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爸爸,我會讓他為我而驕傲。」弟弟翻身上馬,一副明亮的鎧甲,身後飛揚著長長的披風——上面是紅泥與河流的色彩——頗有領主氣勢。他的頭盔頂有一尾銀色鱒魚,和盾牌上雕刻的那尾遙相呼應。
「他一直都為你驕傲,艾德慕。他一直都非常非常愛你,請你相信。」
「那麼,除了是他兒子,我會給他一個更好的理由。」他策動戰馬,舉起一隻手臂。喇叭奏響,戰鼓雷鳴,頃刻之間弔橋轟然放下。艾德慕·徒利爵士帶著人馬浩浩蕩蕩離開奔流城,長槍高舉,旗幟飄飄。
我統轄的軍隊比你率領的這支更龐大,凱特琳目送他們離去,心裡不禁想。我統轄著懷疑與恐懼的大軍。
布蕾妮在她身邊,苦惱觸目可知。凱特琳叫裁縫比照她的尺寸、出身和性別縫製了新衣服,但她喜歡穿的,還是那身鎖甲和熟皮衣,腰系劍帶。毫無疑問,她想和艾德慕一起上戰場,但奔流城再堅固也需要人守衛。弟弟已將每一位適齡男子都帶去打仗,留下一支戴斯蒙·格瑞爾爵士領導的,由老弱傷兵、幾名侍從和未經訓練、甚至尚未成年的農村孩子組成的守備隊。滿城婦孺就靠他們保護。
艾德慕手下最後一個步兵消失在閘門之下後,布蕾妮開口問:「我們現在該做什麼,夫人?」
「我們有我們的責任。」凱特琳面色沉重地穿過庭院。我總是在履行自己的責任,她心想,也許這就是爸爸把我當成他最寶貝的孩子的原因吧。她的兩位兄長在幼年時代不幸夭折,所以艾德慕出生之前,霍斯特公爵一直把她當兒子看待。不久,母親過世,父親囑咐她成為奔流城的主婦,而她也出色地扮演了這一角色。再後來,當霍斯特公爵告訴她,她已被許配給布蘭登·史塔克時,她感謝他為自己挑選了一個般配的對象。
我把信物給了布蘭登,卻沒給受傷的培提爾任何安慰,甚至爸爸趕走他時,連個道別都沒有說。布蘭登被謀殺後,父親要我嫁給他弟弟,我樂於順從,雖然直到結婚那天,我和奈德連一面都沒見。我把自己的貞操獻給這個莊重的陌生人,然後送他離開,送他投向他的戰爭、他的國王和那個替他生下私生子的女人,這一切的一切,只因我總是懂得履行責任。
她信步走到聖堂門前,它矗立在母親的花園裡,由七面砂牆砌成,映照著七色光芒。她們進入時,裡面已擠滿了人,看來凱特琳並非惟一渴望祈禱的人。她跪在戰士的大理石彩繪雕像前,為艾德慕點上一根香燭,為山那邊的羅柏也點了一根。請保佑他們平安,幫助他們獲得勝利吧,她禱告,並將和平之心帶給殺戮的靈魂,讓長眠於地下的人們終得安息。
她祈禱之時,聖堂的修士帶著香爐和水晶走進來,所以她多待了一會兒參加儀式。她不認得這位修士,他看上去非常虔誠,年紀和艾德慕相仿。他用渾圓愉悅的嗓音祝福七神,工作完成得恰如其分,但凱特琳發現自己在懷念奧密德修士細小顫抖的聲調。老修士已過世多年,他若健在,定會耐心地聽她傾訴在藍禮營帳里發生的事,體會她的感受,他一定知道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一定能教她如何擺脫糾纏的夢魘,趕走那不該有的陰影。奧密德,父親,布林登叔叔,凱姆老師傅,他們總是無所不知,但如今只剩我一人,我卻是什麼都不懂。我甚至連自己責任所在都不清楚。如果連這都不知道,我該怎麼來履行自己的責任呢?
起立之時,凱特琳的膝蓋已僵硬不堪,但她並未得到啟示。或許今晚該去神木林,向奈德的神靈作同樣的禱告。他們比七神更古老。
走到外面,一曲風格奇特的歌謠隨風傳來。「打油詩人」雷蒙德坐在釀酒房外,四周圍了一圈聽眾。深沉的嗓音婉轉嘹亮,他唱的是《德瑞蒙大人在嗜血牧原》:
長劍在手,傲然挺立
戴瑞十人中的最後勇士……
布蕾妮也停下來聽了一會兒,她聳起寬闊的肩膀,把粗壯的手臂抱在前胸。一群衣衫襤褸的小孩跑來跑去,拿木棍尖叫著互相打鬧。為何孩子都這麼喜歡打仗遊戲?凱特琳懷疑這場遊戲正因雷蒙德而起。歌謠已近尾聲,聲音愈加高亢。
血紅的野草,踏在腳邊
血紅的旗幟奪目耀眼
血紅的光輝,落幕的太陽
沐光的人兒別樣紅燦
「來啊,來啊,」偉大的戰士高聲呼告,
「我的長劍饑渴難耐。」
伴隨野性的呼喊,
跨過小溪,決鬥一番……
「戰鬥比等待好,」布蕾妮道。「戰鬥時,你不會覺得如此無助。你有馬有劍有斧子。穿起盔甲,任何人都不能輕易傷害你。」
「騎士沙場死。」凱特琳提醒她。
布蕾妮用那雙漂亮的藍眼睛盯著她。「就如貴婦在產床上隕落。但沒有哪首歌謠是為她們而唱的。」
「生產小孩是另一種形式的戰鬥。」凱特琳起步走過庭院。「沒有旗幟,沒有號角,但激烈程度卻分毫不差。從懷孕,到生產……你母親一定給你講過那要承受多大的苦痛。」
「我不認得我母親,」布蕾妮說。「我父親有許多夫人……幾乎年年都換,所……」
「那些不是夫人,」凱特琳道。「布蕾妮,生產難,但更難的在後面,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快被撕成幾片。若我能分身成五個人該有多好,一人看護一個孩子,保得他們平平安安。」
「誰來保護您呢,夫人?」
她的微笑蒼白又無力。「怎麼這麼問?家族的人會護佑我啊。我母親大人一直這樣說,她告訴我:等你長大了,你的父親大人,你的兄弟,你的叔舅,你的丈夫,他們都會全力保護你……然而目前他們都不在我身邊,我以為你能代替他們呢,布蕾妮。」
布蕾妮低頭。「我將儘力而為,夫人。」
當天稍晚,韋曼師傅帶著一封信求見。她立刻請他進來,心裡暗暗渴望那是羅柏的信,或來自於臨冬城的羅德利克爵士,結果卻出自於某個叫梅斗的領主之手,他自稱風息堡守備隊長。信上抬頭落的是她父親,她弟弟,她兒子「或現今奔流城的主事大人」。科塔奈·龐洛斯爵士已死,這人寫道,風息堡已開城迎接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擁護他為真正和合法的國王。全體守備隊皆已向他宣誓效忠。無人受到傷害。「除了科塔奈·龐洛斯爵士,」凱特琳低語。她和這位爵士素未謀面,卻為他的過世而倍感哀悼。「此事該立刻通知羅柏,」她說,「他現在在哪兒?」
「最後一次聯絡時,陛下正進軍峭岩城,維斯特林家族的城堡,」韋曼學士道。「如果我向烙印城送渡鴉,或許他們能派信使去追他。」
「快去辦吧。」
學士離開後,凱特琳展信又讀一遍。「梅斗大人對勞勃的私生子隻字未提,」她對布蕾妮傾訴。「我猜他把軍隊和孩子一起獻給了史坦尼斯,不過我實在不明白,史坦尼斯為何非要這個小孩不可?」
「或許他害怕他的繼承權。」
「一個私生子的繼承權?不,一定別有目的……這孩子長什麼樣?」
「大約十歲出頭,相貌清秀,黑頭髮,明亮的藍眼睛。來訪的人常把他誤認作藍禮陛下的親兒子。」
「而藍禮和勞勃就像一個模子打出來的。」凱特琳覺得自己捕捉到一絲解答的光線。「看來,史坦尼斯打算向全國上下展覽兄長的私生子,讓人們從那孩子臉上看到勞勃的影子,從而懷疑喬佛里的生父。」
「有這麼重大的意義?」
「站在史坦尼斯這邊的將稱其為鐵證如山。而支持喬佛里的將說那是無稽之談。」就她自己的孩子而論,徒利方面的特徵就比史塔克方面的來得明顯。長得和奈德相仿的只有艾莉亞,以及瓊恩·雪諾,但他不是我的孩子。她不禁又想起瓊恩的母親,想起奈德謎一般的影子愛侶,想起丈夫一直不肯提起的「她」。她也為奈德哀悼么?她恨他選擇了我而拋棄了她嗎?她也同我一樣在為孩子祈禱嗎?
這些念頭讓她不安,她知道它們毫無意義。如果謠言屬實,瓊恩真是星墜城的亞夏拉·戴恩所生,那他母親已經喪命很久;如果不是,凱特琳對他母親的所在和身世就沒了一點線索。不過這些都無關緊要。奈德去了,他的愛、他的秘密都和他一同消逝。
然而,她還是忍不住想起,男人們對待私生子的差別多大啊。奈德總是極力保護瓊恩,而科塔奈·龐洛斯爵士用自己的生命來捍衛艾德瑞克·風暴,另一方面,盧斯·波頓的私生子對他來說無異於一條狗,從三天前艾德慕收到的那封口氣奇特而冰冷的信件中便一清二楚。他在信中宣稱自己業已渡過三叉戟河,正遵命向赫倫堡進發,他寫道:「這是一座無比堅固的城堡,駐有龐大的守軍,但我不惜殺掉每一個活生生的靈魂,以達成陛下的夙願。」他希望國王陛下准他將功折罪,抵消他私生子的惡行,此人已被羅德利克·凱索爵士明令處死。「這是他該遭的報應,」波頓寫道,「被污染的血脈永遠是禍亂之源,這位拉姆斯先生天性便是狡猾、貪婪而殘忍。我宣布自己和他脫離關係。如果他苟活於世,我的嬌妻和我即將生下的合法子嗣便永不得安寧。」
急促的腳步聲沖走她病態的思緒。戴斯蒙爵士的侍從氣喘吁吁地闖進房裡,單腿跪下。「夫人……蘭尼斯特軍……開始渡河了。」
「別慌,先喘口氣,小夥子,慢慢說。」
他照辦。「一支長長的武裝縱隊,」他報告,「正準備跨過紅叉河。蘭尼斯特的獅子旗下是紫色獨角獸旗。」
領軍的是布拉克斯大人的兒子之一。當她還是個小女孩時,布拉克斯來過奔流城一次,為自己的兒子求娶她或萊莎。她懷疑是否正是當年被提親的小子領導著這次進攻。
蘭尼斯特騎兵打著耀眼的旗幟從東南方出現。她走上城垛觀看,戴斯蒙爵士也在城上。「一隻先遣隊,沒什麼打緊,」他保證。「泰溫公爵的主力尚在南邊很遠的地方。我們很安全。」
紅叉河南岸,平原無垠伸展,坦蕩而開闊。身處水車塔,凱特琳一望無數里,但渡口只有最近那一個才看得真切。艾德慕把眼前這個淺灘及上游的另外三處皆委託傑森·梅利斯特伯爵防守。蘭尼斯特騎兵正在河岸邊猶疑地打轉,紅色和銀色的旗幟在風中飛舞。「不超過五十個,夫人,」戴斯蒙爵士估算。
凱特琳看著騎兵散成一道長長的陣線。傑森大人的部下則躲在岩石、青草和小丘背後等著他們。喇叭奏響,騎兵們邁開沉重的步伐,踏入激流,濺起翻飛的水花。他們樹立了一副英勇的形象,明亮的盔甲,舞動的旌旗,艷陽在槍尖上閃光。
「就是現在,」她聽到布蕾妮低語。
眼前發生的一切很難分辨,瞬息之間,只有戰馬的長嘶清晰可聞,嘶叫中還有微弱的鋼鐵碰撞聲。一面旗幟突然消失,只因旗手已被河流捲走,不久之後,這場戰鬥的第一個犧牲者飄過奔流城的牆壘,隨著大江向東流去。這時,蘭尼斯特的人馬已從混亂中恢復。她看見他們重新列隊,簡短地交換意見,然後沿著來路奔逃回去。城堡的守衛者們高聲辱罵著,然而他們距離太遠,應該是聽不見。
戴斯蒙爵士拍拍肚子,「霍斯特大人若是瞧見,非跳舞慶祝不可。」
「我父親跳舞的日子已經過去,」凱特琳說,「而戰鬥才剛剛開始。蘭尼斯特會回來的。泰溫公爵的軍隊是我弟弟的兩倍。」
「就算十倍又何妨?」戴斯蒙道。「紅叉河西岸的堤壩比東岸高得多,夫人,而且是良木製造。我們的弓箭手有良好的保護,開闊的視野……即使有意外發生,艾德慕已把最好的騎士留作後備,一旦急需,可隨時作出反應。這條大河會擋住敵軍。」
「我祈禱你是對的,」凱特琳嚴峻地說。
夜裡,他們終於回來了。凱特琳休息之前,下令敵人返回後立刻叫醒她。午夜過後很久,一位侍女來到房裡,輕搖她肩膀。凱特琳立時驚起。「怎麼了?」
「渡口又有情況,夫人。」
披上睡袍,凱特琳急匆匆登上堡頂。從此,透過高高的城牆和月光照耀的河流,她看到兩軍交火的地方。防禦者們在河堤上燃起警衛的篝火,蘭尼斯特軍大概認為能趁夜色不備或守軍有所鬆懈,結果大錯特錯。黑暗是可疑的盟友。他們起初昂首挺胸,艱難跋涉,忽然便踩進暗坑被水沖走,或是絆住石頭踏上蒺藜。梅利斯特的十字弓兵放出一陣陣火箭,飛矢在河流上空噝噝作響,遠遠觀之有種別樣的美。有個士兵身中十餘弩箭,衣服著火,在齊膝深的水中跳來跳去,最終倒下,被水沖走。等他的屍體漂過奔流城,火焰和生命都已熄滅。
一場小小的勝利,凱特琳心想。戰鬥很快結束,倖存的敵軍在黑夜中遁逃無蹤。終歸是場勝利。當她們步下迴旋的塔樓階梯時,凱特琳詢問布蕾妮對此戰的看法。」這只是泰溫大人用指尖輕輕一彈,夫人,「女孩說。」他在刺探,尋找一個虛弱的節點,一個未經加固的渡口。假如找不到,他便會收緊手指,成為鐵拳,強打一個出來。」布蕾妮聳肩。「如果我是他,我就這麼干。」她把手放在劍柄,輕輕拍了拍,似乎要確定劍還在身邊。
希望諸神站在我們這邊,凱特琳想。不過她什麼也做不了,河上的戰爭是艾德慕的戰爭,而她的戰場在城堡裡面。
翌日清晨,早餐之際,她找來父親年邁的總管烏瑟萊斯·韋恩。「給克里奧·佛雷爵士送壺葡萄酒。我想問他幾個問題,先鬆鬆他的舌頭。」
「照您的吩咐,夫人。」
不多久,一位胸前綉著梅利斯特雄鷹紋章的騎手帶來傑森大人的消息,渡口又發生一次小衝突,我軍獲得另一次勝利。佛列蒙·布拉克斯爵士企圖在向南六里格處一個渡口強渡。這次蘭尼斯特軍削短長槍,徒步衝過河流,然而梅利斯特的十字弓手們高舉弩弓,朝天空射出箭雨,越過對方的盾牆。同時艾德慕安置在河堤上的弩炮擲出無數重石,粉碎了敵方隊列。「他們在河中扔下一打屍體,只有兩個傢伙搶上我方灘頭,接著便被三兩下幹掉。」騎手報告。他還提到在更上游處爆發的戰鬥,那個渡口由卡列爾·凡斯爵士負責,「突擊毫無效果,敵軍遺屍累累。」
也許艾德慕比我以為的更精明,凱特托心想。他的計劃贏得了手下諸侯全心的支持,為何我就不滿意?弟弟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了,就像羅柏一樣。
一直等到傍晚,她才去見克里奧·佛雷爵士,她告訴自己拖得越久,他便喝得越醉。果不其然,她前腳踏進塔樓囚室,克里奧爵士便蹣跚跪倒。「夫人,逃跑的事我一無所知。小惡魔說蘭尼斯特家的人身價不同,一定得有自己的護衛,我以騎士的榮譽發——」
「起來,爵士。」凱特琳找地方坐下。「我知道瓦德·佛雷的孫子決不會當背誓者。」除非有利可圖。「我弟弟說,你帶來了和平條件。」
「是的。」克里奧爵士搖晃著站起來。看他東倒西歪的模樣,她心裡暗暗滿意。「說給我聽,」她命令,他便照辦。
聽完後,凱特琳皺緊眉頭。艾德慕說得沒錯,這哪是什麼條件,除了……「蘭尼斯特願用艾莉亞和珊莎來交換他哥哥?」
「是。他坐在鐵王座上賭咒發了誓。」
「何人為證?」
「滿朝文武均能作證,夫人,諸神也可為證。我把這些話都給艾德慕爵士講了,但他說不行,羅柏陛下決不會允許這樣的交換。」
「他說的沒錯。」她不能責怪羅柏。艾莉亞和珊莎畢竟只是孩子,而那弒君者,一旦活生生放歸自由,便比全國上下任何人都兇險。此路不通。「你見過我女兒們嗎?她們的待遇如何?」
克里奧爵士猶豫起來。「我……是的,她們都……」
他支支吾吾想撒謊,凱特琳意識到,只是被葡萄酒麻痹了意識。「克里奧爵士閣下,」她冷冷地說,「當你的手下欺騙我方時,你已不在和平旗幟的保護之下。你敢撒謊,我就把你和他們一起吊上城牆。千萬別心存僥倖,我只問你一次——你看見我女兒們了嗎?」
汗水浸濕了他的眉毛。「我在宮裡見到了珊莎,就是提利昂提出和平條件的那一天。她看起來非常可愛,夫人,只是有點蒼白,就像……淹過水。」
只有珊莎,沒有艾莉亞!各種原因都有可能。艾莉亞一直很難管教。也許瑟曦不敢把她拿到宮中來炫耀,害怕她會說出什麼做些什麼。他們或許把她秘密而安全地關了起來,或者殺了她!凱特琳連忙把這念頭趕走。「照你的說法。和談條件由提利昂提出……可瑟曦才是太后攝政王啊。」
「當時太后缺席,提利昂代表兩人發言。聽說那天她身體不適。」
「真古怪。」凱特琳的思緒回到當初在明月山脈的那次可怕旅行,想起提利昂·蘭尼斯特如何將她身邊的傭兵誘惑到他門下。就一個半人而言,這侏儒真是聰明過頭。她無法想像萊莎將他趕出谷地後,他如何活了下來,但對此卻並不驚訝。至少,他和謀殺奈德一事了無瓜葛,而當原住民前來攻打時他保護過我。如果我相信他的話……
她張開手掌,看著橫跨指頭的傷痕。是他的匕首留下的,她提醒自己,是他的匕首,拿在殺手手中,他雇這殺手去割布蘭的喉嚨。可是,侏儒矢口否認,即使萊莎把他打入天牢,又用月門威脅他,他還是不承認……「他撒謊,」她猛地站起來,「蘭尼斯特家的人個個都是騙子!這侏儒是最大的騙子!殺手拿的是他的匕首!」
克里奧爵士驚恐萬狀。「您說的我都不知——」
「你的確不知情,」她同意,一邊快步走出囚室。布蕾妮緊跟在後,保持沉默。她的生活好單純,凱特琳心中油然升起強烈的嫉妒。她像個男人,男人什麼事都可以用劍去解決。然而對女人而言,尤其對一位母親來說,道路卻是崎嶇萬分,難以尋求。
為鼓舞士氣,她在城堡大廳和守備隊共進一頓遲來的晚餐。用餐期間,「打油詩人」雷蒙德一直在歌唱,倒讓她省了心,可以不必講話。他唱的最後一首是自己寫的歌頌羅柏牛津大捷的歌謠:「黑夜中的星星是奔狼的眼睛,狂風呼嘯是他們在歌唱。」伴隨音階,雷蒙德搖擺頭顱,放聲吼叫,到最後,廳里一半人都跟著他吼,連喝醉的戴斯蒙·格瑞爾爵士也參加進去。眾人的嗓門震得屋頂沙沙作響。
就讓他們唱吧,只要能使他們勇敢,凱特琳邊想,邊把玩銀酒杯。
「我小時候,暮臨廳里常來歌手,」布蕾妮靜靜地說。「我用心記下了所有歌曲。」
「珊莎也是這樣,雖然少有歌手肯作長途旅行前往臨冬城。」我告訴她在君臨會有很多很多的歌手。我告訴她在那裡能聽到各種各樣的音樂。我告訴她在那裡父親能為她找個好老師、教她彈豎琴。啊,諸神饒恕我……
布蕾妮道,「我記得一個女歌手……從狹海對岸過來。我聽不懂她的語言,但她的嗓音就跟她的面貌一般姣好。李子色的眼睛,纖細的腰圍——我父親大概雙手就能握住,他的手差不多和我一樣大。」她握攏粗長的手指,似乎是想隱藏。
「你會唱歌給父親聽嗎?」凱特琳問。
布蕾妮搖搖頭,目不轉睛地瞪視著眼前的餐盤,似乎要從殘留的肉汁里尋找答案。
「為藍禮呢?」
女孩臉紅了。「沒有,我……他的弄臣,總說些殘酷的笑話,然而我……」
「希望有一天,你能為我歌唱。」
「我……可是,我沒有那種天賦。」布蕾妮推桌起身。「請您原諒,夫人,我可以先行告退嗎?」
凱特琳點頭。這個高大笨拙的女孩大步離開廳堂,狂歡的人群中誰也沒有注意她。願諸神與她同在,凱特琳想,隨即無精打采地繼續晚餐。
布蕾妮預言的強擊在三天後到來,但奔流城在五天後才接獲消息。艾德慕的信使抵達時,凱特琳正陪在父親床邊。來人盔甲凹陷,靴上滿是泥塵,外套破了個大洞,但他跪下時臉上的表情讓人一望而知他帶來的是好消息。「夫人,我們勝利了!」他呈上艾德慕的信。她顫抖著拆開。
泰溫公爵在十幾處渡口嘗試強渡,弟弟寫道,屢戰屢敗。萊佛德伯爵淹死,來自秧雞廳克雷赫家外號「壯豬」的騎士被俘,亞當·馬爾布蘭爵士被打退三次……最激烈的戰鬥發生在石磨坊,此地由格雷果·克里岡爵士率隊攻打。在衝鋒中,他的人落馬無數,以至於死馬阻塞了河道。最後,魔山帶一群精銳親兵衝上西岸,但艾德慕調來後備部隊加以反攻,敵軍被徹底擊潰,亂作一團,傷亡慘重。格雷果爵士失去了戰馬,身帶十幾處傷,狼狽地逃過紅叉河,我軍則用箭雨和飛石歡送。「他們過不了河,凱特,」艾德慕潦草地寫道,「泰溫公爵退往東南,大概想虛晃一槍後殺回來,又或是真的撤退。這都沒關係,他們永遠過不了河。」
戴斯蒙·格瑞爾爵士興高采烈。「噢,只可惜我沒去,」她邊讀老騎士邊感嘆,「雷蒙德那傻瓜在哪裡?該讓他為這場戰鬥好好譜首曲子,諸神在上,我想這次連艾德慕也樂意傾聽。《碾碎魔山的磨坊》,這名字怎麼樣?我真該自己來填詞呢!」
「戰鬥結束前,我不想聽任何歌曲,」凱特琳尖刻地說,但她允許戴斯蒙爵士將勝利的消息傳出去,並同意他的提議——大開酒桶為石磨坊的榮耀乾杯。這段時間,奔流城的氣氛一直緊張壓抑,給人們一點希望和飲料是再好不過的事。
當晚,城堡洋溢著歡慶的笑語。「奔流城萬歲!」平民們高呼,「徒利萬歲!萬歲!」他們來時既恐懼又無助,是弟弟收容了他們——雖然世上絕大多數領主都會將他們拒之門外。他們為他齊聲歡呼,聲音流過高聳的大窗戶,滲出厚重的紅木門。雷蒙德彈奏豎琴,身邊伴著兩位鼓手和一個吹簧管的小夥子。凱特琳聽著弟弟留給她作守備隊的這些青澀少年羞赧地笑語,興奮地嘰嘰喳喳。這些聲音很可愛……卻不能觸及她的心房。她無法分享他們的快樂。
在父親的書房,她找出一本厚重的、皮面精裝的地圖冊,翻到河間地的部分。在搖曳的燭光下,她的眼睛順著紅叉河道來回巡視。他退往東南,她想。現在大概到了黑水河源頭附近,她估計。
合上書本時,她只覺更加不安。諸神把一場又一場的勝利賜給我們:在石磨坊,在牛津,在奔流城外,在囈語森林……
既然我們不斷勝利,為何我還心懷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