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新兵走進訓練場時,瓊恩正在向戴利恩示範側劈的訣竅。「兩腳要張開一點,」他叮囑道,「以免重心不穩,對,就是這樣。出手的時候身體旋轉,把全部的重心放在劍上。」
戴利恩停了下來,掀開面罩。「諸神在上,」他喃喃道,「瓊恩,你快瞧瞧。」
瓊恩轉身,隔著頭盔的細窄眼縫,他看到了他平生所見最為肥胖的男孩站在兵器庫門口。單憑目測,他大概有二十石重,肥大的下巴完全遮掩住刺繡外套的絨毛領口,圓滾滾的月亮臉上一對蒼白的眼睛局促地四下轉動,汗水淋漓的肥胖指頭則在天鵝絨上衣上揩個不停。「他……他們叫我來這邊……受訓。」他不確定地道。
「公子哥兒一個,」派普對瓊恩說,「南方來的,八成是高庭一帶的人。」派普曾經跟著戲班走遍七國全境,自稱憑口音便能分辨別人來自何方,操什麼營生。
胖男孩穿著絨毛滾邊的外套,胸前用鮮紅絲線綉著一個大跨步的獵人。瓊恩不認得這個家徽。只見艾里沙·索恩爵士望了望他的新手下說:「看來這年頭南方連盜獵者和小偷都人手短缺,這會兒倒把豬送來防守長城啦。我說火腿大人,這身毛皮和天鵝絨敢情就是您的鎧甲了?」
眾人很快便發現這新兵自己帶來了全套行頭:加襯墊的上衣,煮過的硬皮甲,鐵鎧和頭盔,還有個包皮的大木盾,上面同樣刻著他衣服上那個健步獵人紋章。由於這身裝備沒一件是黑的,艾里沙爵士便堅持要那新兵到武器庫去換一套。這一換就是半早上。因為他的腰圍太粗,唐納·諾伊只好拆開整件胸甲,再幫他前後套上,兩邊用皮繩捆住。為了幫他戴上頭盔,面罩便保不住。他的皮護手和綁腿緊緊地綁在四肢上,使他幾乎動彈不得。全副武裝之後,新來的小子看起來活像條煮得過熟的香腸,隨時可能爆開。「希望你不像看起來那麼不中用,」艾里沙爵士道,「霍德,試試豬頭爵士有多厲害。」
瓊恩·雪諾聽了立刻皺起眉頭。霍德在採石場里出生,當過石匠的學徒,今年十六歲,高大又結實,打起人來下手很重,瓊恩還沒嘗過更厲害的拳頭。「這下有人要他媽的倒大霉了。」派普喃喃道,事情果真如他所料。
打鬥不到一分鐘就告結束。胖子倒在地上,血從碎掉的頭盔和肥短的手指間流出來,他全身都在顫抖。「我投降,」他尖叫,「別打了,我投降,不要打我。」雷斯特和其他幾個男孩鬨笑成一團。
即便如此,艾里沙爵士還是不肯罷休。「豬頭爵士,給我起來,」他叫道,「把劍撿起來。」眼看胖子還是躺在地上,索恩向霍德示意,「拿劍脊揍他,直到他爬起來為止。」霍德試探性地敲敲對手仰高的臉頰。「你該不會就這點力氣罷?」索恩譏諷。霍德於是雙手持劍,狠狠地砍將下去,力道之猛,雖然是用劍脊,皮甲還是應聲破裂。新兵痛苦地哀嚎。
瓊恩跨前一步,派普忙伸出戴護套的手抓住他。「瓊恩,不要衝動。」小個子一邊緊張地瞄了艾里沙·索恩爵士一眼,一邊悄聲對他說。
「還不快給我起來。」索恩又說。胖男孩掙扎著想起身,誰知竟滑了一跤,又重重地摔倒在地。「豬頭爵士有進步啰。」艾里沙爵士說,「再打。」
霍德舉起劍準備繼續。「給我們切塊火腿唷!」雷斯特獰笑著催促他。
瓊恩甩開派普的手。「霍德,夠了。」
霍德轉頭去看艾里沙爵士。
「野種出來為農民打抱不平啦?」教頭用他那尖銳而冷酷的聲音說,「雪諾大人,你別忘了,我才是這裡的頭兒。」
「霍德,你看看他,」瓊恩勸促道,故意不理睬索恩。「人家都投降了,你這樣趁火打劫有什麼意義?」他在胖子身旁蹲了下來。
霍德放下劍。「他投降了,」他跟著重複。
艾里沙爵士黑瑪瑙似的眼睛緊緊盯著瓊恩·雪諾不放。「我說哪,原來咱們野種談戀愛啦。」他邊看著瓊恩扶起胖子邊說,「雪諾大人,亮劍。」
瓊恩抽出長劍,他只敢反抗艾里沙爵士到某種程度,而他暗自擔心這回做得太過火了。
索恩微笑道:「野種打算為他心愛的小姐而戰,所以我們得好好打一場。小老鼠、雀斑男,你們跟大笨頭一邊。」雷斯特和阿貝特走到霍德旁邊。「你們三個人應該夠豬小姐受的了。但首先,你們要打發掉擋路的野種。」
「躲在我背後。」瓊恩對胖子說。艾里沙爵士常叫兩人打他一個,但從來沒有三對一。他自知今晚上床時大概會傷痕纍纍。於是他屏氣凝神,準備大幹一場。
派普突然出現在他身邊。「我想三打二應該會更精彩。」小個子開心地說。他放下面罩,抽出佩劍。瓊恩還來不及抗議,葛蘭也走上前來加入他們。
整個廣場頓時一片死寂。瓊恩感覺得出艾里沙爵士的眼神。「你們還等什麼?」他用輕得嚇人的聲音問雷斯特和其他人,然而最先出手的卻是瓊恩,霍德差點就不及舉劍格擋。
瓊恩不斷進攻,逼得這個年長的男孩節節後退。要了解你的敵人,羅德利克爵士曾經這麼教他,而瓊恩很了解霍德,他壯得驚人,但缺乏耐心,向來不慣防守。只要想辦法激怒他,他自會門戶洞開,破綻百出。
這時其他人也加入戰局,刀劍交擊聲剎時響徹廣場。瓊恩擋下一記照頭揮來的猛擊,力道之大震得他手臂酸麻。他一記側劈打中霍德的肋骨,只聽對方一聲悶哼,隨即反手砍中瓊恩肩膀。鎖甲鏗鏘一聲,疼痛直逼脖頸,但霍德也暫時重心不穩,於是瓊恩猛力掃他左腿,他咒罵著轟然倒地。
葛蘭依照瓊恩教他的訣竅,穩穩地守住陣腳,讓阿貝特大感頭痛,但派普就沒這麼好過了。雷斯特大他兩歲,又比他重上四十磅,所以他打得很吃力。瓊恩閃到雷斯特身後,大力一揮,將這強姦犯的頭盔當鈴鐺敲打,眼看雷斯特頭暈眼花,派普乘機突破防線,將他擊倒,然後舉劍頂著他的喉嚨。這時瓊恩早已轉換陣地,阿貝特一看自己陷入以一打二的劣勢,急忙退後叫道:「我投降。」
艾里沙·索恩爵士一臉嫌惡地環視全場:「你們這些小鬼耍把戲也耍得太久了,今天就到此為止。」說完他走開去,當日的練習便告結束。
戴利恩扶霍德起身,採石匠的兒子摘下頭盔狠狠地摔到廣場對面。「雪諾,剛才那一剎那,我還以為逮到你破綻了呢。」
「嗯,但只有那一剎那。」瓊恩回答。覆蓋在護甲和皮革下的肩膀隱隱作痛,他收起劍,想取下頭盔,但剛抬手就痛得齜牙咧嘴。
「讓我來。」一個聲音說。粗厚的手指解開他喉嚨的皮帶,輕輕地捧起頭盔。「傷得嚴重嗎?」
「不是第一次了。」他摸摸肩膀,皺緊眉頭,廣場上除了他們幾個一片空曠。
胖男孩的髮際有凝固的血塊,正是剛才霍德砍裂頭盔的地方。「我是山姆威爾·塔利,來自角……」他停下來舔舔嘴,「我的意思是……那是我……我『曾經』是角陵塔利家族的人。我前來加入黑衫軍,家父是藍道伯爵,高庭提利爾家族的封臣。我本來是爵位繼承人,不過……」他沒有說下去。
「我是瓊恩·雪諾,臨冬城公爵奈德·史塔克的私生子。」
山姆威爾·塔利點點頭。「我……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叫我山姆,我媽都這樣叫我。」
「你呢,則要尊稱他雪諾大人,」派普邊說邊湊過來。「你不會想知道他媽怎麼叫他的。」
「這兩位是葛蘭和派普。」瓊恩說。
「長得丑的是葛蘭。」派普道。
葛蘭一臉不悅地說:「你比我丑咧,起碼我沒生一對蝙蝠耳。」
「我衷心地感謝你們。」胖男孩正色道。
「剛才你怎麼不站起來反擊啊?」葛蘭問他。
「我也想,真的,可我……我就是做不到。我也不想一直被揍。」他看看地面,「我……我猜我是窩囊廢一個,家父常這麼說。」
葛蘭的表情如遭雷擊,就連派普也說不出話來,而他一向對任何事情都愛發表意見。怎麼會有人自稱窩囊廢呢?
山姆威爾·塔利想必是從他們臉上讀出了他們的想法,他的視線剛碰到瓊恩的眼睛,隨即像受驚的動物般轉開。「我……對不起,」他說,「我……也不想這樣的。」他沉重地走向武器庫。
瓊恩叫住他。「你受傷了,」他說,「明天你就會進步的。」
山姆一臉哀怨地回過頭。「才不會,」他強忍淚水說,「我永遠都不會進步。」
等他走後,葛蘭皺起眉頭。「膽小鬼人人討厭,」他很不舒服地說,「早知道咱們就不幫他了。要是別人把咱們也當膽小鬼那還得了?」
「你太笨啦,當不成膽小鬼的。」派普告訴他。
「我才不笨。」葛蘭說。
「你笨死了。要在樹林里遇到大熊,你都不會跑喲。」
「我當然會跑,」葛蘭堅持,「而且跑得比你快。」他看到派普嘻皮笑臉,趕緊住口,這才恍然大悟,氣得臉紅脖子粗。瓊恩讓他們吵個痛快,自己走回武器庫,掛回佩劍,脫下一身傷痕纍纍的鎧甲。
黑城堡的生活有種固定的規律:早上練劍,下午幹活。黑衫弟兄交給新兵們各種不同的差事,以判斷他們適合的職業。偶爾瓊恩會奉命帶著白靈出外打獵,為總司令的晚餐加菜,他非常珍惜這種機會。只可惜這種機會實在少之又少,他得用十幾倍的時間待在唐納·諾伊的武器庫里,轉磨刀石,幫這位獨臂鐵匠把鈍斧磨利;或是在諾伊敲打鑄劍時,在旁鼓動風爐。其他時候他還會傳達口信,站崗放哨,刷洗馬廄,製造弓箭,照料伊蒙師傅的鳥兒或協助波文·馬爾錫清點賬目。
當天下午,他奉守衛長之命,帶著四桶剛壓碎的小石子,前往升降鐵籠,負責把碎石鋪在長城結冰的走道上。即使有白靈相伴,這依舊是件既孤單又無趣的差事,但瓊恩不以為忤。倘若天氣清朗,站在長城之上,半個世界盡收眼底,何況這裡的空氣向來清新冷冽。他可以在這裡靜靜思考,而他發覺自己想起了山姆威爾·塔利……奇怪的是,還有提利昂·蘭尼斯特。他不禁好奇提利昂會怎麼對待這胖小子。侏儒曾嘻嘻笑著對他說:大部分的人寧可否認事實,也不願面對真相。這個世界有太多逞英雄的膽小鬼,能像山姆威爾·塔利這樣自承怯懦還真需要點古怪的勇氣。
他的肩膀還在痛,也因此拖慢了工作進度,等鋪完走道,天已經快黑。他逗留在長城上觀看日落,看著夕陽把西邊的天染成一片血紅。直到夜幕低垂,瓊恩方才拾起空桶,走回鐵籠,拉鈴叫下面的守衛放他下去。
他和白靈回到大廳時,晚餐已差不多結束。一群黑衣弟兄聚在火爐邊喝著燙過的酒,賭起骰子。他的朋友們坐在西牆下的長凳上,笑作一團。派普正繪聲繪色地說著故事,這個跟過戲班的大耳朵男孩是個天生的騙子,擅長模仿各種聲音,聽他講故事,如同身臨其境,一會兒模仿國王,一會兒又變成豬倌。當他學起酒店女侍或待字閨中的公主時,那高亢的假音每每讓大伙兒笑得淚流不止,而他裝起太監則像極誇張化的艾里沙爵士。瓊恩和大家一樣喜歡聽派普胡鬧……但這天晚上他卻轉身走到長凳的盡頭,山姆威爾·塔利坐在那兒,離其他人遠遠的。
瓊恩在他對面坐下時,他正吃著廚子們為晚餐準備的最後一個豬肉餡餅。胖男孩看到白靈,兩眼張得老大。「那是狼?」
「是冰原狼,」瓊恩道,「他叫白靈。冰原狼是我父親的家徽。」
「我們家是健步獵人。」山姆威爾·塔利說。
「你喜歡打獵?」
胖男孩聽了渾身發抖,「最討厭了,」他似乎又要哭起來。
「又怎麼了?」瓊恩問他,「你怎麼老是怕東怕西?」
山姆盯著最後一個豬肉餡餅,虛弱地搖搖頭,嚇得連話都不敢說。大廳里突然響起一陣鬨笑,瓊恩聽到派普用假音發出怪叫。他站起身。「我們出去吧。」
肥大的圓臉抬起來,狐疑地看著他。「幹嘛?出去做什麼?」
「聊天。」瓊恩道,「你看到長城了嗎?」
「我胖雖胖,眼睛可沒瞎。」山姆威爾·塔利說,「我當然看見了,它有七百尺高哩。」但他還是站了起來,裹起一件絨毛滾邊的披風,隨瓊恩走出大廳。他依舊提心弔膽,彷彿懷疑有什麼卑劣的惡作劇在門外的暗夜等候他。白靈跟在他們身邊。「我真沒想到是這樣,」山姆邊走邊說,呼息在冷氣里凝成白霧。他光是跟上腳步,就已經累得氣喘吁吁。「所有的房舍都破敗不堪,而且這兒好……好……」
「好冷?」厚厚的凍霜正逐漸籠罩城堡,瓊恩感覺得到灰色的野草在他腳下咯啦碎裂。
山姆悲苦地點頭。「我最怕冷了,」他說,「昨晚我半夜醒來,屋裡黑漆漆的,火也熄了,我本以為等到今早上,自己一定會活活凍死。」
「你一定是從比較溫暖的地方來的。」
「到上個月為止,我都沒見過雪。當時我正跟家父派來送我北上的人穿越荒冢地,天上就開始落下這種白白的東西,像陣柔軟的雨。起初我覺得好美,像是從天而降的羽毛,但它下個不停,凍得我連骨頭都快結冰。雪一直下,下到人們鬍子里都是冰塊,肩膀上也積滿了雪,還是不停,我真怕它就這樣下個沒完。」
瓊恩只是微笑。
絕境長城高高地聳立在他們面前,在殘月蒼白的光芒照映下閃閃發亮。繁星在頭頂的夜幕中燃燒,澄澈而銳利。「他們會逼我上去嗎?」山姆問,他一眼掃到城上蜿蜒的木製長梯,臉頓時像結塊的酸牛奶一樣僵硬。「要我爬上去我不死才怪。」
「那邊有個絞盤,」瓊恩指給他看,「你可以坐在鐵籠里吊上去。」
山姆威爾·塔利哼了一聲:「我討厭高的地方。」
這太離譜了。瓊恩難以置信地皺起眉頭。「你到底有什麼不怕?」他問,「我真搞不懂,假如你真這麼窩囊,那你幹嘛來這兒?膽小鬼加入守夜人部隊做什麼?」
山姆威爾·塔利久久地注視著他,那張大圓臉彷彿就要塌陷進去。他在結霜的地面坐下,竟就這麼哭了起來,抽抽噎噎,整個身體都在顫抖。瓊恩·雪諾沒了主意,只能站在一旁觀看。他的淚水如同荒冢地的雪,似乎永遠不會停。
到頭來還是白靈聰明。蒼白的冰原狼像陰影一般無聲地靠過去,舔舐山姆威爾·塔利臉上溫熱的淚水。胖男孩驚叫了一聲……但不知什麼緣故,轉眼間他的啜泣就變成了歡笑。
瓊恩·雪諾也笑了。隨後他們一起坐在結冰的地面上,蜷縮在斗篷里,白靈窩在兩人之間。瓊恩說起他和羅柏在夏末雪地里找到剛出生的小狼群的故事。這好像是一千年前的故事了。但很快,他發覺自己談到了臨冬城。
「我有時候做夢都還會回去。」他說,「我夢到自己走在空蕩蕩的大廳里,四壁反射著我的聲音,卻無人應答,所以我加快腳步,打開一扇扇門,喊著其他人的名字。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找誰,多半是找我父親,有時候卻是羅柏,有時又是我小妹艾莉亞,或是我叔叔。」想起至今依然下落不明的班揚·史塔克,他不禁難過起來。熊老派了遊騎兵北出長城去找他。傑瑞米·萊克爵士領過兩次隊,「斷掌」科林則從影子塔出發,但除了叔叔在森林裡偶爾留下來當路標的火把外,可說一無所獲。一旦進入陡峭的西北高地,各種記號便都突然不見,班揚·史塔克的痕迹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夢中你找到人了嗎?」山姆問。
瓊恩搖搖頭。「一次也沒有。城堡里總是空無一人。」他從未對人說起過這個夢,更不明白自己此刻為何獨對山姆敞開胸懷,但說出來的感覺真好。「連鳥巢里的烏鴉也不見了,馬廄里只剩下一堆枯骨,每次都把我嚇得半死。我開始亂跑,到處開門,三步並作兩步地爬著高塔樓梯,尖叫著別人的名字,任何人都好。最後,我發現自己站在通往地下墓窖的門前,裡面一團漆黑,我只能看見蜿蜒向下的螺旋梯。不知怎的,我很清楚自己必須下去,但我卻不想下去。我害怕等在裡面的東西。古時候歷代的冬境之王都在那兒,坐在他們的王位上,石雕狼躺在腳邊,大腿橫放著鐵劍,可我怕的卻不是他們。我大聲尖叫,我告訴他們我不是史塔克家的人,此地與我無關,然而沒有用,不管怎樣我都必須下去。於是我扶著牆壁前進,沒有火把照明,我只好慢慢往下走。路越來越暗,越來越暗,暗到我直想尖叫。」他停下來,皺起眉頭,覺得很不好意思。「每次夢到這裡,我就醒了。」他醒來時總是渾身冷汗,獨自在黑暗的卧室里發抖。這時白靈會跳到他身邊,用如朝陽般溫暖的身軀依偎他,然後他會把臉枕在冰原狼長長的白色毛皮上,再度沉沉睡去。「你會夢見角陵嗎?」
「不會。」山姆抿緊嘴唇。「我討厭那裡。」他搔搔白靈耳背,陷入沉思,瓊恩也沒追問。又過了一陣子,山姆威爾·塔利終於開始說話,瓊恩·雪諾則靜靜聆聽,聽這個自承懦弱的膽小鬼親口述說來到絕境長城的的緣由。
塔利家族歷史悠久,盛名遠播,是高庭公爵兼南境守護梅斯·提利爾的封臣。山姆威爾乃是藍道·塔利伯爵的嫡長子,生來就繼承了富饒的領地、堅固的堡壘和一把傳奇的雙手巨劍。劍名「碎心」,是用瓦雷利亞鋼打造而成,父子歷代相傳,已有近五百年之久。
然而不論山姆威爾誕生時,父親對兒子有著何種的驕傲,都已經隨著他的日漸長大、變得肥胖、柔弱又脾氣古怪,而全部煙消雲散。山姆喜歡聽音樂,喜歡編曲子,喜歡穿柔軟的天鵝絨,喜歡跟在城堡廚房的師傅身邊、陶醉於他調製的檸檬蛋糕和藍莓甜餅的濃郁香氣里。他的興趣在於讀書以及和小貓玩耍,手腳笨拙的他,卻又反常地熱愛舞蹈。只是他見了血就反胃,連看殺雞都會哭。角陵的教頭來了又去,試圖將山姆威爾變成他父親所期望的驍勇騎士。這孩子受過罵也挨過棍,嘗過耳光也熬過餓。有個人叫他穿著鎖子甲睡覺,好讓他習慣軍中生活。另一個人則叫他穿上母親的衣服,繞城示眾,用羞辱來激發他的男子氣概。結果他卻越來越胖,膽子越變越小,最後藍道伯爵的失望轉成憤怒,終至厭惡。「有一次,」山姆透露,他的聲音像是悄悄話。「從魁爾斯來了兩個白皮膚藍嘴唇的男巫,他們殺了一頭野公牛,然後把我浸在溫熱的鮮血里,可我並沒有像他們所說的那樣變勇敢,我只覺得噁心,嘔吐。結果父親教他們兩個都吃了頓鞭子。」
在接連三年生出三個女兒後,塔利夫人終於又為伯爵產下第二個兒子。從那天起,藍道伯爵便不再理會山姆,而把全副精神都投注在這個年紀較小、強壯又有活力,怎麼看都更討他歡喜的兒子身上。於是山姆威爾度過了幾年甜美的安逸歲月,沉浸在音樂和書本中。
直到他十五歲命名日那天清晨,他被叫醒後,發現自己的馬已經鞍轡妥當,正等著他。三個侍衛護送他來到角陵附近一座森林裡,父親在那兒剝鹿皮。「你就快成年了,又是我的繼承人,」藍道·塔利伯爵一邊用獵刀割開皮肉,露出裡面的骨架,一邊對他的長子說,「你沒給我什麼借口,我無法將你除名,但我也不會把該由狄肯繼承的領地和封號交給你。只有強壯的人才配持有」碎心「,而你連碰它的劍柄都不配。所以我作了決定,你今天就得宣布自己渴望披上黑衣,放棄一切繼承權,並在天黑前動身北上。」
「如果你不照辦,那明天我們會外出打獵,而你的馬將在林中某處跌倒,你也會飛出馬鞍摔死……至少我會這麼告訴你母親。她心腸太軟,連對你這種人都疼愛有加,我不想讓她難過。你不用幻想會死得多乾脆,或是有辦法抵抗,因為我會很樂意窮追不捨,親手宰掉你這頭豬。」他拋開獵刀,手臂到肘全都染得腥紅。「所以啰,你有兩個選擇,不是守夜人,」——他把手伸進鹿屍,掏出心臟,血淋淋地握在手中——「就是這個。」
山姆用種平靜而死板的聲音說著故事,彷彿這事發生在別人身上,而不是他自己。奇怪的是,瓊恩心想,他竟然停下來不哭了。他說完後,兩人坐在一起聽夜風。全世界沒有旁的聲音。
最後瓊恩道:「我們該回大廳去了。」
「怎麼?」
瓊恩聳聳肩。「那兒有熱蘋果酒可喝,不然你也可以喝燙過的葡萄酒。戴利恩心情好的話,會唱歌給我們聽。來這兒之前,他原本……呃,是個歌手,嗯,可能不很專業啦,但挺不賴,算是未出師的歌手罷。」
「他怎麼會來這兒?」山姆問。
「金樹城的羅宛伯爵發現女兒被他睡了。那個女的大他兩歲,戴利恩發誓是她幫他爬進卧室窗戶的,可在父親嚴厲的目光下,她指稱自己是被強暴,於是他就來啦。伊蒙師傅聽過他唱歌后,說他的聲音像加了蜜的雷。」瓊恩微笑,「陶德有時也唱歌,如果你把那也算做是歌的話。他都唱些打他爹那兒學來的飲酒歌,派普說他的聲音是加了尿的屁。」兩人齊聲哈哈大笑。
「他們兩人的歌聲我都想聽聽,」山姆承認。「但他們不會歡迎我的。」他滿臉愁容道,「他明天還會逼我打架,對吧?」
「沒錯。」瓊恩很不情願地說。
山姆蹣跚地站起身。「我想辦法睡一會兒好了。」他裹緊斗篷離開。
瓊恩帶著白靈回到大廳時,其他人都還在。「你跑哪兒去啦?」派普問。
「跟山姆聊天。」他說。
「他實在窩囊透頂,」葛蘭道,「晚上吃飯,長凳上明明還有空位,可他拿了餡餅偏偏就不敢過來跟我們一起坐。」
「火腿大人太尊貴啦,不跟我們這種人同桌用飯的。」杰倫猜測。
「你們看看他吃豬肉餅的樣子,」陶德獰笑道,「簡直就是在跟兄弟敘舊。」說完他學起了豬叫。
「閉嘴!」瓊恩憤怒地斥道。
其他男孩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嚇住,紛紛沉默下來。「聽我說。」瓊恩平靜地告訴他們該怎麼做。如他所料,派普站在他這邊,但令人驚喜的是霍德也表示支持。葛蘭起初還有些猶豫,但瓊恩知道怎樣才能說動他。其他人也紛紛同意。瓊恩或好言勸說,或以利相誘,有時出言羞辱,必要的話也用武力要挾。最後所有人都願意照他的話去做……只有雷斯特不肯。
「你們要孬種就孬種罷,」雷斯特說,「但如果索恩叫我跟豬小姐打,我可是會好好切他一大塊火腿下來。」他當著瓊恩的面冷笑兩聲,轉身便走。
幾小時後,當全城的人都在沉睡時,他們三個到他寢室去了一趟。當葛蘭抓住他的手,派普坐上他的腿,白靈撲到他胸膛的時候,瓊恩可以聽見雷斯特急促的喘息。冰原狼的兩眼如一對彤紅的火燼,他用牙齒輕輕劃破男孩喉嚨柔軟的皮膚,微微見血。「別忘了,我們知道你睡在哪兒。」瓊恩輕聲說。
隔天早上,瓊恩聽見雷斯特對阿貝特和陶德解釋,說他刮鬍子的時候如何不小心被剃刀刮傷。
從那天起,不論是雷斯特或其他人,誰都不會傷害山姆威爾·塔利。若艾里沙爵士要他們和他單打,他們就站在原地,撥開他緩慢笨拙的攻擊。假如教頭扯著喉嚨叫他們進攻,他們便跳到山姆身邊,然後輕輕地在他胸甲、頭盔或腳上點一記。艾里沙爵士氣得半死,出言脅迫,罵他們是懦夫、娘娘腔,什麼難聽的話都出了籠,但依舊沒人動山姆半根汗毛。幾天後的一個晚上,他在瓊恩的敦促下,坐在霍德旁邊跟大家一起吃晚餐。之後又過了兩個星期,他才鼓起勇氣加入談話,很快就跟其他人一樣,被派普的鬼臉逗得哈哈大笑,然後開起葛蘭的玩笑來。
山姆威爾·塔利雖然臃腫笨拙,膽子又小,但他可不笨。有天夜裡,他來到瓊恩的寢室,「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他說:「但我知道是你做的。」他害羞地轉開視線。「我本來一個朋友也沒有。」
「我們不是朋友,」瓊恩拍拍山姆寬闊的肩膀,「我們是兄弟。」
他們的確是兄弟啊,山姆離開後,他暗自思量。羅柏、布蘭和瑞肯都是父親的孩子,他也依然愛著他們,但由於凱特琳·史塔克的關係,瓊恩知道自己終究不是他們的一分子。臨冬城的灰牆或許仍令他魂牽夢縈,然而現在黑城堡才是他的生命皈依,他的手足兄弟則是山姆、葛蘭、霍德、派普和其他無法見容於社會。穿著黑衣的守夜人。
「叔叔說得沒錯呢。」他悄聲對白靈說,卻不知此生能否與班揚·史塔克重逢,好當面感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