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城的大廳對兩個孤苦晚餐的人而言,顯得非常空寂。長影灑在牆上。一支火把悄無聲息地熄滅,只餘三支殘留。凱特琳默默地坐著,瞪向面前的酒杯,唇邊美酒無味而酸楚。布蕾妮坐在對面,兩人之間,父親的高位同廳堂里其他座位一般空曠無人。連僕人們也都離開,她准許他們去參加慶祝。
城堡的牆壘異常厚實,雖然如此,院子里人們的狂歡仍隱約可聞。戴斯蒙從酒窖里搬出二十桶酒,以供平民們慶祝艾德慕即將的凱旋和羅柏對峭岩城的征服。大家舉起裝滿褐色啤酒的角杯,開懷痛飲。
我不能責備他們,凱特琳想,他們都不知情。就算他們知道,又與他們何干?他們根本不認識我的孩子,不曾提心弔膽地看著布蘭攀爬,驕傲和揪心成為密不可分的孿生兄弟;不曾聽過他的歡笑;不曾微笑著看待瑞肯努力模仿兄長們的舉動。她看著面前的晚餐:培根裹鱒魚,蕪箐、紅茴香和甜菜做的色拉,豌豆、洋蔥和熱麵包。布蕾妮有條不紊地用餐,當吃飯是又一件有待完成的工作。我真是個乏味的女人,凱特琳心想,美酒和好肉提不起興緻,歌謠與歡笑讓我陌生。我是悲傷與塵埃的怪物,胸中只有仇恨,從前心之所在的地方。而今是一片空蕩。
另一位女人吃食的聲音讓她難以忍受。「布蕾妮,別只顧陪我,有心的話,參加慶祝去吧,喝角麥酒,隨雷蒙德的琴聲跳跳舞。」
「我不適合那個,夫人。」她用大手撕下一塊黑麵包,然後獃獃地望著麵包塊,似乎忘了這是什麼。「如果是您的命令,我……」
凱特琳覺察到她的窘迫。「我只是覺得,你該找個比我好的伴兒。」
「就這樣挺好。」她拿麵包吸吸炸鱒魚上的培根油。
「今早上又來了只鳥。」凱特琳不知自己為何開口。「學士立刻叫醒我。這是他的責任,卻不體貼。一點也不體貼。」此事她不想告訴布蕾妮,此事只有她和韋曼學士知道,她打算保守秘密直到……直到……
直到何時啊?蠢女人,你以為把秘密留在心中,它就不再真實?你以為不提它,不告訴別人,它就只是一場夢,甚或連夢都不是,只是半夢半醒間的一場驚嚇?噢,要真能那樣,諸神可太仁慈了。
「關於君臨的消息嗎?」布蕾妮問。
「是就好了。鳥兒從賽文城飛來,由我的代理城主、羅德利克爵士親手放出。」黑色的翅膀,黑色的消息。「他召集了能召集的一切力量,正向臨冬城進軍,將把城堡奪回來。」這一切是多麼地無關緊要啊。「但他說……他寫道……他告訴我,他……」
「夫人,他說什麼?有您兒子們的消息嗎?」
如此簡單的問題,如此簡單的答案。凱特琳試圖作答,言語卻哽在喉嚨。「除了羅柏,我沒有兒子了。」她竭力擠出這幾個可怕的字眼,竟然沒哭,不禁暗自慶幸。
布蕾妮驚駭地瞪著她。「夫人?」
「布蘭和瑞肯企圖逃跑,結果在橡樹河邊一座磨坊被抓。席恩·葛雷喬伊把他倆的頭掛在臨冬城城牆上。席恩·葛雷喬伊!這個打十歲起便和我家同桌吃飯的人!」我把話說出來了,諸神饒恕我,我說出來了,如今它變成了真實。
淚眼望去,布蕾妮的面孔一片模糊。只見她從桌子對面伸出手,但指頭始終沒有碰到凱特琳,似乎猶豫如此的觸碰不受歡迎,「我……不知該怎麼說,夫人。我的好夫人。您的兒子們,他們……他們現在與諸神同在。」
「是嗎?」凱特琳尖刻地說,「什麼樣的神靈允許這種事發生?瑞肯還是個小嬰孩,為何就難逃一死?而布蘭……當我離開北境時,他自墜樓後還沒睜開過眼睛。我在他醒來之前離去,如今再也不能回到他身邊,再也聽不到他的歡笑。」她張開手掌,讓布蕾妮看看她的手指。「這些傷疤……布蘭昏迷不醒時,他們派來殺手,想乘機割他喉嚨。布蘭差點就沒了命,我也會和他一起死,幸虧他的狼撕開來人的喉嚨,救了他一命。」她頓了一會兒。「想必席恩連狼也殺了,一定是的,否則……我知道只要那些狼一息尚存,我的兒子就很安全,正如灰風之於羅柏……可我的女兒們都沒有狼了。」
突然的話題轉換讓布蕾妮有些迷惑。「您的女兒們……」
「從三歲起,珊莎便是個小淑女,隨時隨地都有禮貌,討人歡心。她最愛聽騎士們的英勇故事。大家都說她長得像我,其實她長大後會比我當年漂亮許多,你見了她就明白。我常遣開她的侍女,親自為她梳頭。她的頭髮是棗紅色,比我的淺,濃密而柔軟……紅色的髮絲如火炬的光芒,像銅板一樣閃亮。」
「而艾莉亞呢,呵呵……奈德的客人們若未經通報徑自騎進中庭,總把她當成馬房小弟。不得不承認,艾莉亞是個棘手的孩子,一半是男孩,一半是小狼。你越不准她做什麼,她就越是想到了心坎里。她繼承了奈德的長臉,一頭褐發亂得跟鳥窩似的。我費盡心機想讓她成為淑女,卻一事無成。別的女孩收集玩偶娃娃,她收集的卻是一身傷疤,說話又總不經思考,衝口而出。我想她已經死了。」這話貿然出口,好似巨人在擠壓她的胸膛。「布蕾妮,我希望他們統統死去。首先是席恩·葛雷喬伊,接著是詹姆·蘭尼斯特、瑟曦和小惡魔,每個人……每個人都死去,一個不留。而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太后……她也有個小女兒,」布蕾妮笨拙地說。「她也有兒子,和您的兒子們年紀相仿。當她聽到這消息,或許……或許會同情您,然後……」
「把我的女兒平平安安送回來?」凱特琳哀傷地笑了。「這只是你甜美單純的想法啊,我的孩子。我也這麼希望……但那不會發生。如今只能靠羅柏去為他的弟弟們報仇,但願寒冰也像烈火一般致命。你知道嗎?從前奈德的配劍就叫寒冰,那是瓦雷利亞鋼劍,其上有千道螺旋的波紋,鋒利得讓我不敢觸碰。羅柏的劍與寒冰相比就如棍棒似的,恐怕要他去砍葛雷喬伊的頭不太容易。史塔克冢是沒有劊子手的,奈德常說,判人死刑者必須親自動手,殺戮是他的責任,但他從未從中獲得喜樂。但我會的,噢,我會的!」她看著手上的刀疤,五指開開闔闔,最後緩緩抬眼。「我給他也送了壺葡萄酒。」
「葡萄酒?」布蕾妮不知所云。「給羅柏?還是給……席恩·葛雷喬伊?」
「給弒君者。」這伎倆在克里奧·佛雷那裡奏了效。我希望你也口渴難耐,詹姆,我希望你的喉嚨又干又燥。「我希望你陪我一起去。」
「一切聽您吩咐,夫人。」
「好。」凱特琳突然起身。「留在這裡,好好用餐。晚些時候我會來找你,大約午夜時分。」
「這麼晚,夫人?」
「地牢沒有窗戶,晝夜毫無分別,反正對於我,所有時刻都和午夜無異。」說罷凱特琳步出大廳,腳步聲空洞地迴響。她朝主堡頂霍斯特公爵的病房登去,一路只聽外面眾人呼喊:「徒利萬歲!」「乾杯!為少年英雄的公爵大人乾杯!」我父親還沒死,她只想朝他們吼。我兒子雖死了,但我父親還活著,你們真該死,他還是你們的公爵大人。
霍斯特公爵睡得很沉。「他剛喝下一杯安眠酒,夫人,」韋曼學士道:「用來制止疼痛。現在他並不知道您來了。」
「沒關係,」凱特琳說。看著父親的樣子,與其說是活著,不如說他已死,然而相比我那兩個苦命的愛子,他又是實實在在地活著。
「夫人,我能為您做點什麼嗎?或許,您也要一帖安眠藥?」
「謝謝你,師傅,我什麼都不要。我不會以睡眠來逃避悲傷,那樣對布蘭和瑞肯不公平。你離開吧,去參加慶祝吧,我想和父親獨處一會兒。」
「如您所願,夫人。」韋曼一鞠躬,然後離開了她。
霍斯特公爵躺在床上,嘴巴張開,呼吸微如口哨,彷彿嘆息。他的一隻手垂在床邊,枯瘦蒼白,血肉無存,然而當凱特琳觸碰上去,仍能感覺溫暖。她把自己的手指穿過父親的手指,緊緊握攏。不管我握得多緊,都不能留住他,她悲傷地想,就讓他去吧。但她不願鬆手。
「爸爸,我沒有人可以傾訴,」她告訴他。「我祈禱,但諸神不願回應。」她輕柔地吻著他的手。肌膚還很溫暖,蒼白透明的皮膚下,藍色的脈絡盤根錯節,一如遠方的江河。門外大江滾滾東流,紅叉河和騰石河交匯在一起,奔騰不息,但父親手掌里的河流卻做不到這樣,不久便將乾涸殆盡。「昨晚,我夢見咱們從海疆城回家的情景,就我和萊莎在半途迷路那次,您可還記得?一陣奇特的濃霧包圍過來,咱倆落到隊伍後面。舉目四望,一片灰濛,打馬鼻子往前,一尺都看不清。我們找不到大道。樹木的枝幹像長長瘦瘦的手臂,圍住我們,搔抓我們。萊莎哭了,我喊了半天,聲音卻被濃霧吸收。只有培提爾知道我們在哪兒,他一個人回來,找到了我們……」
「這一次,沒有人會來找我,對不對?這一次,我必須自己尋找自己的路,這好難啊,真的好難。」
「我一直牢記史塔克家的族語。凜冬將至,爸爸,對您來說是如此,對我來說也是如此。如今羅柏不但要對抗蘭尼斯特,還得用同樣的勁頭對陣葛雷喬伊,可這又為了什麼?為一頂金冠和一張鐵椅子?毋庸置疑,這片土地已經血流成河了啊。我想要女兒們回家;我想要羅柏放下刀劍,去瓦德·佛雷那邊挑選一位樸實無華的姑娘,生兒育女,快樂幸福地生活下去;我想要布蘭和瑞肯回來;我想要……」凱特琳耷拉下頭。「我想要,」她重複著這個詞,這個詞須臾便隨風而去。
良久之後,蠟燭閃爍,終歸熄滅。月光從窄窗間的縫隙流瀉而進,在父親臉上留下斑駁的銀色花斑。她聽著他吃力地呼吸所發出的輕弱低語,聽著永無休止的湍激波濤,聽著院里飄來豎琴彈奏的微弱的情愛歌謠,傷感而又甜蜜。「我愛上一位艷如秋陽的佳人,」雷蒙德唱道,「落霞灑在她的發梢……」
歌聲已止,凱特琳卻沒有察覺。一個又一個時辰轉眼即過,但布蕾妮敲門之前彷彿一切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夫人,」她輕聲宣告,「午夜已至。」
午夜已至,爸爸,她心想,我必須去履行我的責任。她放開他的手。
獄卒是個鬼鬼祟崇的矮子,鼻上滿是破損的脈絡。進門時,此人正趴在一大杯麥酒和吃剩的鴿子派旁邊,看樣子醉得不輕。他眯起眼睛,懷疑地打量她們。「請您原諒,夫人,艾德慕老爺有令在先,除非持有他的印信授權狀,任何人均不得探望弒君者。」
「艾德慕老爺?莫非我父親死了,而我還不知情?」
獄卒舔舔嘴唇。「沒有,夫人,當然沒有。」
「那好,你要麼打開牢門,要麼和我一起去霍斯特老爺的書房,當面解釋你憑什麼拒絕我。」
他垂下眼睛。「一切照夫人吩咐。」他的鑲釘皮腰帶上掛了一大串鑰匙,他咕咕嚕嚕找了半天,才拿出開啟弒君者牢門的那把。
「回去喝你的酒吧,」她命令。一盞油燈掛在低矮天花板的鉤上,凱特琳把它取下,點燃火焰。「布蕾妮,別讓任何人打擾我。」
布蕾妮點點頭,手按劍柄圓頭,在牢門外站定。「夫人需要我時,出聲便行。」
凱特琳用肩膀頂開厚重的鐵木門扉,踱進一片污穢的黑暗中。這裡可算是奔流城的「肚腸」,也和肚腸的味道一樣難聞。許久未換的稻草散落一地,踩上去沙沙作響。牆上有一塊塊硝石補丁,看不出顏色。透過石壁,傳來騰石河水微弱的脈動,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邊牆腳有一隻裝溢糞便的提桶,另一邊則有個縮成一團的形體。酒壺放在門邊,根本沒動。看來這次要開動腦筋。慶幸的是那個獄卒沒有多嘴貪杯。
詹姆抬起一隻胳膊遮臉,手腕上的鐵銬叮噹作響。「史塔克夫人,」他太久沒說話,嗓子有些嘶啞。「我這樣子,恐怕不能招待您呢。」
「看著我,爵士。」
「光線刺痛了眼睛。您樂意的話,請稍等一會兒,」自那晚在囈語森林被俘以來,詹姆·蘭尼斯特便連刮面也不被允許,那張和太后如此神似的面容而今被蓬鬆的鬍鬚所覆蓋。燈光下,長須閃著金光,他看上去就像碩大的金黃猛獅,雖然被銬住,依然很雄偉。未梳洗的頭髮糾結垂肩,身上衣物業已破爛,面孔則蒼白枯槁……但這位男子依然充滿了力與美。
「你似乎不領我的情。」
「突來的慷慨讓人懷疑。」
「想砍你腦袋輕而易舉,我何必下毒?」
「服毒喪命可被認作自然死亡,腦袋卻不會自動搬家。」他躺在地板,眯眼往上瞧,靈貓一般的碧眼逐漸適應了光線。「我該請您坐下,可惜您老弟忘了安排椅子。」
「我站著就好。」
「行嗎?我得說,您的臉色糟透了。或許是燈光的緣故。」他帶著手銬腳鐐,並互相連接,使得他無論是坐是站都很不舒適。腳鐐還釘在了牆上。「我的手鐲夠沉吧?您還想再加點料嗎?要不要我用它們來演奏呢?」
「全是你自作自受,」她提醒他。「我們讓你以符合自己身份和地位的方式舒舒服服待在塔樓囚室,你卻以逃跑來回報。」
「囚室就是囚室,雖然這裡和凱岩城底下某些地方相比,還真算得上陽光明媚的花園。或許有一天,我讓您去見識見識。」
如果他也會恐懼,至少隱藏得很好,凱特琳心想。「一個手腳被銬住的人應該客氣一點,管好嘴巴,爵士。我到這兒不是來聽你恐嚇的。」
「不是?那您八成想和我出軌嘍?難怪他們說寡婦難守空閨。雖然咱們御林鐵衛發誓永不婚配,但只要您玉口一開,我還是會勉為其難。來,倒兩杯酒,把裙服脫掉,看我有沒有反應吧。」
凱特琳滿心厭惡地俯瞰他。世上還能找到別的人像他這般美麗卻又如此可鄙嗎?」這番話若給我兒子聽見,他非把你宰了不可。」
「除非他還讓我帶著這些玩意兒。」詹姆·蘭尼斯特把鐵鏈弄得叮噹響。「咱們都心知肚明,那小孩根本不敢和我戰鬥。」
「我兒雖年輕,但你若把他當作莽夫,那就大錯特錯……在我看來,當你統帥大軍時,為何來不及向他挑戰呢?」
「算啦,古代的冬境之王也只會在媽咪裙子後面躲躲藏藏嗎?」
「我懶得跟你廢話,爵士,此次來有事相詢。」
「我幹嘛回答?」
「為保住小命。」
「您以為我怕死?」他似乎頗覺有趣。
「你會的。諸神有眼,你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將使你死後在七層地獄的最深淵永遠受苦。」
「諸神在哪兒,凱特琳夫人?難道是那些您老公成天頂禮膜拜的樹?我老姐摘他腦袋時,他們做什麼去了?」詹姆吃吃笑道,「如果這世上真有神靈存在,為何還充滿苦痛與不公?」
「因為有像你這樣的人。」
「沒人能像我。世上只有一個我。」
他瘋了,除了狂妄自大和匹夫之勇外一無所有。我真是浪費時間。如果他身上曾有那麼一點點榮譽的火花,也早已熄滅。「你實在不想說,那就算了。這壺酒你是喝下還是撒尿進去,爵士,我都無所謂。」
她伸手推門時他開了口,「史塔克夫人,」她轉過身來,等待。「在這陰濕的鬼地方什麼都生鏽,」詹姆續道,「連人的禮貌也不例外。留下來吧,我能給您答案……如果您開得起價。」
他毫無廉恥。「俘虜沒有討價還價的權利。」
「噢,我很公道。您的獄卒只會說庸俗的謊話,還前後不一。前一天他說瑟曦給剝了皮,第二天又成了我父親。好吧,您回答我的問題,我給您您要的答案。」
「真實的答案?」
「噢,您要真相?小心啊,夫人。提利昂常說大部分的人寧可否認事實,也不願面對真相。」
「不管你說什麼,我都有那份承擔的堅強。」
「但願如此,但願如此。那好吧,您能不能發發善心……把酒給我,我喉嚨干著呢。」
凱特琳將燈掛在門邊,把杯子和酒壺拿過來。詹姆先把酒在嘴裡漱了漱才咽下去。「又酸又劣,」他說,「不過算啦。」他背靠牆壁,膝蓋提到胸前,盯著她看。「凱特琳夫人,您的第一個問題是?」
不知這場遊戲要持續多久,她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你是喬佛里的爹嗎?」
「知道答案又何必問。」
「我要聽你親口說。」
他聳聳肩。「喬佛里是我的種,瑟曦所有子女都是我的。」
「你承認是你姐姐的情人?」
「我一直愛著老姐。您現在欠我兩個問題。我的親人可還安好?」
「據說史戴佛·蘭尼斯特爵士戰死在牛津。」
詹姆無動於衷。「老姐叫他呆瓜叔叔,真是實至名歸。我只在乎瑟曦、提利昂和我父親大人。」
「他們還活著,三個都活著。」但活不長的,諸神保佑。
詹姆繼續喝酒。「下一個問題。」
凱特琳不知他敢不敢面對她的下一個問題,或只輕描淡寫來句謊話。「我兒布蘭如何會摔下去?」
「被我從窗邊扔出去的。」
答得如此輕巧,竟讓她半晌說不出話來。若是有刀,我立刻宰了他,她想著想著,直到想起了女兒們,於是竭力平息嗓音:「你可是騎士,發誓要保護弱者和無辜之人。」
「他弱是夠弱,無辜卻說不上。他在偷窺。」
「布蘭決不會做這樣的事。」
「那就怪您那些寶貝神靈吧,他們把這孩子領到窗邊,看到了他不該看的事。」
「責怪神靈?」她難以置信,「是你親手把他扔出去。你想讓他死。」
鐵鐐輕響。「我把小孩從塔頂扔下當然不是讓他鍛煉身體。是的,我要他死。」
「但他沒死,你知道你的危險更大,所以付給殺手一袋銀幣,以確保布蘭不會蘇醒。」
「我?」詹姆舉起酒杯,灌下一大口。「我不否認我們談論過這檔子事,但您日夜陪在他身邊,您家學士和艾德大人也時不時來探望,還有守衛,以及那些該死的冰原狼……要去的話大概得從半個臨冬城的人馬里殺出一條血路。何況我幹嘛操這份心?當時那小孩和死人有什麼差別?」
「你不老實,談話到此結束。」凱特琳攤開手掌,讓他看看指頭和掌心。「這就是那個想割布蘭喉嚨的人留下的。你敢發誓與此無關?」
「以我身為蘭尼斯特的榮譽。」
「你蘭尼斯特的榮譽比這個還不如。」她踢翻糞桶。骯髒難聞的褐泥散了一地,被稻草所吸收。
詹姆·蘭尼斯特盡鐐銬所能允許地遠離污物。「是的,我打心眼兒里瞧不起什麼狗屁榮譽,但我決不會僱人來替我殺人。信不信隨您,史塔克夫人,倘若我要殺您的布蘭,定會親自動手。」
諸神慈悲,他說的是真話。「不是你派的,那就是你姐姐的安排。」
「若是那樣,我一定會知道。瑟曦與我之間沒有秘密。」
「那麼是小惡魔的所為。」
「提利昂和您家布蘭一樣無辜啊。他長得雖也不高,卻不會爬到別人窗邊,窺來看去。」
「殺手為何帶著他的匕首?」
「什麼匕首?」
「這麼長,」她邊說邊比,「樣式普通,做工卻很精細,刀刃是瓦雷利亞鋼,把柄是龍骨。在喬佛里王子命名日慶典的比武大會上,你弟弟從貝里席伯爵那兒把它贏了過來。」
蘭尼斯特倒酒,喝乾,又倒一杯,然後盯著杯子瞧。「這酒似乎越喝越有味兒,起碼我這樣想像。聽您形容,我似乎記得這把匕首。您說他贏過來的?怎麼贏?」
「你挑戰百花騎士時,他下注在你身上。」話一出口,她頓時明白出了問題。「不對……難道不是這麼回事?」
「您說得沒錯,提利昂一貫支持我,」詹姆道,「可那天洛拉斯爵士卻把我打落馬下,真不走運,我太小看這小孩了。算啦,沒關係。您瞧,我弟弟當天是輸家……對,但是勞勃的確贏過一把匕首,晚宴時還拿它跟我炫耀呢。陛下就愛在我傷口上撤鹽,尤其是喝得醉醺醺的時候。哎,他什麼時候不醉呢?」穿越明月山脈途中,記得提利昂說過同樣的話,當時她拒絕相信,因為就這事培提爾發過誓——那個可算她兄弟的培提爾,那個為了愛她、牽她的手不惜決鬥的培提爾……然而詹姆和提利昂口徑一致,這意味著什麼?她簡直不敢去想。這對兄弟自臨冬城一別,一年多未謀面了啊。「你想騙我?」一定是陷阱。
「我連把您的寶貝小淘氣擲出窗外都認了,何苦在一把匕首上遮遮掩掩?」他又灌了一杯酒。「信不信隨您,我早不在乎別人怎麼評價我了。現在輪到我問,勞勃那兩個老弟出兵了嗎?」
「是的。」
「瞧,多吝嗇的回答,說詳細點,否則您的下個答案也一樣簡略喲。」
「史坦尼斯正向君臨進軍,」她勉強開口。「藍禮死了,被他哥哥在苦橋謀害,用的是某種我不明白的黑色技藝。」
「可惜,」詹姆道。「我挺欣賞藍禮,至於史坦尼斯嘛,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提利爾站哪邊?」
「起初支持藍禮。現在,我不清楚。」
「看來您家小子孤獨得很。」
「羅柏前幾天剛滿十六歲……他現在是堂堂男子漢,更是位王者,戰無不勝。據最新消息,他已拿下維斯特林家族的峭岩城。」
「他沒跟我父親正面交手,對不?」
「就算和他交鋒,羅柏也能像擊敗你一樣擊敗他。」
「嘖嘖,他不過乘我不備。這是懦夫的詭計。」
「你還有臉說詭計?你弟弟提利昂居然讓惡棍扮成使者,打著和平的旗幟混進來!」
「倘若今天換成您兒子躺在這裡,您想他的兄弟會怎麼做?」
我兒沒有兄弟了,她心想,但不願在這個怪物面前流露痛苦。
詹姆喝下更多葡萄酒。「和自身的榮譽相較,兄弟的性命如何衡量,嗯?」他又吮一口。「總算提利昂夠機靈,知道您兒子不會同意我付贖金。」
這點凱特琳無法否認。「羅柏的封臣們巴不得你死得越快越好,尤其是瑞卡德·卡史塔克。你在囈語森林害了他兩個兒子。」
「那兩個白色日芒徽的愣頭青,對不?」詹姆聳聳肩。「說實話,我想宰了您兒子,扭轉戰局,不料其他傢伙跑來擋道。我在戰場上光明正大地擊殺他們,何苦大驚小怪?換作別的騎士也一樣會下手。」
「你怎麼還能自稱騎士?你背棄了發下的每句誓言!」
詹姆拿過酒壺又倒一杯。「是啊,好多好多誓言……他們讓我一次又一次地發。捍衛國王。服從國王。保守國王的秘密。執行國王的命令。為國王獻身。還有,服從你的父親,愛護你的姐妹。守護無辜之人。保護弱者。敬重神靈。遵守律法……太多太多了。不管你怎麼做,遲早不是犯了這條便是叛了那條。」他呷一口酒,閉目養神半晌,頭枕在牆壁的硝石補丁上。「十五歲……我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白袍騎士。」
「白袍所謂何在?你是最年輕的無恥叛徒,弒君者!」
「弒君者。」他一字一頓地復誦。「那是個什麼樣的國王啊!」他舉起酒杯。「敬坦格利安家族的伊里斯二世,七國統治者和全境守護者!敬割開他喉嚨的寶劍!您知道嗎?那是柄黃金寶劍。劍上染了他的血,正是蘭尼斯特的顏色,紅與金。」
他笑的時候,她明白酒已生效,詹姆幾乎喝完一壺,現在醉了。「只有像你這種人才會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我說了,沒人能像我。我問您,史塔克夫人——您的奈德到底有沒有告訴您他老爸是怎麼死的?有沒有告訴您他老哥又是怎麼死的?」
「他們當著父親的面絞死布蘭登,接著殺了瑞卡德公爵。」醜陋的故事,且過了十六年,他幹嘛現在提它?
「殺了,沒錯,怎麼殺的?」
「多半是繩子或斧頭吧。」
詹姆猛灌一口,揩揩嘴巴。「奈德一定不想讓您聽了難過,縱然不是處女,畢竟是他年輕貌美的新娘。好,您要真相,就問我吧,我們達成了協議,我不會拒絕您的問題。問吧。」
「死者已逝。」我不想探究。
「布蘭登和他老弟完全是兩種人,對不對?他血管里流的是熱血,而非冰水,他像我。」
「布蘭登和你一丁點兒都不像。」
「您這麼以為就隨您。別忘了,您和他本是一對。」
「他當時正趕來奔流城成婚,途中……」奇怪,這麼多年之後,說起這件往事依舊讓她口乾舌燥。「……聽到萊安娜的消息,便趕去君臨。走得非常匆忙。」她記得口信傳到奔流城時父親多麼暴跳如雷。充英雄的傻瓜,他如此稱呼布蘭登。
詹姆倒出最後半杯酒。「他只帶幾個伴當就急沖沖闖進紅堡,大呼小叫要和雷加決鬥,可惜王太子當時不在。伊里斯命御林鐵衛以叛國和陰謀殺害王太子的罪名逮捕了他和他的隨從,記得那幾位也都是大貴族的子嗣。」
「伊森·葛洛佛是布蘭登的侍從,」凱特琳道,「也是惟一一位倖存者。其他還包括喬佛里·梅利斯特,凱勒·羅伊斯,艾伯特·艾林——瓊恩·艾林的外甥和繼承人。」真是詭異,她竟還記得這些名字,這麼多年了。「伊里斯用叛國罪指控他們,並挾以為質,召他們的父親人宮受訊。結果人到君臨,未經審判便遭處死,父子無一倖免。」
「其實當時有審判,只是形式不同。瑞卡德公爵要求比武審判,得到國王批准。那天史塔克披盔戴甲,全副武裝,以為將面對一名御林鐵衛——或許,他想遇到我——卻被帶到王座廳,吊在屋椽,伊里斯手下兩名火術士在他下面升起火爐。國王告訴他:火是坦格利安家族的鬥士。瑞卡德公爵要證明清白就必須……哈,不被燒著。」
「火焰熊熊之際,布蘭登被帶進來,雙手銬在背後,脖箍一圈濕皮索,一端連在國王從泰洛西買來的某種裝置上。他全身上下只有雙腳自由,而他的劍,放在面前剛好夠不著的地板上。」
「火術士們緩緩燒烤瑞卡德公爵,翻過來,又鋪開,小心翼翼,讓火苗均勻細緻地烤。他的披風首先著火,接著是外衣,很快身上就只剩金屬和灰燼。烹調會繼續,伊里斯保證……除非兒子能拯救父親。布蘭登很努力,可越是用力,脖子上的繩索便箍得越緊,最後生生扼死了自己。」
「至於瑞卡德公爵,他的胸甲成了櫻桃的紅色,馬刺上的黃金紛紛溶化,滴入火焰之中。當時我穿著白袍白甲,就站在鐵王座下面,拚命用瑟曦填滿腦子。事後,傑諾·海塔爾把我拉到一旁,告訴我:『你要記住,你發誓守護國王,而非評判其是非。』這便是白牛,鞠躬盡瘁直到最後一刻,是個比我好太多的大丈夫,大家都知道。」
「伊里斯……」凱特琳只覺膽汁涌到喉頭。這故事如此可怕,她簡直難以懷疑其真實性。「伊里斯瘋了,舉國上下人人皆知,你莫非要我相信你殺他就為給布蘭登·史塔克報仇雪恨……」
「我沒那個意思,史塔克對我來說根本無足輕重。我要說的是,這世上雖有一個人為我從未付出的善意愛著我,卻有很多很多人因我最大的恩惠而辱罵我,對此我早已習之為常。在勞勃的加冕儀式上,我被迫和大學士派席爾、太監瓦里斯一起跪在他高貴的腳底,好讓他在接受我的服務之前,先行『赦免』我的罪行。您那奈德呢,本該親吻這雙結果伊里斯的手,卻非要輕蔑那張他來的時候替勞勃暖過位子的屁股。我只能說奈德·史塔克愛勞勃勝過愛自己的父兄……甚至超過了愛您的程度,夫人。他對勞勃無比忠實,對不對?」詹姆醉態可掬地笑了。「過來,史塔克夫人,你不覺得這一切太可笑了么?」
「有何可笑,弒君者?」
「又提這個名字。行了,不來算了,我終究不會幹你的,小指頭幹了你的第一次,對不?我可不喜歡到別人盤裡搶食吃。更何況,你還沒我老姐一半可愛。」他的笑容戛然而止。「除了瑟曦,我這輩子沒睡過別的女人。我有自己的行事之道,比您的奈德更誠實、更忠貞。可憐的死了的老奈德。我倒要問你,到底是誰把榮譽當狗屁?他生的雜種叫什麼名字?」
凱特琳後退一步。「布蕾妮。」
「不對不對,不是這個名字。」詹姆·蘭尼斯特舉起酒壺傾倒,細流橫貫臉龐,明亮宛如鮮血。「雪諾,這才是他的名字。好清白啊……就像我們朗誦那堆漂亮誓言時披上的漂亮披風一樣。」
布蕾妮猛推開門,閃進牢內。「您叫我,夫人?」
「拿劍來!」凱特琳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