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秋天,這個夜晚也冷得不合情理。一陣凜冽潮濕的風順著街道盤旋,激起白天降落的塵埃。這是北風,充滿寒意。亞歷斯·奧克赫特爵士拉起兜帽,擋住臉龐。他不能被認出來。兩周前,剛有一個商人在影子城裡被害,其人並無惡意,來到多恩是為了採購水果,結果找到的不是棗子,卻是死亡。他唯一的罪狀是來自君臨。
暴民們想對付我可沒那麼容易。讓他們試試看,他的手向下輕輕擦過半掩於分層亞麻布袍之中的長劍柄。袍子外面是藍綠條紋,縫有一排排金色太陽,里子是較薄的橙衣。多恩服裝很舒適,但假如父親還活著,看到兒子穿成如此模樣,一定會大發雷霆。奧克赫特家族作為邊疆地的諸侯,跟多恩人是世仇,古橡城的織錦掛毯可以作證。只需閉上眼睛,亞歷斯又彷彿看到了它們:「慷慨的」艾吉倫大人威風凜凜地坐在沙場上,腳下堆著一百個多恩人的頭顱;「親王隘口的樹葉」艾利斯特身中數支多恩長矛,用最後一口氣吹響戰號;「綠橡樹」奧利法爵士渾身白甲,戰死在少龍主身邊。奧克赫特家與多恩水火不相容。
即使奧柏倫親王還在的時候,騎士每次離開陽戟城到影子城的街道中走動,都感覺不太自在。走到哪裡都有目光注視著他,多恩人小小的黑眼睛中有不加掩飾的敵意。商人總是儘可能欺騙他,他甚至懷疑酒館老闆往他的酒裡面啐口水。有一次,一群衣衫襤褸的小男孩朝他扔石頭,直到他拔劍將他們趕跑。紅毒蛇的死令多恩人群情激憤,儘管道朗親王將「沙蛇」們關進塔里之後,街上稍許平靜了一點,但公然在影子城中穿著白袍無疑是招攬攻擊。此行多恩,他一共帶了三件白袍:兩件羊毛的,一薄一厚,第三件是精緻的白絲綢。此刻沒披它們,他感覺像赤裸著身子。
赤裸著身子總比死了好,他告訴自己,不管穿不穿白袍,我都是御林鐵衛的騎士。她必須尊重這點。我必須讓她明白。唉,他根本不該捲入其中,但歌手們不是常說嗎,愛情會讓男人變成傻瓜。
在炎熱的白晝,陽戟城的影子城往往看似荒蕪,只有蒼蠅「嗡嗡」地沿滿是塵土的街道舞動,然而一旦夜晚降臨,街上就恢復了生機。亞歷斯爵士聽見隱約的樂聲從頭頂的百葉窗里飄出,某處有人急促地敲打指鼓,奏出矛舞的節奏,賦予夜晚以脈動。第二重曲牆下,三條小巷會合之處,一個青樓女子從陽台上向他打招呼。她渾身珠寶,塗抹油膏。他看了她一眼,聳聳肩,迎著凜冽的風繼續前進。我們男人真是軟弱。即便最高貴的人,也會被身體背叛。他想到「受神祝福的」聖貝勒,靠齋戒把自己餓到暈厥,以馴服那令人羞恥的慾望。我也必須這樣做嗎?
一個矮子站在拱門口,於火盆上燒烤蛇肉,他用木鉗子翻動烤得捲曲起來的大塊大塊的肉,調料辛辣的氣味熏得騎士的眼睛滲出淚水。聽說最好的蛇肉調料都含有一滴毒液,跟芥末籽和龍胡椒攪拌。彌賽菈不僅很快喜歡上了她的多恩王子,也喜歡上了多恩的食物,為讓她高興,亞歷斯時不時得忍受一兩道多恩菜。這些東西讓他的嘴巴像是著了火,喘著氣直喝紅酒,而從下身排泄出來時比吃進去更加灼痛。但他的小公主十分喜歡。
他將她留在房裡,跟崔斯丹王子下棋。那棋盤由翡翠、瑪瑙和天青石的方格組成,棋子精美華麗,每次玩這個,彌賽菈豐厚的嘴唇便會微微張開,一雙碧眼因專註而眯成細縫。這種棋叫做「席瓦斯」,從前由瓦蘭提斯商船帶至板條鎮,孤兒們又沿綠血河沿岸傳播。多恩朝廷為之著迷。
亞歷斯爵士也很迷戀它:十種不同的棋子,各有其特性與威力,每局棋的變化都不相同,取決於棋手如何防禦己方的方格。崔斯丹王子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它,彌賽菈也跟著學,好與他一起下棋。她還不滿十一歲,她的未婚夫十三歲,儘管如此,她最近已是贏多輸少。崔斯丹似乎並不介意。兩個孩子看上去截然不同,男孩有橄欖色皮膚,直直的黑髮,女孩的皮膚則像牛奶一樣白,頂著一簇金色鬈髮;白與黑,猶如瑟曦王后與勞勃國王。他祈禱彌賽菈跟她的多恩男孩的生活比她母親跟風息堡領主的生活更快樂。
離開她令他不安,儘管她在城堡里應該相當安全。只有兩扇門通往彌賽菈在太陽塔內的房間,亞歷斯爵士在每扇門前都派了一個人駐守:他們是蘭尼斯特家的親兵,隨他從君臨而來,經驗豐富,強悍堅韌,絕對忠誠。此外,彌賽菈還有女僕們及伊蘭婷修女,崔斯丹王子身邊則有他的貼身護衛,綠血河的加斯科因爵士。沒人能找她麻煩,他告訴自己,兩周後我們就可以安全離開。
這是道朗親王的保證。儘管亞歷斯看見多恩親王顯得如此老邁,如此虛弱,很是震驚,但他不懷疑親王的話。「我很抱歉,直到現在才能接見你和彌賽菈公主,」亞歷斯被召入馬泰爾的書房時,道朗親王說,「但我相信我女兒亞蓮恩已代我表達了多恩的歡迎,爵士。」
「是的,親王殿下。」他回答,希望自己不會因臉紅而露出底細。
「我們的土地荒蕪貧窮,卻自有其美麗。除了陽戟城,你們去不了多恩的其他地方,這很遺憾,但我恐怕在城牆之外,你和公主都不安全。我們多恩人是衝動的民族,易怒而不易寬恕。我很想向你保證好戰的只是『沙蛇』們,但我不能說謊,爵士。你已經聽到街上的百姓們向我呼喊,要我召集軍隊,拿起長矛,恐怕半數的諸侯也持同樣觀點。」
「那您呢,親王殿下?」騎士斗膽發問。
「我母親很久以前教過我,瘋子才打無把握之仗。」假如這唐突的問題令道朗親王不快,他也絲毫沒表露出來。「然而和平是脆弱的……跟你的公主一樣脆弱。」
「畜生才會去傷害小女孩。」
「我妹妹艾莉亞也有過一個小女兒,名叫雷妮絲,也是個公主。」親王嘆口氣。「那些會拿刀對付彌賽菈公主的人與她無冤無仇,就像亞摩利。洛奇爵士跟雷妮絲毫無瓜葛——啊,假如兇手真的是他。他們想逼我入瓮,你想想,如果彌賽菈在多恩,在我的保護之下被害,誰會相信我的聲譽呢?」
「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就沒人可以傷害彌賽菈。」
「高貴的誓言,」道朗·馬泰爾淡淡地微笑,「但你畢竟只是一個人,爵士,雙拳難敵四手。我本以為把我那些任性的侄女們監禁起來,就可以安定局面,結果只是把蟑螂趕回了草墊之下。每天晚上,我都能聽見他們竊竊私語,磨刀霍霍。」
他在害怕,亞歷斯爵士意識到,瞧,他的手在顫抖。多恩親王處於恐懼之中。他無言以對。
「很抱歉,爵士,」道朗親王說,「我身虛體弱,有時候……陽戟城令我疲倦,到處是雜訊、塵土和臭氣。等事情處理完畢,我打算返迴流水花園,並帶上彌賽菈公主。」騎士還不及抗議,親王便抬起一隻手,指關節又紅又腫。「你,還有她的修女、女僕和衛兵們都去。陽戟城固然牢固,但城下就是影子城,即使在城堡內,每天也有數百人進進出出。流水花園是我的地盤。馬倫親王築起這座花園,作為禮物送給他的坦格利安新娘,標誌著多恩與鐵王座的結合。那裡的秋天十分爽朗……白天炎熱,夜晚清涼,海上吹來陣陣咸澀的風,還有噴泉和水池。那裡也有很多兒童,出身高貴的男孩女孩。彌賽菈將與年齡相仿的朋友們為伴。她不會孤單。」
「就照您說的辦。」親王的話在他腦袋裡砰砰作響。她在那兒會很安全。可如何解釋道朗·馬泰爾要他別給君臨寫信彙報這一舉動呢?假如沒人知道彌賽菈在哪裡,她便最為安全。這點亞歷斯爵士同意,他有什麼選擇?縱然身為御林鐵衛的騎士,他畢竟只是一個人,誠如親王所言。
小巷突然通入一個月光照灑的庭院。經過蠟燭店,她寫道,穿過一道門,走過一小段室外階梯。他推門而入,爬上破舊的樓梯,來到一扇沒有標牌的門前。我該敲門嗎?他推開門,進到一間光線昏暗的大屋子裡,天花板很矮,厚厚的土牆上有個挖出的壁龕,一對香燭在裡面閃爍搖擺。他發現自己的涼鞋踩著密爾花紋地毯,牆上掛有一條織錦,旁邊還有一張床。「小姐?」他喊道,「你在哪裡?」
「這兒。」她從門後的陰影里踏出來。
絢麗的蛇紋環繞著她的右前臂,紅銅與金色的鱗片隨著動作微微閃爍。這是她全身唯一的覆蓋。
不,他想跟她說,我是來告訴你,我必須走。但看見她在燭火中的光彩,他彷彿喪失了語言能力,喉嚨像多恩的沙地一樣乾燥。他默默地站立,欣賞她胴體的容光,欣賞她深陷的喉頭,欣賞她成熟渾圓的乳房、暗淡的大乳頭和腰臀的美妙曲線。渾然不覺間,他抱住了她,而她開始除他的袍服。脫到短套衫時,她抓住肩部,用力一扯,向下一直撕裂到肚臍,但亞歷斯已毫不在意。她的肌膚又光又滑,摸上去跟多恩陽光烘烤過的沙子一樣溫熱。他捧起她的頭,找到她的唇。她的唇在他的嘴下張開,乳房則盈盈握於他手中。她的乳頭在他拇指摩挲之下變得堅硬。她的頭髮又黑又密,帶著蘭花的氣味,樸實自然的幽香使他那活兒也硬了起來,疼了起來。
「摸我,爵士,」女子在他耳邊輕聲說。他的手順著她完美的腹部滑下去,找到濃密的黑毛底部那個潮濕而甜美的洞。「對,就是那兒,」他的一根手指伸入她體內,她低吟道,發出嗚咽的聲音,領他到了床邊,然後將他按倒,「再來,噢,再來,對,親愛的,我的騎士,我的騎士,我親愛的白騎士,對,你,你,我要你。」她的手引導他進入她體內,然後滑向他的後背,將他拉得更近。「深一點,」她輕聲說,「對,哦。」她用雙腿箍住他的身子,像鋼鐵一樣強有力。他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向她衝擊,她的指甲在他背上抓劃,直到最後,她在他身下一邊尖叫,一邊將脊背仰成弧線。與此同時,她的手指找到他的乳頭,使勁地捏,直到他的種子排入她體內。我寧願在此刻快樂赴死,騎士心想,至少在此刻,他很平靜。
但他沒有死。
他的慾望猶如大海般深沉,但當潮水退卻,羞恥與自責的礁石又像往常一樣突兀地冒了出來。時而波浪會蓋過它們,可它們依然留在水底,又硬又黑又滑溜。我在做什麼?他捫心自問,別忘了,我是御林鐵衛的騎士。於是他從她身上翻下來,伸展四肢,凝視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有條大裂縫,從一面牆延伸到另一面。他之前沒注意到,也沒注意過織錦圖——畫中是娜梅莉亞與她的一萬艘船。我只看到她。就算一頭巨龍在窗外窺視,而我除了她的乳房、她的臉、她的笑,什麼也看不見。
「有紅酒哦,」她在他頸邊喃喃細語,一隻手滑過他胸膛。「你渴不渴?」
「不。」他翻身坐到床沿。房間很熱,然而他顫抖個不停。
「你在流血,」她道,「我抓得太重了。」
她碰到他的後背時,他驟然退縮,彷彿她的手指是火。「不要,」他赤身裸體地站起來,「再也不要。」
「我有藥膏,可以療傷。」
但不能治療我的羞恥。「一點抓傷算不了什麼。原諒我,小姐,我必須走……」
「這麼快?」她的嗓音一貫沙啞,那張寬大的嘴適合輕聲低語,豐厚成熟的唇則是親吻的絕佳對象。她的頭髮從裸露的肩頭披落,直到豐滿的乳房頂端,烏黑濃密,蜷成一個個鬆軟舒緩的大圓圈。甚至她下身的毛髮也是柔軟捲曲的。「今晚留下吧,爵士,我還有許多東西要教你。」
「我從你這兒學得太多了。」
「你似乎對那些課程相當滿意啊,爵士。你肯定不是要去其他女人的床上吧?對嗎?告訴我她是誰,我會為你跟她決鬥——赤身裸體,匕首對匕首。」她微笑道,「除非她是一條『沙蛇』,倘若如此,我們可以共享你。我很愛我的堂姐妹們。」
「你知道我沒有其他女人。只有……職責。」
她翻過身,用單肘支撐,抬頭望向他,黑色的大眼睛在燭光中閃爍。「職責是個麻臉婊子,兩腿間像塵土一樣乾澀,而她的吻會讓你流血不止。讓職責獨睡一晚吧,今夜陪我。」
「我的職責在宮裡。」
她嘆口氣,「你要去陪另一位公主,對嗎?真讓我妒忌,我覺得你愛她勝過愛我。可惜那女孩太小了,你需要女人,不是小孩子。但我可以扮作清純,假如那樣能令你興奮的話。」
「你別這麼說。」記住,她是多恩人。在邊疆地,人們都說多恩的飲食使得多恩男人脾氣火暴,使得多恩女人行為狂野放蕩。火胡椒和其他奇異香料讓他們血液升溫,她無法控制自己。「我像寵愛親生女兒一樣愛著彌賽菈。」但他永遠不可能有女兒,也不可能有妻子,只有精緻的白袍。「我們要去流水花園。」
「你終於要走了,」她默默地說,「不過我父親要做任何事,都得花費四倍的時間。他說明天離開,你們肯定兩周之後才會出發。你會在流水花園裡孤孤單單的,我向你保證。唉,從前那個年輕的勇士去了哪裡?他曾說希望在我的臂彎里度過餘生。」
「我當時醉了。」
「你喝了三杯兌水的紅酒。」
「我是因你而陶醉。十年了……穿上白袍起,我就沒碰過女人,直到跟你……我從不明白愛是什麼,然而現在……我很擔心。」
「有什麼好讓我的白騎士擔心?」
「我擔心自己的榮譽,」他說,「還有你的榮譽。」
「我知道如何處理自己的榮譽,」她用一根手指觸摸胸口,在乳頭周圍緩緩畫圈。「以及自己的快樂——假如有必要的話。我是個成年女人。」
她當然是。看著她在羽床上戲謔微笑,撥弄乳房……世間還有沒有別的女人乳頭這麼大,這麼敏感?他看著它們,無法抑止地想要抓握,吮吸,直到它們變得堅挺潮濕,閃耀光澤……
他望向別處。他的內衣撒滿地毯。騎士彎腰撿拾。
「你的手在發抖,」她指出,「我想它們寧願來撫摸我。你非得這麼快穿上衣服嗎,爵士?我更喜歡現在的你。睡在床上,赤身裸體,我們是真正的自己,男和女,一對情人,最大限度地合為一體。服裝將把我們區分開來。我情願展示血肉之軀而非絲綢珠寶,而你……你跟你的白袍是兩碼事,爵士。」
「一回事,」亞歷斯爵士強調,「我跟我的袍子就是一回事。必須結束了,為了我,也為了你。假如我們被發現……」
「人們會認為你是幸運兒。」
「人們會認定我違背誓言。假如有人去你父親那兒,告訴他我如何玷污你的名譽,那該怎麼辦?」
「形容我父親的詞很多,但從沒有人說他愚蠢。我的初夜給了神恩城的私生子,當時我們都才十四歲。你猜我父親發現後,做了什麼?」她將床單握緊,拉到下巴下面,蓋住赤裸的身體。「告訴你,他什麼也沒做。我父親喜歡無為而治——無所作為,他稱之為『思考』。實話告訴我,爵士,你是在擔憂我的榮譽,還是你自己的?」
「兩者皆有,」她的指控令他很受傷,「因此這必須是最後一次。」
「你以前也這麼說過。」
我確實說過,而且是如此打算的。但我很軟弱,否則也不會在這兒了。他不能把心裡話告訴她;她是那種鄙視軟弱的女人,他感覺得到。她性格像她叔叔,不像她父親。他轉過身,發現自己被撕裂的絲綢短套衫躺在椅子上。她剛才將這件衣服一直撕裂到肚臍,再從他手臂上除下。「衣服毀了,」他抱怨,「我怎麼穿?」
「反過來穿,」她建議,「裹上長袍,沒人會看到裂口。或許你的小公主還會替你縫上。要不我送一件新的到流水花園?」
「不要給我送禮物。」那隻會惹人注目。他抖開短套衫,反過來從頭上套進去。絲綢黏住後背的抓傷,感覺涼涼的。這樣至少可以撐到回宮。「我只想結束這……這……」
「這就是你的勇氣嗎,爵士?你傷害了我。我開始覺得,你那些甜言蜜語都是騙人的。」
我怎麼會對你撒謊?亞歷斯爵士感覺彷彿被她扇了一巴掌。「不,為了愛,我拋棄了所有的榮譽……當我跟你在一起,我……我無法思考,你是我夢想的一切,但……」
「言語就像風;如果你愛我,請不要離開我。」
「我立誓……」
「……不結婚,不生子。瞧,我喝了月茶,而你也知道我不能跟你結婚。」她微笑道,「然而你或許可以說服我,留你作情人。」
「你這是在嘲笑我。」
「也許有一點吧。難道你認為自己是有史以來第一個愛上女人的御林鐵衛嗎?」
「總有些人立誓容易守誓難。」他承認。柏洛斯·布勞恩爵士是絲綢街的常客,普列斯頓·格林菲爾爵士常常趁某個布料商外出時造訪他家,但亞歷斯爵士不願講出誓言兄弟的過失,令他們蒙羞。「特倫斯·托因爵士跟國王的情婦上床,」他說,「他發誓說是因為愛,代價卻是他和她的性命,並導致了家族中衰以及史上最高貴的騎士之死。」
「是的。『好色之徒』盧卡默呢?他有三個老婆和十六個孩子。那首歌總讓我發笑。」
「真相併不那麼好笑。他生前從沒被稱做『好色之徒』盧卡默。他的稱號是『強壯的』盧卡默。他整個一生都生活在謊言中,被揭穿之後,他的誓言兄弟們親手閹割了他,而『人瑞王』將他發配長城,留下十六個哭哭啼啼的孩子。跟特倫斯·托因一樣,他不是真正的騎士……」
「那龍騎士呢?」她將床單扔到一邊,甩腿下地,「你剛才說他是史上最高貴的騎士,然而他跟王后上床,並讓她懷孩子。」
「我不相信,」他不快地說,「伊蒙王子與奈麗詩王后私通只是個故事,是他哥哥編造的謊言,伊耿王偏愛私生子,為廢除嫡子,才故意這麼說。他被稱做『庸王』不是沒有道理的。」他找到劍帶,扣在腰上。儘管跟多恩的絲綢短衫相配有些奇怪,但長劍與匕首熟悉的重量提醒他自己是誰,是什麼身份。「我不願被後人稱做『罪人』亞歷斯爵士,」他聲明,「我不想玷污我的白袍。」
「是啊,」她緩緩地道,「那件精緻的白袍。你忘了,我叔祖穿過同樣的袍子。雖然我小時候他就死了,但我記得他。他高得像鐵塔,總是胳肢我,讓我笑得喘不過氣。」
「我無緣結識勒文親王,」亞歷斯爵士說,「但大家都同意,他是一位偉大的騎士。」
「一位養情婦的偉大騎士。他的那個她現在已經老了,但人們常說,她年輕時是個絕世美女。」
勒文親王?這事亞歷斯爵士沒聽說過。他很震驚。特倫斯·托因的背叛和「好色之徒」盧卡默的謊言都記錄在《白典》中,但勒文親王那一頁里沒提及任何女人。
「我叔叔常說,男人的價值取決於他手中的劍,不是兩腿間的那把,」她續道,「因此,別再跟我虔誠地談什麼玷污白袍了。損害你榮譽的不是我們的愛,而是你所效忠的怪物,還有被你稱做兄弟的那些兇手。」
這一擊接近要害。「勞勃並非怪物。」
「他跨過兒童的屍體爬上王座,」她說,「儘管我承認他跟喬佛里不同。」
喬佛里。他很英俊,以年紀而論,也算得上高大強壯,但值得一提的優點就這些了。想到自己一直受他驅使毆打史塔克家的可憐女孩,亞歷斯爵士仍然感到羞傀。當初提利昂選擇他保護彌賽菈前來多恩,他曾在戰士的祭壇前點燃一支蠟燭,以示感謝。「喬佛里被小惡魔毒死了,」他沒料到侏儒如此毒辣,「現在托曼是國王,他跟他哥哥不一樣。」
「跟他姐姐也不一樣。」
這是事實。托曼心地善良,做什麼都盡心儘力,但亞歷斯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在碼頭邊哭泣;而彌賽菈雖然要背井離鄉,獻出童貞來締結聯盟,卻一滴淚都沒流。公主比她弟弟更勇敢,更聰明,更自信。她思路敏捷,禮儀周全,沒有什麼可以嚇倒她,甚至連喬佛里也不行。其實男女相較,女人更堅強。他想到的不僅是彌賽菈,還包括她母親、他自己的母親、「刺棘女王」、紅毒蛇留下的那窩漂亮而致命的「沙蛇」,以及亞蓮恩·馬泰爾公主——尤其是她。「我不想反駁你……」他沙啞地道。
「不想?是不能!彌賽菈更適合統治……」
「兒子優先於女兒。」
「憑什麼?誰定的規矩?我是我父親的繼承人。我應該放棄權利,讓給弟弟們嗎?」
「你別曲解我的話。我沒說……多恩不一樣,七大王國從來沒有女王。」
「韋賽里斯一世打算讓女兒雷妮拉繼承,這沒錯吧?但當國王死後,御林鐵衛的隊長卻私自改變安排。」
克里斯頓·科爾爵士。「擁王者」克里斯頓令姐弟反目,御林鐵衛內訌,挑起了被歌手們稱為「血龍狂舞」的內戰。有人指稱他野心勃勃,因為伊耿王子比其任性的姐姐更容易擺布;另一些人認為他動機高尚,全為了維護古老的安達爾習俗;更有人竊竊私語,說克里斯頓爵士披上白袍前曾是雷妮拉公主的情人,後來意圖報復舊愛。「『擁王者』使得生靈塗炭,」亞歷斯爵士說,「他自己也付出了沉重代價,但……」
「……但你也許是七神派來的使者,一位白騎士做錯的事,讓另一位來糾正,這才公平。你知道的,我父親返迴流水花園時計劃帶上彌賽菈公主……」
「這是為了保護她的安全,避開那些想要傷害她的人。」
「不。這為了避開那些想給她戴上王冠的人。比如紅毒蛇奧柏倫親王如果活著,就會將王冠戴到她頭上,但我父親缺乏這種勇氣。」她站起身。「你說你像愛親生女兒一樣愛著那女孩,那你會不會聽任自己的女兒被剝奪應有的權利,關進監獄裡呢?」
「流水花園並非監獄。」他無力地反駁。
「監獄沒有噴泉和無花果樹,你是這麼想的吧?然而那女孩一旦到了那裡,就再也不可能離開。你也一樣。何塔會密切監視你們。你不了解他,他的實力驚人。」
亞歷斯爵士皺起眉頭。來自諾佛斯的侍衛隊長身材高大,臉帶傷疤,總讓他很不安。他們說他晚上跟自己的長斧睡。「你要我做什麼?」
「我要你履行職責,用生命捍衛彌賽菈,守護她……和她的權利,為她戴上王冠。」
「我立過誓!」
「向喬佛里,不是向托曼。」
「對,但托曼心地善良,他會是個比喬佛里好太多的國王。」
「可他不及彌賽菈。瞧,她也愛她的弟弟,不會讓他受任何傷害。風息堡理應屬於托曼,因為藍禮公爵沒留下後嗣,而史坦尼斯公爵已被剝奪權利,以後,凱岩城也將經由母親傳給托曼。他會成為全境最大的領主……但按照律法,坐上鐵王座的應是彌賽菈。」
「律法……我……」
「我很清楚律法。」她昂首站立,烏黑凌亂的長髮垂至後腰。「『龍王』伊耿設立了御林鐵衛,並定立誓言,但一位國王定立的事,另一位可以取消或更改。御林鐵衛原是終身職位,然而喬佛里能剝奪巴利斯坦爵士的白袍,賞給自己的狗兒;將來,彌賽菈會希望你快樂,她也喜歡我。如果我們提出請求,她將准許我們結婚。」亞蓮恩伸出雙臂環抱住他,臉貼在他胸口,頭剛好頂到他下巴。「只要你想,你既可以擁有我,又能保留你的白袍。」
她要把我撕成兩半。「你知道我心裡是想的,但……」
「我是多恩公主,」她用沙啞的聲音說,「讓我求你這不對。」
亞歷斯爵士聞到她的發香,她緊緊貼著他,讓他感覺她的心跳。他身體的反應無疑也被她感覺到了。當他將雙臂搭在她肩頭時,她在顫抖。「亞蓮恩?我的公主?你怎麼了,我的愛人?」
「你非要我說出口嗎,爵士?我怕……你稱我為愛人,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卻拒絕我。我想要我的騎士保護我,難道這也錯了嗎?」
她從未顯得如此脆弱。「不,不,沒錯,」他說,「但你有父親的衛兵保護,為何——」
「你不懂,我怕的正是父親的衛兵。」片刻之間,她聽上去比彌賽菈還小。「正是他們將我親愛的堂姐妹鎖起來帶走的。」
「沒鎖起來。我聽說她們過得十分舒適。」
她苦笑一聲,「那你親眼看見她們了嗎?他不允許我見她們,你知道嗎?」
「她們意圖謀反,醞釀戰爭……」
「多娜八歲,蘿芮才六歲,能醞釀戰爭?然而我父親將沙蛇們全體囚禁。你覲見過他,了解他,常言道恐懼會讓強者糊塗,做出不該做的事,而我父親從來不是強者。亞歷斯,我的心肝,你說你愛我,為了這份愛,聽我一言吧。我不像堂姐妹們那般無畏無懼,我的種子比較軟弱,但特蕾妮跟我同年,我們從童年時代起,就親如姐妹,無話不談。我們之間沒有秘密,他會囚禁她,自然也會囚禁我……更不會顧忌彌賽菈。」
「你父親決不會這麼做。」
「你對他的了解沒我深。我呱呱墜地時沒有命根子,就讓他很失望。好幾次,他試圖把我嫁給牙齒掉光的可鄙老頭。當然,他沒直接下達命令,這點我承認,但單單提議就證明他多不在乎我。」
「雖然如此,他還是把你當繼承人呀。」
「是嗎?」
「他在流水花園隱居期間留你在陽戟城統治,對吧?」
「統治?不,他任命堂弟曼佛里爵士作代理城主,年邁盲眼的里卡索當管家,他的政令官徵集賦稅,交給國庫總管阿里斯·雷迪布萊特清點,他的治安宮打理影子城的秩序,他的裁判法官主持仲裁,而米斯學士負責處理無須親王親自關注的信件。在這些人之上,他還安置了紅毒蛇;我的任務則是飲酒作樂,款待貴賓。奧柏倫一周造訪流水花園一次,我呢,一年被傳喚兩次。我不是父親想要的繼承人,這點他表示得相當明顯了。雖然我們的律法制約著他,但我知道他隨時準備讓我弟弟取代我。」
「你弟弟?」亞歷斯爵士用手抵住她下巴,托起她的頭,以便更好地凝視進她的眼睛。「你不是說崔斯丹吧,他只是個小男孩。」
「不是阿崔。是昆廷。」她無畏的黑眼睛中透出叛逆,毫不退縮的叛逆。「我十四歲時就知道了。那天我去父親的書房,想親吻他,向他道晚安,他卻不在。後來我知道,是母親派人來找他。他房裡有支蠟燭還在燃燒,當我走過去吹滅它時,發現邊上有一封未寫完的信,一封寫給我弟弟昆廷的信,弟弟當時人在伊倫林。父親告誡他遵從學士和教頭的所有指示,因為『有朝一日,你將坐上我的位置,統治多恩領,統治者必須身心健全。』」一滴珠淚順著亞蓮恩柔軟的臉頰滑落下來。「這是我父親親筆寫的話,從此它們深深烙印在我的記憶中。那天晚上,我哭著入睡,之後的許多個夜晚也同樣如此。」
亞歷斯尚未遇見昆廷·馬泰爾。這位王子打小被交給伊倫伍德大人收養,先當侍酒,後當侍從,最後由伊倫伍德親手賜封為騎士,甚至連紅毒蛇都沒插手。假如我是做父親的,也會希望讓兒子繼承,他心想,但他能聽出她語氣中的傷痛,如果說出自己的想法,就會永遠失去她。「也許你誤會了,」他說,「當時你還是個孩子,也許親王這麼說只不過是為了鼓勵你弟弟更加勤勉用功。」
「你真這麼想?那你說說,昆廷現在在哪兒?」
「王子現在在伊倫伍德大人軍中,駐防骨路。」亞歷斯謹慎地說。那是他剛來多恩時,陽戟城年邁的代理城主告訴他的,長著柔順鬍子的學士也這麼說。
亞蓮恩不以為然,「我父親製造的假象而已,跟我的朋友們得到的情報不符。事實上,我弟弟已扮成商人,秘密地渡過狹海。為什麼呢?」
「我怎麼知道?可能有很多理由。」
「或者就一個。你知道黃金團解除了與密爾的合約嗎?」
「傭兵常常毀約。」
「黃金團決不會。從『寒鐵』的時代起,『言出如金』一直是他們炫耀的信條。密爾跟里斯和泰洛西之間的戰爭一觸即發,合約可以帶來豐厚的酬勞與戰利品,為什麼要終止呢?」
「也許里斯或泰洛西的出價更高。」
「不,」她否認,「換作任何別的傭兵團,我都會相信——絕大多數傭兵會為一點點金錢而改換門庭。但黃金團不同。他們都是流放者或流放者的後裔,彼此如同兄弟,服膺於『寒鐵』的夢想。他們不僅渴望金錢,還夢想重返家園。對此,伊倫伍德大人跟我一樣一清二楚,在三次『黑火』反叛中,他的祖先都跟『寒鐵』並肩作戰。」她握住亞歷斯爵士的手,手指互相交織。「你見過魂丘的托蘭家族的紋章嗎?」
他想了想,「一條吞吃自己尾巴的龍?」
「這條龍代表時間,無始無終,周而復始。如今,安德斯·伊倫伍德就好比克里斯頓·科爾復生,他迷惑我弟弟,鼓勵我弟弟主動出擊,以取得繼承權,他說男人不能向女人下跪……還說亞蓮恩任性放蕩,尤其不適合統治。」她挑戰似的一甩頭髮。「因此你的兩個公主不僅有共同的目標,爵士……還共有一個聲稱愛她們,卻不願為她們而戰的騎士。」
「我願意,」亞歷斯爵士單膝跪下,「彌賽菈年長,也更適合戴上王冠。如果她的御林鐵衛不願守護她的權利,還有誰會願意呢?我的劍,我的生命,我的榮譽,全部屬於她……還有你,我心中的太陽。我發誓,只要我一息尚存,就沒人可以偷走你與生俱來的權利。我是你的人。現在,你要我做什麼?」
「一切。」她跪下來親吻他的嘴唇。「一切,我的愛人,我真正的愛人,我貼心的愛人,永遠的愛人。但首先……」
「說吧,說出來我就為你做。」
「……彌賽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