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柔的豎琴聲透過門扉傳來,混合著笛子的顫音。雖然歌手的嗓門隔著厚厚的門板聽不真切,但歌詞卻是提利昂再熟悉也不過的:我愛上一位美如夏日的姑娘,陽光照在她的秀髮……
今晚在太后卧室門外把守的是馬林·特蘭爵士。提利昂的出現讓他有些為難,只好含含糊糊地說聲「大人」,活像個心懷不忿的孩子,隨後開了門。他大步跨入姐姐的卧室,歌聲嘎然而止。
瑟曦赤裸雙腳,倚靠在一堆墊子上,金色的秀髮蓬亂而美麗。她抬起頭,一身金綠相間的錦袍映出閃爍的燭光。「親愛的姐姐,」提利昂道,「你今晚看上去真迷人。」他轉向歌手,「你也是,堂弟。真沒想到,你的嗓音這麼動人。」
聽見恭維,藍賽爾爵士綳起了臉,也許他意識到受了嘲笑。提利昂覺得這小子自從被封為騎士後,似乎拔高了三寸。藍賽爾有濃密的黃棕頭髮和蘭尼斯特家招牌式的碧眼,上唇留了一層柔軟的金色茸須。他年方十六,和其他少年一樣,對一切都那麼肯定,毫無幽默感和自省心。與生俱來的金髮碧眼和強壯英俊的外表使他愈加自傲,最近的擢升更讓他氣焰囂張。「太后陛下召喚你了嗎?」少年當即質問。
「呵,這我倒不記得,」提利昂承認,「實在很遺憾,打攪你們的雅興,藍賽爾。事實上,我有要事跟我姐姐商量。」
瑟曦懷疑地看著他,「你來這兒別說是為了那些乞丐幫的傢伙,省省吧,提利昂,少來煩我。我不能讓他們在大街上公然散播骯髒的謀逆邪說,就讓他們在黑牢里互相說教去。」
「他們該慶幸有一位仁慈的太后,」藍賽爾補充道,「換作是我,非拔了他們舌頭不可!」
「有個傢伙居然聲稱諸神將懲罰我們,因為詹姆謀害了正統的國王,」瑟曦嚷道,「是可忍孰不可忍,提利昂,我已經給了你充足的時間去料理這些滿身虱子的傢伙,但你和你的傑斯林爵士什麼也沒做,我只好把擔子交給維拉爾。」
「他可真聽話,」事實上,提利昂當時很惱火,紅袍衛士將數個衣衫襤褸的先知拖進地牢,卻根本未徵求他的意見。然而此刻事關重大,不值得為此爭吵。「是啊,街上平靜些肯定對大家都有好處。我不是為這個來的,我剛接到消息,你急切想知道的消息,親愛的姐姐,我們能否私下談談?」
「很好,」豎琴手和笛手一鞠躬,快速退出,瑟曦禮節性地吻了吻堂弟的臉頰,「去吧,藍賽爾,我老弟孤身一人時沒能耐。假如他帶了寵物,臭氣我們早聞到了。」
年輕騎士惡狠狠地瞟了一眼他的堂兄,重重地摔門離開。「告訴你,我讓夏嘎兩周洗一次澡,」藍賽爾走後,提利昂說。
「喲,怎麼回事?瞧你挺得意嘛?」
「為什麼不呢?」提利昂說。日以繼夜,鋼鐵街上工作不息,巨大的鐵鏈越來越長。他跳上華蓋大床,「勞勃就死在這張床上?真令人驚訝,你還留著它。」
「它讓我美夢連連,」她道,「好了,要說什麼趕緊說,然後就滾吧,小惡魔。」
提利昂微笑道:「史坦尼斯大人已從龍石島起航。」
瑟曦猛地跳將起來,「什麼?那你還坐在這兒笑得像個豐收宴會上的南瓜?拜瓦特集結都城守備隊沒有?得立刻往赫倫堡傳信啊!」他大笑起來,她用力抓著他的肩膀搖晃,「停!停!你瘋了還是醉了?給我停下!」
他費了好大勁才說出話來。「沒辦法,」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實在是太……諸神啊,這太可笑了……史坦尼斯他……」
「他怎麼了?」
「他不來攻打我們,」提利昂努力說道,「反而去圍攻風息堡。藍禮正飛騎趕去與他交戰。」
姐姐的指甲嵌入他胳膊,掐得好疼。有那麼片刻,她難以置信地瞪著他,彷彿他所說的是全然陌生的語言。「你是說,史坦尼斯和藍禮打起來了?」他點點頭,瑟曦終於笑了。「諸神保佑,」她喘著氣說,「我開始相信勞勃是他們三兄弟里的聰明人了。」
提利昂仰頭狂笑。他們笑成一團。瑟曦將他從床上拖下來,跳舞轉圈,以至擁抱,一時間,她瘋得像個小女孩。待她住手,提利昂已經氣喘吁吁,頭暈眼花。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餐具櫃旁,伸手穩住身子。
「你認為他們真的會打起來嗎?倘若他們達成什麼協議——」
「不可能,」提利昂說,「他們個性如此迥異,本質卻又那麼相似,兩人均不可能容忍對方。」
「史坦尼斯一直覺得在風息堡一事上勞勃待他不公,」瑟曦若有所思地說,「風息堡是拜拉席恩家世襲的居城,本來該是他的……你不知道,他來找過勞勃多少次,用那陰沉委屈的聲調不停地申訴啰唆。最後勞勃還是把地方給了藍禮,史坦尼斯緊咬著牙,我瞧他牙齒都快咬碎了。」
「他將之視為羞辱。」
「我瞧勞勃就是要羞辱他。」
「哈哈,讓我們為姐弟之愛舉杯吧?」
「是的,」她氣喘吁吁地答道,「噢,諸神啊,是的。」
他背對著她,倒滿兩杯青亭島的上等紅葡萄酒,並輕易在她杯中撒了一點細粉末。「敬史坦尼斯!」他邊說邊把酒遞給她。我孤身一人時沒能耐,是嗎?
「敬藍禮!」她笑答,「願他們打得難解難分,最後都教異鬼抓走!」
這就是詹姆喜歡的瑟曦?她笑起來,你才發覺她到底有多美。我愛上一位美如夏日的姑娘,陽光照在她的秀髮。他差點因為對她下毒而心懷抱歉。
第二天早餐時她遣人過來,宣布自己身體不適,無法離開房間。應該是無法離開廁所吧。提利昂適度表示了一些同情之意,並叫來人回話給瑟曦,請她安心休養,他會照預訂計劃來應付克里奧爵士。
征服者伊耿的鐵王座布滿兇險的倒鉤和尖銳的鐵齒,只有傻瓜才以為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上階梯時,他發育不良的雙腿不斷抽筋,他非常清楚,這是一幅多麼荒謬可笑的景象。好在它有一點值得稱道,它很高。
蘭尼斯特家的衛士在大廳一端森然站立,身披猩紅披風,頭戴獅紋半盔。傑斯林爵士的金袍衛士則站在大廳另一端,與他們相對。通向王座的階梯兩側有波隆和御林鐵衛的普列斯頓爵士。廷臣羅列廊中,請願者們則聚集在由橡木鑲青銅的巍峨大門邊。珊莎·史塔克今早的模樣特別可愛,只是她的臉像牛奶一般蒼白。蓋爾斯大人站在那兒咳嗽不休,而可憐的堂弟提瑞克則披著白鼬皮加天鵝絨做的新郎披風。自打三天前,他跟小艾彌珊德女士成婚以來,其他侍從就改口管他叫「保姆」,還問他新婚之夜新娘裹的是什麼顏色的尿布。
提利昂俯瞰著所有人。這滋味真不錯。「傳克里奧·佛雷爵士。」他朗聲道,話音響徹大廳。這也挺不錯。只可惜雪伊沒來瞧瞧,他心想。她當然想來,但那是不可能的。
克里奧爵士目不斜視,從紅袍軍和金袍軍之間的長長走道行過來。當他跪下時,提利昂注意到這位表弟的頭髮正逐漸稀疏。
「克里奧爵士,」議事桌邊的小指頭道,「感謝你為我們帶來史塔克大人的和平條件。」
派席爾大學士清清嗓子,「攝政太后,國王之手以及御前會議已經仔細考慮了由自稱北境之王的人所提出的條款。很遺憾,爵士,這些條件無法接受,勞煩你將我們的答覆轉告北方人。」
「以下是我們的條件,」提利昂說,「羅柏·史塔克必須放下武器,宣誓效忠,隨後隻身返回臨冬城。他必須毫髮無傷地釋放我哥哥詹姆,並將麾下軍隊交其指揮,以討伐叛徒藍禮·拜拉席恩和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凡曾效忠史塔克家族的諸侯貴族,都務必送出一個兒子作為人質。無子嗣的家族可由女兒代替。只要他們的父親不再聚眾謀逆,他們就將受到禮遇,並由朝廷賜予高位。」
克里奧·佛雷苦著臉道,「首相大人,」他結結巴巴地說,「史塔克大人決不會答應這些條件。」
我根本不指望他答應,克里奧。「告訴他,我們已在凱岩城整備了又一支新軍,很快就會進發,我父親大人將同時從東面出擊。告訴他,他勢單力孤,沒有盟友可以指望。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和藍禮·拜拉席恩正互相攻擊,而多恩親王已同意讓兒子崔斯丹迎娶彌賽菈公主。」此言一出,大廳和長廊間一片低呼,既有欣喜也有驚愕。
「至於我的親戚們,」提利昂續道,「我們願以哈利昂·卡史塔克和威里斯·曼德勒爵士交換威廉·蘭尼斯特,以賽文伯爵和唐納爾·洛克爵士交換你的兄弟提恩。告訴史塔克,兩個蘭尼斯特不論何時都抵得上四個北方人。」他靜待笑聲平息,「但他可以得到先父的遺骨,以示喬佛里陛下的誠意。」
「史塔克大人想要回他的妹妹,以及他父親的佩劍,」克里奧爵士提醒他。
伊林·派恩爵士默默地站在原地,艾德·史塔克那柄巨劍的劍柄從他肩上冒出。「關於寒冰劍,」提利昂道,「達成和議後,我們可以歸還,但現在不行。」
「我知道了。那他的妹妹們呢?」
提利昂瞥了瞥珊莎,感到一陣由衷的憐憫,他道:「在他毫髮無傷地釋放我哥哥詹姆之前,她們仍將作為人質留在君臨。她們待遇如何,完全取決於他。」諸神保佑,但願拜瓦特能趕在羅柏得知艾莉亞失蹤的消息之前找到她,而且要活生生的她。
「我一定將您的口信帶到,大人。」
提利昂撥弄了一下扶手邊伸出的一根扭曲劍刃。接下來是今天的重點。「維拉爾,」他喊道。
「在!大人。」
「史塔克家派來的人護送艾德公爵的遺骨無妨,但蘭尼斯特家的人身價不同,」提利昂宣布,「克里奧爵士是太后和我的表親,由你負責送他安全返回奔流城,我們都能高枕無憂。」
「遵命。我該帶上多少人?」
「嗯,自然是帶上所有人。」
維拉爾頓時像個石人一樣杵在原地。派席爾大學士站起來,喘著氣說:「首相大人,這可不行……這些壯士是由您父親,泰溫大人,親自送來都城,以保護瑟曦太后和她的孩子們……」
「這些工作,御林鐵衛和都城守備隊完全能夠勝任。維拉爾,願諸神保佑你馬到成功。」
議事桌邊,瓦里斯心照不宣地微笑,小指頭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派席爾則像條魚一樣張大了嘴,臉色蒼白,疑惑不解。司儀踏上前來:「國王之手傾聽在場諸位的請願,有事稟報,無事退朝。」
「我有話說!」一個瘦長的黑衣人從雷德溫兄弟中間擠出來。
「艾里沙爵士!」提利昂驚呼,「啊,沒想到您會上朝!怎不早點派人通知我呢?」
「你少給我裝蒜,」索恩真是人如其名①,他年方五十左右,高瘦身材,面貌嶙峋,眼神銳利,雙手有力,發色黑中間灰。「你迴避我,忽視我,把我像個出生低賤的僕人一樣扔進客房,不聞不問。」
「有這回事?波隆,這可不對。艾里沙爵士是我的老朋友咧,我們一起爬過長城。」
「親愛的艾里沙爵士,」瓦里斯低聲說,「您就別太苛責我們了。如今正是動蕩棘手的關口,有多少人求見我們的喬佛里陛下啊。」
「只怕我帶來的消息比你想像的要棘手得多,太監。」
「當著他面,要稱他為太監大人,」小指頭諷刺道。
「好兄弟,我們該如何幫你呢?」派席爾大學士安撫地說。
「總司令大人派我來晉見國王陛下,」索恩回答,「事態嚴重,不能交給臣僕們處理。」
「哦,此刻國王陛下正在擺弄他的新十字弓,」提利昂道。打發喬佛里可容易多了,只需一把笨重的密爾十字弓,一次發三矢的那種。看到那玩意兒,他立刻什麼也不顧了,「怎麼辦?你要麼告訴我們這些臣僕,要麼就只好保持沉默嘍。」
「好吧,」艾里沙爵士忿忿不平地說,「我來這裡的目的,是要稟報國王陛下,我們發現了兩個失蹤已久的遊騎兵。找到他們時,他們已經死了,但屍體運回長城後,卻在深夜裡復活。其中一個殺了傑瑞米·萊克爵士,而另一個試圖謀害總司令大人。」
提利昂隱約地聽見人們竊笑。莫非他想拿這種蠢事來嘲弄我?他不安地挪了一下,瞥瞥下方的瓦里斯、小指頭和派席爾,不知是他們中哪位搞的鬼?對他這個侏儒而言,最重要的就是那份脆弱的尊嚴。一旦朝廷和國家開始嘲笑他,他就完了。只是……只是……
提利昂憶起那個群星之下的寒夜,他跟瓊恩·雪諾那孩子和一頭巨大的白狼並排站在絕境長城之巔,站在世界的盡頭,凝視著遠處杳無人跡的黑暗。當時,他感覺到——什麼?——某些東西,某種恐懼,如北方的寒風一般刺骨。接著,遙遙北疆夜狼哀嚎,一陣顫慄流過全身。
別傻了,他告訴自己,那只是一匹狼,一陣風,一片陰暗的森林,沒什麼特別意義……他倒是關心老傑奧·莫爾蒙,從前在黑城堡的短短時日,使他喜歡上了他。「相信熊老平安無事吧?」
「是的。」
「你的弟兄們把那些個……呃……死人都殺死了嗎?」
「是的。」
「你確定死人這次真死了嗎?」提利昂溫和地問。眼見一旁的波隆忍俊不禁,他明白該當如此進行下去,「千真萬確的死了?」
「他們早就死了!」艾里沙爵士怒氣沖沖地大喊,「屍體蒼白冰涼,手腳發黑。野種的狼把傑佛的手扯了下來,我把它帶過來了。」
小指頭開始攪和:「這件迷人的紀念品在哪兒啊?」
艾里沙爵士不自在地皺起眉頭,「它……在我等候召見期間,悄無聲息地爛成了碎片。你們對我不聞不問,如今除了骨頭已沒什麼可看。」
嗤笑聲在大廳里迴響。「貝里席大人,」提利昂指示小指頭,「買一百把鏟子給我們英勇的艾里沙爵士,讓他帶回長城去。」
「鏟子?」艾里沙爵士懷疑地眯起眼。
「應該把死人埋起來,他們才不會半夜出來惹事生非,」提利昂告訴他,朝堂眾人轟然大笑,「鏟子能解決你的困擾,別忘了,找幾個青壯勞力來使用。傑斯林爵士,請帶這位好兄弟去城裡的地牢隨意挑選。」
傑斯林·拜瓦特爵士道:「遵命,大人。但牢房實在沒什麼人,合適的人選都被尤倫帶走了。」
「那就多抓幾個,」提利昂告訴他。「或者溫和點,傳話出去,就說長城上有麵包和蘿蔔,他們該會自發報名了。」反正城裡有太多嗷嗷待哺的嘴巴,而守夜人軍團一直人手不足。提利昂做個手勢,司儀便朗聲宣布請願結束,人們緩緩離去。
但艾里沙·索恩爵士沒那麼好打發。提利昂步下王座後,發現他就等在階梯口。「你以為我大老遠從東海望坐船趕來是為了讓你這種人嘲笑的嗎?」他怒氣沖沖地擋住去路,「這不是開玩笑,是我親眼所見。我告訴你,確實有死人復活。」
「那你們怎麼不早點讓他們死透呢?」提利昂硬擠過去。艾里沙爵士想抓他的袖子,但普列斯頓·格林菲爾爵士將他推回去,「不得靠近,爵士。」
索恩不敢挑釁御林鐵衛的騎士。「小惡魔,你真是個大傻瓜!」他沖著提利昂的脊背喊。
侏儒轉身面對他,「什麼?我是傻瓜?你不瞧瞧大家嘲笑的是誰?」他疲憊地一笑,「行了,你是來要人手的吧?」
「冷風已然吹起,必須守住長城!」
「長城需要人手,而我已經給了你……好好想想吧,你那雙耳朵難道只配聽侮辱和嘲笑?收下他們,並感謝我,在逼我拿螃蟹叉子跟你再次比劃之前趕緊消失。記住,替我問候莫爾蒙司令……以及瓊恩·雪諾。」波隆抓住艾里沙爵士胳膊,將他強拖出大廳。
派席爾大學士早已溜走,只有瓦里斯和小指頭從頭看到尾。「我真是越來越佩服你了,大人,」太監承認,「你用史塔克先父的遺骨安撫他的孩子,同時輕描淡寫地一筆勾銷了令姐的護衛;你給黑衣兄弟提供急需的人手,同時又替城裡除去不少飢餓的嘴巴——而這一切,你都用嘲弄的方式加以實施,以防別人議論侏儒害怕古靈精怪。哦,真是天衣無縫。」
小指頭摸摸鬍子,「蘭尼斯特,你真打算把你的衛士全部送走?」
「當然不是,我打算把我姐姐的衛士全部送走。」
「此事想必太后不會答應。」
「哦,我想她會的。畢竟我是她弟弟嘛,如果你我相交再久一點,你就會了解,我這個人說得出做得到。」
「包括謊言?」
「尤其是謊言。培提爾大人,你對我似乎不太滿意。」
「怎麼可能?我一如既往地敬愛著您,大人。我只是不想被當做傻子一樣作弄。如果彌賽菈嫁給了崔斯丹·馬泰爾,應該不能同時與勞勃·艾林結婚了,您說對吧?」
「除非想製造大丑聞。」他承認,「很抱歉,我要了個小花招,培提爾大人。不過當你我談論婚嫁時,多恩人是否接受提議尚未可知。」
小指頭不依不饒:「我不喜歡上當的滋味,大人。所以下次你耍什麼花招,千萬別把我蒙在鼓裡。」
這不過是禮尚往來,提利昂心想,他瞥瞥小指頭掛在腰間的匕首。「如有冒犯,我深切致歉。大家都知道我們有多愛您,多倚重您,大人。」
「你最好記牢一點。」語畢,小指頭轉身離去。
「跟我來,瓦里斯,」提利昂說。他們從王座後的國王門離開,太監的拖鞋在石板上輕擦。
「你知道,貝里席大人說的沒錯,太后絕不會允許你遣走她的衛隊。」
「她當然會。而且這事由你負責。」
一抹微笑滑過瓦里斯豐厚的嘴唇,「我?」
「嗯,那是當然。你要告訴她,這是我營救詹姆的大計劃的關鍵部分。」
瓦里斯摸摸撲粉的臉頰,「毋庸置疑,這跟你的波隆費盡心機在君臨市井各處找到的四個人有關:盜賊,施毒者,戲子,外加一個殺手。」
「讓他們穿上深紅披風,戴上獅盔,就跟其他衛士沒什麼區別。這陣子,我一直在思考,不知怎麼將他們送進奔流城,最後決定不如讓他們大大方方地混進去。他們將從正門列隊騎馬而入,高舉蘭尼斯特的旗幟,護送著艾德公爵的遺骨。」他狡猾地微笑道,「單單四個人必會惹人疑心,可一百個當中的四個,應該無人注意。所以我必須把真假衛兵一起送去……這番話,你一定得向我姐姐剖析清楚。」
「為了心愛的弟弟,她縱然心存疑慮,但應該會同意。」他們沿著一條廢棄的柱廊往下走。「不過,失去紅袍衛士定會令她不安。」
「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提利昂說。
克里奧·佛雷爵士於當日下午出發,由維拉爾率領一百名蘭尼斯特紅袍衛士負責護送。羅柏·史塔克的人在國王門外與他們會合,一同踏上漫漫的西行之路。
提利昂在兵營里找到提魅,他正跟他的灼人部手下玩骰子。「午夜時分,到我書房來。」提魅用僅存的眼睛狠狠地瞪著他,略略點頭。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當晚,他在小廳里宴請石鴉部和月人部,但這次他沒有喝酒。他必須保證頭腦清醒,「夏嘎,今晚月光如何?」
夏嘎皺起眉來很可怕,「烏七八黑,什麼也瞧不見。」
「在我們西境,這種夜晚被稱為叛逆之月。今晚盡量別喝醉,再把斧子磨利點。」
「石鴉部的斧子永遠鋒利,其中夏嘎的斧子最鋒利。有次我砍了一個人的頭,他自己還不知道,一直等他梳頭才掉下來。」
「難怪你從不梳頭!」提利昂的話惹得石鴉部眾人邊嚎叫邊跺腳,夏嘎吼得最響亮。
到了午夜,整個城堡漆黑而寧靜。他們出了首相塔,毫無疑問,城上幾名金袍衛士發現了他們的行蹤,但沒有作聲。畢竟他是御前首相,沒人敢來多管閑事。
隨著一聲如雷的巨響,薄木板門崩裂成千千碎片,散落在夏嘎靴下。木片也朝里飛去,提利昂聽見女人驚恐的喘息。夏嘎掄起斧子,三板斧就將門給劈了,隨後踢開碎屑走進去。提魅跟在後面,接著是提利昂,他走得小心,以免踩上碎片。爐火已成發光的餘燼,卧室內黑影憧憧。提魅一把扯下床上的厚帷,只見一絲不掛的女侍抬起頭來,瞪大眼睛望著他們。「求求您們,大人,」她哀求,「別傷害我。」她縮著身子,又羞又怕,想盡辦法遠離夏嘎。她極力遮掩身上引人遐想的部位,只恨兩隻手不夠用。
「你走吧,」提利昂告訴她,「我們要的不是你。」
「夏嘎要這個女人。」
「這座妓女之城的每個妓女夏嘎都要,」提魅之子提魅埋怨。
「是的,」夏嘎一點也不害臊,「夏嘎要給她一個強壯的孩子。」
「很好,等她想要一個強壯孩子的時候,她知道去找誰,」提利昂道,「提魅,送她出去……盡你的可能溫柔一點。」
灼人部的提魅將女孩拽下床,半拖半推地將她領出房間。夏嘎目送他們離開,像只小狗一樣傷心。女孩在碎門上絆了一交,隨後被提魅用力推出去,進到外面的大廳。頭頂,渡鴉厲聲尖叫。
提利昂將床上的軟被拉開,露出下面的派席爾大學士。「告訴我,學城准許你跟女侍同床嗎,大學士?」
老人跟女孩一樣光著身子,當然他的裸體遠沒有女孩的吸引力。他沉重的眼瞼此刻卻睜得大大的,「這——這是幹什麼?我是個老人,是您忠誠的僕人……」
提利昂跳上床去。「多麼忠誠!我給你兩份抄本,你將一份寄給道朗·馬泰爾,另一份倒不忘給我姐姐過目。」
「不——不對,」派席爾高聲尖叫,「不對,這不是實情,我發誓,不是我走漏的消息。瓦里斯,是瓦里斯,八爪蜘蛛乾的!我警告過您——」
「難道學士說謊都這麼差勁?我告訴瓦里斯要把侄子托曼交道朗親王撫養;我對小指頭說的則是把彌賽菈嫁給鷹巢城的勞勃公爵;至於將彌賽菈送去多恩的打算,我從沒給任何人提過……這件事從頭到尾只寫在我託付給你的信件裡面。
派席爾扯緊毯子一角。「鳥兒會迷路,信會被人偷走,被人出賣……一定是瓦里斯乾的,關於這個太監,我有好些事要告訴您,保管讓您的血液冰涼……」
「我的女人喜歡我熱血沸騰呢。」
「您不要太自信了,那太監每在您耳邊吹噓一個秘密,他自己其實隱瞞了七個。至於小指頭那傢伙……」
「我十分了解培提爾伯爵,他跟你一樣靠不住。夏嘎,把他的命根子剁掉喂山羊。」
夏嘎舉起雙刃巨斧,「半人,這裡沒山羊。」
「砍了再說。」
夏嘎怒吼著躍上前來。派席爾尖叫一聲,尿了床,他拚命向外爬去,尿液四散噴洒。原住民一把抓住他波浪般的白鬍子,斧子一揮就割下四分之三。
「提魅,依你看,等我們的朋友沒法躲在鬍鬚後面的時候,會不會合作一點呢?」提利昂拉過床單來擦拭靴上的尿。
「他很快就會說實話,」提魅灼傷的空眼眶裡一片幽暗,「我能嗅出他的恐懼。」
夏嘎將手中的鬚髮匆匆扔進地板的草席,然後抓住剩下的鬍鬚。「別亂動,大學士,」提利昂勸道,「若是惹得夏嘎生氣,他的手可會抖哦。」
「夏嘎的手從來不抖,」巨人一邊忿忿地說,一邊將巨大的彎刃貼緊派席爾顫抖的下巴,又鋸斷一蓬鬍子。
「你替我姐姐當間諜有多久了?」提利昂問。
派席爾的呼吸短淺而急促。「我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蘭尼斯特家族。」一層閃亮的汗珠覆蓋了老人寬闊的圓額,幾縷白髮附在皺巴巴的皮膚上。「一直以來……多年以來……去問您的父親大人,去問問他,我一直都是他忠誠的僕人……正是我讓伊里斯打開了城門……」
啊!什麼?君臨城陷時,他不過是凱岩城裡一個醜陋的男孩。「所以君臨的陷落是你的所為?」
「我是為了國家!雷加一死,戰爭大局已定。伊里斯瘋了,韋賽里斯太小,而伊耿王子還是個吃奶的嬰兒,但國家需要國王……我本希望由您高貴的父親來承擔,但勞勃當時實力太強,史塔克公爵又行動迅速……」
「我很好奇,你到底出賣了多少人?伊里斯,艾德·史塔克,我……勞勃國王?艾林公爵?雷加王子?派席爾,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好在他知道將在何時結束。
斧子刮過派席爾的喉結,蹭著他下巴抖動的軟肉,削掉最後幾根毛髮。「您……您當時不在場,」斧刃上移到臉頰,他趁機喘口氣,「勞勃……他的傷……如果您看到了,聞到了,就不會懷疑……」
「噢,我知道野豬替你完成了任務……就算它辦事不力,相信你也會加以協助。」
「他是個可恥的國王……虛榮,酗酒,荒淫無度……他要撇下您的姐姐,他自己的王后……求求您……藍禮密謀將高庭的明珠帶到宮中來誘惑他哥哥……諸神作證,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那艾林公爵又有何罪呢?」
「他知道了……」派席爾說,「關於……關於……」
「我明白他知道什麼,」提利昂打斷話頭,他不想讓夏嘎和提魅聽到這些。
「他要把妻子送回鷹巢城,將兒子送到龍石島作養子……然後採取行動……」
「所以你搶先毒死了他。」
「不對!」派席爾無力地掙紮起來。夏嘎咆哮著抓住他的頭,原住民的巨手如此有力,學士的頭顱簡直像蛋殼一般脆弱。
提利昂不耐煩地「嘖嘖」兩聲,「我在你的置物架上見過里斯之淚。你遣開艾林公爵的學士,自己去治療他,妙啊,這樣就能確保他一命嗚呼。」
「這不是實情!」
「給他剃乾淨點,」提利昂催促,「脖子上再清一遍。」
斧子又從上往下滑行,銼過每一寸皮膚。派席爾的嘴不住顫抖,唇上泛起一層薄薄的唾沫,「我盡全力拯救艾林公爵,我發誓——」
「小心,夏嘎,你割到他了。」
夏嘎咆哮道:「多夫之子當戰士,不當理髮師。」
老人感到鮮血從脖子流下來,滴到胸口,情不自禁地發抖,最後一絲力氣也離他而去。他看上去彷彿小了一圈,比他們闖入時虛弱得多。「是的,」他嗚咽著說,「是的,柯蒙要幫他排毒,因此我把他送走了。王后想要艾林公爵死於非命,但沒有說出口,不能說出口,因為瓦里斯在聽,他一直都在聽。不過我只需看著她的眼睛,就明白該如何行動。但下毒的不是我,千真萬確不是我,我發誓。」老人淚流滿面,「去問瓦里斯,應該是那個男孩,他的侍從,叫做修夫,一定是他乾的,去問你姐姐,去問她。」
提利昂一陣作嘔。「把他綁起來帶走,」他命令,「扔進黑牢。」
他們將他拖出碎裂的門。「蘭尼斯特,」他呻吟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蘭尼斯特……」
等他們離開,提利昂從容不迫地搜查房間,又從他的架子上取走幾個小罐。在此過程中,渡鴉一直在頭頂嘀咕,聲調卻出奇地平和。在學城派人接替派席爾之前,他得找人照看這些鳥。
我本指望能信賴他。他心裡清楚,瓦里斯和小指頭的算盤打得更精……他們更難捉摸,因此也更危險。或許還是父親的辦法最好:傳喚伊林·派恩,將三人的腦袋用槍尖插著,掛上城牆,一了百了。這不是很悅目嗎?他想。
①在英語中,索恩「thorn」意為「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