯爵比個手勢,讓她過來。她老大不願意,可哈爾溫的手搭在背心,將她往前推。她走了兩步,躊躇不前,充滿恐懼。「大人。」她等著貝里伯爵發話。
「告訴她。」閃電大王命令索羅斯。
紅袍僧侶在她身邊蹲下。「小姐,」他說,「真主讓我看到奔流城的景象。它仿如火海中的孤島,而那火焰是騰躍的雄獅,有著長長的緋紅爪子,猛烈地咆哮!一片蘭尼斯特的海洋,小姐,奔流城很快將遭到攻打。」
艾莉亞感覺肚子挨了一拳。「不!」
「親愛的,」索羅斯說,「聖火中沒有謊言。我能力有限,時而解讀失誤,但我認為這次沒錯:奔流城將被蘭尼斯特家圍困。」
「羅柏會打敗他們。」艾莉亞一臉固執,「像以前一樣打敗他們。」
「你哥哥或許已經離開,」索羅斯道,「還有你母親,我在聖火中沒看到他們的臉。老太婆口中的婚禮,在孿河城舉行———她有辦法獲得消息,真的,睡覺時魚梁木會在她耳邊低語。如果說你母親去了孿河城……」
艾莉亞轉向湯姆和檸檬。「如果你們不抓我,我已經到了奔流城,我已經到了家!」
貝里伯爵對她的爆發不予理會。「小姐,」他帶著疲憊的謙恭道,「你有沒有親眼見過你舅公?『黑魚』布林登爵士?或者他認識你?」
艾莉亞可憐地搖搖頭。她聽母親談起過黑魚布林登爵士,但若真遇到過他本人,那也在很小的時候,根本不記事。
「黑魚不可能為一個不認識的小女生付一大筆錢,」湯姆說,「徒利家的人個個多疑,迂腐不堪,多半認定我們是騙子。」
「我們可以提出證據,」檸檬斗篷堅持,「她,或者哈爾溫。奔流城離此很近,就把她扔到那兒去吧,收了錢,他媽的,就再也不用管了。」
「如果被獅子圍住怎麼辦?」湯姆反問,「他們巴不得把伯爵大人關進籠子,吊於凱岩城城頭。」
「我不會被抓,」貝里伯爵道。言下之意懸於空中。寧可戰死。他們都聽出來了,連艾莉亞也聽出來了,儘管閃電大王沒說出口。「然而,不能盲目行動,我要知道軍隊部署,狼和獅子兩方面都要知道。沙瑪了解一些情況,凡斯伯爵的學士知道得更多,而橡果廳就在附近。遣斥候打探期間,斯莫伍德夫人可以暫時提供住宿……」
他的話就像鼓點敲打在艾莉亞耳畔,突然之間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她要奔流城,不要橡果廳;她要母親和哥哥羅柏,不要斯莫伍德夫人,或者什麼不認識的舅公。她轉身向門口衝去,哈爾溫試圖抓她胳膊,但她側身閃開,迅如蛇。
馬廄外面,雨仍在下,西方遠處閃著電光。艾莉亞竭盡最大速度飛奔,卻不知要去哪裡,只想一個人獨處,遠離人聲,遠離那些空洞的話語和無法兌現的承諾。我想去奔流城。是我自己的錯,離開赫倫堡時帶上了詹德利和熱派,如果一個人就好了,如果一個人,才不會教土匪們逮住,而現在就可以跟羅柏和母親團聚。他們根本不與我同一族群,如果是的話,絕不會離開我。她踏過一灘泥水,濺起無數水花。有人喊她的名字,也許是哈爾溫,也許是詹德利,但閃電後的雷鳴滾過山岡,淹沒了他們的聲音。閃電大王,她憤怒地想,他死不了才怪!
左方某處傳來馬的嘶叫。原來離開馬廄才不超過五十碼呀?可感覺上連骨頭都濕透了。她躲至一棟倒塌的房屋轉角,希望長滿苔蘚的牆能遮擋雨水,卻差點撞上一名哨兵。一隻鋼甲鐵手緊緊攫住她胳膊。
「你把我弄痛了,」她一邊在他掌握中掙扎,一邊喊,「放手,我正打算回去,我……」
「回去?」桑鐸·克里岡的笑聲如鋼鐵在石頭上摩擦,「見鬼,小狼女,你是我的了。」他一隻手將她提離地面,艾莉亞不停亂踢,桑鐸·克里岡卻渾不理會地拽她朝等在一旁的馬兒走去。冷雨抽打著他們倆,沖走她的喊叫,艾莉亞能想到的只有他曾問過的那個問題:知道狗是怎樣對付狼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