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讓山姆威爾·塔利反胃。
他不只害怕被淹死,更厭惡船的晃動,厭惡甲板在腳下起伏不定。「我經常鬧肚子的,」起航離開東海望那天,他向戴利恩承認。歌手拍了拍他的背,「像你這麼大的肚子,殺手,不鬧才怪。」
但山姆盡量露出勇敢的表情,不為自己,至少為了吉莉。畢竟,她從沒見過海洋,他們逃離卡斯特的堡壘後,掙扎著穿越雪原,路遇的幾個湖泊對她而言恍如幻境。如今,隨著黑鳥號駛離岸邊,女孩顫抖起來,大顆大顆的咸澀淚珠從她臉頰上滾落。「諸神保佑。」山姆聽見她輕聲祈禱。東海望很快看不見了,遠處的長城越變越小,最後也消失了。狂風大作。船帆乃是用漿洗多次、褪為灰色的黑斗篷縫製成的,吉莉的臉色卻比之更慘,那是寫滿恐懼的死白。「這是一艘好船,」山姆試圖讓她放鬆,「你別怕。」但她只是看了他一眼,將嬰兒抱得更緊,然後逃到下面去了。
山姆也不由自主地抓緊船舷,眼睛死盯著船槳划動——至少它們整齊劃一的動作有一種美,好歹比看著水面強。看著水面只能讓他想到被淹死。小時候,父親大人為教他游泳,便把他扔進角陵城邊的水池。水從鼻子和嘴巴灌進來,流到肺部,雖然最後海爾爵士將他拉了上來,但他咳嗽喘息了好幾個小時,並且從此以後再也不敢踏入深過腰間的水裡。
海豹灣比他的腰深好多啊,也不若父親城堡底下的小魚塘來得友善。灰綠色的海水跌宕起伏,覆蓋著樹林的海岸邊布滿凌亂的巨石與旋渦。即使他能連踢帶爬地游泳,也有可能被海浪衝到石頭上,撞碎腦袋。
「在找美人魚嗎,殺手?」戴利恩看到山姆注視著海灣,於是說道,這位從東海望加入的歌手年輕英俊,長著一頭金髮和淺褐色眼睛,看上去更像個神秘的王子而不是黑衣弟兄。
「不。」山姆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甚至不明白為什麼會上這條船。你要去學城鑄造頸鏈,當上學士,好為守夜人軍團效力,他告訴自己,但這個念頭只能讓他更煩惱。他不想當學士,不想讓沉重而冰冷的頸鏈套在脖子上,他也不想離開弟兄們,那些是他唯一的朋友——當然,他更不願意回去重新面對那將他送來長城等死的父親。
這趟旅程對其他人的意義則大不一樣。對他們來講,這意味著幸福的結局。吉莉在角陵城會很安全,幅員遼闊的維斯特洛隔開了她和恐怖的鬼影森林,她會當上他父親城堡里的女僕,吃飽穿暖,生活在一個大世界的小角落,一個她身為卡斯特的妻子時做夢也想不到的大世界。她將眼看著兒子茁壯成長,成為獵人、馬夫或者鐵匠。假如那男孩天賦異秉,甚至會有騎士收他作侍從。
伊蒙學士去的也是好地方。他將沐浴在舊鎮溫暖的輕風中,享受餘生,與學士同伴們交流,並將智慧分享給助理學士和學徒。但他休息的權利是用一生的辛勞掙來的,山姆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
就連戴利恩也會過得更開心。他因強姦罪被送來長城,雖然他自己堅決否認,他自認應當成為某位諸侯的隨從,伴其左右獻藝。現在機會來了,瓊恩任命他為「浪鴉」,以取代尤倫——尤倫失蹤多時,大概已死——負責遊歷七大王國,歌頌守夜人的英勇,時不時帶著新募的人員返回長城。
的確,這趟航程漫長而又艱辛,但對其他所有人來說,至少有個盼頭,幸福的結局在等待他們。山姆只能默默地為他們祝福。我是為他們而去的,他告訴自己,為了守夜人,為了別人的幸福。然而他看大海看得越久,就越是感到寒冷深邃。
不在外頭看水面更糟,擠在尾樓底下大家共享的狹促船艙里,山姆的肚子就受不了。他曾試圖為正給兒子餵奶的吉莉打氣。「這艘船將把我們帶到布拉佛斯,」他說,「我們再在那兒找船去舊鎮。我小時候看過一本關於布拉佛斯的書,據說該城建於一個潟湖周圍,由上百島嶼組成,湖口還有泰坦巨人呢,那是一個數百尺高的石頭人喲。他們用船隻代替馬匹,他們的戲子表演的是精巧的劇本,而非隨處可見的愚蠢的即興鬧劇。那裡的東西也很好吃,特別是魚,還有各種各樣的蛤、鰻魚和牡蠣,都是從潟湖中捕上來的新鮮貨。轉船期間,我們應該有幾天空隙,我帶你去看戲吃牡蠣吧。」
他以為那會讓她高興,結果大錯特錯。吉莉遲鈍無神的眼睛透過幾縷骯髒的頭髮瞥了瞥他,「假如你願意的話,大人。」
「那你想要什麼呢?」山姆問她。
「什麼也不要。」她背過身去,將兒子從一邊乳頭換到另一邊。
船隻搖晃,攪起肚內的食物,起程前,他剛吃過雞蛋、培根和炸麵包。忽然間,山姆再也無法忍受在船艙里多待一刻。於是他站起身,爬上梯子,去把早飯交給大海。山姆暈船暈得如此厲害,他甚至無暇關心風向,結果嘔吐時沒選對船舷,污物全濺到了自己身上。雖然如此,他仍然感覺好多了……儘管為時不長。
此船名為黑鳥號,乃是守夜人軍團最大的划槳船。在東海望時,卡特·派克告訴伊蒙學士,暴鴉號和利爪號的速度更快,可惜它們是狹長的戰艦,是迅捷的猛禽,槳手坐在露天甲板上划船,而斯卡格斯島之外的狹海水域環境惡劣,黑鳥號才是更好的選擇。「狹海多風暴,」派克警告他們,「冬季的暴風雨更猛烈,但秋天的更頻繁。」
最初十天相當平靜,黑鳥號在海豹灣中行駛,從沒讓陸地離開視野。起風時很冷,但空氣中有股清新的鹹味。山姆幾乎吃不下東西,即使強迫自己吞咽下去,食物在肚子里也留不長,但除此之外,他感覺還不算太糟。他多次鼓勵吉莉,盡量讓她高興,事實證明這並不容易。無論他怎麼說,她都不肯上甲板去,寧願留在黑暗中抱著兒子,而嬰兒也似乎跟母親一樣不喜歡船。行船期間,他不是哇哇哭鬧,就是嘔吐母親的乳汁,還老拉肚子,弄髒了吉莉裹著他為他保暖的毛皮,弄得艙內陣陣惡臭。不管山姆點上多少根牛油蠟燭,糞便的味道始終存在。
室外要舒服多了,尤其是戴利恩唱歌的時候。歌手很受黑鳥號的船員們歡迎,因為他會在他們划槳時表演。他會唱所有他們喜歡的歌:有悲傷的歌,比如《弔死黑羅賓的日子》、《人魚輓歌》和《我的秋天》;也有雄壯的歌,比如《鐵槍》和《七子七劍》;還有《貴婦的晚餐》、《她的小花兒》和《快樂處女麥吉特》這樣的靡靡之音。每當他唱到《狗熊與美處女》時,所有槳手都會跟著唱,而黑鳥號彷彿在水面上飛翔。早在艾里莎·索恩手下受訓時,山姆就知道戴利恩的武藝不精,但他有副好嗓門,伊蒙學士形容說那像加了蜜的雷。他也會彈木豎琴,會拉小提琴,甚至會自己寫歌……儘管山姆對他的歌不太感冒,無論如何,坐著聽歌算是船上最好的消遣,就是箱子太硬,太多木刺,讓山姆不由得感謝自己生了個肥屁股。胖子的優勢就是走到哪兒都自帶坐墊,他心想。
伊蒙學士也喜歡在甲板上度日,裹著一堆毛皮凝視水面。「他在看什麼?」某天,戴利恩疑惑地問,「對他而言,這上面跟船艙底下不是一樣黑嗎?」
老人聽見了他的話。伊蒙的眼睛雖然看不清,耳朵卻沒問題。「我並非生來就是盲人,」他提醒他們,「我記得上回經過這兒的情形,記得每一塊岩石、每一棵樹和每一波海浪,記得灰色的海鷗在船隻的尾浪後面飛翔。我當時三十五歲,戴上頸鏈已經十六年了。伊戈想要留我在身邊輔佐他統治國家,但我知道自己的位置是在這裡,最終他拗不過我,只好派出金龍號載我北上,還讓他的朋友鄧肯爵士親自護送我抵達東海望。歷史上,娜梅莉亞曾把六位國王用黃金鐐銬鎖拿住送來長城,自那以後,新人到來時沒有過如此盛況。伊戈也清空了地牢,這樣我就不用獨自立誓。他說他們就是我的榮譽護衛——其中一位乃布林登·河文,後來被選為總司令。」
「您是指血鴉?」戴利恩說,「我知道一首關於他的歌,《一千零一隻眼睛》。但我以為他是百年之前的人了。」
「我們不都一樣?我也曾經像你一樣年輕啊。」這似乎讓他感到悲哀。他開始咳嗽,然後閉上眼睛睡去,每當海浪晃動船隻,他也在毛皮之中搖擺。
他們在灰色的天空下航行,先往東,再往南,然後又往東,海豹灣漸漸開闊。船長是個頭髮斑白的黑衣弟兄,肚子就像啤酒桶,他穿的黑衣褪色很厲害,因此船員們稱他為「老破爛」。他很少說話,大副卻把他沒說的都補上了,每當風勢減弱或者槳手們勁頭不足,他就會朝咸澀的空氣一通咒罵。大家早上喝燕麥粥,下午喝豌豆粥,晚上就著麥酒吃腌牛肉、腌鱈魚和腌羊肉。戴利恩唱歌,山姆嘔吐,吉莉或哭泣或給嬰兒餵奶,伊蒙學士在睡夢中顫抖,這就是日常生活,而風日益寒冷,日益強勁。
即便如此,這也比山姆的上次航程好得多。當時他還不到十歲,乘坐著雷德溫大人的三桅船青亭女王號出海。她有黑鳥號的五倍那麼大,華麗雄偉,三張酒紅色巨帆,一排排槳葉在太陽底下閃耀著金色與白色的光芒。離開舊鎮時,那些槳上下擺動的景象令山姆為之屏息……但那是雷德溫海峽最後的美好記憶。跟現在一樣,大海讓他反胃,而這招致了父親大人的厭惡。
抵達青亭島後,情況變得更加糟糕。雷德溫大人的雙胞胎打一開始就鄙視山姆。每天早晨在校場上,他們都找出新花樣羞辱他,第三天,霍拉斯·雷德溫在他求饒時要他學豬叫,第五天,他弟弟霍柏讓一個廚房小妹穿上自己的盔甲,用木劍把山姆打得哭出來。當她展示出真面目時,所有的侍從、侍酒和馬夫哄堂大笑。
「這孩子只不過需要一點歷練,為生活增添調料,」當晚,他父親告訴雷德溫大人,但雷德溫家的小丑卻搖晃著鈴鐺回應道,「對,一撮胡椒,一點上好的丁香,嘴裡再塞一隻蘋果。」從此以後,藍道大人禁止山姆在派克斯特·雷德溫的屋檐下吃蘋果。回航途中他繼續暈船,但離開青亭島好歹讓他長長鬆了口氣,甚至喉頭污物的滋味也變得容易接受了。直到回家之後,母親才悄悄告訴他,父親原本不打算讓他回來。「霍拉斯將代替你,而你將留在青亭島當派克斯特大人的侍酒,如果你讓他滿意的話,就會跟他女兒訂婚。」山姆仍然記得母親輕柔的觸摸,記得她用一小塊沾著口水的蕾絲手帕,擦去他臉上的淚水。「我可憐的山姆,」她喃喃地說,「可憐的山姆。」
能再見到母親真好,他一邊想,一邊抓住黑鳥號的欄杆,凝視著岩石岸邊飛濺的浪花。假如她看到我穿上黑衣,或許還會感到驕傲。「我長大成人了,媽媽,」我可以向她宣布,「我當上了事務官,成為了守夜人的漢子。弟兄們有時候還叫我『殺手』山姆呢。」他也想跟弟弟狄肯和妹妹們重逢。「看,」他可以告訴他們,「看哪,我終於有點用了。」
但父親也在角陵城等他。
一想到父親,他又開始反胃。山姆俯身到船舷外嘔吐,幸好這回不是逆風,這回他走對了方向。無論如何,他嘔吐的水平越來越高了。
卡至少他自己這麼覺得,直到黑鳥號遠離陸地,向東直穿海灣,朝斯卡格斯島前進。
該島坐落在海豹灣出口處,大得驚人,布滿山峰,乃是一片蠻荒之地,居民凈是些未開化的野蠻人。山姆在書本上讀到過,他們生活在洞穴和陰森偏遠的山地里,作戰時騎毛髮蓬鬆的大獨角獸。「斯卡格斯」在古語中是「岩石」的意思,於是斯卡格斯人自稱「岩種」,但其他北境人管他們叫斯卡哥族,並且很不喜歡它們。僅僅一百年前,斯格斯島曾起兵反叛,好多年後才得以平息,這次戰爭還奪去了臨冬城公爵及其手下數百名武士的性命。有些歌曲中說斯卡哥族是食人族,說他們的戰士殺死敵人後會吃其心肝。有個著名的故事講述古時候的斯卡格斯人航行到附近的斯凱恩島,抓走女人,屠殺男人,然後用他們的肉在鵝卵石海灘上開了半個月的宴會。無論真假,反正直到今天,斯凱恩島仍無人居住。
戴利恩會唱那些歌。當斯卡格斯島荒蕪的灰色山峰從海面上升起時,他走到船首,站到山姆身邊,「假如諸神夠慷慨,我們或許可以瞥到獨角獸。」
「假如船長夠水平,我們就不會靠得那麼近了。斯卡格斯島附近的水域危險叵測,礁石可以把船殼像蛋殼一樣磕破。哦,你別跟吉莉提這些,她已經夠害怕的了。」
「她?她和她那哇哇哭鬧的小傢伙都很討厭,我不知道誰更吵。只有當吉莉把奶頭塞進他嘴裡,他才會停止哭喊,然而接下來又換成吉莉抽泣。」
山姆也注意到了。「也許孩子弄疼她了,」他無力地說,「也許他開始長牙……」
戴利恩用一根手指撥了一下琵琶,彈出嘲弄的音符,「我聽說野人比較勇敢。」
「她確實很勇敢。」山姆堅持,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認,沒見過吉莉如此委靡不振。雖然她大多數時間都把臉龐隱藏起來,並讓船艙保持黑暗,但山姆能看出她的眼睛總是紅紅的,頰間沾滿淚水。他問她出了什麼事,她只搖搖頭,他只好自己去猜。「她害怕大海,僅此而已,」他告訴戴利恩,「來長城之前,她只見過卡斯特的堡壘及其周圍的森林,據我所知,吉莉從沒離開自己的出生之地超過半里格。她見過小溪與河流,但沒見過湖泊,直到我們路過一個……至於大海……大海教人害怕……」
「別傻了,這不還能看到陸地么?」
「總有一天就看不到了。」山姆對此耿耿於懷。
「一點點水嘛,肯定嚇不倒殺手。」
「對,」山姆撒謊,「嚇不倒我。但吉莉……或許你該為他們演奏搖籃曲,以助嬰兒入睡。」
戴利恩厭惡地撇撇嘴,「除非她給兒子屁眼裡插上栓子。我受不了那味道。」
第二天開始下雨,海面更加起伏不定。「我們最好到底下乾燥的地方去。」山姆告訴伊蒙師傅,老學士只是微笑,「雨滴在臉上,這感覺很好,山姆。猶如眼淚。請讓我再多待一會兒吧,距離我上一次哭泣已經很久了。」
伊蒙學士年邁體弱,山姆不可能把他一個人留在甲板上,他也只好留下。他在老人邊上待了將近一個鐘頭,裹緊斗篷。綿綿細雨滲進皮膚,伊蒙卻好像根本沒感覺到。他只是嘆息,閉上眼睛,山姆移近,為他遮擋住大部分風雨。他很快就會要我扶他回船艙,山姆告訴自己,他一定會的。但他一直沒有召喚,最後,遙遠的東方響起隆隆雷聲。「我們必須下去了。」山姆顫抖著說。伊蒙學士沒回答。山姆這才意識到老人睡著了。「師傅,」他一邊說,一邊輕輕搖晃他的肩膀,「伊蒙師傅,醒醒。」
伊蒙睜開白色的盲眼。「伊戈?」他回應道,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淌下來,「伊戈,我夢到自己變老了。」
山姆不知該怎麼辦。他跪下來抱起老人,走到甲板下面。沒人稱讚過他強壯,而雨水浸透了伊蒙學士的黑衣,使他重了一倍——即便如此,他整個人也就跟孩童一般。
他抱著伊蒙擠進船艙,發現吉莉把蠟燭全燒完了。嬰兒在睡覺,而她蜷縮在角落裡輕輕哭泣,身披山姆給她的大黑斗篷。「幫幫我,」他急切地說,「幫我把他擦乾偎暖。」
她立刻站起來,他們一起脫下老學士的濕衣服,將他埋在一堆毛皮下面。他的皮膚冰冷潮濕,摸上去黏黏的。「你也睡進去,」山姆告訴吉莉,「抱住他。用體溫捂熱他。我們必須讓他暖和起來。」她照做了,沒多說一個字,但鼻子始終在抽咽。「戴利恩在哪兒?」山姆問,「大家待在一起能暖和一些。我得把他找來。」他正要上去找歌手,腳下的地板突然一個起伏。吉莉發出尖叫,山姆重重地跌倒在地,嬰兒醒了,大聲哭喊。
他掙扎著想站起來,船又晃了一下,把吉莉拋入他懷中,野人女孩緊緊抓著山姆,令他透不過氣。「別害怕,」他告訴她,「這不過是一次歷險。將來有一天你可以講給兒子聽。」但她只是將指甲深深摳入他手臂中,渾身發抖,劇烈啜泣。不管我說什麼,只能讓她更難受。他緊緊抱住她,尷尬地發現她的胸部緊貼著他。儘管他怕得要命,但這已足夠讓他那活兒硬起來。她會感覺到的,他羞愧地想,但即便她真的感覺到了,也沒有任何表示,只是把他抓得更緊。
隨後的日子大同小異。他們沒見到太陽。灰暗的白晝,漆黑的夜晚,偶有閃電照亮斯卡格斯島的山峰。他們都很餓,但沒人吃得下。船長開了一桶火酒以鼓舞槳手,山姆嘗了一杯,只覺數條火蛇順著喉嚨蜿蜒而下,穿過胸膛,教人長出一口氣。戴利恩也喜歡上了這種酒,後來鮮有清醒的時候。
船帆時收時放,某天其中一片掉下桅杆,如同一隻大灰鳥般飛走了。黑鳥號繞過斯卡格斯島南岸,礁石群中有艘划槳船的殘骸,船員們被衝上海岸,成了白嘴鴉和螃蟹的餐點。「媽的,太靠近了,」老破爛咕噥,「一個大浪就能把我們打到它們邊上。」
槳手們已經筋疲力竭,但看到這番景象,仍然弓起背使勁劃,船隻緩緩向著南方的狹海駛去,斯卡格斯島漸漸縮小,天邊只剩若干黑影,彷彿是烏雲,又彷彿黑色的峰巒,又或兩者皆有。那之後的八天七夜,天氣晴朗,海波平靜。
接著,暴風雨又來了,比先前更猛烈。
這是三場風暴還是一場,其中有沒有片刻平歇?山姆完全不知道,雖然他拚命想要弄清狀況。「那有什麼關係?」他們全擠在船艙里,戴利恩大聲嘶喊。這當然沒關係,山姆想告訴他,但只要我想著這個問題,就不會想到被淹死、不會想到嘔吐或者伊蒙學士的顫抖。「沒關係。」他尖叫著回答,雷聲淹沒了其餘的言語,甲板突然傾側,將他摔倒。吉莉在抽泣。嬰兒尖聲啼哭。老破爛正在上面對著船員們大喊大叫,這位衣衫破舊的船長原本從不說話。
我討厭大海,山姆心想,我討厭大海,我討厭大海,我討厭大海。一道明晃晃的閃電透過頭頂木板間的縫隙照亮了船艙,比白天的日頭更明亮。這是一艘結實的好船,一艘結實的好船,一艘好船,他告訴自己,它不會沉沒。我不害怕。
在暴風雨的間歇中,山姆極想嘔吐,卻又吐不出來,他緊抓著欄杆,直到指節發白。他聽見一些船員嘀咕說,這就是把女人帶上船的後果,尤其是帶上女野人。「她跟自己的老爸上床,」當狂風再度呼嘯時,山姆聽見一個人說,「這比賣淫還糟糕,大逆不道。我們都會被淹死的,除非先擺脫她,還有她生下來的小怪物。」
山姆不敢與他們起衝突。他們都比他大,結實強健,多年的划槳生活使得他們肩寬臂壯。但他天天打磨匕首,而每次吉莉離開船艙去解手,他都跟著一起去。
連戴利恩也對野人女孩惡言相向。有一次,在山姆的多方敦促下,歌手唱搖籃曲安撫嬰兒,但才唱一段,吉莉就傷心欲絕地痛哭流涕。「七層地獄啊,」戴利恩呵斥道,「你就不能先暫停,等聽完一首歌再哭嗎?」
「繼續唱,」山姆懇求,「只管為她唱歌就行了。」
「她不需要聽歌,」戴利恩說,「只需要被狠狠抽幾巴掌,或者被強暴一回。滾開,殺手。」他將山姆推到一邊,走出船艙,去弄火酒喝,跟粗獷的槳手弟兄們做伴,從中尋求安慰。
山姆用完了所有辦法,他幾乎習慣了那味道,但在暴風雨和吉莉的抽泣中,他好幾天睡不著。「你能不能給她些什麼?」山姆看到伊蒙學士醒來,便壓低聲音詢問,「草藥或藥水,讓她不要如此害怕?」
「她沒害怕,」老人告訴他,「她的哭聲中唯有悲傷,這是藥物無法醫治的。讓她盡情流淚吧,山姆,你堵不住這滔滔浪花。」
山姆不明白,「她正前往安全的地方。暖和的地方。為什麼要悲傷?」
「山姆,」老人輕聲道,「你有一雙好眼睛,卻視而不見。她是一位母親,她在為自己的孩子悲傷。」
「那孩子只是暈船而已。我們都暈船。到達布拉佛斯之後……」
「……那個嬰兒也仍然是妲娜的兒子,並非吉莉的親生骨肉。」
山姆過了好一會兒才領會伊蒙的暗示,「這不可能……她不會……那當然是她的孩子。不帶上自己的兒子,吉莉決不會離開長城。她愛他。」
「她為兩個孩子哺乳,兩個孩子都愛,」伊蒙說,「但愛的程度並不相同,沒有一個母親會給所有孩子同樣的愛,甚至連天上的聖母也不例外。我敢肯定,吉莉並非自願丟下兒子的,總司令大人如何威脅,如何承諾,我猜不到……但一定有過……」
「不。不,這樣做不對。瓊恩決不會……」
「瓊恩不會。但雪諾大人會。很多時候,沒有愉快的選擇,山姆,只不過其中之一比餘下的略少一些悲哀罷了。」
沒有愉快的選擇。山姆想起了他和吉莉一起經歷的所有磨難,卡斯特的堡壘,熊老之死,冰雪與寒風,一天一天接一天的雪原之旅,白樹村的屍鬼,冷手和滿樹的烏鴉,長城,長城,長城,長城底下的黑門。這一切都是為什麼?沒有愉快的選擇,沒有幸福的結局。
他想要尖聲嘶喊,他想要號叫哭泣,他想要顫抖著嗚咽著蜷成一個球。瓊恩調換了嬰兒,他告訴自己,瓊恩調換了嬰兒,以保護小王子,好讓他遠離梅莉珊卓的火焰,遠離她的紅神。假如她燒死的是吉莉的兒子,又有誰會在乎呢?除了吉莉之外沒有人。他不過是卡斯特的小崽子,出自亂倫的怪物,遠遠比不上塞外之王的兒子重要。他既不能做人質,也不能做祭品,一點用也沒有,他甚至沒有名字。
山姆默默無語地蹣跚上甲板去嘔吐,但肚子里沒東西可以倒出來。黑夜已經降臨,這個夜晚平靜得出奇,好多天都沒有這樣的平靜。黑沉沉的海洋彷彿玻璃一般,槳手們坐在槳位上休息,其中一兩個睡著了。風動船帆,山姆看到北方的點點繁星,還有被自由民稱做「盜賊星」的紅色流浪星。那顆星星代表我,山姆悲哀地想,我助瓊恩當上總司令,我把吉莉和嬰兒帶給他。沒有幸福的結局。
「殺手。」戴利恩出現在山姆身邊,完全沒察覺他的痛苦。「這是個甜美的夜晚,多麼難得。看,星星全出來了。我們甚至有可能看到月亮。也許最糟糕的階段已經過去。」
「不。」山姆擦了擦鼻子,用胖胖的手指指向烏雲密布的南方,指向那片聚集的黑暗。「看那兒。」他說。話剛出口,突然遠方來了一道沉默的閃電,光亮炫目,雲層閃爍了片刻,彷彿層層疊疊的山巒,呈現紫色、紅色,還有黃色,高高矗立在世界盡頭。「最糟糕的還沒有到來。最糟糕的才剛剛開始。永遠也沒有幸福的結局。」
「諸神保佑,」戴利恩笑道,「殺手,你可真是個膽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