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睡覺前,她都會對著枕頭喃喃祈禱。「格雷果爵士,」禱詞由此開始,「鄧森,『甜嘴』拉夫,伊林爵士,馬林爵士,瑟曦太后。」假如她知道河渡口佛雷家人的名字,也會念出來的。有朝一日我會知道,她告訴自己,然後把他們全殺光。
在黑白之院中,再怎麼放低聲音也會被人聽見。「孩子,」那個慈祥的人某天說,「你每晚輕聲念的那些名字是誰?」
「我沒念什麼名字。」她說。
「你撒謊」,他說,「人們害怕時都會撒謊。只不過有些人撒得多,有些人撒得少,更有些人只是在重複一個大謊言,直到自己也幾乎相信那是真的……但他們心中某個角落始終明白,謊言依舊是謊言,而這會在臉上表露出來。告訴我那些名字。」
她咬緊嘴唇,「名字不重要。」
「很重要,」慈祥的人堅持,「告訴我,孩子。」
不說就把你趕出去,她聽得懂言下之意。「我恨他們,我要他們死。」
「在這棟房子里,有許多這樣的祈禱。」
「我知道。」艾莉亞說。賈昆·赫加爾曾給了她三個願望。我只需湊在他耳邊低語……
「這就是你來我們這兒的原因?」慈祥的人續道,「來學習我們的技藝,好殺死這些你仇恨的人?」
艾莉亞不知如何回答:「也許吧。」
「你找錯了地方。生死並非你所能決定,只有千面之神才能恩賜。我們不過是他的僕人,發誓代表他的意願行事。」
「噢。」艾莉亞掃了一眼沿牆立著的雕像,蠟燭在它們腳邊閃爍。「他是哪一個神呀?」
「啊,所有的都是。」穿黑白長袍的牧師道。
他從沒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她,那流浪兒也沒有。流浪兒眼睛大,臉頰凹陷,讓她想起另一個叫黃鼠狼的小女孩。跟艾莉亞一樣,她也住在神廟裡,廟中還有三個侍僧、兩個僕人和廚師烏瑪。烏瑪喜歡邊幹活邊講話,但她說的艾莉亞一個字也聽不懂。其他人沒有名字,或不願公開姓名。有一位僕人年紀太大,背駝得像把弓;另一位紅臉孔,耳朵里長出毛髮。她原以為他倆是啞巴,直到聽見他們祈禱。侍僧們比較年輕,最大的跟她父親年齡相仿,其他兩位比她姐姐珊莎大不了多少,他們也穿黑白長袍,卻沒有兜帽,而且左黑右白——跟慈祥的人和流浪兒正好相反。他們拿僕人的衣服給艾莉亞穿:未經染色的羊毛上衣,松垮的長褲,麻布內衣,布拖鞋。
只有慈祥的人懂得通用語。「你是誰?」他每天都問她。
「無名之輩。」她回答。她本是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亞,「搗蛋鬼」艾莉亞,「馬臉」艾莉亞,後來,變成了阿利和黃鼠狼,乳鴿與阿鹽,侍酒娜娜,也曾是灰老鼠、綿羊和赫倫堡的鬼魂……但在內心深處,這些都不是她的真名。在她心中,她始終是臨冬城的艾莉亞,艾德·史塔克公爵和凱特琳夫人的女兒,她的兄弟是羅柏、布蘭和瑞肯,她還有姐姐珊莎和冰原狼娜梅莉亞,還有同父異母的哥哥瓊恩·雪諾。在她心中,她有名有姓……但那並非他想聽的答案。
由於語言不通,艾莉亞無法與其他人交流,但她幹活時注意聆聽他們講話,並私下重複聽到的詞語。最年輕的侍僧是盲人,卻負責掌管蠟燭,每天穿著柔軟的拖鞋在神廟中走動,前來祈禱的老婦人們在他身邊喃喃低語。即便眼睛看不見,他總能知道哪些蠟燭熄滅了哪些需要重新點燃。「氣味引導著他,」慈祥的人解釋,「而且蠟燭燃燒的地方空氣比較溫暖。」他讓艾莉亞閉上眼睛自己體會。
黎明時分,早飯之前,他們跪在平靜的黑水池邊祈禱。有些天由慈祥的人領頭,其餘時候則由流浪兒領頭。艾莉亞只懂得一點點布拉佛斯語,那些跟高等瓦雷利亞語相同的辭彙,因此她向千面之神祈禱時念自己的禱詞,也即「格雷果爵士,鄧森,『甜嘴』拉夫,伊林爵士,馬林爵士,瑟曦太后。」她默默祈禱,心想假如千面之神才是真正靈驗的神,他應該會聽取她的。
每天都有敬拜者來黑白之院,其中大多數人獨行獨坐,點燃祭壇上的蠟燭,在水池邊祈禱,有時還會哭泣。有人用黑杯子舀水喝,然後去睡覺,更多人則不喝水。這裡沒有儀式,沒有頌歌,沒有神的讚美詩,也從不擁擠。偶而,敬拜者會求見牧師,慈祥的人或流浪兒便帶他去下面的聖室,但那並不多見。
三十尊不同的神像沿牆站立,被點點燭光環繞。艾莉亞發現「泣婦」是老婦人的最愛,而富翁偏愛「夜獅」,窮人崇拜「兜帽行者」,士兵會在「巴卡隆」,也即「蒼白聖童」的祭壇前點燃蠟燭,水手的對象是「淡月處女」和「人魚王」。她還驚奇地看見了陌客的祭壇,雖然幾乎沒人去那裡。大多時候,只有一支蠟燭在陌客腳邊閃爍。慈祥的人說這沒關係,「他有許多張臉孔,有許多聆聽的耳朵。」
神廟所在的小山丘內部開鑿了無數隧道。牧師和侍僧的卧室在第一層,艾莉亞和僕人睡第二層。最底下一層除了牧師,其他人禁止入內,那是聖室所在。
每當她不幹活時,便可以隨意在地窖和庫房間走動,只要不離開神廟或下去第三層。她找到一間滿是武器防具的屋子:釉彩頭盔、奇特而古老的胸甲、長劍、匕首、小刀,還有十字弓和鑲嵌葉形尖頭的長矛。另一間地窖塞滿了衣服,包括厚厚的裘皮,五顏六色的艷麗絲綢,邊上卻堆著臭烘烘的破爛袍子和脫線的粗布衫。一定有藏寶室,艾莉亞斷定。她想像著一疊疊金盤子,一袋袋銀幣,海一般的藍寶石,綠色大珍珠串成繩子。
某天,慈祥的人出乎意料地出現在她面前,問她在幹什麼。她說自己迷路了。
「你撒謊。更糟的是,你撒謊的水平很差。你是誰?」
「無名之輩。」
「又一個謊言。」他嘆口氣。
威斯如果逮到她說謊,就會狠狠揍她,但黑白之院中的規矩不同。她幫廚時若是礙手礙腳,烏瑪會拿勺子敲她,除此之外,其他人從不動手。他們只殺人,她心想。
總的來說,她跟廚師關係不錯。烏瑪將小刀塞入她手中,然後指指洋蔥,艾莉亞就會去切;烏瑪把她推到生麵糰跟前,艾莉亞就開始揉,直到廚師叫停(「停」是她在神廟裡學會的第一個布拉佛斯辭彙);烏瑪交給她魚,艾莉亞就剔骨切片,並將廚師碾碎的乾果卷在裡面。布拉佛斯周圍的魚類和貝殼海腥味太重,慈祥的人不喜歡,但有一條棕色和緩的河流從南面注入大礁湖,途中蜿蜒穿越一大片蘆葦、潮水坑、泥沼和淺灘,那裡所產的大量蛤蜊扇貝,包括蚌殼、麝香魚、青蛙、烏龜、泥蟹、花蟹、攀緣蟹、紅鰻、黑鰻、條紋鰻,七鰓鰻和牡蠣等等,全是千面之神的僕人們就餐的雕花木桌上經常出現的食物。有些晚上,烏瑪用海鹽和碎胡椒子燒魚,或用蒜末煮鰻,偶爾甚至會加一點藏紅花。熱派會喜歡上這裡的,艾莉亞心想。
她喜歡晚餐時間,因為之前無窮歲月里似乎都是餓著肚子入睡的。有些晚上,慈祥的人允許她問問題。某回,她問他,為什麼來神廟裡的人總顯得如此平靜,而她家鄉的人卻貪生怕死。她記得將匕首插入疙瘩臉的侍從肚子時,他如何哭泣;她記得「山羊」把亞摩利·洛奇爵士扔進熊坑時,他如何乞求;她記得神眼湖邊,每當「記事本」開始詢問金子的去向,村民們如何嗷嗷怪叫,屎尿齊流。
「從某種意義上說,死亡不是壞事,」慈祥的人回答,「它是神恩賜的禮物,以終止我們的渴望,同時也終結痛苦。每個人出生那天,千面之神都會派來一位黑天使,在我們身邊終生相伴。當我們的罪孽變得太過深重,當我們的苦難變得難以承受,這位天使便會牽起我們的手,帶領我們前往黑夜之地,那裡的星星永遠明亮閃耀。用黑杯子喝水的人正是來尋找他們的天使,蠟燭使他們平靜。說說,當你聞到我們的蠟燭時,想了些什麼,孩子?」
臨冬城,她差點說出口,我聞到雪、松針和熱騰騰的肉湯。我聞到馬廄。我聞到阿多的笑聲,聞到瓊恩和羅柏在院子里打鬥,聞到珊莎在唱歌,歌唱某位美麗的笨蛋淑女。我聞到坐著無數國王石像的墓窖,我聞到熱乎乎的烤麵包,我聞到神木林。我聞到我的狼,聞到她的毛皮,彷彿她仍在我身邊。「我什麼也沒聞到。」她想聽聽他的評論。
「你撒謊,」他說,「但只要你願意,你可以保留自己的秘密,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亞。」只有當艾莉亞惹他不高興時,他才會如此稱呼她。「你也可以離開此地。你不是我們的一員,現在還不是。你任何時候都可以回家。」
「你告訴我,假如離開,就不能再回來。」
「就是這樣。」
這句回答讓她很傷感。這是西里歐的口頭禪,艾莉亞記得,「就是這樣」。西里歐·佛瑞爾不僅教她使用縫衣針,還為她而死。「我不想離開。」
「那就留下吧……但是請記得,別把黑白之院當孤兒收容所。在這座神廟的屋檐下,所有人的職責都是侍奉,明白嗎?Valar dohaeris。我們要求你服從,任何時間,任何事情,都必須服從。如果做不到,就請離開。」
「我會服從的。」
「我們走著瞧。」
除了幫烏瑪,她也被分配別的任務:打掃地板,端菜倒酒,整理一摞摞死人的衣衫,倒空他們的錢袋,清點古怪的硬幣等等。每天早晨,她都走在慈祥的人身邊,在神廟中巡視,尋找死者。靜如影,她告訴自己,一邊想起了西里歐。她提著一盞有厚厚鐵隔板的燈籠,每到一個空穴,她都會將隔板掀開一條縫,藉助光亮尋找死屍。
死者很多。他們來黑白之院祈禱,或者一小時,或者一天,或者一年,喝下池子里甜甜的黑水,然後平躺在某個神像背後的石床上,閉上眼睛睡覺,再也不會醒來。「千面之神的恩賜有無數形式,」慈祥的人告訴她,「但在這裡,總是最溫和最仁慈的方式。」每當找到屍體,他會先說一句禱詞,確認生命已經消逝後,派艾莉亞去叫僕人,他們的任務則是將屍體抬到下面的地窖。侍僧將在那裡脫下死屍的衣服,並把屍體清洗乾淨。死者的衣服、錢幣及貴重物品放進箱子,準備分類,冰冷的血肉則被帶到更下面的聖室中,只有牧師能進去,艾莉亞不清楚那裡面會發生些什麼。某次吃晚餐時,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進入她腦海,她連忙放下刀子,懷疑地瞪著一塊蒼白的肉。慈祥的人察覺到她臉上的驚恐。「是豬肉,孩子,」他說,「豬肉而已。」
她睡的也是石床,這讓她想起在赫倫堡威斯手下擦洗階梯時睡的那張床,不過這張床塞的是破布,不是稻草,跟赫倫堡的比起來不太平整,卻也少了刺人的煩惱。此外,她想要多少被單都行:厚厚的羊毛毯,紅色、綠色,花格子,而且房間只屬於她一人。她將自己的物品掏出來整理:泰坦之女號上的水手們給的銀叉、軟帽和無指手套,她的匕首、靴子、皮帶,賣馬以來一路存下的少許錢財,穿的衣服……
還有縫衣針。
儘管工作繁忙,她仍盡量抽出時間練習縫衣針,就著一根青燭的光亮與自己的影子打鬥。某天晚上,流浪兒碰巧經過,看到艾莉亞在舞劍,一個字也沒說,然而第二天,慈祥的人便來到艾莉亞的房間。「統統處理掉。」他指著她的物品說。
艾莉亞深受打擊,「它們是我的。」
「那你是誰?」
「無名之輩。」
他拿起她的銀叉。「這個屬於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亞。所有這些都屬於她。這裡沒有它們的位置,沒有她的位置。她的名字太驕傲,而我們容不下驕傲。我們的職責是侍奉。」
「我願意侍奉。」她感覺受了傷害。她挺喜歡那把銀叉。
「你裝作侍奉,內心仍是領主之女。你用過許多名字,猶如輕飄飄換上幾件長袍,但那長袍底下始終是艾莉亞。」
「我不穿長袍。穿著笨長袍沒法戰鬥。」
「為什麼你要戰鬥?你羨慕那些招搖過市、渴望鮮血的刺客?」他嘆口氣。「啜飲冷杯之前,你必須將一切都奉獻給千面之神。你的身體。你的靈魂。你自己。要是無法做到,就必須離開此地。」
「那枚鐵幣——」
「——支付了你來此的旅資。從此往後,你必須自己付賬,而且代價不菲。」
「我沒金子。」
「我們提供的東西無法用金錢買到。代價是你的一切。世上的凡人,一生中經由不同路徑穿越淚水與痛苦的峽谷,而我們選擇的道路最為艱辛,只有極少數人能做到。它需要非凡的體力與精神,需要一顆堅強的心。」
我的心之所在是個空洞,她心想,而且我無處可去。「我很強壯。跟你一樣強壯。我也夠堅強。」
「你相信這是唯一的去處。」他彷彿聽到她的想法,「你錯了。你可以在商賈人家找到輕鬆的職位;或者,你希望成為交際花,讓人們歌頌你的美麗嗎?只需說出來,我們就送你去找黑珍珠或幽暗之女。從此,你將睡在玫瑰花瓣上,走路時絲裙婆娑,老爺貴人們會為你的處女之血而低聲下氣;再或,若你想結婚生子,我們會為你找個丈夫。誠實可靠的小學徒,富裕的老人,海員,不管你要什麼樣的都行。」
這些她都不想要,於是默默搖頭。
「你不是夢想著維斯特洛嗎,孩子?盧科·普萊斯坦的『光明女士號』明日起程,將依次停靠海鷗鎮、暮谷城、君臨和泰洛西。我們可以設法讓你搭乘。」
「我才剛從維斯特洛過來呢。」有時候,逃離君臨似乎是一千年前的往事,而有時候,卻猶如發生於昨天,世態炎涼歷歷在目。她知道自己回不了家。「你不要我,我就走,但我不回去。」
「我要不要你並沒有什麼關係,」慈祥的人道,「也許是千面之神指引你來的,但我眼中的你只是一個小孩……更糟糕的是,你還是一個小女孩。千百年來,許多人侍奉過千面之神,但他的僕人中很少有女性。這難怪。女人將生命帶來世間。我們賜予的則是死亡。無人可以兩者兼顧。」
他想嚇唬我,艾莉亞心想,就像上次用屍蟲一樣。「這些我不擔心。」
「你應該要擔心。若留下來,千面之神將會佔有你的耳朵、你的鼻子、你的舌頭和你悲傷的灰眼晴,那雙見識過世態炎涼的眼睛;他也將佔有你的手,你的腳,你的胳膊,你的腿,你的私處,你的希望和夢想,你的愛與恨。侍奉他的人首先必須放棄自我。你能做到嗎?」他捧起她的下巴,注視進她的眼睛,眼神如此深邃,令她打了個冷戰。「不,」他說,「我想你做不到。」
艾莉亞推開他的手,「我只要願意就能做到!」
「吃蟲子的女孩,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亞如是說。」
「我可以放棄一切!」
他朝她的物品比畫了一下,「那麼,就從這些開始。」
當晚晚餐過後,艾莉亞回到房間,脫下長袍,輕聲念叨那串名字,睡眠卻拒絕降臨。她在塞滿破布的床上輾轉反側,咬緊嘴唇,感覺到本該是心之所在的那個空洞。
於是她在漆黑的半夜起身,披上從維斯特洛穿來的衣服,扣好劍帶。縫衣針懸在一側,匕首插在另一側。她頭戴軟帽,無指手套塞進劍帶,手握銀叉,小心翼翼地爬上樓梯。這裡不是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亞容身之處,她心想。艾莉亞的家在臨冬城,但臨冬城早已不復存在。當大雪降下,冷風吹起,獨行狼死,群聚狼生。然而她沒有了狼群,他們都被殺掉了,被伊林爵士、馬林爵士和太后這些壞人,後來,她試圖尋找新的狼群,結果那些人統統離開了她,熱派,詹德利,尤倫,「綠手」羅米,甚至父親的舊部哈爾溫。
她推開門,步入黑夜。
自來到神廟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出門。天色陰霾,迷霧籠罩,彷彿破舊的灰毯子。右邊水道中傳來划槳聲。布拉佛斯,秘之城,她心想,名字取得很恰當。她靜悄悄地走下陡峭的階梯,來到帶頂篷的碼頭,霧氣在腳下盤旋,濃得看不清水面,只聽見水波輕輕拍打石樁。一點亮光在遠處的黑暗中閃耀,那是紅袍僧神廟中的夜火。
她在水邊停下,手握銀叉。它是貨真價實的純銀製品。這並非我的叉子,是水手給阿鹽的。她將叉子輕輕丟出去,聽見它「撲通」一聲沉入水底。
接著是軟帽和手套,它們也屬於阿鹽。她將錢袋在掌心裡倒空:五枚銀鹿,九枚銅星,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散錢。她把它們統統撒入水中。然後是那雙靴子,它們發出的濺水聲最響。接著是匕首,這是她從一個弓箭手身上得來的,他曾乞求獵狗給予慈悲。劍帶也進了水道。斗篷、上衣、馬褲,內衣,所有的一切。除了縫衣針。
她站在碼頭邊,在霧氣中顫抖,臉色蒼白,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手中的縫衣針彷彿在跟她講悄悄話。第一課,用尖的那端去刺敵人,劍說,還有,無論如何……絕對……不要……告訴……珊莎!劍身有密肯的記號。只不過是把劍。假如她需要劍,神廟底下有上百把。縫衣針太小了,算不上真正的劍,比玩具強不了多少。瓊恩讓鐵匠鑄這把劍時,她還是個笨得無可救藥的小女孩。「只不過是把劍。」她大聲說出來……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縫衣針是羅柏、布蘭與瑞肯,是母親和父親,甚至是珊莎。縫衣針是臨冬城灰色的牆壘,是城中眾人的歡樂。它是夏天的雪花,是老奶媽的故事,是心樹的紅葉和嚇人的臉龐,是玻璃花園中溫暖的泥土氣息,是將她房間的窗戶吹得嗒嗒作響的北風。縫衣針是瓊恩的微笑。他總愛弄亂我的頭髮,叫我「我的小妹」,她眼中忽然有了淚水。
魔山的手下抓住她時,波利佛奪走了那柄劍,但當她和獵狗走進十字路口的客棧,它又物歸原主。這是諸神給我的東西。不是七神,也不是千面之神,而是她父親的神祗,北境古老的舊七神。千面之神可以拿走我所有的東西,她心想,但他拿不走這柄劍。
她像命名日一樣裸著身子走上台階,手中緊握縫衣針。走到一半時,腳下有塊石頭鬆了一下,艾莉亞跪下來,用手指去摳它的邊緣。一開始紋絲不動,但她堅持不懈,指甲刮下碎泥灰,終於有了成果。她悶哼幾聲,雙手用力,挖出一塊石頭。
「你在這兒會很安全,」她告訴縫衣針,「除了我,沒人知道。」她將短劍連鞘推進台階後面,再把石頭塞回去,使它看起來跟其他階梯一樣。她邊走回神廟邊數台階,牢牢記住劍的所在。總有一天她會需要它。「總有一天。」她輕聲對自己承諾。
她沒告訴慈祥的人自己做了什麼,但他就是知道。第二天晚飯後,他來到她房裡。「孩子,」他說,「坐到我身邊。我給你講個故事。」
「什麼故事?」她警惕地問。
「關於我們起源的故事。既然你想成為我們的一員,就得了解我們是誰,我們從何而來。世上的人們會悄悄談論布拉佛斯的無面者,他們不清楚的是,我們比秘之城本身更古老。我們出現在泰坦巨人興起之前,在烏瑟羅揭開面具之前,在建城之前,我們跟著北方人在布拉佛斯興旺繁盛,但我們的根在瓦雷利亞,誕生於悲慘的奴隸群中,我們的祖先在十四火峰地底深處的礦井裡辛苦勞作,正是這些火峰照亮了古自由堡壘的夜晚。普通礦井是黑暗陰冷的場所,自冰冷死寂的石頭中開鑿出來,但十四火峰乃熔岩火山,終日熊熊燃燒著,因此古瓦雷利亞的礦井很熱,隨著井道越鑽越深,溫度也越升越高。奴隸們猶如在烤箱中勞作,周圍的岩石燙得沒法碰,空氣瀰漫著硫黃的味道,吸進肺里灼痛難耐,而即使穿上最厚的鞋子,腳底也會被燙出水泡。有時,他們為尋找金子破開洞壁,結果卻遭遇蒸氣、沸水或熔岩。有些井道鑿得十分低矮,奴隸們無法站立,只能爬行或彎腰行走。那泛紅的黑暗之中還有蠕蟲。」
「蚯蚓?」她皺眉問。
「火蚯蚓。有人說它們是龍的遠族,因為也會噴火。它們無法在天空中翱翔,只能在岩石土壤中鑽洞。假如古老的傳說可信的話,早在巨龍來到之前,十四火峰中就有火蚯蚓。幼蟲跟你細瘦的胳膊差不多大,但它們可以長到巨大無比,而且極端不喜歡人類。」
「它們會殺奴隸嗎?」
「那些被鑽開的井道中通常會發現燒得焦黑的屍體。然而礦還是越挖越深,奴隸大量死亡,奴隸主卻不在乎。他們認為紅金、黃金和銀子比奴隸的生命更珍貴,奴隸在古自由堡壘中本不值錢。每逢戰爭,瓦雷利亞人都會俘虜成千上萬的奴隸,和平時期,他們讓奴隸繁衍,其中最差的則被送入地底泛紅的黑暗中等死。」
「奴隸們不起來反抗嗎?」
「有些人反抗過,」他說,「礦井裡起義很常見,但收穫甚微。古自由堡壘的龍王們擁有強大的巫術,弱者挑戰他們是很危險的。第一個無面者就是反抗者之一。」
「他是誰?」艾莉亞不及細想便脫口而出。
「無名之輩,」他回答。「有人認為他本身就是個奴隸,有人堅持說他是自由堡壘的公民,出身於貴族世家,有人甚至會告訴你,他是個同情手下奴隸的監工。事實上,沒人真正清楚他的來歷,大家只知道,他在奴隸中活動,聆聽他們的祈禱。上百個國家的子民被抓來在礦井中勞作,每個人都用自己的語言向自己的神禱告,然而祈求的都是同一件事——解脫,終結痛苦,一件極為普通極其簡單的小事,卻得不到神的回應。煎熬無止境地繼續著。難道世上的神們全聾了嗎?他疑惑地想……直到有天晚上,在泛紅的黑暗中,他明白了。」
「所有神祗都有自己的工具,為其效力的善男信女在世間執行他們的意志。表面上,奴隸是在向上百個不同的神靈哭喊,其實那是同一個神,有著上百張不同的臉孔而已……而他即是這個神的工具。就在當晚,他選擇了一個景況最悲慘、祈求解脫最迫切的奴隸,將他從痛苦中解放了出來。這就是首次恩賜的由來。」
艾莉亞向後退開。「他殺了那奴隸?」這不對,「他應該殺奴隸主才對!」
「他也將恩賜帶給了他們……這個故事改天再講,它只屬於不為人知的無名之輩。」他昂起頭,「你是誰,孩子?」
「無名之輩。」
「你撒謊。」
「你怎麼這麼肯定?是魔法嗎?」
「用你的眼睛去看,無須魔法就能分辨真偽。你要學習如何解讀表情,如何看眼睛,看嘴巴,看下巴的動作,還有肩頸連接處的肌肉。」他用兩根手指輕輕碰了碰她。「有些人說謊時會眨眼睛,有些人會張大眼睛,有些人會將視線轉向別處,有些人會舔嘴唇,還有許多人撒謊前會捂住嘴,彷彿要掩蓋自己的欺騙行為。其他徵兆或許更隱蔽,但總是存在。虛假的微笑和真實的微笑在此刻的你眼中也許差不多,實際上它們的區別猶如黃昏與清晨。你能分辨黃昏與清晨嗎?」
艾莉亞點點頭,儘管她不太確定。
「那麼你就可以學習分辨謊言……學成之後,沒有任何秘密能瞞過你。」
「教我。」她願意當無名之輩,願意承受這個代價。無名之輩心中沒有空洞。
「她會教你。」流浪兒出現在門外,「從布拉佛斯語開始。若是你既不會說又聽不懂,那還從何做起呢?你也要把你的語言教給她。你們倆互相學習。你願不願意?」
「願意。」她回答。於是從此刻起,她成了黑白之院的學徒。她的僕人衣服被取走,得到一件黑白相間的長袍,如同黃油般柔軟,令她想起臨冬城的舊紅毯子。長袍下面,她穿著精紡白亞麻布內衣和懸垂過膝的黑襯袍。
從此以後,她成天和流浪兒在一起,摸摸這個東西,指指那個東西,互相教授語言。起初是簡單辭彙,例如杯子、蠟燭、鞋子,然後逐漸變難,最後是句子。西里歐·佛瑞爾曾讓艾莉亞單腿站立,直到站不住為止,後來又讓她去抓貓。她也曾手握木劍在樹枝上舞蹈。那些都很難,但現在更難。
連針線活都比學語言有趣,她心想,因為前天晚上,她忘了一半自以為已經掌握的詞語,剩下的一半發音也糟糕得很,結果被流浪兒嘲笑。我學句子就像從前縫針腳一樣亂七八糟。假如那女孩不是餓得如此瘦小,艾莉亞或許會揍她那張笨臉蛋,現下只能咬緊嘴唇。我笨得什麼都學不會,我笨得不知道放棄。
流浪兒學通用語卻比較快。某天晚餐時,她忽然扭頭問艾莉亞,「你是誰?」
「無名之輩。」艾莉亞用布拉佛斯語回答。
「你撒謊,」流浪兒道,「你必須撒得更好。」
艾莉亞笑出來,「撒得更好?你的意思是,說謊說得更好吧,真笨。」
「說謊說得更好吧真笨。我來教你撒謊。」
第二天,她們便開始了撒謊遊戲,彼此輪流問問題。有時候如實回答,有時候則撒謊,提問者必須嘗試分辨真偽。艾莉亞只能靠猜。大多數時候她都猜錯。
「你幾歲了?」有一次流浪兒用通用語問她。「十歲。」艾莉亞邊說邊伸出十根手指。她認為自己仍然是十歲,但很難確定。布拉佛斯計算日子的方法跟維斯特洛不同。不過她知道自己的命名日已經過了。
流浪兒點點頭。艾莉亞也點頭回應,並用自己最流利的布拉佛斯語問,「你幾歲了?」
流浪兒伸出十根手指。然後伸了第二遍,第三遍。接著是六根手指。她的臉仍然靜如止水。她不可能有三十六歲,艾莉亞心想,她是個小女孩。「你撒謊。」她說。流浪兒搖搖頭,又給她演示了一次:十,十,十,六。她告訴艾莉亞「三十六」怎麼說,並讓艾莉亞重複。
第二天,她把事情告訴慈祥的人。「她沒撒謊,」牧師呵呵笑道,「被你稱做『流浪兒』的人是個成年女子,終生侍奉千面之神。她將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神,一切可能的未來,一切體內的活力。」
艾莉亞咬緊嘴唇,「我會跟她一樣嗎?」
「不會,」他說,「除非你希望如此。是毒藥讓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毒藥。她明白了。每晚祈禱之後,流浪兒都要將一個石壺倒空至黑水池中。
流浪兒與慈祥的人並非千面之神僅有的僕人。時不時會有其他牧師造訪黑白之院。胖子有一雙兇狠的黑眼睛和一隻鷹鉤鼻,寬大的嘴裡滿是黃板牙;古板臉從來不笑,他的眼睛是白色,嘴唇又厚又黑;美男子每次來都會變化鬍子的顏色,鼻子也不相同,但始終不失英俊。這三個來得最頻繁,偶而也有別的人:斜眼,領主和餓鬼。有回胖子跟斜眼一起來,烏瑪派艾莉亞給他們倒酒。「沒倒酒時,你必須站得跟石像一樣,」慈祥的人告訴她,「能做到嗎?」
「能。」習動先習靜,西里歐·佛瑞爾很久以前在君臨城教導她,這也成為了她的信條之一。她曾在赫倫堡當過盧斯·波頓的侍酒,要是把他的酒灑了,他會剝你的皮。
「好,」慈祥的人說,「你還是瞎子和聾子。你也許會聽到一些事,但必須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不能聽進去。」
艾莉亞那天晚上聽到許多對話,大多是布拉佛斯語,她能理解的連十分之一都不到。不動如石,她告訴自己,於是最難的部分成了竭力遏制打哈欠。晚餐還沒結束,她便開始精神恍惚。她手捧酒壺,夢到自己是一頭狼,在月光下的森林裡自由賓士,身後跟著的龐大狼群發出陣陣嗥叫。
「其他人也是牧師嗎?」第二天早晨她問慈祥的人,「他們都以真面目示人嗎?」
「你怎麼想,孩子?」
她認為不是。「賈昆·赫加爾是牧師嗎?賈昆會不會回布拉佛斯?」
「誰?」他完全一無所知。
「賈昆·赫加爾。他給了我那枚鐵幣。」
「我不認識叫這個名字的人,孩子。」
「我問他怎麼變臉,他說跟換名字一樣簡單,只要你了解方法。」
「是嗎?」
「你能不能教我變臉?」
「沒問題。」他說著托起她的下巴,將她的頭轉過來。「鼓起腮幫子,伸出舌頭。」
艾莉亞鼓起腮幫子,伸出舌頭。
「好。你變臉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賈昆用了魔法。」
「巫術都是有代價的,孩子。獲取真正的魔力需要多年的祈禱、奉獻和學習。」
「多年?」她沮喪地說。
「若是容易的話,任何人都能做到。對你而言,奔跑之前先學走路,在戲子的把戲就能達到目的的場合,何必求助魔法?」
「我連戲子的把戲都不會。」
「從扮鬼臉開始練習。皮膚下面是肌肉。學著運用它們。你的臉長在你身上。臉頰,嘴唇,耳朵。微笑和憤怒不該像風暴一樣忽去忽來。笑容應是僕人,當你召喚時才出現。學習控制你的臉。
「教我怎樣做。」
「鼓起臉頰。」她鼓起臉頰。「抬起眉毛。不,再高點。」她又抬起眉毛。「好。看你能保持多久。現在還長不了。明天早上再試。地窖里有塊密爾鏡子。每天在它面前練習一小時。眼睛,鼻孔,臉頰,耳朵,嘴唇,學習控制所有這一切。」他托起她下巴。「你是誰?」
「無名之輩。」
「謊言。可悲的謊言,孩子。」
第二天她找到那塊密爾鏡子,然後每天早晚都坐在它面前扮鬼臉,兩邊各點上一支蠟燭照明。控制你的臉,她告訴自己,你就能撒謊。
此後不久,慈祥的人命她去幫侍僧處理屍體。其實這比替威斯擦樓梯輕鬆多了:有的屍體肥胖高大,她鉚足勁才搬得動,然而大多數死者都是皮包骨頭,乾乾瘦瘦的老人。艾莉亞一邊清洗,一邊觀察,琢磨著他們為何會來到黑水池邊。她還記得老奶媽講的一個故事,故事裡說,在某個漫長的冬季,一群活得太久的人宣布自己要去打獵。他們的女兒嗚咽哭泣,他們的兒子將臉轉向火堆,她彷彿仍能聽到老奶媽的聲音,但沒人阻攔,也沒人詢問他們打算在這深深的積雪和呼號的寒風中捕什麼獵。她不知這些布拉佛斯老人在前往黑白之院前是如何跟子女們說的。
月亮一輪又一輪地變換形狀,但艾莉亞完全看不到。她在黑白之院中侍奉,清洗死者,學習布拉佛斯語,就著鏡子扮鬼臉,試圖記住自己是無名之輩。
有一天,慈祥的人傳喚她。「你的口音太糟糕,」他說,「但積累的辭彙已勉強能讓別人明白意思。該是讓你暫時離開我們的時候了。要想真正掌握我們的語言,只有每天從早到晚地講,不停地講。你走吧。」
「什麼時候?」她問他,「去哪兒?」
「現在,」他回答,「去神廟之外。布拉佛斯是海中的上百島嶼,你已經學會怎麼說蚌殼、扇貝、蛤蜊,對不對?」
「對。」她用自己最好的布拉佛斯語重複了一遍這些名詞。
她最好的布拉佛斯語讓他露出笑容。「行了。去水淹鎮下面的碼頭,找一個叫布魯斯科的魚販,他是個好人,可惜背不大好使,他需要一個女孩,推著他的小車售賣蚌殼、扇貝和蛤蜊給船上下來的水手。你就是那個女孩。明白嗎?」
「明白。」
「假如布魯斯科問起你,你是誰?」
「無名之輩。」
「不。那不行,在黑白之院外不行。」
她猶豫片刻。「我是阿鹽,來自鹽場鎮。」
「特尼西奧·特里斯和泰坦之女號上的人們認識阿鹽。你的口音很特別,因此肯定來自維斯特洛……但我想應該是另一個女孩。」
她咬緊嘴唇,「可以叫我凱特嗎?也就是『貓兒』?」
「凱特。貓兒。」他考慮了一會兒。「好。布拉佛斯到處是貓。多一隻也不會引人注目。你就是貓兒,一個孤兒,來自……」
「君臨。」她曾隨父親兩次造訪白港,但更熟悉君臨。
「就是這樣。你父親是一艘划槳船上的槳手長。你母親死後,他帶你一起出海,接著他也死了,船長覺得你沒用,就在布拉佛斯把你趕下了船。那艘船叫什麼名字?」
「娜梅莉亞。」她立刻接道。
當晚,她便離開了黑白之院,右腰插著一把長長的鐵匕首,隱藏在斗篷下面,那是一件打過補丁,又褪了色的斗篷,適合孤兒穿。她的鞋子夾腳,漏風的上衣破舊不堪,但想到展現在眼前的布拉佛斯,一切都無所謂了。夜晚的空氣中有煙塵、鹽和魚的味道,運河曲折蜿蜒,街巷更加離奇,人們好奇地看著她經過,乞兒們朝她叫喊。她聽不懂,完全迷了路。
「格雷果爵士,」她一邊念誦,一邊踏上四拱石橋。在橋中央,她看到舊衣販碼頭的船桅。「鄧森,『甜嘴』拉夫,伊林爵士,馬林爵士,瑟曦太后。」雨水嘩啦啦地下,艾莉亞仰頭望天,讓雨點落在臉頰上,猶如愉快的舞蹈。「Valar morghulis.」她說,「Valar morghulis,Valar morghul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