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拜朗船塢的鐘樓上,戴著小丑面具,藏於深沉黑暗裡的克萊恩一直在安靜地凝望碼頭工人協會的宿舍,凝望懸浮於它上方的飛空艇。
他看不見具體的戰鬥過程,更無從得知磚紅色小樓內的行動進展到了哪一步,只能強行忍耐,從周圍場景的變化,從偶爾路過的黑色小點,去判斷狀況是好是壞。
就在這時,他看見那片區域的一盞盞煤氣路燈霍然熄滅了。
全部熄滅了!
那裡變得一片漆黑!
緊接著,一種讓他印象深刻到極點的感覺從磚紅色小樓內爆發往外,哪怕隔著很長一段距離,克萊恩也忍不住渾身顫慄,雙腿發軟,腰背下彎。
那是從本質上俯視著、碾壓著生靈的感覺。
那是無法抗衡無法面對的感覺!
不,不可直視神……恍惚之間,克萊恩彷彿回到了當初,回到了黑荊棘安保公司的大廳,似乎自己正在開啟靈視,想要窺探梅高歐絲的精神狀態,窺探她肚子里的嬰兒。
那種感覺與現在一模一樣!
不,現在更極端,更可怕!
怎麼會這樣?蘭爾烏斯不是只有一點「真實造物主」恩賜的神性嗎?頂多再加一兩件相應的物品!怎麼會弄出邪神正在降臨的味道?
克萊恩還未來得及擺脫身體的顫慄和思緒的脫韁,就突然感覺到一片深沉、寧靜、幽邃的黑色吞沒了先前那不可直視不可窺探不可對抗的味道。
兩者同時泯滅,周圍的一盞盞煤氣路燈相繼又跳躍出了還算明亮的火光,剛才止不住下墜的飛空艇重新浮了上來。
所有的所有,都恢復了最開始的狀態,似乎沒有半點改變。
但克萊恩不這麼認為,他用力站直身體,明白磚紅色小樓內發生了至關重要的事情。
不再有那種本質和層次都超越非凡者的感覺,不再有邪神降臨般的味道,這說明「真實造物主」,或者蘭爾烏斯的謀劃失敗了……但值夜者那一方應該也遭遇了嚴重的打擊,未必還有餘力……這時,克萊恩心中一動,忙解下左腕袖口內的靈擺,單手持握,低沉出聲道:
「目前的蘭爾烏斯不再具備危險性。」
快速重複了七遍後,他睜開眼睛,看見黃水晶吊墜在做逆時針旋轉,但速度不快,幅度不大。
這表明蘭爾烏斯現在依然是危險人物,但程度已相當低。
克萊恩更關注的則是另外一點:
占卜沒再失敗!
這說明蘭爾烏斯已經與「真實造物主」賜予的神性分離,本質上有了分離!
浸入骨髓的冷風吹過,克萊恩霍地打了個冷顫,覺得似乎有電流瞬間從他的腳底鑽入了他的腦海。
也許,我可以做點什麼!他猛然閃過了這麼一個念頭,不再猶豫,於黑暗的鐘樓頂層逆走四步,進入了灰霧之上。
他沒浪費時間,直接坐了下來,具現出一張黃褐色的羊皮紙,具現出一條占卜語句:
「蘭爾烏斯的逃跑路徑。」
克萊恩向後一靠,飛快默念,進入了深沉的夢境。
那片虛幻、支離、迷濛的世界裡,他看見了流著污水的溝渠,看見了昏暗骯髒的通道,以及一根根有了點銹跡的金屬管道。
那裡是局促的,封閉的。
那裡是下水道!
克萊恩一下蘇醒,當即用靈性覆蓋自身,墜入了灰霧之內。
他剛返回現實世界,立刻退後了幾步,來到鐘樓背對飛空艇的那側。
克萊恩未走盤旋的樓梯,直接翻出了深黃色的圍欄,藉助建築物表層的平台、凸起和裝飾,一層一層地往下跳躍,身體平衡得就像行走於地面。
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他的雙腳就踩在了厚實的街邊石板上。
……
磚紅色小樓內,兩位戴紅手套的值夜者倒在了門邊,昏迷不醒,那面古樸的鍍銀鏡子滾到了角落,但卻不再有絲毫特殊,完全看不出來是「1」級封印物。
但可以明顯感覺到,它正一點一點地恢復著。
克雷斯泰·塞西瑪單膝跪於交叉口,兩側的眼角各有一行似血似淚的液體在滑落。
他金棕色的短髮無力地耷拉著,豎著的風衣和襯衫領口已變得破破爛爛,露出了他較尖的下巴和薄而剛硬的嘴巴。
不斷喘息中,他每顆牙齒上都浮現出了一張面容扭曲的半虛幻半透明臉孔。
塞西瑪戴著紅手套的左掌支撐著地面,本人艱難地挺直脖子,望向前方。
他的正前方是通往二樓的階梯,階梯之上站著亞麻襯衣完全敞開的蘭爾烏斯。
蘭爾烏斯直挺挺地立在那裡,胸腹之間插著那口純白的、潤澤的聖物骨劍。
那些沒有皮膚的血肉,勾勒出了倒吊人影的血肉,此時全部消失不見,留下了一片空洞。
隱約之間,甚至能通過這片空洞,從蘭爾烏斯的身前看到他的背後。
蘭爾烏斯非常困難地動了一下,突然大聲笑道,瘋狂笑道:
「哈哈,哈哈,感謝你們!」
「我真的要感謝你們!」
「真的,看我誠懇的眼睛,我確實要感謝你們!」
「如果不是你們及時發現並趕到,再有幾個月,我就真正成為『真實造物主』降臨的載體了,那時候,我的狀態和死了有什麼區別?」
塞西瑪聽得明顯愣住,不敢相信被自己奮力破壞掉最大依仗的傢伙此時竟那樣的高興。
他此時想站,站不起來,想反抗,無力反抗。
蘭爾烏斯看出了他的疑惑,咳嗽著笑道:
「你知道嗎?對我這種人來說,做了一件很值得自豪的大事後,無人分享是最難過的。」
「咳,我在廷根市的時候,被『真實造物主』騙了,祂不僅通過製造子嗣來回歸,而且還隱蔽地在我身體內種下了『樹苗』。」
「不,我甚至認為,梅高歐絲的孩子只是祂的幌子,祂甚至沒有要求極光會的成員去保護她,去引開注意,祂似乎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情會失敗。」
「祂真正的降臨布置在我身上,祂賜予我的神性在我抵達貝克蘭德後,突然與我體內的『樹苗』結合了,哈哈,你能想像嗎?我在被一點一點替換,被祂一點一點替換!等到最後,我就將成為『真實造物主』。」
「我還沒想出辦法,就被極光會的人根據神性的感應找到了,還好,他們都是些腦袋簡單的瘋子,哈哈,愚蠢的人總是那麼多。」
咳咳咳!蘭爾烏斯吐了口淤血,似乎恢復了些許行動力。
他艱難地往前走了一步,稜角分明的臉龐不知為什麼突然柔和了許多,與原來更像了。
蘭爾烏斯伸掌按住樓梯的扶手,充滿嘲諷意味地笑道:
「還好,真實造物主想要徹底降臨,想完全地替換掉我,需要大量的悲觀、絕望、麻木、憤恨和原始的惡,只有貝克蘭德,只有東區、工廠區加碼頭區,才能滿足他的要求,這就給了我機會,給了我與其他人接觸的機會。」
「我知道,單純通過接觸的人報警是不現實的,因為我接觸的人很可能也是極光會的成員。」
「我最開始想煽動罷工,讓警察部門注意到我,結果被極光會的人警告了,折磨了一頓,只能匆忙結束。」
「我裝做有點失控,得到了去下水道發泄的機會,在這個過程里,我隱蔽地用血液污染了一些居住在那裡的生物,讓它們變成了兇惡的變異怪物,可惜的是,在你們藉此查過來之前,這件事情又被極光會發現了,他們好像有成員死在了變異怪物的手上,哎,我現在沒有了神性,沒有了『樹苗』,血液不再有這樣的效果了。」
「在那之後,我被控制得更加嚴格了,但我還是找到了一個機會,我殺了個妓女,用最殘忍的辦法,想引起警方的關注,誰知道極光會的人竟然把這件案子偽裝成了連環殺人案的一部分,我還是沒能等到解救。」
「我沒有類似的機會了,只能換更巧妙的辦法,我主動要求最兇惡最瘋狂最激進的極光會成員來看管我,而這正符合他們的想法,嘿嘿,他們就不能用腦子想一想嗎?這種瘋子隨時會惹出事,果然,你們來了!」
呼……這時,蘭爾烏斯吐了口氣,活動了下身體,似乎終於擺脫了殘餘的影響。
他抽出了插在胸腹間的那口聖骨劍,惋惜地說道:
「真是遺憾啊,不能帶走它,否則我很快就會被你們鎖定並找到。」
那口純白骨劍完全離開他的身體後,誇張的傷口卻沒有留下一滴血液,消失的部分似乎並不屬於蘭爾烏斯。
蘭爾烏斯右手按胸,對著克雷斯泰·塞西瑪等人行了一禮:
「外面飛空艇上的人應該快恢復了,我不能再停留了。」
「感謝你們,由衷地感謝。」
「雖然你們很愚蠢,但終究幫到了我。」
「對你們這幫愚蠢的傢伙來說,這是你們的榮幸。」
說到這裡,他直起身體,用滿是嘲諷意味的笑容道:
「再見,愚蠢的值夜者們。」
「用你們的生命為我送行吧。」
他握著那柄聖物骨劍,猛地上前幾步,試圖刺向克雷斯泰·塞西瑪。
可這個時候,他的眼皮卻開始變沉變重,整個人只想倒下睡覺。
「原來你還有點力量,這就麻煩了……」蘭爾烏斯輕咬舌頭,突然將手中的聖骨劍扔了出去,投向昏迷在門邊的值夜者!
「不!」
塞西瑪用好不容易積蓄起來的力量揮手,讓無形的事物引偏了聖物骨劍。
蘭爾烏斯抓住這個機會,蹬蹬蹬跑向側方,從走廊盡頭的盥洗室窗戶位置,翻出了磚紅色的小樓。
緊接著,他弄開街邊的井蓋,攀爬急墜,進入了下水道內。
蘭爾烏斯對這裡似乎非常熟悉,哪怕周圍一片漆黑,他也能奔跑,跳躍,轉彎,飛快地向著迷宮般的下水道深處逃去。
突然,他本能停步,後仰了下身體。
噗!
一張紙牌深深插入了他的右胸,邊緣迅速有血液下滴。
蘭爾烏斯抬眼望去,藉助本身的黑暗視覺看見了襲擊者。
那是一個穿工人制服的中等身材男子,他臉上戴著嘴角高翹鼻頭通紅的面具。
那是一個快樂的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