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噩夢,她心想,但假如是夢,為何疼痛如此劇烈?
雨水不再滴落,整個世界卻還是濕的。斗篷跟鎖甲一樣沉,綁住手腕的繩索浸透了,變得更緊。無論布蕾妮如何扭動,都無法掙脫。她不知是誰把自己綁起來,也不知是為什麼。她詢問那些影子,但他們不回答。也許他們沒聽見,也許他們並非真實。層層潮濕的羊毛衣和生鏽的鎖甲底下,她的皮膚又紅又熱。
她懷疑一切不過是發燒時的夢。
她身下有匹馬,卻不記得何時上去的。她臉朝下橫卧在馬屁股上,猶如一袋燕麥,手腕腳踝都被捆起來。空氣濕漉漉的,地面籠罩著水汽,每走一步,頭部就像遭受重擊。她聽見有人說話,但只看得見馬蹄下的泥地。有些骨頭斷了,臉腫起來,面頰沾著黏黏的血,每次顛簸都讓手臂一陣劇痛。波德瑞克在叫她,彷彿從很遙遠的地方。「爵士?」他不停地說,「爵士?小姐?爵士?小姐?」他聲音很輕,聽不大清楚。
最後,一切歸於寂靜。
她夢見自己在赫倫堡,又到了熊坑底下。這次她面對著尖牙,那禿頂巨人像蛆一樣慘白,臉上生滿流膿面皰。他赤身裸體衝過來,一邊把玩命根子,一邊咬著銼尖的牙齒。布蕾妮轉身逃跑。「我的劍,」她叫道,「守誓劍。求求你們。」觀眾們不答,他們中有藍禮、機靈狄克與凱特琳·史塔克,夏格維、帕格和提蒙也到了,還有樹上那些死屍,凹陷的臉頰,腫脹的舌頭,空洞的眼眶。見到他們,布蕾妮發出恐懼的尖叫,尖牙抓住她的手,將她拉近,從她臉上咬下一塊肉。「詹姆,」她聽見自己的嘶喊,「詹姆。」
即使在深沉的夢中,仍然感覺疼。她的臉陣陣刺痛,肩膀流血,呼吸像著了火。胳膊上的疼痛如閃電蔓延。她大聲呼叫學士。
「沒有學士,」一個女孩說,「只有我。」
我在找一個女孩,布蕾妮記起來。一個十三歲的貴族處女,藍眼睛,棗紅色頭髮。「小姐?」她說,「珊莎小姐?」
一個男子笑道,「她以為你是珊莎·史塔克。」
「她撐不了多久。她快死了。」
「少一隻獅子,我可不會悲傷流淚。」
布蕾妮聽見有人祈禱。她想到梅里巴德修士,但語句完全不對。長夜黑暗,處處險惡。夢亦是如此。
他們騎馬穿越陰森的樹林,來到一個潮濕、黑暗又安靜的地方,松樹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馬蹄下地面鬆軟,身後的足跡中滿是鮮血。藍禮大人、狄克·克萊勃和瓦格·霍特騎在她身邊。熱血從藍禮咽喉里湧出,山羊被咬破的耳朵滲出膿水。「我們去哪裡?」布蕾妮追問,「你們要帶我去哪裡?」沒人回答。他們怎麼可能回答?他們全死了。是不是她也死了?
藍禮在她前方,面帶微笑的可愛國王。他牽她的馬在樹林里行走,布蕾妮呼喚他,告訴他她多喜歡他。但當他扭頭朝她皺眉時,她發現他不是藍禮。藍禮從來不會皺眉。他總是對我微笑,她心想……除了……
「好冷。」她的國王用細微而迷惘的語調說,一個影子在移動,卻不知從何而來。她可愛的主君血如泉涌,鮮血從綠色鐵護喉中噴出,濕透她的雙手。他曾是個暖和和活生生的人,現下他的血卻冷如寒冰。這不是真的,她告訴自己,又一個噩夢,我很快就會醒來。
她的馬突然停下。一雙粗壯的手抓住她。一束束午後的紅色陽光斜射穿過栗子樹的枝條。一匹馬在枯葉中翻尋栗子,附近有人走動,低聲交談。十個,十二個,也許更多。布蕾妮不認得他們。她被置於地上,背靠樹榦,伸直了腿。「喝這個,小姐,」女孩說。她將杯子托到布蕾妮唇邊。味道又濃又酸。布蕾妮吐了出來。「水,」她喘著氣,「請給我水。」
「水不能止疼。這個能。至少有一點幫助。」女孩再將杯子放到布蕾妮唇邊。
連喝酒都疼。紅酒順著下巴流淌,滴到胸口。杯子空了,女孩用皮囊注滿,讓布蕾妮再喝,直到酒從嘴邊灑出來。「不要了。」
「再喝點。你胳膊斷了,還有肋骨。兩三根肋骨呢。」
「尖牙。」布蕾妮說,她記起他的重量,記起他用膝蓋猛撞自己胸口。
「對。那傢伙真是一個怪物。」
她回想起了一切;頭上的閃電,下面的泥潭,雨水輕敲獵狗的黑鐵頭盔,尖牙恐怖的力量。突然間,她無法忍受,掙脫繩索的努力,卻把自己磨得更疼。手腕綁得太緊,麻繩上有乾涸的血。「尖牙。」她顫抖著問,「他死了沒有?」她記起他的牙齒撕扯自己臉上的血肉。想到他仍活在某處,布蕾妮就直想尖叫。
「他死了。詹德利用長矛刺穿了他的脖子。再喝點,小姐,否則我把它灌進你喉嚨里。」
她繼續喝。「我要找一個女孩,」她在吞咽間歇時低聲說,差點說成是自己的妹妹。「一個十三歲的貴族少女,藍眼睛,棗紅色頭髮。」
「我不是她。」
你不是。布蕾妮看得出來。這女孩沒吃飽,瘦得很,棕色頭髮紮成一根辮子,眼睛比實際年齡要成熟。棕頭髮,棕眼睛,相貌平平。年長六歲的垂柳。「你是姐姐。店家。」
「也許吧。」女孩斜睨著說,「是又怎樣?」
「你叫什麼?」布蕾妮問。她的肚子咕咕作響,擔心自己會吐。
「海德。跟垂柳一樣。簡妮·海德。」
「簡妮。解開我。求求你。可憐可憐我吧。繩子磨得我手腕疼。流血。」
「不可以。必須綁著你,直到……」
「……直到夫人召見你。」藍禮站在女孩身後,撥開眼前的黑髮。不是藍禮。是詹德利。「夫人要你對自己的罪行負責。」
「夫人。」紅酒讓她暈眩,難以思考。「石心。你是說她嗎?」在女泉城,藍道伯爵提過她。「石心夫人。」
「有人這麼稱呼她。有人叫她別的名字。靜默姐妹。無情聖母。絞架女。」
絞架女。布蕾妮閉上眼睛,看到屍體懸在光禿禿的褐色樹枝下,他們的臉又黑又腫。她突然害怕到極點。「波德瑞克。我的侍從。波德瑞克在哪兒?其他人呢……海爾爵士,梅里巴德修士。狗兒。你們把狗兒怎麼了?」
詹德利與女孩交換了一下眼神。布蕾妮掙扎著想站起來,結果一隻膝蓋剛剛撐起,世界就開始旋轉。「你殺了狗,小姐。」她聽見詹德利說,緊接著,黑暗再次吞沒了她。
她回到輕語堡,站在廢墟之中,面對克萊倫斯·克萊勃。他高大兇猛,胯下野牛的毛髮比他的毛更為雜亂蓬鬆。那怪獸用蹄子狂刨地面,在泥地里挖出深溝,克萊勃則銼尖了牙齒。布蕾妮拔劍,劍鞘卻是空的。「不。」她大喊,克萊倫斯衝過來。這不公平,沒有魔劍她無法戰鬥。是詹姆爵士給她的劍。一想到自己像辜負藍禮一樣也辜負了他,布蕾妮就想哭。「我的劍。行行好,我得找到自己的劍。」
「妞兒想要回她的劍。」一個聲音說。
「我想要瑟曦·蘭尼斯特舔我的雞巴。那又怎樣?」
「詹姆叫它守誓劍。行行好。」但說話的人根本不聽,而克萊倫斯·克萊勃在隆隆馬蹄聲中向她衝來,削掉她的腦袋。布蕾妮盤旋著墜入更深的黑暗。
她夢見自己躺在一艘小船里,頭枕在某人的膝蓋上,周圍全是影子,戴兜帽的人,穿盔甲和皮衣。他們划船橫渡一條霧蒙蒙的河,槳葉包布,以抑制聲響。她被汗水浸透,渾身燥熱,卻仍在發抖。霧氣中一張張臉浮現。「美人。」岸邊的柳樹輕聲道,蘆葦卻說,「怪胎,怪胎。」布蕾妮一陣戰慄。「停下,」她說。「讓他們停下。」
再次醒來,簡妮將一碗熱湯端到她唇邊。洋蔥肉湯,布蕾妮心想。她盡量多喝,直到一小塊胡蘿蔔卡在喉嚨里,把她噎住了。咳嗽痛苦之極。「放鬆。」女孩說。
「詹德利,」她喘息著,「我得跟詹德利談談。」
「他到河邊就回去了,小姐。他回到鍛爐邊,回去照顧垂柳和小傢伙們,保護他們的安全。」
沒人能保護他們安全。她又開始咳嗽。「啊,讓她噎死算了。省我們一根繩子。」一個影子將女孩推到一邊。他穿生鏽鏈甲衫,束鑲釘皮帶,腰懸長劍和匕首,一件骯髒的黃色大斗篷貼在肩上,浸透了水。他雙肩之間聳立著一隻齜牙咧嘴的鋼鐵狗頭。
「不,」布蕾妮呻吟,「不,你死了,我殺了你。」
獵狗哈哈大笑。「你搞反了。是我殺了你。我現在還可以再殺你一次,但夫人要看你被絞死。」
絞死。這個詞讓她渾身一顫。她望向女孩,簡妮。她還小,不會如此殘酷。「麵包和鹽,」布蕾妮喘息著說,「在客棧……梅里巴德修士給孩子們吃的……我們跟你妹妹共享麵包……」
「自夫人從婚禮上回來之後,待客之禮便不同以往了。」女孩說。「懸在河邊的屍體,其中有些也自以為是賓客。」
「我們有我們的做法,」獵狗說。「他們想要床鋪。我們給他們樹。」
「我們還有更多的樹,」另一個影子插話,生鏽頭盔下只有一隻眼睛。「樹總是不缺。」
再次上馬時,他們用皮頭套蒙住她的臉。沒有眼孔。皮革使周圍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清。洋蔥味道存留在舌頭上,跟失敗的滋味一樣濃烈。他們打算絞死我。她想到詹姆,想到珊莎,想到塔斯家中的父親,不由得感謝頭套,替她遮住眼中湧出的淚水。她不時聽到土匪們交談,但無法辨清詞句。過了一會兒,她屈服於疲勞,隨著馬匹緩慢平穩的步伐打呼嚕。
這回,她夢見自己回到暮臨廳的家中,透過父親大廳里高高的拱形窗戶,欣賞落日的美景。我在這兒很安全。很安全。
她穿著絲綢錦繡,紅藍相間的四分底,鑲有金色的太陽與銀色的新月。別的女孩穿上會很漂亮,在她身上則不然。她十二歲,扭捏不安地等待與一位年輕騎士會面,他比她年長六歲,由父親親自挑選,光輝燦爛,有朝一日定然功成名就。但她害怕他的到來,因為她胸太小,手腳太大,頭髮老是豎起來,鼻子邊長了一粒膿包。「他將給你帶來一朵玫瑰。」父親向她承諾,但玫瑰無用,玫瑰無法保護她。她要劍。守誓劍。我得找到那女孩。我得為他找回榮譽。
門終於開了,她的未婚夫跨入她父親的廳堂。她儘力遵照先前的教導向他致意,然而鮮血從嘴裡湧出,原來她在等待時咬掉了舌頭。她把舌頭吐在年輕騎士腳邊,看到他臉上嫌惡的表情。「『美人』布蕾妮,」他諷刺道,「我見過比你漂亮的母豬。」然後他將玫瑰扔到她臉上,離開時,披風上的獅鷲飄蕩起伏,逐漸幻化成獅子。詹姆!她想大喊,詹姆,回來!你回來!但她的舌頭躺在地上,玫瑰旁邊的血泊之中。
布蕾妮突然醒來,大口喘氣。
她不知自己身處何方。空氣寒冷陰沉,有泥土、蛆蟲和黴菌的味道。她躺在擱板床上,蓋著一堆羊皮,頭上是岩石,樹根從牆壁間冒出來。唯一的光源來自一支牛油蠟燭,蠟燭在一攤熔蠟中冒著煙。
她推開羊皮,發覺有人脫了她的衣服和盔甲。她現在穿一件褐色羊毛布寬鬆裙服,很薄,但剛洗過。前臂夾了木板,再用麻布包紮,一側臉頰潮濕僵硬。她摸了摸,某種濕潤的藥膏覆蓋著臉頰、下巴和耳朵。尖牙……
布蕾妮站起身,腿軟得像水,暈頭轉向。「有人嗎?」
蠟燭後面有許多黑暗的空穴,其中一個裡面有什麼東西動了動,那是一位衣衫襤褸的灰發老人。他蓋的毯子滑到地板上,他坐起來揉揉眼睛。「布蕾妮小姐?你嚇了我一跳。我在做夢呢。」
不,她心想,做夢的是我。「這是什麼地方?地牢嗎?」
「山洞。狗兒追蹤我們時,我們就得像老鼠一樣逃回洞里。」他穿一件殘破不堪的舊袍子,淡紅與白色相間,灰頭髮又長又亂,臉頰和下巴的皮膚鬆鬆垮垮,滿臉粗糙的胡碴。「你餓不餓?能喝牛奶嗎?再來點麵包和蜂蜜?」
「我要我的衣服。我的劍。」不穿盔甲,她感覺像光著身子,而且她希望守誓劍在身邊。「出去的路。告訴我出去的路。」山洞地上滿是石頭泥土,感覺高低不平。即使到現在,她仍然頭暈目眩,猶如漂浮一般。閃爍的燭光投射出詭異的影子。殺戮的影子在四周起舞,她心想,躲避著我的察看。到處都有洞穴、裂縫和罅隙,但哪條通往外面,哪條通往更深處,哪條是死胡同,她無從知曉。所有的都同樣漆黑。
「我可以摸摸你的額頭嗎,小姐?」看守的手上布滿瘢痕和硬繭,卻出奇的輕柔。「你的燒退了,」他宣布,帶著自由貿易城邦的口音。「不錯不錯。昨天你的皮膚摸上去還像著了火。簡妮擔心我們會失去你。」
「簡妮。那高個子女孩?」
「就是她。但她不如你高,小姐。人們叫她『長腿簡妮』。是她給你手臂接骨,夾上木板,幹得跟學士一樣出色。她還盡量治療你的臉,用煮沸的麥酒清洗傷口,防止潰爛。即便如此……人咬的傷口污穢不潔,我敢肯定,發燒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灰發人摸摸她綁著繃帶的臉。「我們不得不割除一點肉。我恐怕你的臉不會好看。」
它從來就沒好看過。「你是說,會留下傷疤?」
「小姐,那怪物咬去了你半邊臉。」
布蕾妮不由一怔。每個騎士都有戰鬥留下的傷疤,她央求古德溫爵士教她劍術時,他警告過她,你想要這個嗎,孩子?但老教頭指的是劍傷,他料不到尖牙的牙。「如果你們只是想弔死我,為什麼替我接骨,洗凈傷口?」
「為什麼呢?」他望向蠟燭,彷彿再也無法忍受看她。「他們告訴我,你在客棧戰鬥得很勇敢。檸檬不該離開路口。他得到命令守在附近,埋伏起來,假如煙囪里有煙升起,就立即趕來……但他聽說鹽場鎮瘋狗已沿綠叉河北去,便上了鉤。我們追蹤這夥人很久了……儘管如此,他應該更清醒才對。結果,走了半天他才意識到血戲子利用一條小溪隱匿蹤跡,繞到了他背後,後來,他為了繞開一隊佛雷家的騎士,又浪費了更多時間。要不是你,等檸檬和他的人趕到時,客棧里就只剩屍體了。或許正因如此,簡妮才給你療傷。不管以前干過什麼,你光榮地獲得了這些傷口,為了完全正當的事業。」
不管以前干過什麼。「你們認為我干過什麼?」她說。「你們是誰?」
「我們一開始是國王的人,」那人告訴她,「但國王的人必須要有國王,而我們沒有。我們本來也是弟兄,但我們的關係已經瓦解。我不知道我們是誰,只知道我們的路十分黑暗,聖火沒告訴我道路盡頭等待著的是什麼。」
我知道路的盡頭在哪裡。我見過樹林里的屍體。「聖火,」布蕾妮重複。突然,她明白了。「你是那密爾僧侶。紅袍巫師。」
他低頭看著自己襤褸的長袍,悲哀地笑笑。「叫粉紅冒牌貨更合適。沒錯,我是索羅斯,來自密爾……一個糟糕的僧侶,一個更糟的巫師。」
「你跟唐德利恩一起。閃電大王。」
「閃電轉眼即逝,再也無法看到。人也一樣。我恐怕貝里伯爵的火焰已經離開人世。一個更陰沉的影子取代他領導我們。」
「獵狗?」
僧侶努努嘴。「獵狗死了,已經被埋葬。」
「我看到他。在樹林里。」
「那是發燒時做的夢,小姐。」
「他說要絞死我。」
「夢也可能撒謊。小姐,你多久沒吃東西了?一定餓壞了吧?」
她確實很餓,肚子里空空如也。「吃的……我很想吃點東西,謝謝你。」
「那就好好吃頓飯吧。坐下。我們還要再談,但先吃飯。在這兒等著。」索羅斯用融化的蠟燭點燃一支細燭,消失於某塊突出的岩石下,黑糊糊的洞里,留下布蕾妮在小山洞獨處。但能有多久呢?
她在石室徘徊,尋找武器。任何武器都可以:棍,杖,匕首,但她只找到石頭,有一塊正稱手……但她記得在輕語堡,夏格維用石塊對抗匕首是什麼下場。聽見僧侶的腳步時,她丟下石頭,回到座位里。
索羅斯拿來麵包、乳酪和一碗燉湯。「很抱歉,」他說。「最後一點牛奶已經發酸,蜂蜜也吃完了。食物越來越少。不過這些能讓你吃飽。」
燉湯冰冷油膩,麵包很硬,乳酪更硬。但布蕾妮以前吃過的所有東西都不及今天吃的一半好吃。「我的同伴們也在這兒?」她邊問僧侶邊舀起最後一點湯。
「修士被放走了,讓他繼續上路。他不是惡人。其餘的都在這裡,等待審判。」
「審判?」她皺起眉頭。「波德瑞克·派恩不過是個小男孩。」
「他說他是侍從。」
「你知道男孩子都愛吹噓。」
「他是小惡魔的侍從。他承認自己參加過戰鬥,甚至承認殺過人。」
「他是個孩子,」她又道,「可憐可憐他吧。」
「小姐,」索羅斯說,「我不懷疑在七大王國別的地方能找到仁慈、憐憫與寬恕,但別在這裡尋找。這是個山洞,不是座神廟,當人們必須像老鼠一樣活在黑暗的地底時,同情心跟牛奶與蜂蜜一樣很快就耗光了。」
「正義呢?山洞裡能找到正義嗎?」
「正義。」索羅斯無力地笑笑。「我記得正義。它的滋味曾如此美好。在貝里的帶領下,我們替天行道,我們就是正義的化身,至少我們如此告訴自己。我們是國王的子民,是騎士,是英雄……但長夜黑暗,處處險惡,小姐,戰爭把我們全變成了怪物。」
「你說你們是怪物?」
「我說我們都是人。你不是唯一受過傷的,布蕾妮小姐。當這一切剛開始時,我的很多弟兄是好人,有些……不那麼好,這樣說可以嗎?當然,有種說法認為,說一個男人開始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最終結局。我想女人也一樣。」僧侶站起身。「恐怕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已經結束。我聽見我的弟兄們來了。夫人派人來找你。」
布蕾妮聽見腳步聲,看到火炬光在隧道中閃爍。「你告訴我說她去美人市集了。」
「她是去過。我們睡覺時她又回來了。她從來不睡。」
我不害怕,她告訴自己,但已太遲了。至少我不能讓他們看出我害怕,她轉而向自己承諾。他們一行四人,身強體壯,面容桀驁不馴,穿著鎖甲、鱗甲和皮甲。她認出其中一位,夢中的獨眼人。
四人中最高大那個穿一件骯髒破舊的黃斗篷。「吃得滿意?」他問,「希望如此。那是你的最後一餐。」他棕頭髮,大鬍子,結實強健,斷裂過的鼻子癒合得很差。我認識這人,布蕾妮心想。「你是獵狗。」
他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爛牙,歪歪扭扭,布滿褐色蛀痕。「我想是的,因為小姐您殺了上一個獵狗。」他扭頭啐了一口。
她記起閃爍的電光,腳下的爛泥。「我殺了羅爾傑。他從克里岡墳頭取走頭盔,你又從他屍體上揀了過來。」
「他可沒抗議。」
索羅斯不安地吸了一口氣。「真的嗎?死人的頭盔?我們墮落到如此地步?」
大個子朝他皺眉頭。「那是好鋼。」
「這頂頭盔和戴它的人都不吉祥,」紅袍僧說,「桑鐸·克里岡飽受折磨,而羅爾傑是人皮野獸。」
「我不是他們。」
「那為什麼要讓全世界看到他們的臉?殘暴,兇狠,扭曲……你想當那樣的人嗎,檸檬?」
「看到它,我的敵人會害怕。」
「看到它,我自己都會害怕。」
「那就閉上你的眼睛。」黃斗篷打個急促的手勢,「帶走那婊子。」
布蕾妮沒抗拒。他們有四個人,而受傷後的她十分虛弱,寬鬆的羊毛衣服底下什麼都沒有。他們押她穿過蜿蜒的隧道,她不得不矮下脖子,以免撞到頭。前方路面急速上升,拐了兩個彎,進入一個巨洞,裡面滿是土匪。
泥地中央挖出一個大火坑,空氣中青煙瀰漫,很多人簇擁在火堆邊取暖,對抗山洞裡的寒氣。其餘的沿牆站立,或盤腿坐在草墊上。也有女人,甚至有幾個小孩,躲在母親裙裾後面張望。布蕾妮唯一認識的臉是「長腿」簡妮·海德。
山洞中,岩石裂隙里支起一張擱板桌,後面坐著一個灰衣女人,披斗篷,戴兜帽。她手拿一頂王冠,青銅箍上圍了一圈黑鐵劍。她正端詳著它,手指摸索劍刃,彷彿在測試它們有多鋒利。她的眼睛在兜帽底下閃爍著寒光。
灰色是靜默姐妹的顏色,她們是陌客的侍女。布蕾妮感覺一陣戰慄爬上脊柱。石心夫人。
「夫人,」大個子通報。「她來了。」
「對,」獨眼人補充。「弒君者的婊子。」
她怔了一怔。「你為什麼這樣叫我?」
「要是你每叫一聲他的名字,我就能得到一枚銀鹿,那我早跟你的蘭尼斯特朋友一樣富有了。」
「那隻不過……你不明白……」
「哦,是嗎?」大個子笑道,「我覺得我們明白。你有一股獅子的臭味,小姐。」
「不是那麼回事。」
另一名土匪踏上前來,他是個年輕人,穿一件沾滿油污的羊皮短上衣,手拿守誓劍。「這把劍可以證明她是獅子。」他操著生硬的北方口音,把劍從鞘中拔出,放在石心夫人面前。火光照耀下,黑紅波紋彷彿顫動不休,但那灰衣女人的眼睛只盯著劍柄後端的圓頭:一隻黃金獅子頭,紅寶石眼睛像兩顆紅色的星星一樣熠熠生輝。
「還有這個。」彌爾的索羅斯從袖子里抽出一張羊皮紙,放在劍旁邊。「上面有小國王的印戳,說攜帶者在為他辦事。」
石心夫人將劍擱置一邊,開始讀信。
「給我這把劍是有正當用途的,」布蕾妮說,「詹姆爵士立過誓,向凱特琳·史塔克……」
「……然後叫朋友們割了她的喉嚨,」穿黃斗篷的大個子說,「我們都了解弒君者和他的誓言。」
沒用,布蕾妮意識到,跟他們解釋沒用。儘管如此,她仍然說下去。「他答應凱特琳夫人交還她的女兒們,但等他到達君臨城,她們已不在了。詹姆派我出來尋找珊莎小姐……」
「……假如你找到那女孩,」年輕的北境人問,「拿她怎麼辦?」
「保護她。帶她去安全的地方。」
大個子哈哈大笑。「那是哪裡呢?瑟曦的地牢?」
「不。」
「隨你怎麼否認。這把劍說明你在撒謊。難道要我們相信蘭尼斯特家會把黃金紅寶石的劍交給敵人?要我們相信弒君者請求你把女孩藏起來,不讓他自己的孿生姐姐找到?我猜那張帶有小國王印鑒的紙只不過是以防萬一,在你需要擦屁股時用的吧?還有你那些同夥……」大個子轉身招招手,土匪們讓出一條通路,兩名俘虜被帶上來。「男孩是小惡魔的侍從,夫人,」他向石心夫人報告,「另一個是『血腥』藍道的直屬騎士,雙手沾滿鮮血。」
海爾·亨特被打得很慘,臉腫得幾乎認不出來。在他們的推搡下,他踉踉蹌蹌地走過來,差點跌倒。波德里克抓住他的胳膊。「爵士,」看到布蕾妮,男孩悲慘地說。「小姐,我是說。抱歉。」
「你沒什麼可抱歉的。」布蕾妮轉向石心夫人。「不管你認為我做了什麼背信棄義的事,波德里克和海爾爵士都沒參與。」
「他們是獅子,」獨眼人道。「這就夠了。我說弔死他們,塔利已經絞死了二十個我們的人,是時候吊幾個他的人了!」
海爾爵士朝布蕾妮無力地微笑。「小姐,」他說,「當初我提出婚約時,你應該答應的。現在嘛,恐怕到死你都還是個處女,而我則是個窮人。」
「放他們走吧。」布蕾妮懇求。
灰衣女人沒回答。她端詳著劍、羊皮紙以及銅鐵王冠,最後把手伸到下巴下面,抓住脖子,好像要掐死自己一樣。但她開口說話了……嗓音斷斷續續,飽受折磨,似乎來自喉嚨,嘶啞喘息,很像臨死前的喉音。那是被詛咒者的語言,布蕾妮心想。「我聽不懂。她說什麼?」
「她問你這把劍的名字。」穿羊皮短上衣的年輕北境人說。
「守誓劍。」布蕾妮答道。
灰衣女人的指間發出嘶嘶聲。她的眼睛彷彿陰影中燃燒的兩顆紅炭。她又說話了。
「不對,她說,這應該叫『破誓劍』。它是用來背叛與謀殺,她為它取名為『虛偽之友』,和你一樣。」
「我對誰虛偽了?」
「對她,」北境人說,「小姐,你難道忘了自己曾立誓為她效力?」
塔斯的處女立誓效力的女人只有一個。「不可能,」她說,「她死了。」
「死亡與賓客權利,」長腿簡妮·海德喃喃道,「它們的意義都跟從前不同了。」
石心夫人放低兜帽,解開臉上的灰羊毛圍巾。她的頭髮乾枯脆弱,白如骸骨,額頭是斑駁的灰綠色,夾雜著褐色腐斑。條條碎肉附著在她臉上,從眼睛直到下巴。有些豁口結著干血塊,有些則露出底下的骨頭。
她的臉,布蕾妮心想,她的臉曾經如此健康美麗,她的皮膚曾經如此光滑柔軟。「凱特琳夫人?」淚水充滿她的眼睛,「他們說……他們說你死了。」
「她確實死了,」密爾的索羅斯道,「佛雷家割了她的喉嚨,從一邊耳朵直到另一邊。我們在河邊找到她時,她已經死了三天。哈爾溫請求我給她生命之吻,但隔得太久,我不願意,因此貝里伯爵代替我將嘴唇置於她的嘴唇之上,把自己的生命之火傳遞給她。然後……她復活了。光之王保佑我們。她復活了。」
我還在做夢?布蕾妮疑惑地想,這是尖牙的牙衍生的又一個噩夢?「告訴她,我從沒背叛她。我以七神之名起誓。我憑自己的劍起誓。」
曾是凱特琳·史塔克的東西再次捂住喉嚨,手指夾緊脖子上長長的可怕傷口,哽咽地擠出一點聲響。「言辭就像風,她說,」北境人告訴布蕾妮,「她要你證明誠意。」
「怎麼證明?」布蕾妮問。
「用你的劍。守誓劍,你是這樣叫它的吧?那就信守對她立下的誓言,夫人說。」
「她要我做什麼?」
「她要她兒子活著,或者要殺他的人死去,」大個子道。「她要拿他們喂烏鴉,就像他們在紅色婚禮後乾的那樣。佛雷和波頓,沒錯。我們會滿足她,要多少有多少。她要你做的只是殺掉詹姆·蘭尼斯特而已。」
詹姆。這名字像一把匕首在她肚子里攪動。「凱特琳夫人,我……您不明白,詹姆……我們被血戲子們俘虜,他救了我,使我不至於被強暴,後來他又回來找我,赤手空拳跳下熊坑……我向你發誓,他不是那樣子的。他派我去找珊莎,保護她的安全,他不可能參與紅色婚禮。」
凱特琳夫人的手指深深掐入脖子里,斷斷續續、窒息般的話語彷彿一條冰冷的河流。北境人說:「她說你必須選擇。要麼拿劍去殺弒君者,要麼被當做叛徒弔死。劍還是繩子,她說。選擇吧,她說。快選。」
布蕾妮記起自己的夢,記起自己在父親的大廳里等待那個將要與她結婚的男孩。夢中的她咬掉了舌頭。鮮血從嘴裡湧出。她深吸一口氣,「我不會作這樣的選擇。」
長久的沉默。然後石心夫人又說話了。這一次布蕾妮聽得懂。只有兩個字。「絞刑。」她嘶啞地說。
「遵命,夫人。」大個子應道。
他們再度將布蕾妮的手腕用繩子綁起來,拉著她沿一條彎彎曲曲的岩石小道走出山洞,來到地表。她驚訝地發現,外面是早上,清晨蒼白無力的光柱斜斜地穿過樹叢。這兒的樹真多,她心想,不需走太遠。
他們果然沒走太遠。在一株歪歪扭扭的柳樹下,土匪們將她的脖子套進繩圈,抽緊之後,另一端拋過樹枝。海爾·亨特和波德瑞克·派恩將被吊在榆樹上。亨特爵士嚷嚷著說他願意去殺詹姆·蘭尼斯特,但獵狗抽了他一巴掌,讓他閉嘴。他又戴上那頂頭盔。「假如你有罪孽要向諸神懺悔,是時候了。」
「波德瑞克從沒傷害過你們。我父親會付他的贖金。塔斯被稱為藍寶石之島。把我的遺骨和波德瑞克一起送去暮臨廳,你們就能得到藍寶石,銀子,任何想要的東西。」
「我想要我的妻子女兒活著,」獵狗說,「你父親能給我嗎?如果不能,讓他見鬼去吧。那孩子得跟你一塊兒爛掉,狼群會來啃你們的骨頭。」
「你打算弔死這婊子,檸檬?」獨眼人問,「還是想用口水把她淹死。」
獵狗從邊上的人手中一把奪過繩子。「讓我們看看她會不會跳舞,」他道,然後使勁一拉。
布蕾妮感覺麻繩收緊,嵌入肌膚,將下巴往上提。海爾爵士滔滔不絕地咒罵,男孩卻什麼也沒說,甚至當雙腳騰空而起時,波德瑞克連眼睛都沒抬一下。如果這是又一個夢,該醒了;如果這是真的,那我死定了。她只看得見波德瑞克,繩圈套著他細細的脖子,他的雙腿在抽搐。她張開嘴巴。波德蹬踢掙扎,即將窒息而亡。雖然繩索緊緊扼住布蕾妮,但她拚命吸入一口氣。她從未感覺如此疼痛。
她嘶喊出一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