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俯瞰國王大道的丘陵上,搭起了一張原松木做成的摺疊長桌,其上鋪好了金黃桌布。泰溫公爵的大帳就在桌旁,紅金相間的大旗飄揚於長竿之上,而他本人便是在此與手下重要騎士和諸侯共進晚餐。
提利昂到得有些遲,他騎了一整天馬,此刻渾身酸痛,搖搖擺擺地爬上緩坡,朝父親走去,心裡十分清楚自己是何等滑稽模樣。這天的行軍路途漫長,令人筋疲力竭。今晚他打算喝個酩酊大醉。時間已是黃昏,空中滿是流螢,彷彿有了生命。
廚子正端上當晚的主菜:五隻烤得金黃酥脆,嘴裡含著不同水果的乳豬。聞到香味,他口水都流了出來。「不好意思,我遲到了。」他一邊說,一邊在叔叔身邊的板凳上坐下。
「提利昂,我看還是讓你去埋葬死者好了。」泰溫公爵說,「要是你上戰場也跟上餐桌一般慢,等你光臨,仗都已經打完了。」
「哎,父親,留一兩個農民給我對付總行吧?」提利昂回答,「不用太多,我這個人向來不貪心。」他自顧自地斟滿酒,一邊看著僕人切豬肉,鬆脆的皮在刀子下嗶啪作響,滾燙的油汁流下來。提利昂已經很久沒見過如此美麗的景象了。
「據亞當爵士的斥候報告,史塔克軍已從孿河城南下,」父親一邊看著僕人把肉片放進他的木盤,一邊說,「佛雷大人的部隊加入了他們。此刻敵軍就在北邊,離我們大概一日行程。」
「父親,您行行好,」提利昂說,「我正要開始吃呢。」
「提利昂,一想到面對史塔克家那小鬼,你就嚇成這樣?換成你哥哥詹姆,他只怕會迫不及待想大顯身手。」
「我寧可對這頭豬大顯身手,羅柏·史塔克既沒這麼嫩,更沒這麼香。」
負責輜重補給的萊佛德伯爵——一個無趣的傢伙——向前一靠:「希望你那群野蠻人不像你一樣沒用,否則我們精良的裝備就白白浪費了。」
「大人,我保證我那群野蠻人會讓你的裝備物盡其用。」提利昂回答。之前,當他告訴萊佛德需要武器和護甲,用來裝備烏爾夫從山上找來那三百人時,萊佛德的表情活像是別人要他交出自己的閨女。
萊佛德伯爵皺起眉頭。「我今天碰見了那個渾身是毛的高個子,那傢伙堅持要拿兩把戰斧。他挑的可都是黑色重鋼打造,兩面月刃的上等貨色。」
「夏嘎喜歡雙手操傢伙。」提利昂看著侍者把一盤冒煙的烤豬肉放在面前,一邊說。
「他自己那柄木斧還掛在背後。」
「我想夏嘎的意思是,三把斧頭肯定比兩把好。」提利昂伸出拇指和食指探進鹽碟,在肉上灑了一大把。
這時凱馮爵士傾身向前:「我們有個想法,開戰的時候,打算把你和你那群野人放在前鋒。」
凱馮爵士的「想法」通常都是泰溫公爵的主意。提利昂原本已拿匕首刺好一塊肉,正往嘴邊送,一聽此言連忙放下。「前鋒?」他有些懷疑地重複。若不是父親大人對他的能力突然產生了敬意,就是打算徹底除掉這個老讓他出醜的兒子。至於是前者,還是後者,提利昂有種不祥的預感。
「他們看起來很威猛。」凱馮爵士道。
「威猛?」提利昂突然驚覺自己像只訓練有素的鳥兒一樣不斷重複叔叔的話。父親則在旁觀看,嚴加審度,仔細衡量他所說的每一個字。「讓我告訴你他們有多威猛。昨天晚上,有個月人部的傢伙為了一根香腸,捅死了一個石鴉部的人。所以呢,今天我們紮營時,三個石鴉部的人抓住兇手,割開他的喉嚨為同伴報仇。或許他們想拿回香腸,我不確定。波隆好不容易才阻止夏嘎剁掉那死人的老二,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即便如此,烏爾夫還堅決要求對方為這個血債付出賠償金,可康恩和夏嘎不肯。」
「士兵缺乏紀律,表示指揮官領導無方。」父親說。
哥哥詹姆總有辦法使人忠心追隨,甚至賠上性命都在所不惜,提利昂可沒這本領。他拿黃金換取忠誠,用姓氏使人服從。「您的意思是,換成個子高點的人,可以多些威嚴,嚇他們不敢亂來,對吧,大人?」
泰溫·蘭尼斯特公爵轉向弟弟。「若我兒子的手下不願服從他的命令,那麼前鋒顯然不適合他。毫無疑問,應該讓他殿後,負責保護輜重貨車。」
「父親,不需要這麼替我著想。」他怒道,「如果您沒別的地方給我指揮,就讓我來率領前鋒。」
泰溫公爵打量著他的侏儒兒子。「我可沒說讓你指揮,你是格雷果爵士的部屬。」
提利昂咬了口豬肉,嚼了兩下,然後憤怒地吐出來。「我發現自己一點也不餓。」說著他彆扭地爬下長凳。「諸位大人,我先告退了。」
泰溫公爵點頭同意。提利昂轉身一跛一跛地走下山丘,心裡很清楚身後眾人的目光。一陣鬨笑傳來,但他沒有回頭,只暗自希望他們最好都被乳豬噎死。
夜幕已然低垂,將所有旗幟染成黑色。蘭尼斯特軍的營地位於河流和國王大道之間,綿延數里。在眾多人馬和樹林之中,非常容易迷路。果不其然,提利昂茫然地走過十幾個大帳篷和百餘座營火,忽然迷失了方向。螢火蟲在營帳間竄動,有如遊盪的星星。他聞到蒜腸的香味,辛辣又可口,令他空空的肚腹飢腸轆轆。他聽見遠處有人唱起情色小曲,一個女人咯咯笑著從身邊跑過,身上只蓋了件深色斗篷,一個醉酒的人追在她後面,沒兩步就被樹根絆倒。更遠的地方,兩名長矛兵隔著小溪,就著漸漸黯淡的天光,練習格擋和突刺的技巧,赤裸的胸膛上大汗淋漓。
無人看他一眼,無人與他交談,無人注意到他。在他周圍,全是宣誓效忠蘭尼斯特家族的部屬,一共多達兩萬人的龐大軍團。然而他,卻孤獨無依。
後來,他總算聽到夏嘎低沉渾厚的笑聲透過夜色轟隆傳來,便循著笑聲,找到石鴉部過夜的小角落。科拉特之子康恩朝他揮揮一大杯麥酒。「半人提利昂!過來,來我們火邊坐坐,跟石鴉部一起吃肉,我們弄到一頭牛。」
「我看到了,科拉特之子康恩。」巨大的血紅牛屍被架在熊熊營火之上,用一根粗如小樹的烤肉叉串起——恐怕那根叉子原本就是一棵小樹罷。鮮血和油汁滴落火焰中,兩個石鴉部的人合力轉著牛。「謝謝你,等牛烤好後叫我一聲。」依目前的情形看來,或許能趕在開戰前吃到。他繼續往前走。
每個部落都生了自己的營火;黑耳部不和石鴉部共食,石鴉部不和月人部共食,而任何部落都不和灼人部共食。他好不容易才從萊佛德伯爵那兒弄來的帳篷,就位於四部營火中間。來到帳前,提利昂發現波隆正和他新來的僕人們喝酒。泰溫公爵派來一個馬夫和一個貼身僕人照料他起居,甚至還堅持他應該帶個侍從。他們圍坐在小營火的灰燼旁,在場的還有個女孩;纖細、黑髮,看來不超過十八歲。提利昂打量了她一會兒,這才瞥見火燼里的魚骨頭。「你們吃了什麼?」
「大人,是鱒魚。」他的馬夫說,「波隆抓的。」
鱒魚,他心想,烤乳豬。父親真該死。他有些哀怨地望著魚骨,肚子咕嚕叫。
他的侍從把原本要說的話吞了下去,這孩子很不幸地姓了派恩,波德瑞克·派恩,是御前執法官伊林·派恩爵士的遠親……幾乎和他一樣沉默寡言,雖然並非沒有舌頭。某一天,提利昂叫他把舌頭吐出來,確定一下。「的確是舌頭,」他評說,「哪天你總得學著用。」
今天這種時候,他可沒耐性去套那孩子的話。他更懷疑父親派這小鬼來當侍從,根本是個惡意的玩笑。於是提利昂把注意力轉移到女孩身上。「就是她?」他問波隆。
她優雅地起身,從五尺多的高度俯瞰他。「是的,大人,而且她自己會說話,如果您高興的話。」
他歪歪頭。「我是蘭尼斯特家族的提利昂,別人叫我小惡魔。」
「我母親為我取名雪伊,別人也常這樣叫……我。」
波隆哈哈大笑,提利昂也不禁揚起嘴角。「那麼,就請進帳罷,雪伊。」他為她掀起帷幕,進去之後,燃起一支蠟燭。
軍旅生活多少有些補償,無論在何處紮營,必定有人循蹤而至。今天行軍結束時,提利昂叫波隆去給他找個像樣的營妓。「最好年輕一點的,當然,越漂亮越好。」他說,「如果她今年洗過澡,那最好,如果沒有,把她先洗乾淨。務必告訴她我的身份,以及我是什麼德行。」傑克以前通常懶得說明,於是許多女孩初次見到這位她們受雇服侍的貴族少爺時,眼底的神情便油然而生……那是一種提利昂·蘭尼斯特這輩子難以忍受的神情。
他拿起蠟燭,把她仔細打量一番。波隆眼光不錯:她生得一雙雌鹿般的眸子,身形纖細,乳房小而結實,臉上的笑容時而羞怯、時而傲慢、時而邪惡。他挺滿意。「大人,要我脫衣服嗎?」她問。
「稍等,雪伊,你是處女嗎?」
「大人,您高興的話,就這樣想吧。」她故作莊重地說。
「小妹妹,知道真相我才會高興。」
「是嗎?那您得付雙倍的錢。」
提利昂認為他們簡直是絕配。「我是蘭尼斯特家的人,有的是黃金,你會發現我是個很慷慨的人……但我要的不只是你兩腿間的東西——當然那個我肯定要。我要你和我一起住,為我倒酒,陪我說笑,每天在我奔波之後替我按摩雙腳……而且,不管我留你一天還是一年,只要我們在一起,你就不許跟其他男人上床。」
「很公道。」她伸手向下,抓住自己粗布薄衫的裙擺,流暢地上拉過頭,丟到一邊。底下除了裸體,空無一物。「大人不把蠟燭放下來,可是會燒到手的。」
提利昂放下蠟燭,牽起她的手,輕輕拉攏。她俯身親吻他,嘴裡有蜂蜜和苜蓿的味道,她的手指靈活熟練地找到他衣服的繩結。
當他進入她體內的時候,她用低回的親密話語和顫抖的喜樂喘息來迎接他。提利昂懷疑她的愉悅是裝出來的,但由於她裝得非常逼真,他也就不以為意,畢竟這背後的真相他可不想知道。
完事後,當她靜靜地躺在他的懷裡,提利昂才明白自己真的很需要她,或者像她這樣的人。自他隨哥哥及勞勃國王一行前往臨冬城至今,已經快一年沒和女人睡過了。而明天,或者後天,他就可能戰死,果真如此,他死的時候寧可想著雪伊,也不要想著父親大人、萊莎·艾林或凱特琳·史塔克夫人。
他感覺到她柔軟的胸部靠上自己臂膀,那是一種無比美妙的感覺,在他腦海里突然浮現出那首歌。靜靜地,輕輕地,他哼唱起來。
「大人,唱什麼哪?」雪伊靠著他呢喃道。
「沒什麼,」他告訴她,「只是我小時候學的一首曲兒罷了。快睡罷,小寶貝。」
待她閉上雙眼,呼吸變得深沉而規律,提利昂輕輕地從她體下抽身離去,惟恐打擾她好夢。他渾身赤裸地下床,跨過他的侍從,走到帳篷後去撒尿。
波隆盤腿坐在一棵栗子樹下,靠近拴馬的地方,睡意全無地磨著利劍;這傭兵似乎不像別人那般需要睡眠。「你在哪兒找到她的?」提利昂一邊尿,一邊問他。
「從一個騎士手上搶的,那傢伙根本不願放棄她,是你的名字讓他改變了主意……當然,還有我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
「好極了,」提利昂苦澀地說,一邊甩干最後幾滴尿液。「我記得我說的是『幫我找個妓女』,不是『幫我造個敵人』。」
「漂亮的早搶光了,」波隆道,「你要想換個沒牙的丑婆娘,我很樂意幫你把她送回去。」
提利昂跛著腳走到他身邊坐下。「你這話要給我老爸聽到,必定被加上無禮放肆的罪名,發配去挖礦。」
「好在你不是你老爸,」波隆回答,「還有一個鼻子長滿皰子的,你要麼?」
「那豈不傷了你的心?」提利昂回敬,「我就留著雪伊。你不會剛巧注意到那騎士叫什麼名字吧?打仗的時候,我可不想讓他在我身邊。」
波隆霍地起身,動作如靈貓一般迅捷優雅,手心轉著劍。「侏儒,打仗時我會在你身邊。」
提利昂點點頭,他的皮膚裸露在外,覺得夜晚的空氣十分溫暖。「保我這場仗活下來,要什麼獎賞隨你挑。」
波隆將長劍從右手拋到左手,然後試著揮了一下。「誰想殺你這種人?」
「我老爸就是一個。他派我打前鋒。」
「是我也會這麼安排。小矮人舉個大盾牌,教他們的箭手頭痛死。」
「聽你這麼一說,我的心情竟大為振奮,」提利昂道,「我一定是瘋了。」
波隆收劍入鞘。「毫無疑問。」
提利昂回到帳篷,發現雪伊已經翻身用手肘枕著臉,睡意未消地喃喃說:「我一醒來,大人就不見了。」
「大人這不就回來了么。」他鑽進被窩,在她身邊躺下。
她探手伸到他畸形的雙腿之間,發現他硬了起來。「的確是回來了喲。」她悄聲說,同時撫弄他。
他問她是被波隆從誰手上帶來的,她說出一個小貴族的隨從的名字。「大人,您用不著擔心他。」女孩說,手指忙個不休。「他是個不起眼的小傢伙。」
「那你倒是說說看,我又是什麼?」提利昂問她,「難不成我是個巨人?」
「哎喲,可不是嘛,」她愉悅地說,「我的蘭尼斯特巨人。」說完她騎到他身上,一時之間,幾乎就讓他相信她的話。提利昂微笑著睡去……
……直到被黑暗中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吵醒,雪伊搖著他的肩膀。「大人,」她悄聲道,「大人您醒醒,我好怕。」
他有氣無力地坐起來,掀開毛毯,號音響徹夜空,狂野而急促,彷彿在喊著:快啊,快啊,快啊。他聽見人們的叫喊、槍矛的撞擊、馬兒的嘶鳴,好在沒有打鬥。「是我父親的喇叭,」他說,「這是作戰集合令。史塔克軍離我們不是還有一天路程么?」
雪伊搖搖頭,眼睛睜得老大,面色蒼白。
提利昂呻吟著下床,摸索著走到帳外,一邊叫喚他的侍從。蒼白的迷霧自夜幕中飄浮過來,宛如河面上悠長的白手指。人和馬在黎明前的寒氣里跌跌撞撞,他們忙著繫緊馬鞍,將貨物運上馬車,並熄滅營火。號角再度吹響:快啊,快啊,快啊。騎士們紛紛躍上不住吐氣的戰馬,步兵則邊跑邊扣上劍帶。當他找到波德①時,那孩子正輕聲打著鼾。提利昂揚腿狠狠地踢了他肋骨一腳。「快把我盔甲拿來,」他說,「動作快。」波隆從霧中跑來,已然全副武裝,騎在馬上,戴著那頂飽經擊打的半罩頭盔。「發生什麼事了?」提利昂問。
「史塔克那小鬼搶先一步,」波隆道,「他趁夜色沿國王大道南下,就在我們北方不到一里,全軍成戰鬥陣形。」
快啊,號角彷彿在喊,快啊,快啊,快啊。
「叫原住民準備出動。」提利昂縮回帳篷。「我的衣服上哪兒去了?」他朝雪伊叫道。「就那件,不對,是那件皮衣,該死,對對,把我靴子拿來。」
等他穿好衣服,侍從已把他的盔甲排好。這身盔甲實在不起眼。提利昂本有一套上好的重鎧,特別精心打造,適合他畸形的身體,只可惜而今好端端放在凱岩城,與他相隔千里。他只好將就一下,在萊佛德伯爵的輜重車輛上東拼西湊:鎖甲和頭套,一名戰死騎士的護喉,圓盤護膝,鐵手套和尖角鋼靴。其中某幾件有裝飾,有的則樣式普通,通通都不成套,頗不合身。他的胸甲原本是要給個子更大的人穿的;為了對付他那顆不合比例的大頭,他們找來一個水桶狀的大盔,頂端有根一尺長的三角尖刺。
雪伊協助波德為他扣上扣環和系帶。「如果我死了,記得要為我掉眼淚。」提利昂告訴妓女。
「你人都死了,怎麼會知道?」
「我就是知道。」
「我相信你會。」雪伊為他戴上巨盔,波德隨即將之與護喉相連。提利昂扣上腰帶,掛好短劍和匕首,沉甸甸的。這時馬夫牽來他的坐騎,那是一頭結實的棕色大馬,身上的護甲和他一樣厚實。他得別人幫忙才上得了馬,只覺自己如有千石重。波德遞上他的鐵木鑲鋼邊大盾,然後是他的戰斧。雪伊退開一步,上下打量他一番。「大人您看起來很威武。」
「大人我看起來像個穿著滑稽盔甲的侏儒。」提利昂酸酸地說,「不過我謝謝你的好意。波德瑞克,倘若戰事對我方不利,請護送這位小姐平安回家。」他舉起戰斧向她致意,然後調轉馬頭,飛奔而去。他的肚子里好似打了一個結,絞得很緊,痛得厲害。在他身後,他的僕人連忙開始拔營。朝陽自地平線升起,一根根淡紅的手指從東方伸出。西邊的天空是一片深紫,綴著幾顆星星。提利昂不知這是否會是他今生所見最後一次日出……也不知思索這類事情是否就是怯懦的表現。哥哥詹姆在出戰前想過死亡么?
遠處響起軍號,低沉哀怨,令人靈魂不寒而慄。原住民紛紛爬上骨瘦如柴的山地坐騎,高聲咒罵、彼此嘲弄,其中幾個明顯是醉了。提利昂領軍出發時,空氣中游移的霧絲正逐漸被東升旭日所蒸發,馬兒吃剩的青草上凝滿露水,彷彿有位天神剛巧路過,灑下整袋鑽石。高山氏族緊跟在他身後,各個部落的人各自追隨自己的領袖。
黎明的晨光中,泰溫·蘭尼斯特公爵的軍隊有如一朵緩緩綻開的鋼鐵玫瑰,尖刺閃閃發光。
中軍由叔叔指揮,凱馮爵士已在國王大道上豎起旗幟。步弓手排成三列,分立道路東西,冷靜地調試弓弦,箭枝在腰間晃動。成方陣隊形的長槍兵站在弓箭手中間,後方則是一排接一排手持矛、劍和斧頭的步兵。三百名重騎兵圍繞著凱馮爵士、萊佛德伯爵、萊頓伯爵和沙略特伯爵等諸侯及其隨從。
右翼全為騎兵,共約四千人,裝甲厚重。超過四分之三的騎士齊聚於此,有如一隻巨大鋼拳。該隊由亞當·馬爾布蘭爵士指揮。提利昂看到他的掌旗官展開旗幟,家徽立即顯露:一棵燃燒之樹,橙色與煙灰相間。在他身後有佛列蒙爵士的紫色獨角獸,克雷赫家族的斑紋野豬,以及史威佛家族的矮腳公雞等旗號。
父親大人則坐鎮大帳所在的丘陵之上,四周是預備隊,一半騎兵一半步兵,多達五千人。泰溫公爵向來指揮預備隊,身處可將戰況盡收眼底的高地,視情形將部隊投入最需要的地方。
即便從遠處觀之,父親也依舊輝煌耀眼。泰溫·蘭尼斯特的戰甲,連他兒子詹姆的鍍金套裝與之相比,都會黯然失色,他的大披風由難以計數的金縷絲線織成,重到連衝鋒都鮮少飄起,一旦上馬則幾乎將坐騎後腿完全遮住。普通的披風鉤扣無法承受如此重量,取而代之的是一對趴在肩頭,相互對應的小母獅,彷彿隨時準備一躍而出。她們的配偶是一隻鬃毛壯偉的雄獅,昂首立於泰溫公爵的巨盔頂,一爪探空,張口怒吼。三頭獅子都是純金打造,鑲了紅寶石眼睛。他的盔甲則是厚重的鋼板鎧,上了暗紅色瓷釉,護膝和鐵手套均有繁複的黃金渦形裝飾。護手圓盤是黃金日芒,每一個鉤扣都鍍上了金。紅鋼鎧甲經過一再打磨,在旭日光芒中鮮亮如火。
這時,提利昂已可聽見敵軍的隆隆戰鼓。他記起上次在臨冬城大廳,看見羅柏·史塔克坐在他父親的高位上,手中未入鞘的長劍閃閃發光。他記得冰原狼自暗處攻來的景象,突然間彷彿又看到它們咆哮著向他撲來,咧嘴露出尖牙利齒。那小鬼會帶狼上戰場嗎?這念頭令他大感不安。
經過整夜無休的長途行軍,北方人此刻一定筋疲力竭。提利昂不明白那小鬼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難道想趁對方熟睡時攻其不備?這樣的機會實在不大,拋開其他方面不談,泰溫·蘭尼斯特對戰爭可是精明之極。
前鋒軍在左方集結。當先便是黃底的三黑狗旗,格雷果爵士正在旗下,騎著提利昂平生所見最大的馬。波隆看了他一眼,嘻嘻笑道:「打仗時,記住跟著大個子。」
提利昂嚴厲地看了他一眼。「這是為什麼?」
「他們是最棒的箭靶,瞧那傢伙,他會吸引全戰場弓箭手的目光。」
提利昂笑笑,轉用全新的觀點審視魔山。「我得承認,我還從沒這麼想過。」
克里岡的裝備半點也稱不上華麗:盔甲是深灰色的厚重鋼板,其上只有長期劇烈使用的痕迹,沒有任何紋章或裝飾。他的佩劍是一把雙手巨劍,然而格雷果爵士單手提起渾如常人拿匕首一般輕鬆。此刻,他正以劍尖戳指,喝令眾人就位。「誰要敢逃跑,我就親手宰了他!」他咆哮道,轉頭看到了提利昂。「小惡魔!你守左邊,看你有沒有能耐守住河流。」
那是左軍的最左翼,只要守住這裡,史塔克軍便無法從側面包抄——除非他們的馬能在水上跑。提利昂領軍朝河岸行去。「你們看!」他以斧指河,叫道。「就是這條河。」一層白霧依然如毯子般籠罩水面,暗綠河水奔流其下。淺灘滿布泥濘,遍生蘆葦。「我們負責防守此地。無論發生什麼,保持靠近河流,決不要讓它離開視線,決不能讓任何敵人進到河流和我們之間。他們要玷污我們的河水,我們就剁掉他們的命根子,丟進河裡餵魚吃。」
夏嘎雙手各持一斧,這時他兩斧用力一敲,發出巨響。「半人萬歲!」他叫道。石鴉部的人立刻跟進,黑耳部和月人部也照樣呼喊。灼人部雖然沒叫,但他們拿起槍劍互擊。「半人萬歲!半人萬歲!」
提利昂騎馬繞圈,檢視戰場。周圍的土地崎嶇不平:岸邊是滑軟泥濘,低緩上坡,升向國王大道,再往東去,則是多石的破碎地形。丘陵有些許林木點綴,不過此間樹木多半已被伐盡,闢作農田。他聽著戰鼓,心臟在胸口隨著節奏怦怦跳動,在層層的皮衣鋼甲下,他的額際冷汗直流。他看著魔山格雷果爵士策馬在戰線上來來去去.高聲喊話,指手畫腳。左軍的組成也多是騎兵,然而並不若右翼那樣是由騎士和重裝槍騎兵組成的鋼拳,而是西境的雜牌部隊:僅穿皮甲的弓騎兵、大批毫無紀律的自由騎手和流浪武士,騎著犁馬、手持鐮刀和祖父輩遺留的生鏽刀劍的莊稼漢,蘭尼斯港小巷中找來、並未完成訓練的男孩……以及提利昂和他的高山氏族。
「等著喂烏鴉吧。」波隆在他身邊低聲呢喃,說出了提利昂沒說的話,他不由得點頭同意。父親大人難道失卻了理智?左翼不僅沒有矛兵,弓箭手很少,騎士更是稀罕,儘是些裝備低劣、未加防護的人,況且還是由一個行事不經大腦、全憑意氣用事的殘暴粗漢所率領……如此可笑的一支軍隊,父親竟期望他們守住左翼?
他沒有時間仔細思考,鼓聲愈來愈近,咚咚咚咚,潛進他的皮膚之下,令他雙手抽搐。波隆拔出長劍,剎那間,敵人已出現在前方,從丘陵頂端漫山遍野地冒出來,他們躲在盾牌和長矛構成的壁壘之後,整齊劃一地邁步前進。
諸神該死,瞧瞧他們有多少人,提利昂心想,不過他明白父親的總兵力比較多。敵軍的首領們騎著披甲戰馬,領導士兵前進,掌旗官舉起家族旗幟與之並肩而行。他瞥見霍伍德家族的駝鹿旗幟、卡史塔克家族的日芒旗、賽文伯爵的戰斧旗、葛洛佛家族的盔甲鐵拳……其間更有佛雷家族的灰底藍色雙塔旗,前幾天父親還信誓旦旦地說瓦德大人不會出兵。史塔克家族的白色旗幟四處可見,旌旗在風中飄蕩,翻飛於長竿之上,灰色的冰原狼彷彿也在旗幟上奔躍。那小鬼在哪裡?提利昂納悶。
軍號響起,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低沉而悠長,有如來自北方的冷風,令人不寒而慄。蘭尼斯特的喇叭隨即回應,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宏亮而不馴,只是提利昂的心中卻覺得比較小聲,且有些不安。他的五臟六腑一陣翻攪,湧起一股噁心,眩然欲嘔;他暗暗希望自己可別因反胃而死。
當號聲漸息,嘶嘶聲填滿了空缺。在他右邊,道路兩側的弓箭手灑出一陣箭雨,北方人開步快跑,邊跑邊吼。蘭尼斯特的弓箭如冰雹一般朝他們身上招呼,百枝,千枝,剎那間不可勝數。不少人中箭倒地,吶喊轉為哀嚎。這時第二波攻擊已從空中落下,弓箭手們紛紛將第三枝箭搭上弓弦。
喇叭再度響起,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格雷果爵士揮動巨劍,吼出一聲命令,幾千個人的聲音隨即回應。提利昂一踢馬肚,放聲加入這個嘈雜的大合唱,隨後前鋒軍便向前衝去。「河岸!」當他們策馬開跑,他對原住民吼道,「記住!守住河岸!」開始衝刺時,他還在前方帶頭,但齊拉隨即發出一聲毛骨悚然的凄厲吶喊,從他身邊向前竄去,夏嘎狂吼一聲,也跟了上去,原住民們紛紛跟進,把提利昂留在他們揚起的煙塵中。
正前方,一群敵軍槍兵組成半月陣形,有如一隻兩面生刺的鋼剌蝟,躲在繪有卡史塔克家族日芒紋章的高大橡木盾後方,嚴陣以待。格雷果·克里岡率領一隊精銳的重裝騎兵,成楔形陣勢,率先與之接戰。面對大排長槍,半數的馬在最後一刻停止衝刺,閃避開去。有的則是橫衝直撞,槍尖貫胸而出,當場死亡,提利昂看到十來個人因此倒地。魔山的坐騎被一根帶刺槍尖刮過脖頸,它人立起來,伸出鑲蹄鐵的雙腳便往外踢。發狂的戰馬躍入敵陣,長槍自四面八方向它捅來,但盾牆也同時在它的重壓之下瓦解,北方人腳步踉蹌地閃避這隻動物的垂死掙扎。戰馬轟然倒下,吐血身亡,魔山卻毫髮無傷地起身,高擎雙手巨劍,展開瘋狂攻擊。
夏嘎趁敵方的盾牆上的裂縫還來不及合攏,也沖了進去,石鴉部的人眾緊跟在後。提利昂高叫:「灼人部!月人部!跟我來!」不過他們大都已衝到他前面去了。他瞥見提魅之子提魅的坐騎倒地而死,人則跳開脫身;有個月人部民被釘死在卡史塔克家的長矛上;康恩的馬則揚腿踢斷敵人的肋骨。這時,一陣箭雨灑在他們頭上,究竟從何而來,他說不準,總之對史塔克軍和蘭尼斯特軍一視同仁。它們或從盔甲上彈開,或找到暴露的血肉。提利昂舉起盾牌,躲在下面。
在騎兵的衝擊下,刺蝟逐漸崩解,北方人紛紛後退。提利昂看見有個矛兵愚蠢地朝夏嘎直衝過去,結果被夏嘎戰斧一揮正中胸膛,穿透盔甲、皮革、肌肉和肺,頓時斃命。斧刃卡在對手胸膛里,但夏嘎馬不停蹄,又用左手的戰斧將另一個敵人的盾牌劈成兩半,右手的屍體則綿軟無力地隨馬彈跳顛簸。最後,死屍滑落地面,夏嘎高舉雙斧,交互撞擊,發出懾人的吶喊。
這時他自己也沖入了敵陣,戰場瞬間縮小到坐騎周圍幾尺。一個步兵手持長矛朝他胸膛戳來,他戰斧一揮,將矛格開,那人向後跳去,打算再試一次,但提利昂調轉馬頭,把他踩在馬下。波隆被三個敵兵團團圍住,但他砍斷第一支向他刺去的矛頭,反手一劍又正中另一個人面門。
一枝飛矛從左方朝提利昂射來,「咚」地一聲插在木盾上。他轉身追擊擲矛者,但對方舉盾過頭,於是提利昂策馬繞著他轉,戰斧如雨般落在盾上。橡木碎屑四濺,最後北方人終於腳底一滑,仰面摔倒在地,盾牌卻剛好擋在身體上。提利昂的戰斧夠不到他,下馬又太麻煩,所以他拋下此人,策馬攻擊另一目標。這次他從對方後背偷襲成功,戰斧向下一劈,正中敵人,卻也震得自己手臂酸麻。這時,他獲得了短暫的喘息機會,便勒住韁繩,尋找河岸,猛然發現河流竟在右手,看來亂軍中他不知不覺調轉了方向。
一位灼人部民騎馬從他身邊跑過,軟綿綿地趴在馬脖子上,一枝長矛插進肚腹,從背後穿出。雖然人是沒救了,但當提利昂看見一名北方士兵跑過去要拉住那匹馬的韁繩時,他也衝鋒過去。
對方持劍迎戰,他生得高大精瘦,穿著一件長衫鎖子甲以及龍蝦鐵手套,不過掉了頭盔,鮮血從額頭的傷口直流進眼裡。提利昂瞄準他的臉,奮力砍去,卻被那高個子揮劍格開。「侏儒!」他尖叫,「去死!」提利昂騎馬繞著他轉,他也跟著旋身,不斷揮劍朝他的頭顱和肩膀砍劈。刀斧相交,提利昂立時明白高個子不僅動作比他快,力氣也比他大上許多。天殺的七層地獄,波隆跑哪兒去了?「去死!」那人咕噥著發動猛烈攻擊。提利昂勉強及時舉盾,挨下這一記猛擊,盾牌彷彿要向內爆開,碎裂的木片從手邊落下。「去死!」劍士咆哮著再度進逼,一劍當頭劈下,打得提利昂頭昏眼花。那人抽回長劍,在他頭盔上拉出可怕的金屬摩擦,高個子不由得嘿嘿一笑……誰料提利昂的戰馬突然張口,如蛇一般迅捷地咬掉他一邊臉頰,傷口深可見骨。那人厲聲尖叫,提利昂一斧劈進他的腦袋。「去死的是你!」他告訴他,對方果然死了。
他正要抽回戰斧,卻聽有人大喊。「為艾德大人而戰!」對方聲音宏亮,「為臨冬城的艾德大人而戰!」這名騎士馬蹄奔騰,朝他衝來,帶刺的流星錘在他頭頂揮舞。提利昂還來不及叫喚波隆,兩匹戰馬便轟地撞在一起,流星錘的尖刺穿透右手肘關節處薄弱的金屬防護,一陣劇痛頓時炸裂開來,斧頭也立刻脫手。他伸手想拔劍,但流星錘呼啦啦轉了個圈,又朝他迎面撲來。一聲令人作嘔的碰撞,他從馬上摔了下去。他不記得自己撞到地面,然而待他抬頭,上方只有天空。他連忙翻身,想要站起,卻痛得渾身發抖,彷彿整個世界都在顫動。將他擊落的騎士靠過來,高高在上。「小惡魔提利昂,」他聲如洪鐘地向下喊,「你是我的俘虜了。投不投降,蘭尼斯特?」
我投降,提利昂心想,但話卻卡在喉嚨里。他發出沙啞的聲音,掙扎著跪起來,胡亂地摸索武器:劍、匕首、什麼都好……
「投不投降?」騎士高高地坐在披甲的戰馬上,人和馬都活像龐然大物。帶刺流星錘慵懶地轉著圈。提利昂雙手麻木,視覺模糊,劍鞘竟是空的。「不投降就得死。」騎士高聲宣布,鏈錘越轉越快。
提利昂踉蹌著起身,不覺一頭撞上馬肚子。馬兒發出凄厲的嘶喊,前腳躍起,想要掙開劇痛。鮮血和肉塊如雨般噴洒在提利昂臉上,接著,馬兒以山崩之勢轟然倒地。等他回過神來,面罩里已塞滿了泥巴,有東西正在撞擊他的腳。他掙脫開來,喉嚨緊繃得幾乎無法言語。「……投降……」他好不容易擠出聲來。
「是,我投降。」一個人呻吟道,聲音充滿痛苦。
提利昂撥開頭盔的泥土,發現那匹馬朝另一方向倒下,正好壓在騎士身上。騎士的一隻腳被馬困住,用來緩衝撞擊的手則扭曲成怪異的角度。「我投降。」他繼續說,同時用另一隻沒被折斷的手在腰際摸索,抽出佩劍丟在提利昂腳下。「大人,我投降。」
侏儒頭暈目眩地彎身拾起那把劍,手稍微一動,陣陣劇痛便自肘部直衝腦際。戰事似乎已經轉移到別的地方,他所在的位置除了大批屍體,沒有活人留下來。烏鴉在上空盤旋、落地啄食。他看到凱馮爵士派出中軍支援前鋒,大批長槍兵將北方人逼回丘陵,兩軍正在緩坡上作殊死搏鬥,長槍方陣碰上了又一堵由橢圓鐵釘盾構成的牆壘。他一邊看,只見空中又灑下一陣箭雨,盾牆後的士兵在無情的炮火下紛紛倒地。「爵士先生,我想你們快輸了。」他對被馬壓住的騎士說。對方沒有答話。
背後忽然傳來蹄聲,他急忙旋身,但由於手肘的劇痛,他已無法舉劍作戰。幸好來的是波隆,他勒住韁繩,往下看著他。
「看來,你還真幫不了什麼忙。」提利昂告訴他。
「我看你靠自己也就夠了。」波隆回答,「你只把頭盔上的刺弄丟了。」
提利昂伸手一摸,巨盔上的尖剌已然整個兒折斷。「我沒弄丟,我知道它在哪裡。看到我的馬了嗎?」
等他們找到馬,喇叭又再度響起,泰溫公爵的預備隊傾巢而出,沿著河岸朝敵軍衝去。提利昂看著父親急馳而過,身邊圍繞著五百名騎士,陽光在槍尖閃耀,蘭尼斯特家族的紅金旗幟在頭頂飛揚。史塔克家的殘餘部隊在衝擊下徹底潰散,有如被鐵鎚敲打的玻璃。
提利昂盔甲下的手肘又腫又痛,他也就沒參加最後的屠殺,轉而和波隆前去尋找他的手下。許多人都是在死人堆里找到的。烏瑪爾之子烏爾夫倒在一灘漸漸凝固的血泊里,右手肘以下全部不見,身旁還倒卧了十幾個月人部的同胞。夏嘎頹然靠坐在一棵樹下,全身插滿了箭,康恩的頭枕在他膝上。提利昂本以為他倆都死了,但當他下馬時,夏嘎卻睜開了眼睛:「他們殺了科拉特之子康恩。」英俊的康恩身上沒有任何傷痕,只有長槍貫穿胸膛的一個紅點。波隆扶夏嘎站起來,大個子彷彿這才注意到身上的箭,便一枝枝拔出來,一邊抱怨弓箭把他的盔甲和皮革插出一堆窟窿。有幾枝箭射進體內,拔得他像個嬰兒似喊痛。當他們為夏嘎拔箭時,齊克之女齊拉騎馬過來,向他們展示她割取的四隻耳朵。提魅則率領灼人部眾掠奪被他們殺掉的死人。跟隨提利昂·蘭尼斯特上戰場的三百名原住民,大約只有半數倖存。
他讓生者打理死者,派波隆去處置被他俘虜的騎士,然後獨自去找父親。泰溫公爵坐在河邊,正拿一個鑲珠寶的杯子喝酒,並讓他的侍從為他解開戰甲的環扣。「一場漂亮的勝仗。」凱馮爵士看到提利昂,便對他說,「你的野人打得很好。」
父親那雙淡綠金瞳看著他,冷酷得令他打顫。「父親,是不是教您很吃驚啊?」他問,「有沒有破壞您的計劃啊?我們本該被敵人屠殺的,是不是這樣?」
泰溫公爵一飲而盡,臉上毫無表情。「是的,我把無紀律的部隊安排在左翼,預期他們會潰敗。羅柏·史塔克是個毛頭小鬼,想必勇氣多於睿智,我原本希望他一見我左軍崩潰,便全力突進,企圖側面包抄。等他進了圈套,凱馮爵士的長槍兵便會轉身攻他側翼,把他逼進河裡,這時我再派出預備隊。」
「您把我丟進這場大屠殺,卻不肯把計劃告訴我。」
「佯攻難以讓人信服,」父親回答,「何況我不能把計劃透漏給與僱傭兵和野蠻人為伍的人。」
「真可惜我的野蠻人壞了您的大好興緻。」提利昂脫下鋼護手,任它落地,因手肘的劇痛皺起眉頭。
「以史塔克那小鬼的年紀來說,他的用兵超乎預期地謹慎,」泰溫公爵承認,「但勝利就是勝利。你似乎受傷了。」
提利昂的右臂染滿鮮血。「父親,謝謝您的關心,」他咬牙道,「可否麻煩你派個學士來幫我看看?莫非您覺得有個獨臂的侏儒兒子也不賴……」
父親還不及回答,只聽一聲急切的喊叫:「泰溫大人!」,他便轉過頭去。亞當·馬爾布蘭爵士翻身下馬,泰溫公爵起立迎接。那匹馬則口吐白沫,嘴流鮮血。亞當爵士生得高瘦,一頭暗銅色及肩長發,穿著發亮的鍍銅鋼鎧,胸甲中央有一棵象徵家徽的燃燒之樹。他在父親面前單膝跪下,「公爵閣下,我們俘虜了部分敵方頭目,包括賽文伯爵、威里斯·曼德勒爵士、哈利昂·卡史塔克和四個佛雷家的人。霍伍德伯爵戰死。至於盧斯·波頓,恐怕已經逃了。」
「那小鬼呢?」泰溫公爵問。
亞當爵士遲疑片刻。「大人,史塔克那小鬼沒和他們一道,他們說他已從孿河城渡河,帶著騎兵主力,趕赴奔流城。」
好個毛頭小鬼,提利昂想起父親剛才的話,想必勇氣多於睿智。若不是手痛得厲害,他一定會哈哈大笑。
①波德是波德瑞克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