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警察局的椅子上,看著對面兩個穿黑白格制服的男人嘴巴交替張合,彷彿在說著什麼。
左邊那個一臉冷漠,似乎已見過太多的不幸,右邊那位還有點青澀,目光里透著些許憐憫。
我並不覺得痛苦,也沒後悔自己刺下了那一刀,在那一刻,我甚至覺得自己得到了解脫,那噴到我身上的溫熱鮮血就如同神靈給予的救贖。
我只後悔年輕的時候為什麼要那樣狂熱地追逐金錢,為此犧牲了尊嚴、身體和自由。
在警察局的這幾天,我得到了足夠的安寧,能夠深入地去思考這個問題,比過去好多年想的還要透徹:
意志不夠堅定,心智不夠成熟是我犯下那個錯誤的根源,但這不意味著它們是全部。
從小到大,我受到的教育都在告訴我,努力和拼搏是為了大的房屋、有充足採光的落地窗、超過三位的僕役、獨屬於自己的花園草坪、銀制或者鑲金的餐具、擺滿美食的晚宴、回蕩著悠揚音樂的舞會,等等,等等。
我看過的報紙、雜誌也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只有獲得足夠的體面,才能稱為中產階級,才是這個王國的支柱,才是高雅的,優秀的,不庸俗的,有品格的,同時具備憐憫和知識的人。
同時,它們也告訴了我什麼是體面,體面就是漂亮的裙子,就是根據不同場合搭配的衣物,就是昂貴的護膚品、化妝品,就是精緻時尚的女士手包,就是一場音樂會,一餐下午茶,一次充滿格調的聚會。
而這一切換算過來就是金鎊,金鎊,以及金鎊。
必須承認,追求更好的生活是每個人的本能,但當一個女孩能接觸到的方方面面都是在這麼告訴她的時候,當整個社會的主流思潮就是體面、精緻和高雅的時候,她的想法很難不被影響。
我不清楚這樣的現象叫什麼,我只知道,如果這一切得不到改變,像我這樣的悲劇必然會繼續出現,越來越多。
而那個時候,肯定會有人怒罵:
「看,這些拜金的女郎,她們出賣了自己的靈魂!」
下意識間,我轉頭望向了窗外,看見了美好而繁華的世界,看見了流淌在這個世界中的鮮紅血液。
「翠西小姐,你有在聽我們說話嗎?」一道聲音拉回了我的思緒,來自那位有點青澀的警察先生。
我對他笑了笑,沒告訴他我剛才在思考一些哲學方面的問題。
真是可笑啊,一個出賣自己靈魂的拜金女郎竟然會在接受警官詢問時思考這麼無聊的事情。
那位警察先生點了點頭,對我說:
「翠西小姐,接下來你就要準備上庭了,我們會給你安排一位律師。」
「很抱歉,沒有留下那位證人,只有口供,這對你相當不利。」
「沒關係。」我平靜地對他說道。
我會努力地為自己辯護,也會坦然為犯下的罪行懺悔,只希望將來還能有新的人生。
我想了一下,翹起了嘴角,對兩位警官道:
「等待上庭的這段時間裡,能幫我從圖書館借幾本書嗎?」
「嗯,《社會思潮與教育現象》……」
這一刻,我看見兩位警官有些茫然,還有點,嗯,驚艷。
……
我坐在斑駁長桌的最下方,聽見「審判」小姐在講述烏托邦的事情。
等她說完,我環顧了一圈,低啞著嗓音道:
「這是一個儀式。」
不出預料,我看見「審判」小姐的目光出現了一定的凝固,感覺到「倒吊人」先生、「正義」小姐都望了過來,帶著點揣測的意味。
這一刻,我似乎能夠猜出他們在想什麼:
他們肯定會懷疑這是「世界」格爾曼·斯帕羅的序列1儀式,而他們早就利用塔羅會的內部交流知道,有序列0真神的情況下,不可能存在序列1。
對於這件事情,我已經預備好了解釋,那就是讓他們想一想遠古太陽神和祂的八大天使之王。
可惜,沒有誰提出問題,他們或許已經聯想到天使之王們,也或許認為烏托邦涉及的儀式主要是幫助「愚者」先生更進一步復甦。
……
我看著安靜出神的美麗女郎,斟酌了下問道:
「翠西小姐,你的父母居住在哪裡?」
「他們已經過世了……」那位靈魂已不屬於這裡的美麗女郎嗓音有些飄忽地回答道。
我低頭記錄了一下道:
「你還有別的親屬嗎?」
那位女郎轉頭望向窗外,隨口回答道:
「沒有……」
我和同事對視了一眼,提高了音量:
「翠西小姐,你有在聽我們說話嗎?」
對面那位女郎收回目光,對我笑了笑。
她不知在想什麼,安靜的就像是在夜晚獨自綻放的花朵。
這個比喻來自一本詩集,我的兄弟告訴我,讀詩能讓我更有魅力。
當然,到現在為止,那本詩集給我帶來的更多是嘲笑,警察局的同事們都認為這毫無價值。
將上庭的事情告訴對面那位女郎後,我看見她露出了一抹淺淺的笑容,請求我們幫她去圖書館借幾本我聽名字都覺得難以讀懂的書籍。
那個笑容和書籍的名稱結合起來,竟有著難以言喻的美麗。
將翠西小姐送回臨時關押室後,我收拾起案件材料,準備去拜訪律師,這是早就預約好的事情。
……
我後靠住椅背,聽著「月亮」埃姆林這個傢伙描述他的夢境。
經過那位烏特拉夫斯基神父的「鑒定」,這個夢境並非源於「大地母神」的神啟。
這就不得不讓人將懷疑的目光投向月亮,投向那位「墮落母神」,然後遭遇污染……我差點被自己的想法逗樂。
作為資深的「占卜家」,解夢大師,我沒有謙虛,坦然說出了自己的認知:
「三個可能,一是這夢境在誘導你去探尋什麼,追逐什麼,並在某種程度上干擾了你的命運,二是這夢境希望你去深入解讀它,理解它,然後藉此一點點地,難以察覺地侵蝕你,三是你自己為『美神』之事太過憂慮,於是夢到了最害怕的場景。」
「第三個可能不用講,前面兩種可能的應對方法都一樣,不去想,不去探究,無必要不離開貝克蘭德。」
說完,我看見埃姆林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我就知道這是他喜歡的處理方式。
……
「一起兇殺案?」我瀏覽了下手中的案件資料,用尾音的變化表達出了疑問,「你們應該去請一位大律師。」
我只是一名事務律師,嚴格來講根本沒資格上庭。
當然,這只是最嚴格的情況,實際並不存在,只要案子不大,不牽涉刑事法庭,事務律師都是可以上庭提供幫助。
對面那位穿黑白格制服的警察堆著笑容道:
「烏托邦只是個小城,沒有大律師,得去別的地方請。」
「而且,這個案子是以防衛過當起訴,刑期很短,涉案金額也不到400鎊,可以先放在治安法庭審理,等判定防衛過當不成立,再移交刑事法庭。」
很懂嘛,是想轉行做律師?不過正常來說,以防衛過當起訴的兇殺案也得交給刑事法庭,呵呵,這就是小城的好處,很多事情不是那麼嚴格……我想了想,「嗯」了一聲:
「那我試一試做無罪辯護。」
「另外,請你們儘快安排時間,讓我見一見那位翠西小姐。」
翻完剛才的資料,我對這起案子已經有了不小的把握,現在最大的問題是那位翠西小姐的形象是否能引發同情。
嗯,雖然我的事務律師執照是在外地偽造的,但這不能否定我的職業素養,只是剛好那次考試出現了失誤。
……
班西?維爾杜想去班西?我坐在斑駁長桌最下方,看著向「愚者」先生彙報的「倒吊人」,對事情的發展有些疑惑。
沉迷神秘學,想藉此救出「門」先生的維爾杜確實有一定的理由探尋班西廢港,而且,他也在拜亞姆住了差不多半年,接觸到班西的資料實屬正常……主要問題在於,「倒吊人」之前的監控沒有提供相應的徵兆,讓維爾杜這個行為顯得有點突兀……這件事情得提高關注度……我在心裡點了下頭,聽到「愚者」先生吩咐了一句:
「繼續監控。」
……
我在市政廣場的噴水池邊彈奏著七弦琴,我使用刀叉,切割著牛排,我在教堂內,向信徒們講述女神的教義,我伸出右手,在一位紳士的殷勤攙扶下,離開了馬車,我拿到了期盼已久的新裙子,迫不及待地將它換上,我邁著四條腿,被一個小孩追逐著,我大聲笑著,跌跌撞撞地和一條狗玩鬧……
突然,我們都震了一下,抬頭望向了天空,看見一根根虛幻細密的線從自己身上鑽出,延伸向無窮高處,延伸向一片灰白霧氣之上,延伸向一座古老的宮殿內,落到了一位籠罩著霧氣的高渺身影手中。
這段時間以來,克萊恩的狀態一直很奇妙,似乎完全分化為了成千上萬的生靈,每一個分身都有自己的意志、想法、認知和命運。
不過,在這眾多意識之上,存在一道佔據統治地位的主意識,它不斷受到各種各樣的衝擊,似乎隨時會被自身形成的意識海洋同化,但最終都堅持了下來,讓克萊恩保持住了一定的清醒。
他的本體一直躺在聖阿里安娜教堂的地底,意識時而上升至「源堡」內部,時而沉入體內。
秘偶分身們經歷的種種畫面不斷在他腦海中閃現,如同一場大量碎片組成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