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電報局內傳出的聲音沒什麼特異之處,只是稍微有點斷續,缺乏明顯的語氣起伏,正常不會讓人感覺恐怖,但維爾杜心中卻驟然噴薄出了洶湧澎湃的驚懼之情。
這就彷彿一顆帶著焰流的子彈,射入了軍火庫內,準確命中了一桶易被點燃的火藥,將維爾杜之前積攢下來的,強行壓制住的恐懼瞬間引爆。
席捲往身體每個角落的驚恐如同一隻手掌,攥住了維爾杜的心臟,抹白了他的大腦,讓他猛地轉身,瘋狂地逃向海盜船所在的殘破碼頭處。
這個過程中,維爾杜完全忘記了思考,不記得自己穿著一件可以「傳送」的古典長袍,只是憑藉雙腳,跌跌撞撞地奔跑於廢墟之內,時而絆到雜物,重重跌倒,時而被衣物勒得臉龐發紫,不得不停下來大口喘息。
但是,每次稍有緩和,維爾杜就會爬將起來,繼續狂奔,一副失去了理智,僅剩下純粹本能的模樣。
那扇木門沒有了他提供力量,無法保持住平衡,沿坍塌殘破的牆壁滑了一段後,啪地掉落至磚石覆蓋的地面。
灰白的霧氣和霧氣中影影綽綽的房屋隨之消失。
五六分鐘之後,維爾杜跑回了暴雨陰雲下的碼頭。
他雙眼發直,充盈著驚慌與失措,完全沒注意到海盜船的甲板上立著道人影,靜靜地俯視著他。
這是那位戴半高絲綢禮帽,穿黑色長款風衣,面容冷峻的年輕男子。
維爾杜想都沒想,立刻就藉助舷梯,回到海盜船上,一路衝進艙房,衝到二層,沖入了自己那個房間。
砰噹!
他重重關上了房門,縮到了那張窄小的睡床上,緊緊裹住被子,瑟瑟發抖。
等到肋骨又斷掉一根,劇痛襲擊了他的腦海,維爾杜才初步緩了過來,發現自己手腳酸軟,身體發熱,每一次的呼吸都如同雷鳴。
他掙扎著,努力著,終於脫掉了那件古典長袍,重新倒在了床上,只覺腦袋眩暈,噁心反胃,空氣怎麼都不夠。
艙房之外,那個面容冷峻的男子突然抬手,從空氣里拿出了一隻人皮手套,將它戴到了左掌。
霍然間,這名男子憑空消失,出現在了廢墟一角,出現在了那扇普通木門的旁邊。
他隨即彎下腰背,拉起這扇木門,讓它重新立在了一面破損大半的牆壁前。
緊接著,這穿黑色風衣的男子模擬維爾杜的動作,探掌握住把手,往下擰動。
然後,他向前推了下木門,讓它後展靠到了牆上。
幾乎是同時,他看見了一片灰白的霧氣,看見了淡淡霧氣里若隱若現的街道和房屋。
房屋之中,最凸出也最清晰的是班西港電報局,其他或多或少都顯得模糊。
這時,電報局內那道平緩的聲音隔著大門開口問道:
「你,是,誰?」
「我是,格爾曼,斯帕羅。」戴半高絲綢禮帽的年輕男子用同樣斷續的聲音回答道。
班西港電報局內部,突然安靜了下來,彷彿有誰正無聲地走向門口。
就在這時,格爾曼·斯帕羅轉頭看向了另外一邊。
那條影影綽綽的長街深處,有道人影走了過來,他戴著草帽,脖子上掛著條毛巾,正彎腰拉動著什麼東西。
隨著這人影的靠近,他背後事物的輪廓逐漸勾勒了出來。
那是一輛兩個輪子的黑色小車,它帶著棚頂,可以遮擋烈陽和雨水。
小車上坐著位拿繪花鳥圓扇,穿收腰長裙的女士。
她和拉車者都被相對更厚的濃霧遮掩,讓人無法看清楚具體的模樣。
等到他們經過格爾曼·斯帕羅眼前時,後者才勉強透過霧氣,看見了少量細節。
那名彎腰拉車的男子臉龐腐爛見骨,流淌著淡黃的膿液;那名女士沒被花鳥團扇和衣物首飾遮掩的地方,皮膚腫脹到發亮,鑲嵌著眾多青黑斑塊。
叮的一聲,有鈴鐺響起,一輛只兩個車廂的藍色列車從格爾曼·斯帕羅的身前賓士而出。
直到這個時候,格爾曼·斯帕羅才發現街道地面鋪著鐵黑色軌道,上方對應著一根又一根長線。
而列車車頭頂部,伸出了個略顯複雜的金屬支架,滑動於那一根根長線之上。
透過列車的玻璃窗,格爾曼·斯帕羅看見了裡面的乘客。
他們皆面朝街道,卻只剩下了腦袋,每個腦袋都拖著一根沾血的脊椎骨。
格爾曼·斯帕羅的瞳孔略有放大,靜靜地看著這一幕,許久沒有動作。
近一分鐘過去,他向前邁了一步,試圖進入那灰白霧氣籠罩下的模糊街道。
可是,那霧氣阻擋住了他,無論他採用什麼辦法,都穿行不過去。
一刻鐘後,格爾曼·斯帕羅停止了嘗試,將那扇木門合攏,消除了霧氣,然後,他拖著木門,直接「傳送」到了海盜船上,完全沒擔心會遭遇詛咒。
他隨即將木門立在了甲板上,再次伸出左掌,握住了門把手。
突然,格爾曼·斯帕羅的脖子處發出了喀嚓的聲音,腦袋似乎被無形的手提了起來,拖出了血淋淋的脊椎。
格爾曼·斯帕羅沒有表情的變化,冷漠地抬起右手,往頭頂重重一按,將腦袋按回了原位。
緊接著,他沒怎麼受到影響般擰動把手,又一次推開了那扇木門,讓它靠在了船舷之上。
但這一次,沒有灰白的霧氣呈現,也沒有影影綽綽的街道、房屋和列車凸顯,可以說毫無異常。
下一秒,木門急速腐爛,朽成了一攤爛泥,彷彿在逃避被實驗的命運。
格爾曼·斯帕羅沒有阻止,先行從空氣里拿出了枚鑲嵌紅寶石的金戒指,戴了近十秒。
讓那枚戒指消失後,格爾曼·斯帕羅右手一探,從虛空里拖出了剛才那扇普普通通的木門,繼續做各種嘗試。
等確認了這木門一旦離開班西,就會失去效果,格爾曼·斯帕羅隨手一甩,讓它消失在了半空。
兩個小時過去,高空陰雲逐漸消散,醞釀許久的暴風雨最終沒有降臨。
等到海盜船遠離了班西港,處理好傷勢的維爾杜服食了一瓶藥劑,讓自己快速進入睡眠,以調整精神狀態。
灰濛濛的夢境世界中,他奔跑於荒蕪的曠野里,慌亂地尋找著什麼,可完全沒有收穫。
突然,維爾杜聽見曠野的深處,一道道略顯斷續的聲音傳了過來:
「偉大的,戰爭之神……」
「鐵,與,血,的象徵……」
「動亂,和,紛爭,的,主宰……」
這段話語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卻沒有驚擾到維爾杜,使他脫離夢境。
不知過了多久,維爾杜自然醒來,睜開了眼睛。
此時,窗外的晨曦照入艙房,帶來了略顯朦朧的光明。
維爾杜慢慢坐起,發現自己不需要藉助「占星人」的能力就可以回想起夢中聽見的那三段式尊名。
而他還算豐富的神秘學知識告訴他,這指向一位神靈層次的隱秘存在。
這是祭壇周圍那些殘缺符號和象徵帶來的,還是我目睹灰白霧氣中那條街道引起的?維爾杜微皺眉頭,陷入了沉思。
他沒貿然去嘗試誦念那尊名,因為他知道做過類似事情的人死得有多麼快多麼慘。
戰爭之神……維爾杜隱約記得自己在家族的某本典籍里見過這個神名,決定先做一定的研究再考慮後續該怎麼處理。
……
班西港,坍塌的海邊山峰上。
一朵朵或赤紅或熾白或橘黃的火焰從碎石縫隙里冒出,組成了一道人影。
這人影穿著黑色的染血盔甲,留著一頭半長的火紅頭髮,年輕而英俊。
他眉心處長著旌旗般的血色印記,臉上隱約可見腐爛的痕迹,正是「紅天使」惡靈索倫·艾因霍恩·梅迪奇。
「要不是祂仗著有『源堡』和『詭秘侍者』特性,可以讓秘偶滿世界亂跑,不考慮距離的限制,我也不需要這麼迂迴。」「紅天使」惡靈嘖了一聲,不知在對誰說話。
半空之中,一隻烏鴉落了下來,停在一塊巨石的頂部。
它右眼外有一圈白色,嘴巴里發出了人類的聲音:
「你竟然用祂,而不是他,這不像你的風格。」
「紅天使」惡靈呵呵笑道:
「因為祂希望別人稱呼他,而不是祂。」
說話間,索倫·艾因霍恩·梅迪奇看了那烏鴉一眼:
「比起你真實的形象,還是現在這個樣子更可愛,是吧,小烏鴉?」
那白眼圈烏鴉一點也沒生氣地回應道:
「你的嘲諷和你的人一樣,還活在上個紀元。」
「紅天使」惡靈笑了笑道:
「事情進展的還算順利,已經瞞過了祂,不過,我想,祂就算髮現,應該也會假裝看不到,你們要想成為舊日,『門』必須回歸。虛偽的祂目前可能還在猶豫要不要做,因為這一不小心就會帶來巨大的災難,哈哈,我喜歡災難。」
「小烏鴉,你什麼時候支付報酬?沒有足夠的實力我可沒法取信亞伯拉罕家族那個無腦者。」
「等他向你祈禱的時候。」白眼圈烏鴉說道,「如果你擔心這樣的狀態無法維持太久,我可以寄生一條『時之蟲』到你的體內,幫你維持,不用道謝。」
說話間,這烏鴉振翅而起,消失在了茫茫夜空里。
「紅天使」惡靈則轉過腦袋,藉助地形的優勢,表情略顯沉凝地俯視班西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