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中飄蕩著人的氣味。
狼靈停在一棵樹下抽抽鼻子,灰棕色的皮毛上灑滿斑駁的陰影。一縷微風為它帶來了人的味道,淡淡味道中混合中狐狸,野兔,海豹和雄鹿的氣味,甚至還有狼的。狼靈知道,那就是人的味道。舊皮的味道,死亡和酸臭的氣味,潛藏在更濃厚的煙,血和腐爛的氣息中,只有人才會剝下其它野獸的毛皮,把它們穿戴在身上。如同狼一樣,狼靈並不怕人。它肚子里填滿了仇恨和飢餓,它發出一聲低吼,呼叫它那獨眼的兄弟和狡猾的妹妹。它穿過樹林,它的夥伴緊跟在後面,它們也都聞到了氣味。在奔跑時,透過它們的眼睛瞥到自己奔跑在前。尖嘴中呼出白色而溫暖薄霧,爪子中結著冰,像石頭般堅硬,狩獵開始了,獵物就在前面。血肉,狼靈想到,肉。
落單的人是脆弱的。儘管高大而健壯,有著銳利的雙眼,但雙耳卻很遲鈍,鼻子也不靈。麋鹿和野兔逃的太快,熊和野豬要一番惡鬥。成群結隊的人更加危險。在狼群接近獵物,狼靈聽到了一隻幼崽的尖叫,昨晚下的積雪在笨重的男人爪子下碎裂的聲音,吱嘎作響,那個人背著一隻灰色的長爪。
劍,體內響起一聲耳語,刺穿。
樹木長出了冰牙,和棕色的裸枝糾纏在一起。「獨眼」闖過矮樹叢,雪花紛飛。它的夥伴緊跟著。爬上山峰,衝下斜坡,直到樹林在他們前面散開,人就在那裡。一個是母的,她的幼崽用繩索綁在身後。留她在最後,耳邊輕響著低語,男人更危險。男人和狼互相衝對方咆哮著,但狼靈能嗅出他們的恐懼。一個人有著和他個子一樣高的木牙,他擲出來,但他的手抖了,木牙飛到了一邊。
然後夥伴撲向了他們。
它獨眼的兄弟把那個投擲者撞倒在雪地,撕開正掙扎著他的喉嚨。它的妹妹溜到另一男人的背後,從後面解決了他。留給它的是那個女人和她的幼崽。
她也有支牙,一支短短的,骨制的牙,但當狼靈的爪子趴在她大腿上時,她扔掉了它。在她倒下時,她用雙臂抱緊了那個吵鬧的幼崽。在她的皮毛下面只有皮膚和骨頭,但她的乳房充滿乳汁。幼崽是最甜美的血肉。狼把最好的部分留給了它的兄弟。屍骸狼藉,凍雪變成了粉紅色,它的夥伴正在填飽它們的肚子。
幾里格以外,在一間茅草屋頂,有著一個出煙孔和夯實地面的粘土壘成的簡陋窩棚里,瓦拉米爾一邊抽搐地咳嗽著,一邊舔著嘴唇。他的雙眼血紅,嘴唇乾裂,喉嚨饑渴,儘管飢腸轆轆,嘴裡卻充滿了鮮血和脂肪的味道。一個嬰兒的血肉,他想到,回憶起班普。人肉,他已經墮落到渴望人肉?他幾乎能聽到哈根在沖他怒吼:「人可以吃野獸,野獸也可以吃人,但人吃人就是禁忌。」
禁忌,幾乎是哈根的口頭語。禁忌,禁忌,禁忌。吃人肉是禁忌,附身狼身同狼交配是禁忌,附在人身上是最大的禁忌。哈根太軟弱了,害怕自己所擁有的力量。當我撕碎他的第二條命時,他孤單地哭泣著死去。瓦拉米爾吞食了他的心臟。他教會了我許多許多,我從他身上學到的最後一樣就是人肉的味道。
但那是作為一隻狼乾的。他的牙齒從未觸及過人肉。他不應嫉妒正在大嚼的夥伴。那些狼同他一樣肚子癟癟,憔悴,冰冷而飢餓,那些獵物……兩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懷抱里的嬰兒,沒能逃脫死亡。無論如何他們都要死,嚴寒或者飢餓。這樣的死法或許更好,乾淨利落。慈悲。
「慈悲」他大聲說,他的嗓子乾澀,但能聽到人的聲音讓他感到高興,就算是自己的。空氣潮濕而且發霉,地面又冷又硬,他的火堆帶給他的更多的是煙而不是熱。他儘可能的靠緊火焰,不停的抽搐和咳嗽著。裂開的傷口抽動著,鮮血淌到了褲子里,一直流到了膝蓋,乾涸的血跡凝成了棕色的硬斑。
希斯爾警告過他,「我已經儘可能包紮好啦,」她說,「但你需要休息等它癒合,否則傷口又會開裂。」
希斯爾是他最後的同伴了,一名矛婦,像顆老樹根,滿身的褶子和疙瘩。其他人一個個離開了他們,落在身後或者消失在前方,返回到他們老家,或者乳河,或者哈德鎮,也可能孤獨的死在樹林里。瓦拉米爾不知道,也不關心這些。我本來應該抓住機會附身在他們中間一個。那雙胞胎中的一個,或者臉上有著刀疤的那個壯漢,或者有著一頭紅髮的那個年輕人。但他害怕,他們可能會醒悟過來發生了什麼,然後可能會擺脫掉並殺了他。哈根的話也影響了他,因此那些機會都放過了。
那次戰役之後,有成千的人努力要穿越森林,要逃離在長城那裡降臨在他們頭上的那場屠殺,又餓又怕。一些人商量著要返回他們遺棄掉的老家,還有人策劃再偷襲一次城門,但大多數人茫然若失,不知道該去哪或該做些什麼。他們逃避那些黑衣烏鴉和灰色盔甲中的騎士,但仍被緊追不捨。一路上每天都留下越來越多的屍體,有的死於飢餓,有的因為嚴寒,或者疾病。在追隨「塞外之王」曼斯·雷德南下時曾親如手足的人們,現在也開始自相殘殺。
曼斯垮了,倖存者用絕望的聲音互相嘮叨,曼斯被俘,曼斯死了。「哈獁死了,曼斯被捉去了,剩下的都跑光了,只留下我們,」希斯爾在包紮他傷口時聲稱。「托蒙德,哭泣者,六形人,所有勇敢的掠襲者,現在他們在哪啊?」
她不認識我,瓦拉米爾想到,為什麼她認不出我?沒有野獸的陪伴他看起來不再像個大人物了。我是瓦拉米爾,「六形人」,同曼斯·雷德一起分享過麵包。在他十歲的時候,他自稱瓦拉米爾。一個與首領相稱的名字,一首歌謠的名字,一個強大而可怖的名字。但他逃離那些烏鴉時像只受驚的野兔。恐怖的首領瓦拉米爾已經變成了懦夫,但他不能讓她知道這些,因此告訴這個矛婦他的名字是哈根。後來一直疑惑為什麼當時偏偏那個名字出現在嘴邊,我吃了他的心,喝了他的血,可他仍一直糾纏著我。
有天,在他們逃跑的路上,一個騎著憔悴的白馬的騎手,飛馳著穿過叢林,大喊著他們應該前往乳河,在那裡,哭泣者正在召集戰士,準備跨過骷髏橋攻打影子塔。不少人隨他而去,但更多的人沒有,之後一個穿戴著皮毛和琥珀,嚴肅的武士,在篝火間往返呼籲,所有的倖存者應該向北,在瑟恩的山谷那裡有一個避難所。為什麼他會認為在那裡會安全,連瑟恩人都逃離那個瓦拉米爾從未聽說過的地方,但幾百人聽從了他。更多的人追隨一位森林女巫,她預言會有一支船隊來接走自由民。「我們必須找到海,」鼴鼠之母呼喊到,和她的追隨者轉向東方。
如果更健壯一些的話,瓦拉米爾可能也成為他們中間一員。海是灰暗,冰冷而且遙遠的。他知道自己不能活著看到它。他死過了九次,這次將是真正的死掉。一件鼠皮披風,他回憶起來,他捅了我,就為了一件鼠皮披風。
它原來的主人已經死了,她的後腦變成了摻著骨頭渣子的粉紅果醬,但她的披風看起來又厚又暖。那時正下著雪,而瓦拉米爾又在長城丟了自己的披風。他的睡袋,羊毛襯衣,羊皮靴和皮手套,他貯藏的蜂蜜酒和食物,從他睡過的女人得到的幾把頭髮,甚至曼斯贈與的金臂環,統統丟下了。我被燒焦,死掉,然後又逃跑,因為傷痛和恐懼幾乎瘋掉。這些回憶仍令他感到羞恥,但逃跑的不止是他,成百上千的人同樣落荒而逃。戰役輸掉了,騎士們來了,穿戴著盔甲,無法匹敵,殺掉所有敢抵抗的人。不逃就是死。
但是,沒那麼容易逃脫掉死亡。在森林裡,當瓦拉米爾撂倒那個女人之後,跪下要從她身上剝下披風時,根本沒瞧見那小子,他突然從藏身之處跳出來,把一邊長骨匕首捅進自己身體並把披風從他正要攥緊的手中奪走。「他媽,」希斯爾稍後告訴他,在那小子逃掉之後。「那是他媽的披風,當時他看到你正搶劫她……」
「她已經死了,」瓦拉米爾說,因為她的骨針穿過皮肉而戰慄。「有人敲破了她的腦袋。某隻烏鴉乾的。」
「不是烏鴉,是硬足民,我瞧見了。」她的針將他的傷口縫合。「野人,誰能馴服他們啊?」沒人。如果曼斯死了,自由民也就完了。瑟恩人,巨人,硬足民,有著銼刀般牙齒的穴居人,駕著海象骨戰車的冰封海岸原住民……全都完了。連烏鴉也會,他們可能還不知道這點,那些黑衣混蛋接下來就要完蛋。敵人來了。
哈根粗野的嗓音回蕩在他腦海里。「你將死個十來回,小子,每回都夠受……但當你真的死掉,你將會重生。第二條命將更單純和甜美,他們是這麼說的。」
「六形人」瓦拉米爾馬上就會知道這個真相了。他能從混濁的空氣中飄蕩著的煙里嗅出死亡的味道,能用滑進衣服里觸摸傷口的指尖上感覺得到,他體內已經冰涼,凍徹骨髓,這刺骨的嚴寒將把他帶走。
他最近一次的死亡是因為火。我被點著了。起初,在惶惑中他以為是長城上的某個弓箭手用火箭射中了他……但火是從體內冒出來的,吞噬著他。那種痛苦……
瓦拉米爾之前死過九次。他曾被長矛刺穿過,曾被一隻熊撕破喉嚨,還有一次死於生出一隻幼獸而難產時的大出血。他第一次的死亡發生在他六歲時,父親的斧子敲碎了他的腦殼。但那也沒有五內俱焚的火焰更令人痛苦難忍,那火焰順著雙翼,吞噬著他。當他試圖逃離這痛苦時,扇動的翅膀令火焰變得更加灼熱。在飛過長城的那一刻,他的鷹眼曾注意到下面那些人的動作,緊接著那火焰就把他的心臟化為飛灰,他的靈魂尖叫著縮回本體,有那麼一瞬間他差點瘋掉。那回憶到現在還令他發抖。
這時他才注意到火堆已經燃盡。
只剩下一堆燒得灰黑的木炭,當中有幾塊餘燼。它仍冒著煙,需要填加木柴。咬緊牙關忍著疼痛,瓦拉米爾爬向希斯爾在出去打獵前收集到那堆斷枝,把幾個細枝投入灰燼中。「著啊,」他哀求著。「燒起來啊。」他沖著餘燼吹氣,向那些統治森林,山川,原野的不知名的神靈默默祈禱。
神靈們沒有回應。過來一會兒,連煙都沒有了,窩棚變得更冷了。瓦拉米爾沒有燧石,沒有火絨,沒有火種。他沒辦法重新生火,憑他自己做不到。「希斯爾,」他嚎叫著,嗓音因為疼痛嘶啞而尖利。「希斯爾!」
她的尖下巴,她的扁鼻子,還有面頰上一顆帶著四根毛的痔。一張醜惡,令人厭惡的臉,不過他現在非常渴望它能在門口出現。在她離開前我應該附身過去。她離開多久了?兩天?三天?瓦拉米爾不太確定。屋子裡太黑了,他又半睡半醒,不能確定外面是白天還是黑夜。「等著,」她說。「我會帶著食物回來的。」他就像個傻瓜似的待著,回想著哈根和班普,他一生當中的種種過錯,但一天一夜已經過去了,而希斯爾還沒回來。瓦拉米爾猜測自己是不是被拋棄了。當我盯著她看時,她猜到我要幹什麼了?或者在高燒時的夢話暴露了自己?
禁忌,他聽到哈根在說話,似乎他就站在這,這個屋子裡。「她不過是個醜陋的矛婦,」瓦拉米爾向他辯解。「我是個大人物。我是瓦拉米爾,狼靈,易形者。不該是她活著而我死掉。」沒人回答。這一個人也沒有。希斯爾走了。她拋棄了他,和其他人一樣。
他的媽媽也拋棄了他,她只顧摟著班普,根本不理他。在那個早晨,他父親把他從床上揪起來,要交給哈根時,她甚至都沒看我一眼。在被拖到森林的路上,他一直尖叫和掙扎,直到他老爸給了他一頓耳光並告訴他保持安靜。「你要服從你的命運,」這就是他被推倒在哈根腳下時,老爸所說的。
他沒錯,瓦拉米爾想到,顫抖著。哈根教給我許多。他教會我如何狩獵和捕魚,如何屠宰獵物和剔除魚骨,如何發現穿越森林的道路。他還教會我狼靈之道和易形者的秘密,不過我的天賦比他要高。
多年之後,他曾試圖尋找他的雙親,告訴他們,他們的拉普已經變成了偉大的「六形人」瓦拉米爾,但他們早已經死了並且火化了。散落到樹林和溪流間,散落在岩石和大地中,變成了泥土和灰燼。班普死的那天,那個森林女巫究竟對他母親說了些什麼。拉普不想成為一個凡人。這個男孩夢想自己的事迹能被游吟詩人傳唱,少女們都渴望他的親吻。拉普暗自發誓,當我長大後將成為塞外之王。他沒能做到,但很接近了。「六形人」瓦拉米爾是個令人恐懼的名人。他騎著一個十三尺高的雪熊作戰,還有三隻狼和一隻影子山貓聽從他的指揮,他是曼斯·雷德的左膀右臂。是曼斯把我帶到這裡的,我不該聽他的。我應該附身我的熊身上把他撕成碎片。
在跟隨曼斯之前,「六形人」瓦拉米爾是一大群傢伙的首領。他居住在一個由苔蘚,粘土和原木搭建,曾經屬於哈根的大廳里,由他的野獸負責警衛。一些效忠他的村民向他供奉麵包,鹽和蘋果酒,向他提供來自他們的果園的水果和花園的蔬菜。肉他自己搞。什麼時候他需要一個女人了,他就派他的影子山貓帶她回來,凡是他看得上眼的姑娘都會乖乖地上他的床。是的,有的是哭著來的,不過她們仍然要來。瓦拉米爾把他的種子播給她們,留下一把頭髮以作紀念,然後送她們回去。時不時會來個拿著長矛的英雄,想要幹掉那個畜生,解救他的姐妹,情人,或許女兒。那些傢伙都被他幹掉了,但他從未傷害過女人。有些給他生下了孩子。矮小,軟弱的東西,沒有一個繼承了他的天賦。
恐懼驅使著他扭動著,竭力保持傷口不再往外滲血,瓦拉米爾挪到了門口,掀起蒙在門上面的那塊爛皮,面前是堵白色的牆壁。雪,毫無疑問是它令屋裡變得如此黑暗和空氣混濁。雪已經把窩棚掩埋了。
當瓦拉米爾推動它時,雪崩塌了,依舊鬆軟和潮濕。外面,夜色如死亡般蒼白;銀色的月亮在暗淡的薄雲中穿行,繁星閃爍著冰冷的光芒。他能看到其他被積雪掩埋的窩棚,投下駝峰形狀的影子,一棵魚梁木被冰凍成奇形怪狀的枝條在那上面留下暗淡的陰影。山的南邊和西邊是廣闊的白色荒野,除了滾動的雪看不到任何移動的東西。「希斯爾,」瓦拉米爾虛弱的呼喊,猜想她究竟走了多遠。「希斯爾,娘們,你在哪?」
遠處,一隻狼回應了聲嚎叫。
瓦拉米爾打了個冷顫。他熟悉這嚎叫就像拉普熟悉他媽媽的嗓音。「獨眼」,三個當中的老大,體型最大,最兇猛。「獵手」更好學,機靈和年輕。「淘氣」更狡猾,但它倆都害怕「獨眼」。那隻老狼,無畏,冷酷和狂野。
瓦拉米爾在鷹死的時候掙扎中失去了對其它野獸的操控。他的影子山貓跑進森林,當時他的雪熊正朝周圍揮動著它的巨爪,在被一隻長矛放翻之前,她把四個人撕成了碎片。她更想收拾的是瓦拉米爾。那隻熊恨他,每次他附身在她身上或者騎在她後背上時她都怒不可遏。
但是,他的狼們……
我的兄弟,我的夥伴。多少個冬夜他和他的狼相依而眠,他們毛髮蓬鬆的身體包裹著他,令他感到溫暖。當我死掉,它們會享受我的血肉,僅留下骨頭去迎接春天的融雪。這個想法有些奇妙的令人欣慰。他的狼們在遊盪時通常會為他帶回獵物,所以最終把自己餵給它們也挺合適。在他屍體上的血肉被撕裂時,開始他第二次生命可能不錯。
狗是最容易馴服的野獸,它們同人那麼親近以至於它們差不多就是人了。附身在狗上就如同套上一雙舊靴子,毛皮鬆軟很容易就穿上了。就像靴子稱腳,狗同項圈也很般配,就算不是人眼能看到那種項圈。狼有些困難,一個人可以親近一隻狼,甚至馴服一隻狼,但沒人能真正信賴一隻狼。「狼和女人都要用生命去結合。」哈根經常說。「你上了一個,那就是一次結合,從那以後狼就有了你的一部分,你同樣也有了一部分的它。你倆都將改變。」
其它的野獸最好不要碰,獵手曾經提過。貓自負而殘忍,總打算擺脫掉你。麋鹿是弱者,附身在它們上面太久的話,勇士也會變懦夫。熊,野豬,獾,黃鼠狼……哈根也沒試過。「有些是你絕不會想附身的,小子,你不會喜歡變成那個樣子。」據他說,鳥是最糟糕的。「人不應該離開大地。在雲上面呆久了你就不再想下來了。我知道有些易形者嘗試過鷹,貓頭鷹,烏鴉。就算回到本身後,他們也精神恍惚,盯著那倒霉的藍天看個沒完。」
但不是所有的易形者感受都相同。有一次,在拉普十歲的時候,哈根帶他參加一個集會。那次集會裡有最著名的狼靈,「狼兄弟」,但男孩發現其它更陌生而迷人的東西。博洛克看起來和他的野豬如此相像,除了沒有長著獠牙,奧雷爾有隻鷹,布萊和她的影子山貓(在看到她們那一刻,拉普就想擁有自己的影子山貓),那個山羊女格雷塞拉……
但他們都沒有「六形人」瓦拉米爾強大,甚至哈根,那個高個,雙手如岩石般堅硬的傢伙也沒有。當瓦拉米爾把「灰皮」從他身邊帶走,把他趕開,宣布那頭野獸歸自己所有之後,獵手抽泣著死去。你沒第二條命啦,老傢伙。「三形人」瓦拉米爾,在趕走他之後,「灰皮」成了第四個,儘管那隻老狼那麼虛弱,牙都要掉光了,而且很快就隨哈根而去了。
瓦拉米爾可以附上任何他想要的野獸,令它們屈服於自己的意志,令它們的軀體歸屬於自己。狗或狼,熊或獾……
包括希斯爾,他想到。
哈根稱它為禁忌,最墮落的罪過,但哈根死了,被吞噬和焚燒了。曼斯同樣詛咒過他,但曼斯被殺掉或俘虜了。不再會有人知道,我將成為希斯爾,矛婦,「六形人」瓦拉米爾將不再存在了。希望他的天賦能隨著他的軀殼一起腐爛掉。他將失去他的狼,作為一名枯瘦,滿身疙瘩的女人渡過餘生……但他能活下去。只要她回來,只要我仍能夠附身上她。
一陣眩暈襲來,瓦拉米爾發現自己跪了下來,他的雙手插進了一個雪堆。他捧起一把雪,把它放到嘴邊,用它摩擦自己的鬍子和乾裂的嘴唇,吸進潮氣。雪水如此冰冷,他幾乎不敢下咽,他又一次認識到他仍發著高燒。
融雪水只是讓他更加飢餓。他肚子渴望的是食物,不是水。雪已經停了,但起風了,把冰晶卷到空中,扑打在臉上令他感覺像在掙扎著穿過激流,他的傷口一張一合。他的呼吸生成了一塊白霧。當他挪到那顆魚梁木,他發現一根斷枝,長度剛好用來當拐杖。拄著它,他朝最近的窩棚挪去。或許他們離開時會落下什麼東西……一袋蘋果,一些干肉,任何能讓他堅持到希斯爾回來的東西。
他就快要到那了的時候,拐杖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了,他的雙腿也支撐不住了。
瓦拉米爾已經不清楚他在那躺了多久,雪已經被鮮血染紅了。雪會把我掩埋,這是個安靜的死法。他們說臨終的時候會感到暖和,溫暖而昏昏欲睡。能再次感到暖和應該不錯,儘管想到再沒機會看到綠地讓他覺得悲傷,曼斯經常唱到的長城那邊溫暖的綠地。「長城那邊的世界不是為我們準備的,」哈根常說。「自由民害怕易形者,但他們尊重我們。長城南邊,南方佬會捕殺我們,把我們像豬一樣屠宰。」
你警告過我,瓦拉米爾想到,但在東海望我看到你說不完全正確。哈根用幾條琥珀串和堆滿一雪橇毛皮去交換六袋葡萄酒,一堆鹽和一把銅壺。東海望和黑城堡比起來是個不錯的交易地點;船來到那兒,卸下那些來自天涯海角的貨物。烏鴉們認識哈根,知道他是個獵手和守夜人的朋友,很願意傾聽他在塞外生活中新鮮故事。有些人知道他是個易形者,但都避而不談。就是在東海望,在那海邊,男孩第一次夢想到溫暖的南方。
瓦拉米爾能感覺得到雪在他的額頭融化。就這麼死去不算壞。就讓我長眠不醒,開始我第二次生命吧。他的狼們現在接近了,他能感覺得到。他將拋下這僵硬的軀殼,成為它們中的一員,在夜幕下狩獵,在滿月時仰天長嚎,狼靈將變成真正的狼,那麼,那隻好呢?
「淘氣」不行,儘管哈根稱之為禁忌,但瓦拉米爾還是好幾次在「獨眼」騎著她時,溜進了她的體內。他可不願他的新生作為一隻母狼度過,除非沒有其它的選擇了。「獵手」可能更適合他,那隻年輕的公狼……儘管「獨眼」更高大而兇猛,但它只有一隻眼睛,騎在「淘氣」身上時,她一點都不興奮。
「你忘了他們說過的話,」哈根教導過他,就在他死的幾天前。「當人的軀殼死掉,他的靈魂將寄生在野獸體內,但他的記憶會逐漸模糊,而那野獸將越來越不再像狼靈,更像一隻狼了,直到人的那部分完全消失,徹底成為一隻狼。」
瓦拉米爾知道這是真的。當他附身在那隻曾屬於奧雷爾的鷹上時,他能感受到那個易形者的暴怒,彷彿他仍然活著。奧雷爾是被那個變色龍,瓊恩·雪諾殺害的,他對仇人的憤怒如此強烈,以至於瓦拉米爾發現自己也同樣憎恨那個討厭的小子。當他看到那隻悄無聲息跟著雪諾巨大的白色冰原狼時,他就認出了雪諾是個易形者。易形者間總是心有靈犀。曼斯應該把那隻冰原狼交給我附身,那會是如同國王般的新生。毫無疑問,他能做到。雪諾的天賦非常強大,但這個年輕沒有接受過教導,而且還對這個本應感到自豪的本能有所抵觸。
瓦拉米爾能看魚梁木白色樹榦上的紅眼睛正盯著他。神正在審判我。他打了個寒顫。他干過壞事,非常糟糕的事。他是個小偷,殺手,強姦犯。他飽餐過人肉,從垂死的人身上舔食鮮血,那些鮮血從破碎的喉嚨不斷的湧出來。他在叢林中追蹤那些足跡,趁他們熟睡時偷襲,把他們的腸子從肚子里拖出來,在泥濘的地上撕扯成碎片。他們的肉嘗起來多麼甜美。「都是畜生乾的,不是我,」他用嘶啞的聲音說。「那是你賜給我的天賦。」
神靈沒有回應。他的呼吸在空氣中凝成白霧。他能感到鬍子已經開始結冰了。「六形人」瓦拉米爾合上了他的雙眼。
他又回想起那段遙遠的記憶,海邊的小屋,三隻狂吠的狗,一個女人的眼淚。
班普。她是為班普而哭,她從來沒有為我落淚過。
拉普早產了一個月,他總是病怏怏的,沒人希望他繼續活著。他母親直到他快四歲時才給他起名,已經太遲了。村裡的人都叫他拉普,這是他還在他媽的肚子里時,姐姐給他起的名字。梅阿給班普也起了名字,班普的出生很順利,惹人喜愛,粉紅而健壯,吸吮著媽媽乳頭裡的奶水。她打算讓他繼承父親的名字。但班普死了,在我四歲,他兩歲的時候死了,離命名日還差三天。
「你的小兒子現在正陪伴著神靈,」那個森林女巫對著哭泣的母親說。「他不再會受到傷害,不再飢餓,不在哭泣。神靈把他帶回大地,帶回森林。神靈守護著我們,在岩石和溪流里,在飛鳥和走獸中。你的班普已經加入了他們。他會成為籠罩一切的那個世界。」
那個老女人的話,像把小刀一樣划過拉普。班普在看,他在盯著我。拉普沒法躲開他,溜到他媽媽的裙子後面或者和狗們一起逃離父親的怒火,都沒有用。那些狗,「斷尾巴」,「抽鼻子」和「繞圈兒」,它們都是好狗,它們是我的朋友。
當他父親發現這些狗在班普屍體旁猛嗅時,他無法斷定是那隻狗乾的,因此他用斧子把三隻全都宰了。他的手抖的那麼厲害,以至於劈了兩下子才讓「抽鼻子」安靜,四下才放倒「繞圈兒」。空氣中濃濃的血味,狗臨死前得慘叫聽起來如此恐怖,但當他父親叫到它的名字時,「斷尾巴」還是靠了過去。他是最老的狗,他的訓練壓倒了他的恐懼。當拉普溜進他身體時已經太遲了。
不,父親,不要。他試圖叫喊,但狗發不出人的聲音,聽上去就是一聲哀鳴。斧子劈在了老狗腦殼的正中間,小屋裡的男孩發出了尖叫。這令他們都明白了。兩天之後,父親拖著他進了樹林。他帶著他的斧頭,拉普以為他想要像收拾那些狗一樣對付自己。可結果是他把他送給了哈根。
瓦拉米爾突然醒來,他整個身體給猛烈地搖晃著。「起來,」一個聲音在吼著,「快起來,我們得趕緊逃,那裡有成百的那些傢伙。」雪已經蓋住了他,像張僵硬的白色毯子。好冷,當他試圖移動時,發現他的手被凍住了地上。他扯下來的時候留了些皮在那裡。「起來,」她又吼了聲,「他們來了。」
希斯爾回來了,她抓住他的肩膀抖動著他,對著他的臉大吼。瓦拉米爾能聞到她呼出的味道,凍木的臉也能感覺到它的溫暖。現在,他想,要麼馬上下手,要麼死。
他調動體內殘存的全部力量,跳出自己的身軀,像她身體里擠過去。
希斯爾弓起後背,發出嘶吼。
禁忌。是她,還是他,或者哈根?他不清楚。他原來的軀體因為她手指的鬆開跌回雪堆里。這矛婦劇烈地扭動,尖叫著。他的影子山貓也曾狂野的掙扎過,那隻雪熊在當時差點半瘋,拚命地扑打樹木,岩石和空氣。但這次是最糟糕的。「滾開,滾開!」他能聽到她的嘴在叫喊。她的身體要搖晃,跌倒又爬起,她的雙手亂舞,雙腿抽搐,像在跳著某個怪誕的舞步,他和她奮力爭奪這個軀體。她吞下一大口冰冷的空氣,在她牙咬緊之前,瓦拉米爾有那麼一剎那欣喜地感受到了那個味道和這個年輕軀體的活力,接著他嘴裡灌滿了鮮血。她把雙手伸向了他的臉頰。他試圖讓它們放下,可雙手並不聽從,她摳出了他的眼珠。
禁忌,他記得,浸泡在鮮血,痛苦和瘋狂中。當他想張嘴嚎叫時,她吐掉了他們的舌頭。
白色的世界旋轉並遠離他。有那麼一瞬間他好像身處魚梁木之中,透過那隻雕刻的紅色眼睛,看到在月光之下,一個瀕死的男人在地上虛弱地掙扎,一個瘋狂的女人在盲目和血腥地舞動,流著血紅的淚水並撕扯著她的衣服。然後他們全都消失了,他正漂浮,融化,他的靈魂被一陣冷風吹動。他一會兒鑽到雪裡,一會兒又飄到雲上,他變成一隻麻雀,一隻松鼠,一棵橡樹。一隻長角的貓頭鷹無聲地划過他的枝條,正在追捕著野兔;瓦拉米爾忽而鑽進貓頭鷹,忽而進入野兔,忽而附在樹上。在凍土之下,蚯蚓正在黑暗中盲目地拱著洞,我成了它們。我是樹林,和它裡面的一切,他狂喜的感到。成百隻烏鴉飛到了空中,因為感覺到他的掠過而呱呱叫著。一隻巨大的麋鹿嘶鳴著,不安的幼崽緊貼著它的後背。一隻睡覺的冰原狼抬起了頭,沖著虛空咆哮。沒等它們的心再跳動一下,他就已經掠過了,搜尋著他的寄身,「獨眼」,「淘氣」,「獵手」,他的夥伴。他的狼會挽救他,他告訴自己。
這是他作為人的最後一個念頭。
真正的死亡來得很突然;他感到一陣冰冷地衝擊,就好像他被扔進一個結凍的湖裡那冰冷的水中。然後他發現自己正和緊隨在他後面的夥伴一起在月光照耀的雪地上賓士。一半的世界是黑暗的。「獨眼」,他知道,仰天長嘯,「淘氣」和「獵手」應和著。
當他們到達山頂時,狼群停下了。希斯爾,他記得,他的一部分為他所失去的感到悲傷,另一部分為他所作的事情而難過。山下,世界變得冰冷,寒霜的手指緩慢的攀上了魚梁木,一棵接著一棵。原本空曠的村子不再空曠了。藍色眼睛的陰影在雪堆中穿行。有的穿著棕色衣服,有的穿著黑色,還有些赤裸著,他們的身體像雪一樣蒼白。一陣風吹過山丘,帶著他們濃厚的氣息:屍體,乾涸的血液,爛泥塘和糞便般的惡臭。「淘氣」發出一聲嚎叫,呲出她的牙齒,她的頸毛直豎。不是人,不是掠襲者。不是這些。下面那些傢伙們在動,但不是活的。一個接一個,他們抬起了他們的頭,望向山上的這三隻狼。最後看過來的是曾是希斯爾的某個東西。她穿戴著羊毛,皮革和羽毛,那上面已經凝上了一層白霜,當她移動時紛紛碎裂脫落,在月光下閃爍著光芒。粉白色的冰錐掛在她的指尖,十隻血液結成的小刀。在她的眼眶裡,冰冷的藍芒閃爍著,這為原本醜陋的她增添了一種他們之前從不知道的有些怪誕的美麗。
她看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