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坐在會議桌首位,屁股下加了一堆墊子,正不斷簽署呈上的文件。
「還剩最後幾張,陛下,」凱馮·蘭尼斯特爵士向他保證,「這是虢奪狀,為懲罰艾德慕·徒利公爵的叛國大罪,剝奪其對奔流城的權利及所有封地稅賦,其叔『黑魚』布林登·徒利爵士的權利亦遭全部剝奪。」托曼一本正經地在兩張紙上分別簽字,他先小心翼翼地把鵝毛筆蘸滿墨水,然後用稚嫩的胖手掌握著書寫。
詹姆坐在長桌末端看著兒子,心知世上無數貴族使盡渾身解數想擠進國王的御前會議。媽的,誰要我的位子,我立刻讓賢。這就叫權力?呆坐著看托曼的筆動個不休,有何滿足可言?他唯一的心情是厭煩。
渾身酸痛。每塊肌肉都在抗議,肋部和肩部無數的淤傷令人不適——這還是亞當·馬爾布蘭爵士手下留情的結果。只消想想昨天的打鬥,詹姆就禁不住畏縮,希望對方千萬別把事情傳揚出去。其實馬爾布蘭小時候,在凱岩城當侍酒時,詹姆就與他認識了,而且相交頗深,因此才找他拿上盾牌和比武用的鈍劍比劃。他想瞧瞧自己的左手到底能不能打。
一切水落石出。答案遠比亞當爵士給的傷痛更讓他難受——而光這傷痛已令他今早差點穿不上衣服。若用真劍,詹姆已死了幾十次。不過換隻手,他便完全落於下風。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每個反應都錯誤,他必須停下來思考,重新計劃每次行動。而當他思考時,馬爾布蘭輕易地打中他。實際上,他左手連劍都握不穩,三度被亞當爵士震飛。
「這張授予狀將上述城堡、封地和稅賦賜予艾蒙·佛雷爵士和他的夫人蘭尼斯特家族的吉娜。」待簽完後,凱馮將另一卷羊皮紙呈給國王,托曼蘸蘸墨水,繼續書寫,「這張文書正式賜予恐怖堡公爵盧斯·波頓的庶子以嫡出身份。這張委任狀任命波頓公爵為北境守護……」托曼蘸墨,簽名,蘸墨,簽名,忙個不停。「……這張授予狀賜予羅佛·斯派瑟爵士卡斯特梅城堡,晉陞為伯爵……」托曼的字跡開始潦草。
我該找伊林·派恩爵士,詹姆突然醒悟,雖然御前執法官與他沒什麼交情,或許會下重手……可此人畢竟是啞巴,就算想炫耀武功,也沒法說出口。而眼下只需亞當爵士多喝幾杯,誇起口來,我的一世英名就得付諸流水。不會用劍的御林鐵衛隊長?真是個殘酷的笑話……最為殘酷的是他竟用不了父親的禮物。
「這是給予加文·維斯特林伯爵夫婦及其女簡妮的王家赦免狀,歡迎他們回歸國王治下,」凱馮爵士道,「這張赦免狀給予石籬城的傑諾斯·布雷肯伯爵,這張赦免狀給予凡斯伯爵,這張赦免狀給予古柏克伯爵,這張赦免狀給予女泉城的莫頓伯爵……」
詹姆忍不住起身,「叔叔,這裡的事,似乎由你處理就好,我把陛下交給你了。」
「好吧,」凱馮爵士也站起來,「詹姆,你該去見見父親,你們之間的爭執——」
「——是他的緣故。送我一件諷刺的禮物也不能彌補。只管把這話告訴他,若你能讓他暫時擺脫提利爾們的糾纏的話。」
叔叔表情哀傷,「這是我們的心意,希望激勵你——」
「——長出一隻新手來?」詹姆轉向托曼。他除了有喬佛里的金色捲髮和碧綠眼眸之外,與哥哥的相貌毫無雷同。國王很胖,粉紅的臉蛋圓鼓鼓的,他還喜歡讀書。害羞的小子,才九歲,是我唯一的親兒子呢。他會長大成人的,七年之後,臨朝親政,期間王國將牢牢掌握在詹姆的父親手裡。「陛下,」他開口,「微臣可以先告退么?」
「你先走吧,爵士舅舅。」托曼望向凱馮爵士,「我能給它們封印了嗎,舅公?」到目前為止,他覺得當國王最有趣的部分就是在熱蠟上印下王家印章。
詹姆大步走出議事廳。門外,馬林·特蘭爵士身穿白鱗甲和雪白披風,筆直地站著擔任警衛。如果這傢伙知道我有多虛弱,或者叫凱特布萊克或布勞恩知道……「好好站崗,等待陛下處理公務,」詹姆吩咐,「然後護送他回梅葛樓。」
特蘭一鞠躬,「遵命,大人。」
這天早上,外院擠滿了人,喧嚷吵鬧。詹姆朝馬廄走去,那兒一大群人正在備馬。「鐵腿!」他喊,「怎麼,這就走了?」
「只等小姐準備妥當,我們就走,」鐵腿沃頓說,「波頓大人等著呢,看,她來了。」
一名馬夫牽著一匹上等灰母馬走出馬廄,馬背上坐了一位瘦小的女孩,眼窩深陷,全身包裹在灰斗篷里,內里的衣服也是灰色,裝飾著白綢緞花邊。她胸前有個狼頭形狀的別針,帶著切割的貓眼石眼睛。這女孩黑褐色的長髮隨風飄散。她很漂亮,他心想,但眼中充滿悲傷與疲憊。
她看見他,便低下頭。「詹姆爵土,」她微弱而緊張地說,「很高興您來送我。」
詹姆仔細看看她,「呃,你認識我?」
她咬緊嘴唇,「您也許不記得了,大人,我那時太小……但有幸參加家父奈德大人為勞勃國王訪問臨冬城而舉辦的歡迎宴會,」她垂下大大的褐色眼睛,喃喃地說,「我是艾莉亞·史塔克。」
詹姆一直沒太注意艾莉亞·史塔克,但印象中,她似乎更年幼些。「小姐,您要出嫁么?」
「我要嫁給波頓公爵的兒子拉姆斯。他從前是個雪諾,但國王陛下慷慨賜予他波頓的姓氏。大家都說他非常勇敢,我很高興做他的妻子。」
既然如此,為何你說話時滿心恐懼呢?「祝您婚姻美滿,小姐,」詹姆轉向鐵腿,「錢,你都收到了吧?」
「對,大伙兒已經分了。謝謝您,爵士先生,」北方人咧嘴而笑,「蘭尼斯特果真有債必還。」
「知道就好。」詹姆邊說邊看了女孩最後一眼。他很懷疑這個「艾莉亞」和真正的艾莉亞有何相似之處,不過沒關係,真正的艾莉亞·史塔克大概早已葬在跳蚤窩裡某個不知名的墓穴了吧,她的雙親和手足統統死光,又有誰能戳穿眼前這位女孩呢?「一路順風。」他祝願鐵腿。納吉升起和平的旗幟,北方人排成鬆散的縱隊,披著鬆散的毛斗篷,魚貫而出。在他們中間,騎灰母馬的瘦小女孩顯得柔弱而孤單。
馬兒堅持避開硬泥地上那灘凝血,馬房小弟在此慘死於魔山劍下。見到這個,詹姆的怒氣又往上沖,他曾嚴令御林鐵衛將圍觀群眾擋開,但柏洛斯這白痴居然自己當起了觀眾。誠然,蠢小子自己有責任,死去的多恩領親王有責任,但毫無疑問罪大惡極的是克里岡。砍到男孩手臂尚可稱意外,而第二下……
冥冥之中,他為此付出了代價。決鬥之後,派席爾國師負責照料魔山,但從學士房間傳來的號叫聲不絕於耳,治療絲毫沒有生效。「肌肉壞死,傷口流膿,」派席爾苦著臉稟報御前會議,「連蛆蟲也不願接近患處。他成天因疼痛而劇烈抽搐,我不得不塞住他的嘴,以防他咬掉舌頭。此外,我在他所能承受的範圍內切掉儘可能多的腐肉,並用沸酒和麵包霉來控制感染,但一切都歸無用。他手臂的血管發黑,我用水蛭去吸,水蛭反而統統死去。大人們,我得知道奧柏倫親王塗在矛上的是何種劇毒方能對症下藥,讓我們拘留這批多恩人,逼他們說出配方。」
泰溫公爵一口回絕。「因為奧柏倫親王的死,我們和陽戟城的關係已鬧得很僵,若還把他的同伴們扣住,就太不明智了。」
「那麼,恐怕我保不住格雷果爵士的性命。」
「你當然得保住他的性命。我把奧柏倫親王的屍體送還他哥哥道朗親王時,附信保證獻上格雷果的人頭。他必須死在御前執法官劍下,而非因毒藥喪命。無論如何,你得治好他。」
派席爾大學士慌亂地眨眼,「大人——」
「治好他!」泰溫公爵惱怒地重複,「我告訴你,瓦里斯大人買通漁夫到龍石島周圍打探,發現島上防禦極為空虛。黑水灣內已無里斯艦隊的蹤影,史坦尼斯大人的部隊也隨之失蹤。」
「是嗎?那太好了,」派席爾叫道,「依我看,就讓史坦尼斯爛在里斯吧,我們從此擺脫了這個野心勃勃的叛徒。」
「廢物,莫非被提利昂剃了鬍子,連腦袋也傻了嗎?我們談論的是史坦尼斯·拜拉席恩!這個人會堅持到底,毫不妥協。如果他消失,只能證明在謀劃什麼,以便繼續戰爭。很可能他想在風息堡登陸,發動風暴之地的領主們起來造反,如果是這樣,倒還好說,他註定失敗;但若他孤注一擲,將命運押在多恩人身上,以至於竟贏得陽戟城加盟,那要結束戰爭就不是一年兩年內可辦得到的了。所以,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冒犯馬泰爾家族,無論如何都不行!我會立刻放多恩的人馬離開,而你,必須給我治好格雷果爵士。」
從此以後,魔山的尖叫夜以繼日,從無斷絕。似乎連掌管生死的陌客也畏懼泰溫公爵的威權。
詹姆步上白劍塔的螺旋梯。從柏洛斯爵士的房間里,傳來陣陣鼾聲;巴隆爵士的房間也屋門緊閉——他守了國王一夜,想必此刻正在熟睡中。除了柏洛斯的鼾聲,塔樓非常寧靜,詹姆很滿意。終於可以休息了。昨晚,經過與亞當爵士的打鬥後,他酸痛得無法入眠。
走進卧室,姐姐正在等他。
她站在窗邊,透過外牆,遠眺大海。海灣吹來無垠的風,捲動她的裙服,貼緊身子,令詹姆看了心跳加速。她全身素白,和牆上的織錦、床上的被蓋同一顏色,寬大的袖子末端螺旋狀地綴了許多細小祖母綠,胸衣上也有,更大的祖母綠則鑲嵌在金色的髮網上,包裹著金色的頭髮。裙服的胸開得很低,露出肩膀和半個乳房。她好美。頃刻間,他只想擁情人入懷。
「瑟曦,」他輕輕關上門,「你怎麼來了?」
「我還能上哪兒去?」她回過頭,眼裡盈滿淚水,「父親明確宣布不准我參加御前會議。詹姆,你和他還沒有對話么?」
詹姆脫下披風,掛到牆壁的鉤子上。「我和泰溫公爵天天對話。」
「你非這麼死腦筋不可?他只想……」
「……強迫我退出御林鐵衛,返回凱岩城。」
「這沒那麼可怕,他也要把我送回凱岩城。其實,他一心想把我趕得遠遠的,好隨意操縱托曼。哼,托曼是我兒子,可不是他兒子!」
「托曼是國王。」
「他還小!可憐的孩子,小小年紀就眼睜睜看著哥哥被謀殺在婚宴上,該有多懼怕,現在倒好,他們還要逼他結婚。對方不僅年紀是他兩倍,還做過兩次寡婦!」
詹姆找椅子坐下,忍住淤傷帶來的疼痛。「也不能全怪父親,提利爾家十分堅持這場婚配。依我看,沒什麼害處,自彌賽蒞去了多恩,托曼一直寂寞得緊,有瑪格麗和她的女伴們作陪,想必會好一些。就讓他們成親吧。」
「他可是你兒子……」
「他是我的種,但從沒叫過我一聲『父親』,喬佛里也沒有。你無數次警告我,別對他們施與額外關心。」
「這是為了保護他們!也是保護你。你想過沒有?如果我弟弟和我的孩子『父親、兒子』地叫起來,別人會怎麼看呢?就連獃子勞勃都會懷疑。」
「別的不說,至少他再也無法懷疑了。」勞勃的死一直讓詹姆耿耿於懷。應該由我堂堂正正地動手,而不是瑟曦背後放冷箭。「我該親手殺了他。」當我的「手」還健在的時候。「讓弒君成為習慣——他不總這樣嘲弄我?——我該殺了他,然後當著全世界的面娶你為妻。我愛你,對此無怨無悔,唯一羞愧的是自己竟不得不做事來隱藏這份愛,我,我做了很多……那臨冬城的孩子——」
「——是我要你把他丟出窗外的嗎?我求你去打獵,如果你聽話,什麼都不會發生。可你呢?你非要跟我在一起,明明等回到都城,一切就會恢復原狀。」
「我等不了那麼久。一路上,我每晚看著勞勃醉醺醺地爬上你的輪宮,每次都擔心他會不會忽然起意要堅持做丈夫的權利,我恨透了!」詹姆忽然想起臨冬城裡另一樁怪事。「在奔流城,凱特琳·史塔克一口咬定我派人去割他兒子的喉嚨,還說有匕首為證。」
「這事,」瑟曦厭惡地說,「提利昂也問起過。」
「確實有這麼一把匕首,凱特琳夫人手上的傷我見過,很深。你有沒……」
「噢,行了,」她關上窗戶,「沒錯,我心裡希望他死,你不也一樣?其實誰想看那副苟延殘喘的樣子呢?勞勃厭惡的程度比我們還要深。『摔斷腿的馬就得殺,瞎了眼的狗就得宰,為何孩子殘廢了,就軟弱得不願施與慈悲?』他大醉一場後,這樣對我說。」
勞勃?詹姆守護了勞勃·拜拉席恩十幾年,深知前國王有時候的杯中言語,第二天醒來就會惱怒地矢口否認。「這話,他是單獨和你說的?」
「當然,你以為他會對奈德·史塔克這樣講?當時就我倆在場,還有孩子們。」瑟曦摘下髮網,放在床柱上,抖散一頭金色捲髮,「嘿嘿,說不定是彌賽菈派人拿匕首作案的喲。」
她是開玩笑,但不經意間卻直擊要害。詹姆明白了。「不是彌賽菈,是喬佛里。」
瑟曦皺起眉頭,「喬佛里討厭羅柏·史塔克,但對那殘廢沒什麼感覺。再說,小喬自己也是個孩子。」
「不錯,他是個只想要你給他的酒鬼老爸拍拍腦袋的孩子。」他還有另一層不安,「因為這把該死的匕首,提利昂差點沒命。假如教他得知是喬佛里……那麼或許……」
「我管他有什麼理由!」瑟曦叫道,「讓他帶著他的好理由下地獄去!你沒見小喬是怎麼死的……他掙扎呀,詹姆,他掙扎著呼吸,好像被惡靈扼住了喉嚨,眼中充滿恐懼……小時候,他要是被嚇著,或受到傷害,總跑來找我,而我會保護他。但那天晚上,我什麼也做不了!提利昂當著我的面謀殺了我的孩子,而我什麼也做不了!」瑟曦跪倒在他的椅子前,捧起詹姆的左手。「小喬死了,彌賽蒞去了多恩,我只剩下托曼。你一定得求求父親,求求他不要把我們母子分開。詹姆,求你了。」
「泰溫大人行事不會徵求我的意見。我可以和他談,但多半沒……」
「他會的,只要你答應退出御林鐵衛。」
「我決不退出御林鐵衛。」
姐姐強忍眼淚,「詹姆,你是我心中永遠的騎士,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不能就這麼拋下我!他要偷走我兒子,趕走我這個母親……只有你能阻止他……父親要我立即再婚!」
詹姆猝不及防,頓時天旋地轉。這句話,比亞當·馬爾布蘭爵士給他的所有打擊加起來傷得更深。「和誰?」
「和誰?有關係嗎?不是這個領主,就是那位大人,反正只要符合父親的目的。我不管,我不要第二個丈夫,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不要別人。」
「那你就站出來,告訴他!」
她抽開雙手。「你又來發瘋了。你這樣下去,我們遲早會分開,難道你忘了小時侯母親是怎麼做的嗎?被你這麼一弄,不僅托曼會失去王位,彌賽蒞也成不了親……詹姆,請你相信我,我一直都想做你的妻子,我們屬於彼此,但永遠不可能結合。我們只能做姐弟。」
「坦格利安家……」
「我們是蘭尼斯特,不是坦格利安!」
「小聲點,」他不滿地說,「大吼大叫,不怕吵醒我的弟兄們?你剛才不是說我們永遠不可能結合嗎?要給別人知道你來見我,怎麼得了?」
「詹姆,」她啜泣起來,「你難道不明白,我愛你的程度跟你愛我一樣深?不管他們要我嫁給誰,我都會永遠念著你,永遠等待你,永遠要你嗎?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改變我們彼此。來,讓我證明給你看。」她掀開他外衣,忙亂地摸索褲帶。
詹姆硬了起來。「不行,」他說,「不能在這裡。」他們從沒在白劍塔內做過,更別說御林鐵衛隊長的房間。「瑟曦,這裡真的不行。」
「你在聖堂都和我做,這裡又有什麼區別。」她拔出他的命根子,將頭湊過去。
詹姆用右手的斷肢輕輕掃開對方。「不,不能在這裡,我說不行。」他被迫站起來。
在她那雙碧綠明亮的眼睛裡,他首先看見了混亂和恐懼,隨後為怒氣所代替。瑟曦整理好衣服,站起身來,拍拍裙子。「你在赫倫堡被切掉的是手還是命根子?」她搖搖頭,捲髮在裸露的白皙肩膀上蕩漾,「我真是太傻了,居然跑來找你。你既沒膽子為喬佛里報仇,又怎會保護托曼?告訴我,如果當時小惡魔殺的不止一個,而是把你的三個孩子全殺了,你會不會有點反應?」
「提利昂不可能傷害托曼或彌賽蒞,而我現在也不確定喬佛里的事是否與他有關。」
姐姐的嘴因惱怒而扭曲。「你怎能這麼講?我親耳聽他威脅——」
「威脅不等於行動。他發誓什麼也沒做。」
「噢,他發誓,他發誓!在你心目中,侏儒就是個不會撒謊的笨小孩噦?」
「他不會對我撒謊。正如你也不會。」
「你這金光燦燦的大傻瓜!他成百上千次地對你撒謊,我也一樣!」她攏好頭髮,從床柱上一把抓起髮網。「你好好考慮吧。不過呢,你心愛的小怪物如今被關在黑牢,再也無法升天,很快就會教伊林·派恩爵士砍頭。或許你想拿來做紀念也不一定。」她掃了他的枕頭一眼。「一個人睡在這張冰冷的白床上難免孤單,它可以守著你,直到眼睛腐爛。」
「最好快走,瑟曦,你讓我生氣了。」-
「噢,一個生氣的殘廢,好可怕喲,」她微笑,「泰溫·蘭尼斯特公爵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一個真正的兒子。我本可成為他意想中的繼承人,可惜卻沒有雞巴。說到雞巴,弟弟,快把你那玩意兒藏起來。它還懸在褲子外面,又癟又小地成什麼樣?」
待她走後,詹姆立刻接受了建議,單手笨拙地系好褲子。從幻影手指上,傳來陣陣深及骨髓的痛。我失去了右手,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兒子,失去了姐姐,失去了愛情,不久連弟弟也要失去。可他們居然告訴我,蘭尼斯特家族贏得了戰爭。
詹姆披上披風,走下樓梯,發現柏洛斯·布勞恩爵士正在會議室內喝酒。「喝完這杯,叫洛拉斯爵士帶她來見我。」
柏洛斯爵士唯唯諾諾,「您要見哪個『她』?」
「只管吩咐洛拉斯就好。」
「是,」柏洛斯爵士一飲而盡,「是,隊長大人。」
他等了很久,看來百花騎士並不好找。數小時後,兩人才結伴而至,一個是苗條英俊的青年,一個是粗胖醜陋的少女。詹姆獨坐在圓形會議室,慵懶地翻動白典。
「隊長大人,」洛拉斯爵士開口,「您想見塔斯之女?」
「對,」詹姆用左手招呼他們上前。「這麼說,你和她談過了?」
「照您的指示,我和她談過了,大人。」
「結果如何?」
年輕人緊張起來,「我……或許她說的沒錯,大人,應該是史坦尼斯所為。我不確定……」
「瓦里斯告訴我,風息堡代理城主死得也很蹊蹺。」詹姆道。
「科塔奈·龐洛斯爵士,」布蕾妮傷感地說,「他是個好人。」
「他是個固執的老人。死之前一天還當面質問龍石島之主,第二天早上卻投海而亡,」詹姆站起來,「洛拉斯爵士,我們以後再來仔細分析。請你暫時迴避。」
洛拉斯走後,他仔細打量了妞兒一番。真是一點沒變,又丑又笨。人們再度給她換上女裝,這套衣服總算比山羊要她穿的那身粉紅綢緞要強。「藍色和你挺配,小姐,」詹姆邊看邊說,「尤其和你的眼睛般配。」她眼睛可真美啊。
布蕾妮低頭看著自己的打扮,臉紅了。「多絲修女特別縫補的胸衣,以配合我的體形。她說是你派來照顧我的。」妞兒站在門邊,好像隨時準備逃出去。「你看起來……」
「……精神多了?」他勉力微笑,「身上長了點肉,頭髮里少了些虱子,僅此而已。斷肢還是斷肢,好不了。把門關上,過來吧。」
她依言關門,「這身白袍……」
「……還是新的,不過我很快就會令它蒙羞。」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它……它很適合你。」她猶猶豫豫地靠過來,「詹姆,你真那樣跟洛拉斯爵士解釋?關於……關於藍禮國王……和那道影子?」
詹姆聳聳肩,「藍禮這傢伙,若教我在戰場上撞見,會毫不猶豫地宰掉,幹嗎關心誰割他喉嚨?影子就影子吧。」
「你還說……我的榮譽心……」
「我是他媽的弒君者,明白嗎?我說你有榮譽心,好比街上的妓女說你多純潔。」他靠在椅子上,抬頭仰望她。「鐵腿上路了,將把艾莉亞·史塔克帶回北方給盧斯·波頓。」
「你把她給了他?」她驚惶地叫喊,「別忘了,你對凱特琳夫人發的誓……」
「用劍尖抵著喉嚨發的誓——算啦,凱特琳夫人已死,即便我找到她兩個女兒,也於事無補。何況,我父親給鐵腿的並非真正的艾莉亞·史塔克。」
「並非艾莉亞·史塔克?」
「你別激動,仔細聽我講。我父親大人找了個瘦小的北方女孩,年齡基本與艾莉亞相仿,頭髮的顏色也大致雷同。他讓她穿上白與灰的服色,斗篷別好銀制狼胸針,然後送去嫁給波頓的私生子。」他舉起斷肢指著她,「我之所以跟你解釋,是怕你知道以後急急忙忙衝去營救,毫無意義地斷送性命。你使劍的功夫還可以,但對付不了兩百人。」
布蕾妮搖搖頭,「假如波頓大人知道,你父親欺騙他……」
「天哪,他早就知道,一直都知道。你記得嗎,他說過,蘭尼斯特都是騙子?是真是假,對他而言都沒差,達到效果就行。誰能站出來說那不是艾莉亞·史塔克?除了她失蹤的姐姐,所有跟她親近的人都死了。」
「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等於泄露你父親的機密。」
首相的機密,他心想,我沒有父親了。「像每個可敬的小獅子那樣,我有債必還,既然答應凱特琳夫人送還她女兒……現今還有一個活著,我弟弟可能知道她在哪兒,但他什麼也不肯說,瑟曦相信是珊莎幫助提利昂謀殺了喬佛里。」
妞兒的嘴頑固地抿緊。「我才不相信這位小淑女會去下毒。凱特琳夫人告訴我,她有一顆溫柔的心。一定是你弟弟乾的,洛拉斯爵士告訴我,經過正式審判已經定了他的罪。」
「事實上,言語和刀劍,兩種審判都進行過。我弟弟均告失敗。那天打得異常激烈,你在塔里沒瞧見么?」
「我的房間面朝大海,只聽見喧囂。」
「多恩的奧柏倫親王死了,格雷果·克里岡爵土奄奄一息,提利昂則在諸神與凡人面前被證明有罪,並關進黑牢,等待處決。」
布蕾妮定定地望著他,「而你不相信是他乾的。」
詹姆苦澀地笑了,「你瞧,妞兒,我們彼此多麼了解。提利昂從會走路那天起,就仰望我、景慕我,但他絕不會學我弒君。喬佛里是珊莎·史塔克殺的,這毫無疑問,而我弟弟保持沉默以保護自己的妻子。他這個人,經常來點出其不意的俠義行為。上一次丟了鼻子,這一次丟了性命。」
「不可能,」布蕾妮道,「夫人的女兒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絕不可能是她。」
「你真是我所見過最頑固最愚蠢的妞兒了,一點沒變。」
她臉一紅,「我的名字……」
「是塔斯的布蕾妮,」詹姆嘆道,「來,我有一件禮物送你。」他伸手到鐵衛隊長的坐椅下,取出一個緋紅天鵝絨包裹。
布蕾妮小心翼翼地將一雙巨手伸過來,好似那包裹中隱藏著什麼邪惡企圖。她猛然打開,內里放出紅寶石的光芒。小心翼翼地,她取出這件珍寶,手指繞上皮革握把,緩緩拔劍出鞘。劍上的波紋放射出血紅與漆黑的光澤,刃面如有一輪躍動的明亮紅光。「這是瓦雷利亞鋼劍嗎?我從沒見過這種顏色。」
「我也沒見過。以前我滿心希望自己能有一把好劍,為此手斷骨折也在所不惜,現在大概是諸神替我還了願。這把劍對我沒用了,你拿上。」不待她拒絕,他續道,「好劍得有好名字,建議你稱它為『守誓劍』。最後一件事,這東西是有代價的。」
她臉色一沉,「我告訴你,我絕不會替……」
「……我們這種骯髒怪物服務。是的,我記得。聽著,布蕾妮。我們兩人都發過與珊莎·史塔克相關的誓言,瑟曦的意思是,不管這女孩逃到天涯海角,都要抓出來殺……」
布蕾妮平庸的臉龐因憤怒而變形,「你以為我會為一把劍去傷害夫人的女兒,你簡直——」
「你給我聽著!」他回敬道,因她的假設而怒火萬丈,「我要你先找到珊莎,再帶她去安全的地方。天哪,我們兩個幹嗎要對你寶貝的、死了的凱特琳夫人發那愚蠢的誓言哪?」
妞兒眨眨眼,「唔……唔……我……我以為……」
「我知道你以為什麼。」詹姆突然受夠了她。媽的,居然像只該死的綿羊一樣叫喚起來。「奈德·史塔剋死後,他的劍被交給御前執法官,」他告訴她,「但我父親認為,這麼好的武器劊子手不配使用,於是便給了伊林爵士一把新劍,然後將寒冰溶解回爐,鑄出兩把新劍。你手中這把正是其中之一。所以呢,你是用奈德·史塔克自己的劍來保護他的女兒,希望能令你心裡好過些。」
「爵士,我應該……向您……道……」
他阻止她說完,「拿上這把該死的劍,在我改變主意之前,遠走高飛。馬廄里準備了一匹上等母馬,長得跟你一樣丑,但訓練有素。你要去追鐵腿,去找珊莎,或者回你的藍寶石島,都與我無關。反正,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詹姆……」
「弒君者!」他提醒她,「用這把劍把耳朵里的污垢掏乾淨,妞兒,我說了,我們之間兩清。」
她頑固地堅持,「喬佛里是你的……」
「我的國王。你別多想。」
「你說珊莎殺了他,為何還要保護她?」
因為小喬不過是我灑進瑟曦陰道里的一顆精子,因為他自作孽不可活。「國王有什麼?我生過國王,也害過國王,珊莎·史塔克卻是好不容易能染指那寶貝榮譽的機會。」他淡淡地笑了,「除此而外,弒君者之間不是該互相關心嗎?好啦,你到底走不走?」
她用巨手緊握守誓劍。「我走。我會找到那女孩,護得她周全。為了她母親,也為了您。」她僵硬地鞠躬,轉身離開。
黃昏到來,陰影漸長,詹姆獨坐桌旁,燃起一根蠟燭。他翻開白典,看到屬於自己的那一頁,接著從抽屜里取出筆墨,在巴利斯坦爵士的字跡下面,用笨拙而顫抖的左手開始書寫。那字體,好像屬於剛向學士討教的六歲幼童:
「五王之戰」期間,於囈語森林為「少狼主」羅柏·史塔克所敗。此後在奔流城為俘,後以諾言自贖,但承諾未能實現。回歸都城途中,再度為傭兵組織「勇士團」俘虜,受隊長瓦格·赫特指使,「胖子」佐羅操刀,切掉了該人用劍的右手。最後在塔斯之女布蕾妮保護下,平安返回君臨。
他寫完後,在左上角緋紅底色上的金獅紋章與右下角的純白徽記之間,還留有四分之三的空白。詹姆·蘭尼斯特的歷史,由傑洛·海塔爾爵士開始書寫,巴利斯坦爵士接續記錄,現在輪到他自己挑起職責。從今往後,他的路由他自己寫……
由他自己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