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耳的黑公貓拱起背朝她嘶叫。
艾莉亞沿著小路走,赤裸的腳跟保持平衡,傾聽心臟疾跳,深呼吸緩吐氣。靜如影,她告訴自己,輕如羽。公貓看著她漸漸逼近,眼裡充滿警戒。
抓貓難。她手上到處都是未愈的抓痕,兩腳膝蓋則因跌倒擦傷,結滿了疤。剛開始,連廚師養的那隻廚房胖貓都能躲過她,但西利歐叫她日夜不停地練習。當她滿手是血找上他時,他只說:「怎麼這麼慢?小妹妹,動作要快。等你遇到敵人,就不只是抓傷而已了。」他為她在傷口塗上密爾火,燙極了,她咬緊嘴唇才沒大聲尖叫。然後他又叫她繼續去抓貓。
紅堡到處都是貓:有在太陽下打盹的慵懶老貓、有冷眼擺尾的捕鼠貓、有爪子利如尖針的靈巧小貓、還有宮廷仕女養的貓,一身的毛梳理柔順,乖巧聽話,以及渾身髒兮兮、專門在垃圾堆里出沒的黑貓。艾莉亞一隻一隻追蹤到底,然後拎起來,得意萬分地帶回去給西利歐·佛瑞爾……如今就只差這隻獨耳的黑色小惡魔啦。「那傢伙才是城堡里真正的王,」有位穿金披風的都城守衛告訴她,「不但老不死,還壞得跟什麼似的。有次國王宴請他老丈人,結果那黑心肝的混球跳上桌,從泰溫大人的手裡大搖大擺地叼走一隻烤鵪鶉。勞勃笑得快爆炸。小乖乖,你離那壞蛋遠點。」
為了抓它,她跑遍半個城堡:繞了首相塔兩圈,穿越內城中庭,鑽進馬廄,走下層層環繞的螺旋梯,經過小廚房、養豬場和都城守衛隊的營房,順著臨河城牆的根基,再上樓梯,在叛徒走道上來來回回,然後又下樓,出一道門,繞過一口井,進出前方形形色色的建築,到最後艾莉亞根本不知自己所在何處。
這下她總算逮著它了。左右兩邊都是高牆,前方則是大片沒開窗的石壁。靜如影,她滑步向前,在心中重複,輕如羽。
當她離它只剩三步之遙時,公貓倏地沖了出來。先往左,再往右,艾莉亞便先擋右,再擋左,切斷了它逃生的路。它又發出嘶叫,試圖從她兩腳之間溜走。迅如蛇,她心想。她伸手抓住它,把它抱在胸前,樂得放聲大笑,四處轉圈,任由它的利爪撕扯她的皮上衣。她用更快的速度在它兩眼之間輕吻一下,並在它伸出爪子抓她臉的前一刻縮回。公貓嘶吼著朝她吐口水。
「他在跟那隻貓做什麼?」
艾莉亞嚇了一跳,鬆開貓,旋身面對聲音的來源。公貓轉瞬間便一溜煙逃走。小巷的另一端站著一個滿頭金捲髮、穿著藍錦緞衣服、漂亮得像個洋娃娃似的女孩。她身邊有個胖嘟嘟的金髮小男孩,外衣胸前用珍珠綉了一隻昂首騰躍的公鹿,腰際配了把微型劍。是彌賽菈公主和托曼王子,艾莉亞心想。他們身邊跟了一個塊頭大得像犁馬的修女,她背後還有兩個蘭尼斯特家的貼身護衛,都是牛高馬大的漢子。
「小弟弟,你在跟那隻貓做什麼啊?」彌賽菈口氣嚴厲地再度發問,然後對弟弟說,「你瞧,他還真是個髒兮兮的小弟弟,對不對?」
「對,衣服破爛,又臟又臭的小弟弟。」托曼同意。
他們沒認出我,艾莉亞這才明白,他們甚至不知道我是女孩。這也難怪,她光著腳丫,全身骯髒,在城堡里跑過一圈以後,頭髮亂成一團,身上的皮背心布滿了貓的爪痕,粗布縫製的棕色褲子膝蓋以下都被割掉,露出傷疤遍布的雙腳——抓貓總不能穿裙子或絲衣吧。她連忙低頭,單膝跪下。他們要是認不出她來,就太好了。若是被認出來,她會吃不了兜著走的。因為這不但會丟光茉丹修女的臉,連珊莎也將覺得可恥,從此再不跟她說話。
肥胖的老修女往前挪了挪。「小弟弟,你怎麼跑到這裡來的?你不該在城堡里到處亂跑喔。」
「沒辦法,這種人趕也趕不完,」一個紅袍衛士道,「跟趕老鼠一樣的道理。」
「小弟弟,你是誰家的孩子?」修女質問,「告訴我。你怎麼了?你是啞巴嗎?」
艾莉亞的話音卡在喉嚨里。如果她出聲回答,托曼和彌賽菈一定會認出她來。
「高德溫,把他帶過來。」修女說。長得較高的那名衛士朝小巷的這邊走來。
恐慌如巨人的手攫住她的喉嚨,艾莉亞知道自己命懸於此,不發出半點聲音。止如水,她在心裡默念。
就在高德溫伸手的前一刻,艾莉亞採取了行動。迅如蛇。她重心左移,他的手指擦臂而過。她繞過他。柔如絲。待他轉身,她已朝巷口飛奔而去。疾如鹿。修女朝她尖叫,艾莉亞從她兩條粗得像白色大理石柱的腿中間鑽過去,站起身,迎面撞上托曼王子,他「哎喲」一聲重重坐倒。她從他身上跳過,閃開第二個侍衛,然後她便擺脫他們,全速逃走。
她聽見叫喊,緊接著是砰砰砰的腳步迅速朝她逼近。她身子一蹲,著地滾開。紅衣衛士踉蹌著衝過她身邊,差點跌倒。艾莉亞一躍起身,看到頭上有扇又高又窄的窗子,比城牆上的射箭孔大不了多少,便向上一跳,攀住窗檯,往上拉升,閉著氣往裡擠。滑如鰻。待她跳下窗口,正落在一名吃驚的洗衣婦面前,她立刻翻身,拍拍塵土,繼續逃跑。她穿門而出,奔過長廳,跑下樓梯,穿越一座隱蔽的庭院,繞過轉角,翻過牆,擠進一扇低矮窄窗後,來到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地窖。身後追趕的聲音漸漸變小。
艾莉亞幾乎喘不過氣,完全迷失了方向。現在就算他們認出她,她也認栽了,但她覺得他們應該做不到,因為她動作太快了。疾如鹿。
她摸黑靠著一堵潮濕的石牆蹲下,靜聽追兵的響動,卻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和遠處的滴水聲。靜如影,她告訴自己。她納悶自己究竟置身何處。初來君臨時,她常做惡夢,夢見自己迷失在城堡里。父親說紅堡比臨冬城要小,但在夢中它卻碩大無比,活像一座無邊無際的石造迷宮,而牆壁彷彿會在她身後變換形體。她發現自己常漫遊在陰森的廳堂里,經過褪色的壁氈,走下無止盡的螺旋樓梯,在庭院間和弔橋上穿梭,尖聲叫喊卻無人回應。有些房間里,紅牆似乎在滴血,而她一扇窗戶也找不到。有的時候,她能聽見父親的聲音,但總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而不論她如何努力地朝聲音來源飛奔,那聲音卻依舊越來越微弱,直至完全消失。黑暗之中,只剩艾莉亞獨自一人。
她發覺這裡也很暗,於是縮起裸露的膝蓋,緊緊抱在胸前,發起抖來。她決定在這裡默默數到一萬,等那時候就可以安全地爬出去,找路回家了。
當她數到八十七的時候,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房間也似乎逐漸亮起來,身邊的事物緩緩現形。昏暗之中,無數巨大而空洞的眼睛饑渴地瞪著她。她隱約看到長牙的鋸齒陰影。她頓時忘了數到哪裡,只敢閉上眼睛,咬住嘴唇,驅趕恐懼。等她睜眼再看,怪獸就會不見。怪獸會不存在。她假裝西利歐也在黑暗中,陪在她身邊,對她悄聲說話。止如水,她告訴自己,壯如熊,猛如狼,然後睜開眼睛。
怪獸還在,恐懼卻消失了。
艾莉亞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四周都是頭骨,她好奇地摸摸其中一個,不知到底是不是真的。她的指尖拂過一個寬大的下巴,摸起來挺像真的。骨頭的感覺很平滑,既冷且硬。她的手指摸到一顆牙齒,又黑又尖,活像是由黑暗所造的匕首,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它死了。」她朗聲道,「只是顆骷髏頭,傷不了我的。」但不知怎的,那怪獸似乎知道她在這兒。她感覺得到它空洞的眼睛穿過陰暗看著她,在這個光線微弱、寬敞高大的房間里,有種不喜歡她的東西存在。她避開那個頭顱,向後退開,卻又碰到一個更大的骷髏。一時間她幾乎可以感覺它的牙齒陷進她的肩膀,彷彿想一口咬下她的血肉。艾莉亞旋身,一顆尖牙果然已經咬住她的外衣,皮革被鉤住,撕裂了一大塊,她沒命似的快跑。眼前又有一個頭顱出現,這是最大的怪獸。艾莉亞不敢慢步,她跳過一排高得像劍、山脊似的黑牙齒,衝進一個又一個飢餓的血盆大口,然後撞上了門。
她摸黑找到木門上厚重的鐵環,使勁一拉,門抗拒了一會兒,方才緩緩向內打開,可是發出來的嘎吱聲卻大得嚇人,艾莉亞心想這下全城的人都會聽見了。她拉開恰好能讓自己鑽進去的縫隙,溜進門後的長廳。
如果剛剛那個充滿怪獸的房間算得上黑暗,那這個大廳就是七層地獄裡最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洞。止如水,艾莉亞告訴自己,她給了眼睛足夠的調適時間,但除了剛才進來的門有模糊的灰色輪廓,其餘依舊什麼也看不到。她伸出手指在面前搖晃,感覺到空氣的移動,卻沒有東西。她成了瞎子。水舞者要用所有的感官去洞察周圍,她提醒自己。於是她閉上眼,穩住呼吸數了一二三,靜靜吸口氣,然後伸出雙手,開始摸索。
左手邊,她的指頭拂過未完工的粗石表面。她便沿著牆走,手在石面游移,踏著小碎步慢慢穿越黑暗。每個房間總有出路,有進必有出嘛。而且,恐懼比利劍更傷人。艾莉亞不能害怕。她彷彿走了好長一段,牆壁突然到了盡頭,一團冷氣吹過她的臉頰。鬆開的頭髮輕輕拍打著她的皮膚。
她聽見有聲音從下方很遠的地方傳來。靴子的磨地聲,遙遠的交談聲。搖曳的火光朦朧地掃過牆壁,她這才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口大黑井邊,井足足有二十尺寬,開口直向地心。彎曲的牆上嵌了大石頭作為樓梯,向下迴旋迴旋,漆黑得就像老奶媽以前常跟他們說的,通往地獄的階梯。有東西正從黑暗中爬出來,從地心深處爬出來……
艾莉亞趴在井邊偷偷往下看,一股冰冷的黑氣迎面襲來。下方極遠處,她看到一根火把的亮光,微小有如燭火。她分辨出是兩個人,他們的影子交錯投射在牆上,高大有如巨人。她聽見他們的聲音,回蕩著傳向井邊。
「……找到了一個私生子,」一個人說,「其他的也遲早會查出來。要麼一兩天,最遲不過兩星期……」
「等他查出真相,他會怎麼做?」第二個聲音是自由貿易城邦的滑溜口音。
「只有天上諸神知道,」第一個聲音說。艾莉亞看到火把冒出一縷灰煙,一邊冉冉上升,一邊像蛇似的翻騰纏繞。「那群蠢蛋想殺他兒子,更糟糕的是,他們將把事情全都搞砸。他可不是這麼好打發的人。我警告你,不管我們喜不喜歡,狼和獅很快就會打成一團。」
「太快,太快了,」帶著口音的聲音抱怨,「現在開戰有什麼用?我們還沒準備好。想辦法拖一拖。」
「倒不如叫我暫停時間。你以為我是巫師?」
另一人呵呵笑道:「我以為你的能耐絕對不輸巫師。」火焰舐著冷空氣,高大的影子幾乎就要投射到她身上。幾秒之後,持火把的人順著樓梯進入她的視線範圍,他的同伴跟在他身邊。艾莉亞從井邊爬開,趴下來,貼緊牆壁。眼看兩人踏上樓梯頂端,她屏住了呼吸。
「你要我怎麼辦?」拿火把的人問。他是個身材粗壯的人,披著皮製的半身斗篷。雖然穿了厚重靴子,他的腳卻彷彿無聲地滑過路面。在他的鋼頭盔下,是張帶傷疤的圓臉,還有撮短須。他穿著硬皮衣,外罩盔甲,腰間則系了一把匕首和一柄短劍。艾莉亞覺得他有種古怪的熟悉感。
「既然死了一個首相,為什麼不能死第二個?」說話帶著口音,長著一撮黃色八字鬍的人回答。「我的好友啊,你從前不就跳過這種舞?」艾莉亞以前沒見過他,這點她很確定。他雖然臃腫不堪,卻步履輕盈,重心放在腳跟,走起路來像個水舞者該有的樣子。他的戒指在火光下熠熠發光,有紅金、白銀、鑲了紅寶石、藍寶石,其中更有黃紋的老虎眼。每根指頭都戴有戒指,有些還戴了兩顆。
「從前不比現在,如今的首相也不一樣。」臉上有疤的人邊說邊和同伴一起走進房間。不動如石,艾莉亞告訴自己,靜如影。眩目於自己帶來的火光,他們沒看到她平平地貼緊石頭,離他們僅數尺之遙。
「或許吧,」八字鬍男子回答,剛爬了這大段路,這時他停下來喘口氣。「但無論如何,我們需要更多時間。公主已有了身孕,在兒子誕生之前,卡奧是不會出兵的。你也清楚這些野蠻人,知道他們什麼德行。」
拿火把的人推了推什麼東西,艾莉亞聽見一陣低沉的轟隆聲。接著,一片巨大的石板從井口緩緩滑出,在火光照耀下成了艷紅,它在室內發出隆隆巨響,差點害她叫出聲來。等到聲音平復,剛才井口所在的位置,只有一片平滑堅硬、毫無裂縫的石頭。
「若他不趕緊出兵,恐怕就來不及了。」戴著鋼盔的粗胖男子說,「這已經不再是一場兩人對弈的遊戲了——如果以前可以稱得上是的話。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和萊莎·艾林已逃離我的掌握範圍,根據回報,他們正在囤積兵力。百花騎士寫信回高庭,力勸他公爵老爸送他妹妹入宮。她是個十四歲的的黃花閨女,既漂亮又聽話,藍禮大人和洛拉斯爵士打算讓勞勃上她,然後娶她,另立新後。至於小指頭……天上諸神才知道小指頭在玩什麼把戲。但尤其讓我坐立難安的卻是史塔克大人。他找到了那個私生子,也拿到了那本書,遲早會猜出端倪。現在的情況倒該感謝小指頭攪局,他太太綁架了提利昂·蘭尼斯特,他必將無暇多顧。然而泰溫公爵絕咽不下這口氣,詹姆又對小惡魔懷有古怪的感情。若是蘭尼斯特對北方用兵,那麼徒利家也將被牽扯進來。你叫我拖一拖,我卻要叫你加快行動啊。就算最厲害的雜耍戲子也沒法永遠把一百顆球拋在空中吶。」
「老朋友,你可不只是雜耍戲子,你是個真正的魔術師。我不過請你多變一會兒戲法罷了。」他們朝艾莉亞來時的方向走去,穿過充滿怪獸的房間。
「只要我能做的,我都會去做。」拿火把的人輕聲說,「但我需要經費,還要五十隻鳥兒。」
她等他們走遠後才偷偷跟在後面。靜如影。
「要那麼多?」前方光線漸暗,聲音也愈見微弱。「你要的這種可不好找……既要年輕,又要識字……如果年紀稍大一點……不那麼容易送命……」
「不,年輕的比較安全……對他們好一點……」
「……如果他們保住口舌……」
「……冒風險……」
聲音淡去後許久,艾莉亞依然能看見火把的光亮,如一顆冒煙的星星,吸引她跟隨。有兩次,它幾乎失去了蹤影,但她一徑向前,兩次都發現自己走到險陡窄梯的頂端,火把的光芒則在遙遠的下方。她急忙追趕,不斷向下。中途她曾踢到石頭,失足撞上牆壁,手指所觸卻是粗糙的泥土,由木材所支撐,並非先前的石造甬道。
她一定爬了好幾里。到最後,他們倆都不見了,而這裡除了往上,無處可去。她重新摸索,找到牆壁,在完全迷失方向的情況下,盲目地往前走,一邊假裝黑暗中娜梅莉亞正跟在自己身邊。走到盡頭,她發現自己身陷及膝深、散發出惡臭的水裡,她一邊希望自己能像西利歐一樣在水面輕舞,一邊心想不知何時才能重見天日。等艾莉亞走入夜空之下時,天已經全黑。
她發現自己正站在下水道與河流相連的出水口。一身臭得要命,她乾脆當場脫光,把臟衣服丟在河岸,潛入深深的黑水裡,游啊游,直到她覺得舒適乾淨,這才顫抖著爬上岸。艾莉亞洗衣服時,有幾個人騎馬經過河濱道路,但就算他們看到了乾巴巴的小女孩赤裸著身子,就著月光搓洗破爛不堪的衣服,也沒特別在意。
她離城堡有好幾里之遙,但不管身在君臨的何地,只需一抬頭便可看見那高高端坐於伊耿丘陵上的紅堡,所以她不怕迷路。等她抵達城門,身上的衣服已幹得差不多。鐵閘早已降下,大門也上了閂,她不得不轉向邊門。當她吩咐他們讓她進去時,守門的金袍衛士冷笑一聲。「快滾罷,」其中一人說,「廚房的剩菜已經沒了,天黑後不準乞討。」
「我不是乞丐,」她說:「我住這裡。」
「我說快滾。還是要賞你兩個耳刮子才聽得懂?」
「我要找我父親。」
兩個守衛交換了眼神。「我還要搞王后咧。」年輕的那個說。
比較老的那個皺眉道:「小子,你老爸是誰?抓老鼠的么?」
「他是御前首相。」艾莉亞告訴他們。
兩人哈哈大笑,緊接著老的那個一拳揮來,隨隨便便,像人欺負狗一樣。艾莉亞早在他動手前便看清了,她往後輕輕退開,毫髮未損。「我不是小子,」她朝他們吐口水,「我是臨冬城的艾莉亞·史塔克,你要是敢碰我,我老爸會把你們兩個的頭砍下來掛在槍上。如果你們不相信我,就去首相塔找喬里·凱索和維揚·普爾問問。」她把小手背在身後。「你們是開門,還是要賞兩個耳刮子才聽得懂?」
哈爾溫和胖湯姆把她送回去時,父親正獨自一人坐在書房,肘邊一盞油燈發出柔亮的光。他彎身讀著艾莉亞生平所見最大的一本書,這本厚重的書有著破爛的泛黃書頁,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封皮則是褪色的皮革。他一臉嚴肅地向手下道謝,並把他們送走。
「你知不知道我派出一半的衛士去找你?」等他們獨處後,艾德·史塔克道,「茉丹修女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現在還在聖堂里祈禱你平安歸來。艾莉亞,你明明知道沒有我的許可,不可以跑到城堡外面去。」
「我沒有跑到城外去,」她衝口而出,「呃,我不是故意的。我本來是在地城裡,後來又變成了隧道,那裡好黑,我沒有火把也沒有蠟燭,所以只好一直走下去。我不敢從原路返回的,那樣會碰到怪獸。爸爸,他們說要殺你!不是怪獸,是兩個人。他們沒看到我,因為我不動如石又靜如影,但我聽到他們說的話,他們說你找到了私生子拿到了書,還說既然一個首相可以死,為什麼第二個不能死?你看的就是那本書嗎?我敢打賭瓊恩就是他們說的那個私生子啦。」
「瓊恩?艾莉亞,你在說些什麼?這些話又是誰說的?」
「他們說的,」她告訴他,「一個是長著黃色開岔胡、手上戴滿戒指的胖子,另一個人穿了鎧甲戴著鋼盔,胖的那個說要拖時間,可另外一個說自己沒辦法一直變戲法,還說狼和獅很快就會自相殘殺,還說事情都搞砸了。」她試著回憶其他的部分。但她並不完全了解自己所聽到的東西,現在又都在腦子裡混成一團了。「胖的那個說公主懷了孩子,有鋼盔的那個說的,他拿了火把,他說他們行動要快。我猜他是個巫師。」
「巫師,」奈德皮笑肉不笑地說,「那他有沒有長長的白鬍子和鑲滿星星的尖帽子呢?」
「沒有!不像老奶媽的故事裡那樣。他看起來不像巫師,可胖的那個說他是。」
「艾莉亞,我警告你,如果你這是在編故事……」
「我沒有,我跟你說了嘛,就是在地城那裡,在秘密牆旁邊。我本來在抓貓,結果……」她皺起臉,如果她說出撞倒托曼王子的事,他不氣死才怪,到時候可就較真了。「……呃,反正我跑到一扇窗子邊,我就是在那裡發現怪獸的。」
「先是巫師,現在又是怪獸,」父親說,「看來這場冒險還真精彩。你聽到這些人說什麼,你說他們會變戲法和演戲?」
「是啊,」艾莉亞承認,「可是——」
「艾莉亞,他們是戲班裡的人,」父親告訴她,「這會兒君臨大概有十來個戲班,想借著比武大會的人潮賺點錢呢。我不清楚這兩個人在城裡做什麼,但說不定是國王請他們來表演的。」
「不是啦,」她固執地搖頭,「他們不是——」
「更何況你一開始就不該跟蹤別人、偷聽他們說話,我也不喜歡自己女兒爬怪窗子抓流浪貓。親愛的,看看你這樣子,滿手都是抓傷。不能再這樣下去。告訴西利歐·佛瑞爾,我要跟他談——」
一陣短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話。「艾德大人,很抱歉打攪。」戴斯蒙叫道,把門打開一條小縫。「外面有個黑衣弟兄求見,說有要緊事相告。我想跟您通報一聲。」
「我家的門永遠為守夜人而開。」父親說。
戴斯蒙請那人進來。他駝著背,長相奇醜,一把未經修整的雜亂鬍子,衣服也像是很久沒洗了,但父親依舊很愉快地問候他,並詢問他的姓名。
「老爺,我叫尤倫。這麼晚來打擾,真對不住。」他向艾莉亞鞠躬。「這一定是您的公子,長得跟您真像。」
「我是女孩。」艾莉亞氣急敗壞地說。假如這老頭是從長城來的,那他一定會經過臨冬城。「你認識我哥哥和弟弟嗎?」她興奮地問,「羅柏和布蘭在臨冬城,瓊恩在長城。瓊恩·雪諾,他也是守夜人,你一定認識的,他有隻冰原狼,白色的毛,紅色的眼睛。瓊恩當上遊騎兵了嗎?」穿臭衣服的老人一直用古怪的眼神看著她,但艾莉亞停不下來。「如果我寫封信,你回長城去的時候,可不可以幫我帶給瓊恩?」她好希望瓊恩此刻就在這裡,他一定會相信她的,不管是地城、長八字鬍的胖子,還是戴鋼盔的巫師。
「小女時常忘記應有的禮數,」艾德·史塔克道。他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舒緩了他的口氣。「尤倫,還請你見諒。是我弟弟班揚派你來的么?」
「大人,派我來的不是別人,是老莫爾蒙。我是來尋找把守長城的人手,等下次勞勃上朝,我就要去卑躬屈膝,跟他說明我們的需要,看看國王和他的首相在他們的地牢里有沒有想處理掉的人渣。不過我趕來這兒跟他也有關係。他是黑衫軍的一員,我和您一樣把他當成兄弟。我正是為了他才飛速趕來,拼了老命,差點把我的馬都給累死了,好在也把其他人甩在後面。」
「其他人?」
尤倫吐了口口水。「還不就是流浪武士、自由騎手這路貨色。整間旅店都是這號人,我看他們是嗅到了好味道。血和黃金的味道,這類人到死都追逐不放。他們沒有都往君臨來,有些朝凱岩城衝去,而凱岩城比較近,可以想見,如今泰溫大人肯定得到了消息。」
父親皺眉。「什麼消息?」
尤倫看了艾莉亞一眼。「大人,請您原諒,這事咱們最好私下談。」
「好吧,戴斯蒙,帶我女兒回房。」他吻了她的額頭。「我們明天再把話說完。」
艾莉亞腳像生了根似地賴在原地。「瓊恩沒事吧?」她問尤倫,「班揚叔叔呢?」
「唉,史塔克他怎麼樣我說不準,不過我從長城出發時,雪諾那小子倒是活得挺自在。我要說的不是他們的事。」
戴斯蒙拉起她的手。「小姐,我們走罷,您也聽見您父親的吩咐了。」
艾莉亞別無選擇,只好跟他走,心裡好希望他變成胖湯姆。如果是湯姆,她或許就可以找借口在門口多逗留一會兒,然後偷聽尤倫要說什麼,可戴斯蒙腦筋太直,騙不過的。「我爸爸有多少守衛?」他們走下樓梯,去她卧房時,她問他。
「在君臨這兒嗎?有五十個。」
「你不會讓別人有機會殺他,對不對?」她問。
戴斯蒙笑道:「小姐您別擔心,艾德大人他日夜都有人守著,誰也動不了他的。」
「可蘭尼斯特家的人不只五十個。」艾莉亞指出。
「多是多,可咱北方人一個人抵得上南方人十個,所以你就安心地睡吧。」
「如果他們叫巫師來殺他呢?」
「唉,這個嘛,」戴斯蒙邊說邊抽出長劍。「只要砍掉腦袋,巫師一樣會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