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凱特琳懷抱襁褓里的兒子,離開奔流城,搭乘小船渡過騰石河,北上臨冬城。而今想起來,彷彿是千年前的事。而今,他們同樣渡過騰石河,重返家園,然而當初那個嬰兒,已經長成了披甲戴劍的英挺戰士。
划槳起起落落,羅柏和灰風坐在船首,他把手放在冰原狼的頭上,席恩·葛雷喬伊陪伴著他。布林登叔叔坐在後面的第二艘船上,與大瓊恩和卡史塔克伯爵一道。
凱特琳坐在船尾,他們乘船順流而下,任騰石河強勁的水流載著他們經過高大的水車塔。塔內巨大水車轆轆輪轉,水聲嘩啦,兒時種種回憶牽起凱特琳嘴角一抹哀傷的微笑。城中軍民排列在砂岩城牆上,高喊著他們母子的名字,高喊著「臨冬城萬歲!」每一座壁壘上都飄揚著徒利家族的旗幟:一尾騰躍的銀色鱒魚,襯著波動的紅藍底色。這是一幅令人振奮的景象,然而凱特琳的心卻高興不起來,她懷疑自己的心這輩子還能不能再感受喜悅。噢,奈德……
他們在水車塔下轉了個大彎,直直地穿越洶湧河水,船夫使勁划槳,水門的巨大拱形映入眼帘,她聽見絞鏈的捲動,巨大的鐵閘門緩緩升起。當他們逐漸接近,凱特琳發現閘門下半部幾乎全是紅色鐵鏽,它們長年浸在水中,「水門」正是因此而得名。穿過閘門時,褐色爛泥不住滴下,門底尖刺距離頭頂僅有幾寸。凱特琳抬頭看著鐵柵,不禁納悶其鏽蝕的程度有多嚴重,若是遇上撞錘,這道閘門又究竟能撐多久,到底該不該換新的?這些日子以來,她腦中所想儘是這類事情。
他們穿過拱門和城牆,從陽光下走進陰影中,接著又回到日光照耀下。四周停泊著大小船隻,均穩固地系在石中鐵環上。弟弟正帶著父親的衛士們在臨水階梯上等候他們。艾德慕·徒利爵士是個體格壯碩的年輕人,一蓬棗紅頭髮,一把火紅鬍鬚,胸甲上儘是戰爭遺留的刮痕和凹陷,紅藍披風沾染了血漬與煙塵。站在他身邊的是泰陀斯·布萊伍德伯爵,身軀硬挺,留了短短的灰鬍子,生了個鷹鉤鼻,亮黃色的盔甲上用黑玉鑲成繁複的藤蔓圖案,削瘦的肩膀上垂著鴉羽披風。率兵出城突擊,將弟弟從蘭尼斯特軍營地里救出來的人,正是泰陀斯伯爵。
「帶他們進來。」艾德慕爵士下令。三個人步下階梯,走到及膝深的水裡,用長鉤把小艇拉過去。灰風一躍而出,卻將對方一人嚇得慌忙後退,步履踉蹌,跌坐水中,眾人哈哈大笑,那人則露出難為情的表情。席恩·葛雷喬伊跳到船邊,將凱特琳攔腰抱到乾燥的石階上,任憑流水拍打他的靴子。
艾德慕走下階梯擁抱她。「親愛的姐姐。」他啞著嗓子說。他生了一對深邃的藍眼睛,那雙唇天生便該用來微笑,只是現在他卻笑不出來。他的模樣筋疲力竭,因為一連串的戰爭、壓力而顯得憔悴不堪,脖子上受傷的地方還綁了繃帶。凱特琳緊緊地摟住他。
「凱特,我和你一樣難過。」他們分開時,他這麼說,「當我們聽說艾德大人出事的時候……蘭尼斯特家會付出代價的,我對天發誓,一定為你復仇雪恨。」
「那能讓奈德活過來嗎?」她語氣尖銳地說。傷口還太新,聽不得安慰的話語。現在她無法去想與奈德有關的事,也不願去想。這樣是不行的,她必須堅強。「這些以後再說,我要去見父親。」
「他正在書房裡等你。」艾德慕道。
「夫人,霍斯特大人卧病在床。」父親的總管解釋。這好人何時變得如此灰白蒼老?「他吩咐我立刻帶您去見他。」
「讓我帶她去。」艾德慕陪著她步上臨水階梯,穿越下層庭院,培提爾和布蘭登·史塔克就在那裡為她拚鬥過。巍峨的砂岩城牆高聳於頭頂,他推開由一道兩名頭戴魚紋盔的衛士把守的門,她藉機詢問:「他的情形有多壞?」她一邊說,心裡一邊害怕即將聽到的答案。
艾德慕神情嚴肅。「學士說他在人世的時間不長了。病痛時常發作……而且相當厲害。」
一股無名怒火陡然充斥了她的內心,她痛恨這整個世界,痛恨弟弟艾德慕和妹妹萊沙,痛恨蘭尼斯特家族,痛恨學士,痛恨奈德和父親,尤其痛恨將他倆自她身邊奪走的猙獰諸神。「你應該早點告訴我,」她說,「你知道情形就應該跟我說。」
「是他不準,他不想讓敵人知道自己將不久人世。眼下王國如此動亂,若是蘭尼斯特家知道他這麼虛弱,他怕他們會……」
「……出兵進攻?」凱特琳艱難地替他說完。一切都是你的錯,你的錯啊,她心中有個聲音在說,假如你沒有頭腦發熱,逮捕那侏儒……
他們沉默地登上螺旋梯。
主堡和奔流城本身一樣是三邊造型,霍斯特公爵的書房也是三角形,東邊有一突出的石制陽台,像是一艘巨大砂岩艦隻的船首。從那裡,公爵大人可將自己的城牆、堡壘和對面河流交界處盡收眼底。父親的床已被移到陽台上。「他喜歡曬太陽,觀看河上風景。」艾德慕解釋,「父親,看看我帶誰來了?凱特來看您了……」
霍斯特·徒利一向體形碩大:年輕時高大魁梧,步入老年後則顯得有些臃腫。然而如今的他看起來卻似乎有點萎縮,全身肌肉都融進了骨頭,臉龐是那麼乾癟。凱特琳上次見他時,他的頭髮和鬍子還是棕褐裡帶了點灰,如今卻整個變成了雪白。
聽到艾德慕的聲音,他睜開眼睛。「小凱特,」聲音細小,充滿痛苦,「我的小凱特。」他臉上露出一抹顫巍巍的微笑,他摸索著要握她的手。「我在等你哪……」
「你們談吧。」說著弟弟輕輕吻了父親大人的額頭,然後轉身離開。
凱特琳跪下來,握住父親的手。那手從前雖大,如今卻顯得枯槁,皮膚松垮垮地覆蓋著骨頭,早已喪失了所有的力量。「您早該跟我說,」她說,「派人送信,或是叫鳥兒……」
「使者會被抓,被嚴刑逼供,」他回答,「渡鴉會被射下來……」一陣劇痛突然襲來,他的指頭緊緊抓住她的手。「螃蟹在我肚子里……夾啊夾,夾個不停,日夜不休地夾。他們的鉗子好生銳利啊,這些螃蟹。韋曼師傅調了夢酒給我喝,還有罌粟奶……所以我睡得很多……但你來的時候,我一定要醒著,好好看看你。蘭尼斯特家抓走你弟弟那會兒……我好害怕……到處是他們的營地……我好怕我就這麼走了,沒機會再見你一面……我好怕……」
「父親,我這不就來了么?」她說,「我和羅柏一道來的,他是您的外孫呢,他很想見您。」
「你的孩子,」他小聲說,「他繼承了我的眼睛,我記得的……」
「是的,如今依然。我們還為您帶來了詹姆·蘭尼斯特,他是我們的階下囚了。父親,奔流城之圍已經化解。」
霍斯特公爵微笑:「我看到了,昨晚開戰的時候,我跟他們說……我非看不可,於是他們把我抬上城門樓……我從城垛上看去。啊,真是太美了……火把像潮水一般涌過來,我聽見河對岸的慘叫……多美妙的慘叫……攻城塔整個燒起來了,諸神保佑……我要是那時候就死了也沒關係,還會很高興地走,只是我想先看看你的孩子。昨晚是你兒子乾的么?就你家那個羅柏?」
「是,」凱特琳的口氣堅定而驕傲。「正是羅柏……還有布林登。父親大人,叔叔他也回來了。」
「他,」父親的聲音成了微弱的囈語,「黑魚……也回來了?從艾林谷回來了?」
「是的。」
「萊沙呢?」一陣冷風吹過他稀疏的白髮。「諸神保佑,你妹妹……她也回來了嗎?」
他的話中充滿希望和渴盼,要說出真相實在困難。「沒有,我很抱歉……」
「噢,」他臉色一垮,眼裡少了些許光芒。「我本希望……我本想再看看她,然後才……」
「她在鷹巢城守著她兒子。」
霍斯特公爵虛弱地點點頭。「可憐的艾林一死,眼下他成了勞勃公爵……我明白……但她怎麼不跟你一道來?」
「父親大人,她很害怕,只是在鷹巢城裡才有安全感。」她吻了吻他滿是皺紋的眉頭。「羅柏正在外面等候,您要不要先看看他?還有布林登?」
「你兒子,」他小聲說,「對,小凱特的孩子……他有我的眼睛,我記得的,他剛出生時……好……帶他進來吧。」
「那叔叔呢?」
父親望了河流一眼。「黑魚,」他說,「他結婚了么?娶……娶妻了沒?」
到了臨終還是念念不忘,凱特琳哀傷地想。「他沒結婚。父親,你知道的,他這輩子都不會結婚了。」
「我跟他說了……我命令他結婚!我是他的領主,他知道我有權替他安排婚事。雷德溫家族血統古老,門當戶對,那女孩人既漂亮,又乖巧……只是有一點雀斑……蓓珊妮,對,就是這名字。可憐的孩子,一直等到現在,是啊,可是……」
「蓓珊妮·雷德溫多年以前就嫁給了羅宛伯爵,」凱特琳提醒他,「都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
「是么,」霍斯特公爵喃喃自語,「是這樣的么,那女孩該死,雷德溫家該死,我最該死。我是他的領主,他的哥哥……這條黑魚,不然我也有其他對象啊,布雷肯大人的女兒,瓦德·佛雷……三個隨他挑,這是那傢伙自己說的……他到底成婚了沒?娶妻了沒?娶了沒?」
「他誰也沒娶,」凱特琳說,「但他卻不遠千里,一路奮戰,回到奔流城來看您。如果沒有布林登爵士的協助,我也不會在這裡。」
「他向來是塊打仗的料,」他喉嚨乾澀,「他的確有這方面的本領,血門騎士,對不對?」他向後躺去,閉上眼睛,似乎渾身虛脫。「等會兒再叫他來,現在我要睡一會兒,太累了,沒力氣吵架,晚點,再叫他進來,這條黑魚……」
凱特琳輕輕吻了他,整整他的頭髮,把他留在自己城堡的陰影里,與下方奔涌流淌的河流為伴。她還未離開書房,他便已入睡。
當她回到下層庭院,只見布林登·徒利爵士正站在臨水階梯上,鞋子淌水,一邊和奔流城的侍衛隊長交談。一見她面,他立刻問道:「他是不是——?」
「他時候不多了,」她說,「和我們料想的一樣。」
叔叔那張粗獷的臉上明顯流露出痛苦之色,他伸手撥撥蓬厚的灰發。「他願意見我嗎?」
她點點頭,「是的,但他說自己現在太累,沒力氣吵架。」
黑魚布林登忍俊不禁。「我相信才有鬼。就算他已經上了火葬堆,我們一邊給他點火,霍斯特這傢伙還是會念個沒完,說我沒娶那個雷德溫家的女孩,這老渾球。」
凱特琳露出微笑,心照不宣。「我沒看到羅柏。」
「他應該同葛雷喬伊一起到大廳去了。」
席恩·葛雷喬伊坐在奔流城大廳的板凳上,一手拿著麥酒角杯,一邊跟父親的手下敘述囈語森林大捷的經過。「……那群人想逃,可我們把河谷兩頭堵得死死的,然後拿刀拿槍從黑暗裡衝出來,羅柏那頭狼殺進去時,蘭尼斯特家的人八成以為是異鬼來了。我親眼看見它把一個人的胳膊活生生地扯下來,周圍的馬聞到它的氣味就發了狂,落馬的人不可勝數……」
「席恩,」她打斷他,「我兒子到哪裡去了?」
「夫人,羅柏大人去了神木林。」
奈德以前也每每如此。他是他父親的兒子,正如他是我的兒子,我必須牢牢記住。噢,諸神慈悲,奈德……
她在綠葉編織的樹蓬下找到羅柏,四周滿是大紅杉和老榆樹。他跪在心樹之前,那是一棵纖瘦的魚梁木,刻畫其上的臉龐多了幾許哀傷,少了幾分堅毅。他的長劍插在面前,劍尖深入土中,他雙手戴著手套,緊緊握住劍柄,跪在他身旁的是大瓊恩·安柏、瑞卡德·卡史塔克、梅姬·莫爾蒙、蓋伯特·葛洛佛等人,泰陀斯·布萊伍德亦在其中,碩大的鴉羽披風攤在身後。這些是依舊信奉古老諸神的人,她明白,但當她捫心自問:如今的自己究竟信奉哪個神?卻找不到答案。
她只覺不應打擾他們禱告,諸神行事自有其理由……即便是從她手中奪走奈德,奪走父親大人的殘酷神祗,於是凱特琳靜靜等候。河風吹動樹梢,她看到右邊遠方的水車塔,上面爬滿了長春藤。佇立原地,所有的回憶排山倒海般向她襲來,當年父親正是在這片樹林里教她騎馬,艾德慕曾經從那棵榆樹上摔下來,跌斷了手臂,她和萊沙還在那片樹蔭下與培提爾玩親吻遊戲。
她已有多年不曾回想起這些事,記得他們當時年紀還小——她自己與現在的珊莎相若,萊莎比艾莉亞年幼,培提爾則更小,卻最迫不及待。兩個女孩輪流和他接吻,一會兒鄭重其事,一會兒咯咯直笑,如今回想起來,歷歷在目。她彷彿還可以感覺到他搭著她肩膀的手,大汗淋漓,聞到他嘴裡的薄荷氣味。神木林里薄荷遍地,培提爾沒事最愛嚼個幾片。那時的他真是個膽大的小鬼,一天到晚闖禍。「他想把舌頭伸進我嘴裡呢。」獨處時,凱特琳偷偷跟妹妹說。「他也這麼對我做,」萊莎悄聲道,面帶羞怯,但興奮得喘不過氣。「我很喜歡。」
羅柏緩緩起身,收劍入鞘,凱特琳突然想到:她的兒子曾否在神木林里吻過女孩子呢?一定有吧。她看見珍妮·普爾睜著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城堡里好些女侍也是,其中有幾個已經滿了十八歲……他既然已經打過仗、殺過人,一定也吻過女孩子。她眼裡充滿淚水,連忙憤怒地將之抹去。
「母親,」羅柏看到她站在那裡,便開口道,「我們必須召開會議,很多事情需要討論決定。」
「你外公想見你,」她說,「羅柏,他病得很重。」
「艾德慕爵士把他的情況跟我說了。母親,我很為霍斯特大人難過……也為你難過,但我們必須先開會,我們剛剛接到南方傳來的消息,藍禮·拜拉席恩已經登基稱王。」
「藍禮?」她大為震驚,「應該是史坦尼斯大人……」
「夫人,我們也都這麼想。」蓋伯特·葛洛佛道。
戰爭會議在大廳舉行,四張長摺疊桌排成向上開口的方形。霍斯特公爵病情太重,無法與會,依舊淺眠於陽台上,做著他年輕時長河落日的夢。艾德慕坐上了徒利家族的高位,身旁是黑魚布林登,他父親的封臣則分坐於左右兩側。原本兵敗逃亡的三叉戟河貴族,接獲奔流城捷報後,又紛紛回來了。卡利爾·凡斯的父親戰死於金牙山城,如今他已繼承了爵位。與他同來的有馬柯·派柏,此外還有雷蒙·戴瑞爵士的兒子,那孩子年紀和布蘭差不多。傑諾斯·布雷肯伯爵怒火衝天地從石籬城的廢墟中趕來,並儘可能地跟泰陀斯·布萊伍德伯爵保持距離。
凱特琳、羅柏和北境諸侯坐在高位對面,面朝她弟弟。他們人數較少。大瓊恩坐在羅柏左手,之後是席恩·葛雷喬伊;蓋伯特·葛洛佛和莫爾蒙伯爵夫人坐在凱特琳右側。遭受喪子之痛的瑞卡德·卡史塔克伯爵形容憔悴,眼神空洞,宛如噩夢纏身的人,長長的鬍子也不再梳洗。他的兩個兒子戰死於囈語森林,長子則率領卡史塔克部隊在綠叉河與泰溫·蘭尼斯特作戰,至今生死未卜。
接下來是持續的爭吵,直至深夜。每位貴族都有權發言,他們也各自把握機會,卯足全力……或大吼大叫、或高聲咒罵、或曉之以理、或連哄帶騙、或語帶玩笑、或討價還價、或拿酒拍桌、或出言要脅,時時有人憤而離席,然後沉著臉或微笑著回來。凱特琳靜靜地坐著,凝神傾聽。
根據情報,盧斯·波頓已在頸澤的堤道口重整敗軍,赫曼·陶哈爵士和瓦德·佛雷則依舊握有孿河城。泰溫公爵的部隊已經回頭渡過三叉戟河,正朝赫倫堡前進。目前國內有兩人稱王,且彼此互不相讓。
許多諸侯希望即刻進軍赫倫堡,與泰溫公爵決戰,一舉消滅蘭尼斯特勢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馬柯·派柏更力主派兵西進凱岩城。但仍有不少人建議暫緩行動。傑森·梅利斯特特別指出:眼下奔流城剛好扼住蘭尼斯特軍的補給線,不妨把握這個優勢,阻止泰溫大人獲得補充兵力和物資,並藉機加強自身防禦,讓疲累的軍隊得到休整。對所有謹慎的提議,布萊伍德伯爵一概聽不進去,他認為應該乘著囈語森林之戰的勢頭,早日結束戰事,所以不但要立刻進軍赫倫堡,還要盧斯·波頓的部隊南下配合支援。依照慣例,只要是布萊伍德家族的主意,布雷肯家族一定反對到底,於是傑諾斯·布雷肯起身力促大家向藍禮國王效忠,並南下與其大軍會師。
「藍禮不是國王。」羅柏說。這是會議以來他首次開口。他知道何時該留心傾聽,這點頗有乃父之風。
「大人,您總不能向喬佛里效忠吧?」蓋伯特·葛洛佛道,「令尊就死在他手裡啊。」
「這代表他是個惡人,」羅柏回答:「卻不代表藍禮就是國王。喬佛里是勞勃的嫡長子,依照王國律法,王位理應歸他所有。若他死了——請諸位相信我打算親眼看著他死——他也還有個弟弟。王位的繼承權會傳到托曼手中。」
「托曼也是個不折不扣的蘭尼斯特。」馬柯·派柏爵士斥道。
「沒錯,」羅柏有些困擾,「但即便兩人皆死,也輪不到藍禮稱王。他是勞勃的二弟,好比布蘭不能先於我成為臨冬城公爵,藍禮也不能先於史坦尼斯取得王位。」
莫爾蒙伯爵夫人表示同意:「史坦尼斯大人的確比他有資格。」
「但藍禮已經接受了加冕,」馬柯·派柏說,「高庭和風息堡都支持他,多恩領想必也不會袖手旁觀。倘若臨冬城和奔流城的勢力與之結合,七大家族中便有五家歸他指揮。若是艾林家族也肯出兵,那就是七分之六的勢力!以六敵一,諸位大人,用不了一年,我們便可把太后、小鬼國王、泰溫公爵、小惡魔、弒君者、凱馮爵士他們的頭通通插在槍尖上!我們只需加入藍禮國王,便可取得這樣豐碩的戰果,何必拋開一切去投效史坦尼斯大人呢?他能給我們什麼好處?」
「依照律法,他的權利先於藍禮。」羅柏固執地說。凱特琳覺得他說話的模樣像極了他父親,竟有些害怕。
「那麼,你的意思是要我們投效史坦尼斯大人?」艾德慕問。
「我不知道。」羅柏說,「我向諸神祈求,希望他們指點接下來的方向,但他們並未回答。蘭尼斯特說我父親是叛徒,並謀害了他,我們都知道這是無恥的謊言,可是,倘若喬佛里是合法的國王,而我們又舉兵反抗,那我們就真的成了叛徒了。」
「在目前的情勢下,家父會敦促各位謹慎行事,」年長的史提夫倫爵士說,露出佛雷家黃鼠狼般的招牌微笑。「何妨靜觀其變,讓兩個國王大玩權力遊戲呢?等他們打完了,我們既可以向勝利者稱臣,也可以舉兵反抗,一切任憑我們抉擇。而目前藍禮既已起兵,泰溫大人應該會急於與我方談和……並換取他兒子平安歸去。諸位可敬的大人,就讓我前往赫倫堡,與他談判休兵的條件,並提出贖金……」
一聲怒吼淹沒了他的話音。「你這個懦夫!」大瓊恩吼道。「乞求議和就是示弱。」莫爾蒙伯爵夫人也宣布。「去他媽的贖金,說什麼我們都不能放走弒君者!」瑞卡德·卡史塔克伯爵叫道。
「為什麼不議和?」凱特琳問。
諸侯們全轉過頭來,盯著她,但她只感覺得出羅柏注視她的眼神。「母親,他們謀殺了我的父親,您的丈夫。」他沉痛地說。他抽出長劍,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精鋼打造的利刃在粗糙的木頭上閃著寒光。「我拿這個跟他們談判。」
大瓊恩高聲附和,其他人也表示同意,他們或隨之吶喊,或握拳拍桌,紛紛抽出佩劍。凱特琳靜待他們平息。「諸位大人,」她接著說,「艾德大人是各位的主子和同僚,但我與他同床共枕,為他生兒育女,難道我對他的愛不如各位么?」她哀慟得險些沒了聲音,但她深吸一口氣,用力安撫情緒。「羅柏,假如用劍可以使他起死回生,那麼直到奈德再次站在我身邊為止,我都絕不允許你收劍入鞘……然而逝者已矣,縱然有一百次囈語森林大捷也改變不了這事實。奈德走了,戴林恩·霍伍德走了,卡史塔克大人兩個英勇的兒子,以及除此之外許許多多的人都走了,他們都不會再回來。難道我們還要賠上更多人命?」
「夫人,您畢竟是女人家,」大瓊恩用那渾厚低沉的聲音說:「女人家不懂這種事。」
「女人家心腸軟,」卡史塔克伯爵道,臉上刻滿悲傷的痕迹。「男人是需要復仇的。」
「卡史塔克大人,把瑟曦·蘭尼斯特交到我手上,我就讓您見識一下女人家的心腸有多軟。」凱特琳回答:「我或許不懂戰術謀略……但我知道什麼是徒勞無功。我們出兵打仗,是為了阻止蘭尼斯特軍在河間地燒殺擄掠,是為了拯救遭人誣陷,身陷囹圄的奈德。我們的目的在於保護領土,並使我夫君重獲自由。」
「目前我們已經達成一個目的,而另一個則永遠不可能達成。雖然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都會為奈德哀悼,然而我必須首先為生者考慮。我希望我的兩個女兒能平安歸來,她們如今還在太后手裡。倘若我必須拿四個蘭尼斯特家人去交換兩個史塔克家人,我認為這樣非常划算,並為此感謝天上諸神。羅柏,我希望你平平安安,接替你父親的爵位,統治臨冬城。我希望能見你幸福快樂地生活,親吻女孩的雙唇,娶妻生子。我希望能結束這一切。諸位大人,我渴望重返家園,並為亡夫哭泣終老。」
凱特琳語畢,大廳一片寂然。
「議和,」布林登叔叔說,「夫人,能議和自然好……但在什麼條件之下呢?如果今日議和,馬放南山,明日便得拿起武器,重返戰場,這是沒有意義的。」
「假如我只能帶著兒子的屍骨返回卡霍城,那麼我的托倫和艾德死了又有何價值?」瑞卡德·卡史塔克質問。
「沒錯,」布雷肯伯爵道,「格雷果·克里岡燒光我的田地,屠殺我的子民,石籬城而今只剩一片焦黑廢墟。難道我還得向派他來的人卑躬屈膝?假如能這麼輕易地忘記一切,何必辛辛苦苦打仗呢?」
令凱特琳意外和沮喪的是,布萊伍德大人竟也同意他的說法:「就算我們和喬佛里國王達成和議,豈不又成了藍禮國王眼中的叛徒?若是獅鹿相爭鹿得勝,我們又怎麼辦?」
「無論你們作何決定,反正我絕不承認蘭尼斯特家的人是國王。」馬柯·派柏爵士宣布。
「我也不會!」戴瑞家的小男孩叫道,「我絕不會!」
眾人再度互相大呼小叫。凱特琳絕望地坐著,差一點就說服他們了,她心想,他們幾乎就要聽從她了,就差那麼一點……然而時機稍縱即逝,議和的希望已然破滅,再也沒有機會療傷止痛,保護兒女們安全了。她看看兒子,看著他聆聽諸侯爭論。他皺眉、困擾,已經全然與這場戰爭密不可分。他承諾將娶瓦德·佛雷的女兒為妻,但她看得出他真正的新娘是眼前桌上的那把劍。
凱特琳想著兩個女兒,不知今生是否還有機會見面,這時大瓊恩一躍而起。
「諸位大人!」他高聲大喝,聲音在屋宇間回蕩。「聽我說說我對這兩個國王的看法!」他啐了一口。「藍禮·拜拉席恩對我來說狗屁不是,史坦尼斯也一樣,憑什麼讓坐在滿地開花的高庭或多恩的人來統治我們?他們哪裡懂得絕境長城、狼林和先民荒冢?就連他們信奉的神也不是真神。至於蘭尼斯特,叫異鬼把他們抓去吧,老子受夠了。」他伸手過肩,抽出那把駭人的雙手巨劍。「咱們為什麼不能像以前一樣自己管自己?咱們娶的是真龍的女兒,眼下真龍已經死光啦!」他劍指羅柏。「諸位大人,要我下跪沒問題,但我只跟這一位國王下跪。」他話聲如雷,「北境之王萬歲!」
然後他跪下來,將佩劍放在她兒子腳邊。
「這樣的話,我也同意停戰。」卡史塔克伯爵道,「就讓他們繼續保有紅城堡和鐵椅子吧。」他抽出長劍。「北境之王萬歲!」說罷他跪在大瓊恩身邊。
梅姬·莫爾蒙站起來。「冬境之王萬歲!」她高聲宣布,接著將她的帶刺釘頭錘放在兩把劍旁邊。這時河間貴族們也紛紛起身,雖然布萊伍德、布雷肯和梅利斯特等家族從未被臨冬城統轄,凱特琳卻見他們一一起立,拔出佩劍,屈膝下跪,口中高喊著三百年來無人聽過的古老名諱。自從龍王伊耿一統六國,這個稱號首度堂皇重現,響徹於她父親的木造殿堂:
「北境之王萬歲!」
「北境之王萬歲!」
「北境之王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