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珠船出得港來,乘風盡駛了兩天光景。初秋海上,粼粼碎金的日光眩得海市睜不開眼。
阿爸坐在船幫上,把孩子攏在自己身側:“海市,阿爸教的,都記住了嗎?”
“記得的。”名叫海市的孩子使勁點頭,拍拍縛在腰上的繩索。阿爸第一次帶海市出海採珠,她把阿爸的吩咐記得牢牢的。“只要潛下去,看見漂亮的姊姊,就拉她上來,她會給我們好多珍珠,咱們今年的貢珠就有著落了,是不?”孩子只有七八歲模樣,脫去了小褂,裸露著黧黑的身與平坦的胸,曬黃的發梢凝著鹽花,與男孩並無二致。只有那鶯囀似的話音,證明她是個小小的女兒。“阿爸,金叔,柱叔,我下去了。”
阿爸紫棠色麵皮忽然皺作一團。“海市,你不怕吧?”
海市脆爽地笑起來,吸足一大口氣,翻身扎進海中,激起熔金般灼亮的水花,旋即拖著腰間的繩索像魚兒似地消失了。
阿爸跪趴在船沿上,緊攥著縛住海市的繩。過得一會,海市約莫是被拽住了,於是在海下扯扯繩,催他再放長些。阿爸手裡繃緊了繩,猶豫著。阿金悶頭一邊坐著,只伸過一隻手來,拍上了阿爸的肩膊。停了片刻,阿金不見動靜,又加了把力氣。阿爸身子一戰,一撒手,繩子就哧溜往下走。阿爸的筋彷彿隨著那繩被抽掉,癱下了。半晌才哽著聲音說:“海市媽還不知道我帶海市下鮫海……她準定要恨死我的……”
阿金訥訥地說:“我先前沒敢說,咱們出海的前一天夜裡,收貢珠的官兵到了西嶼村。西嶼村只差半升珠子交不出來,屋子和船就全被官兵燒光了,男女老少用錨鏈拴成一串,說是預備秋市賣了去漠北給蠻人做奴隸。這貢珠實在……實在逼人,今年的珍珠又少得見鬼。不、不然咱們怎麼能把孩子……”終究是沒有說完。
阿柱囁嚅著對阿爸講:“等會海市帶著鮫人上來的時候……還是我來罷,你不好做的,海市媽會恨死你。”
阿爸把腦袋埋進膝蓋里,直著眼睛喃喃說:“不管你們誰來做,我都恨你們一輩子。海市乖囡仔,日後是不會作祟害人的……我自己來,自己來……”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化為嗚咽。
阿金與阿柱都不敢注目再看這個被長年討海生活磨折得枯焦了的漢子,各自別開了頭。
一隻黑尾鷗疾掠而過。煙波萬頃,茫瀚無涯。
縱然人間翻覆了千遍萬遍,餓殍塞道或是盛世華年,環著這一片大陸的,總是那樣無動於衷的瀚海。因其廣袤,而生漠漠,久遠恆長,勝於任何王朝或國家。
小舟如滄海之一粟,浮沉著三名襤褸的珠民與他們的愁苦。雖終有一日滄海會幹涸成為桑田,但是,他們這般微塵芥子的存在,是看不見那樣一天的。他們的愁苦也就如同世間一切氓民的愁苦,湮沒于海水永不動容的潮汐之間,無聲無痕。
“琉求西,蓬萊南,有鮫海,方圓不過百里。海中有鮫人,水居如魚,其眼泣,則能出珠。亦有鮫鯊為鮫人護衛,聞血氣則發狂,可噬小舟。帝旭愛珠,地方官吏逢迎上意,索珠苛酷。珠民所采不敷上貢,輒以繩系小兒腰縋海,引鮫人浮上,即扼殺小兒,令鮫人見之。鮫人性慈柔,每為垂淚,見風遂成明珠,夜中有光。因防小兒血氣引致鮫鯊噬人,故采扼殺一法。”
——《褚史·后妃·斛珠夫人》
千條萬條碧與藍的灧光交織暗涌,仰頭看去,稀薄的陽光透過水紋,變幻迷離。海市摸到胸前皮囊,湊著嘴邊吸了口氣,一面慢慢吐出氣泡。那些氣泡晶瑩地往海面浮去,最後化為閃耀的微光。她向更深郁的黑暗中潛下去。
人溺死的時候,往往是抱著水底的石頭。海市知道,那是因為水底有光,那些可憐的人便拚命地往那裡去,抓住一樣東西不肯放手。漸漸黑暗消散,前路明亮起來。她對自己說,就快到了。迎著光亮游去,腳尖觸到了溫軟的白沙。
海市彷彿從天而降,踏上了另一個世界的土地。深海隔絕一切聲響,惟有水波流動,神光離合。群魚游弋,珊瑚枝條紛拂如柳。在那些皎白瑪瑙紅的柔軟枝條中,海市分辨出了幾道異樣的顏色,心下納悶:哪有湛青的珊瑚?
順著水流小心繞過珊瑚叢,海市猛然張開了嘴,險些嗆著。
那柔曼飄舞的,並不是珊瑚,而是女子湛青的長髮。那女子卧在珊瑚中,懶懶抬手,以指尖自海水中攪出絲縷纏繞的澄碧冷藍。女子將澄碧經線一線一線橫展於面前,以冷藍為緯,纖指穿梭,把那些顏色紡作一幅幾近無形的輕綃,姿態宛妙,猶如採擷無數夢幻空花。
那不就是阿爸說的,能給他們珍珠的姊姊么?海市雙腿一併,縱身直躥過去。
女子一驚。但海市已經撲上了她的膝,欣喜咧開的嘴角里逸出氣泡,像只無邪黝黑的小海獸。女子似也迷惑於這可愛的生物,探出妖嬈手指撫過海市的短髮,那指間蕩漾著晶藍明透的蹼膜。
海市胸前皮囊里的氣已經不多,不敢耽擱,即刻牽起女子的手,腳底一蹬向上浮去。女子身形輕盈無骨,在水中挽折自如。海市看得羨慕,繞著她轉了數圈,女子似是覺得有趣,亦繞著海市轉起來,一大一小玩得起興,一路浮向海面,一路交相纏繞不休。有時海市腰上系的繩子幾乎要將女子纏住,卻只見女子輕巧擺腰,扶搖直上,閃避過了。漸漸她們離開了水底,沉沉的黑如絲絨一般圍裹過來。黑暗中時有流火,漂游不定。有一星火光直衝她們而來,海市將臉湊過去端詳,那頭頂懸著燈籠的怪魚被她駭了一跳,旋即掉頭游開。海市想探手去捉那魚,女子側身攔住了她。似是為了安撫不死心的海市,女子展開雙臂,周身竟緩緩燃亮珠白的暈光。無數怪魚如螢火一般趨光圍攏了她們,盤旋不去,流麗惑人。海市畢竟是孩子,立刻忘了捉魚,睜大了眼驚喜地看著。
四圍的海水由黑而黛,自水波里漏下陽光來,染作溶溶的碧藍。海市一手牽著女子,一手攀著腰間繩索向上浮,覺得身上愈發輕鬆,終於潑喇一聲,她們一同露出水面。
“阿爸,阿爸!”海市揮手喊道。
阿爸朝她伸出雙手,一把將她撈到船上。海市腋下怕癢,在阿爸懷裡縮成一團格格地笑,卻覺得三兩滴滾熱的沉重的東西打在她頭上臉上。不待她回頭探看,阿爸竟忽然伸手從背後攥住了海市細弱的脖頸。海市吃痛,只會連聲喚:“阿爸!”阿爸不答話,手上的氣力反而更大了,幾乎把她的小身體提離地面,她還想喊,嗓子卻只擠出粗啞的聲音。海市踢騰著,兩手去掰阿爸枯瘦的手,掰不動,耳朵里起了渺茫的嗚鳴聲,仿如颶風來臨前從螺殼裡聽見的迴音,又隱約雜著阿爸的聲音:“海市啊,海市,你乖……不要回村裡來作祟啊……阿爸年年給你供清明、普渡、七月半,不會叫你在下面餓著……”
是要死了么?
平日最疼她的阿爸,這時候是要她死么?既是要她死,為什麼又哽咽?
海市拼盡了氣力,扭頭一口狠咬在阿爸手上,腥熱的血淌進她嘴裡,一股鐵鏽味的咸。阿爸的手驟然沒了勁,海市一下跌坐到船板上,咳嗽起來。透過滿眼的淚,她看見柱叔和金叔不知何時跳進了海里,在那女子身邊起起伏伏地撈著什麼。
那女子!
那女子半身在水面載浮載沉,焦急地看著海市,湛青的眼睛裡,淚紛紛跌下來。那淚一見了風,光華璀璨,一顆顆入水即沉,即令沉到了水面下一兩尺,也還是寶光流轉。海市是珠民家的女兒,可是也從沒見過這麼上品的珍珠。柱叔和金叔狂喜地浮上潛下,不住撈著那些淚滴而成的珍珠。
他們誰也不曾注意到,阿爸神色獃滯地站在船頭,盯著海中的某一點。他粗糙硬瘦的手上,被海市咬出的血淌出了數道赭黑痕迹。
造孽,造孽……
阿爸看著海中那滴早已融散無痕的血。淡薄的腥氣蔓向未知的深海。平靜的碧波底下,起了看不見的暗涌。
一點細小的喧聲引動了阿金注意,他抬頭,忽然臉色急變。遠處晴好無風的天空下平白掀起巨浪。目之所及,方圓數里的整片海洋四下滾沸了。翻騰的白沫自四面向他們迅疾包圍過來,浪尖里,十數碩大無朋的鐵灰背鰭踴躍隱現。
這片海的名字是鮫海。
轉瞬間一個大浪已然逼到近旁,卻忽然緩和了來勢,就在原地像堵翡翠牆般,一尺一尺眼看著高了起來,蔭蔽了日光。
“阿爸,阿爸呀!”海市尖銳的童音嘶喊著,撲向她那面若死灰的阿爸。一拽之下,阿爸回了神,滿臉縱橫的淚,嚅動枯敝的唇,像要向她說什麼。就在那時,已有二三人高的惡浪劈頭坍下,掩去阿爸的臉容。海市眼前一白,耳中轟然鳴響。
不知過了多久再睜開眼,才知道原來人已被浪拍入海里丈把深,仰頭看去,濁綠的海面猶如另一個世界的天空,採珠船的殘骸四散沉落。一個巨大的影子自海底直縱上來,打海市身邊擦過,潑喇躍出水面,又重重砸下,潛入黑暗深處。在水沫與亂流中,海市還是看清了那影子。那是比採珠船更長的鮫鯊,沒有鱗片,鐵灰的皮色在海水中泛出青光。
旋即又是磅地一聲,一樣什麼東西從高處跌落水中,在海市面前沉落去。
那東西轉了一個面,海市幾乎要在水中尖叫出聲。
那分明是阿爸,人卻只剩了上半個。
小小的她猛躥過去,死命拽住阿爸下沉的屍身,拖著薄紅的血霧向海面游去。身後隱約感到水流推涌,想是鮫鯊嗅知血氣,又自海底追襲上來。她咬住牙回頭一看,遠遠地竟有三條!水流愈發紊亂狂暴,那些嗜血的巨物逼近了。驚懼絕望的淚自眼內泉涌而出,流散在海水中,瞭然無痕,體內那一點溫暖似乎也跟著流散了。
她終於浮出海面,喘息不定,卻也再無路可去了。天與海廣漠浩大,四顧茫茫。無可憑依,無可攀附。
抱緊阿爸的屍身,她闔上了眼睛。
四下的暗流卻逐漸平伏。
海市驚疑睜眼,良久,方鼓了鼓氣,將頭埋入水中。沉青的深杳之處,有一團蕩漾的白光。那奇異女子頭髮如海藻飄舞,正伸出一手,阻擋五六尾鮫鯊去路。那些兇猛的鮫鯊竟被女子手中白光懾服,畏縮不前,片刻便各自悻悻散去。海中漸漸平定如初,木塊與衣物殘片旋繞著徐徐沉落。
海市這才覺察,原來她已經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手足戰抖,攬著阿爸的左臂僵死不能稍動。她放棄掙扎,再度闔眼,綿軟的軀體直沉下去。
一時間海市恍惚還是躺在採珠船船底,剛剛自深甜的睡眠中醒覺。閉目不看,斂耳不聽,卻還是清晰感覺身下碎浪起伏,撲面陽光溫煦。然而立刻,皮肉破損的疼痛,筋骨勞頓的酸痛,腦仁隱脹的郁痛,也都漸次蘇醒過來。
她蹙緊眉頭,張開了眼睛。
面前是一望無際的海,與一道鐵灰的魚脊,豎著旗幟般的背鰭。海市驚覺自己竟是騎在鮫鯊的背上,而那鮫鯊正要向水中潛去!她想逃開,卻被腰間的一雙手緊緊攬住,頓時尖喊掙紮起來,嗆了一口水。片刻,鮫鯊又浮上海面,海市才稍為鎮定,低頭看去,那雙自背後擁著她的手,手指間有著晶藍明透的蹼膜。
正是那女子。日光下方才看清了她,尖薄的耳,濕滑肌膚,湛青鬈髮,湛青的眼裡只有烏珠,不見眼白,輕羅衫裙下露出纖美的踝——踝上向外生著兩片小小的鰭,隨著水花潑濺怡然搖擺。海市不由心驚。那女子原來不是人。阿爸叫她下海去尋的,究竟是什麼?
那女子見海市回頭,便指指前方。前方的海平線上,隱約有一抹灰淡影子。陸地不遠了。
鮫鯊一起一伏地游著。海市的心裡空茫,不是一無所思,卻又不敢深思,只是掉下淚來,打在鮫鯊背脊上連個印子也沒有。
如此過了一個多時辰,距岸還有三五里,水淺了,鮫鯊不能再向前。那女子打身後取出一個包袱,替海市縛在身上。包袱皮淺藍輕碧,說不上究竟是什麼顏色,卻是絕薄,包袱里累累明珠約有七八捧之數,白晝中依然透出奪人華光。女子牽過海市的手,以手指在海市手心上書寫,指尖所觸之處白光漫起,寫成“琅繯”二字,在海市手心隱隱發亮。原來這女子,名叫琅繯?
琅繯輕輕一推,將海市推落鯊背,手指海岸,似是要她回家去。一入水,海市發覺手心的“琅繯”二字光芒大盛,潛游片刻,毫不氣悶,索性又遊了半里路途,竟不需換氣。海市露出水面,回首張望。琅繯騎在鮫鯊背上,碧波中衣袂飛揚,無有言語,想來亦不能言語,只是湛青的眼睛靜靜望著海市。
海市握緊胸前橫捆的包袱帶子,向陸地游去,再也沒有回頭。
“就這麼多?”官兵中頭領模樣的一個,將手探入盛著珍珠的木桶中,抓起一把。
“回大人,就這麼多……”里長戰戰兢兢答道。
頭領抽回手,從指甲縫裡彈掉一顆細如米粒的珍珠。“這叫珍珠?沙子也比這大!”他從虯髯鬍子里環視周圍的村民,大喝:“你們這些偷懶的刁民!”
里長佝僂著答話:“回大人,今年颶風多,驚擾了珠蚌,珠都養不大。咱們的男丁日夜下海,一點一滴才攢到這麼些。咱村往年的貢珠都是上好的,看在咱們一貫……”
頭領一腳飛起,把木桶往裡長臉上踹去,珠子嘩啦散了一地。“把人都帶走!”
遠處的小山上,一輛青油布馬車正轆轆行來。
車中人將窗上帘子掀開一角,低聲問道:“是收貢珠的么?”那看似樸素的青油布帘子,竟用的明黃緞子襯裡,甚是奇異。
一名清秀少年緊跑兩步湊到窗邊,恭謹回答:“是的。官兵正在那村子裡捉人,看架勢怕是要燒屋子呢。”
“且再看看。”車中人吩咐。遙遙地,山腳村子裡起了喧嘩騷動,於是那放下帘子的手停了一停。
一道小小的身影衝進村口,攔阻在官兵與一名婦人之間,黝黑的臉孔卻是倔強:“不要鎖我阿母!”
不待官兵發作,婦人猛地從塵沙與漁網中支起身體,將孩子一把攔到身後:“海市,快跑!去找你舅公,不要回來!”
海市卻不動,自顧解下身後包袱,掏出一把珍珠,舉給那官兵看:“你看,這不是珠?”
那些逃散著的、追逐著的、哀泣著的、呵斥著的人們,忽然都忘卻了自己原先在做著什麼。他們的神魂都被奪去了。
珠子並不碩大,亦非金黃、鴿綠、緇黑等珍奇之色,只是難得勻凈圓潤。可是,暮晚天色里,那一捧珍珠益發光彩照人,竟在地面上投下了海市的淡薄影子。夜明鮫珠,千金不易。可是這孩子單只手裡就是滿滿一把,那包袱里的,又抵得多少?
官兵頭領排眾走上前,攤開巴掌,海市便將滿把珍珠悉數放進他手裡。頭領那獃滯的臉被珠光照亮了。片刻,他終於醒過神,眨巴著眼,嘿嘿笑起來:“兄弟們,你們看見了沒有?”
“校尉爺,咱可什麼都沒看見。”
海市聽在心裡,機泠泠打了個寒戰。
頭領的眼神,像海蛞蝓一樣緊緊粘著海市懷裡的包袱。“那你們說,這村子的貢珠,算交齊了沒有?”
“差得遠呢。”一聲兩聲壓抑的笑,稀疏響起。
“這破村裡哪有什麼珍珠啊?”頭領說著,一面扯開衣襟,將手中珍珠放進懷裡。
“可不是,校尉爺,咱們上下都搜了,可實在沒有什麼珍珠哇!”官兵們提著刀,打四面向海市一步步圍過來,眼裡熊熊的,都是陰間的綠磷火。
海市不由抱住包袱倒退一步,卻被身後樹間張掛著尚未織就的漁網阻住了去路。
她的手在漁網上觸到了一點鋒銳冰涼,心中驀然有了莫名的寧定,於是將那點冰涼握緊在手心,屏息等待著。她不想死,她要活下去。
頭領一刀朝海市抱著包袱的手腕砍去。刀光斬落的那一剎,海市縱身撲向頭領,不知是牽著了什麼,那樹上張掛的一丈多長的漁網竟頃刻扯散了一小半。因她身形幼小,行動迅捷,撲到頭領胸前時,頭領手中的大刀才堪堪掃過海市後背,砍了個空。
“大家別呆著,快跑啊!”海市抬頭喊了一聲,村民如夢方醒,相互攙扶著急急逃散。
頭領左手拎住海市後領,正要發力,隱隱卻覺得肚腹間一股麻癢,旋即銳痛起來。他怒目瞠視,放開海市,不能置信地捂住傷處。傷處扯出一根麻線,血沿著那麻線緩緩凝垂成了一滴,墜下。
海市又退一步,看著頭領再度運勁欲要揮刀,她只是將麻線在手上繞了繞,狠勁往回一拽。一蓬血點,噴上了她那稚小的臉。
頭領的身體隨那一扯之勢向前緩緩倒下。他到死也不知道,那沒入他肚腹,又最終要了他的命的東西,不過是海市媽平日織漁網用的硬木長梭。
海市甩下手裡的麻線,掉頭便往後山上跑。
遠遠地從山下傳來叫囂聲音,車內的男子詢問:“濯纓,怎麼了?”
“那孩子殺了個官兵,正在往我們這兒跑。”名叫濯纓的少年說話不急,聲音卻有點繃緊了。
“那麼,咱們且試試他的運氣,看他能不能跑到咱們跟前罷。若是這孩子沒有運氣,今後跟著咱們也只是死路一條。”車中的聲音依然澄靜。
濯纓輕輕一揖,再不做聲。天色漸漸全黑,凝神諦聽,只聽得數人腳步踏著草,沙沙地望山上奔來。不到半盞茶工夫,人聲已近至數丈開外,聽響動,一名官兵似已追著了那孩子,卻彷彿吃了那孩子死命一咬,痛叫不已。旋即陣陣風聲銳響,想是官兵們趕上前來朴刀急砍,又是嘶啦一聲,孩子應是挨了一刀,腳步立時顛躓起來,足音凌亂,卻片刻不停。
濯纓將腰間金刀柄緊握在手,手心漸有薄汗。
車中人低聲說道:“差不多了,去吧。”
“得令!”濯纓語音未落,人已掠至兩丈開外,聽聲辨位,伸手拎了那孩子照馬車方向一丟,腳下卻毫不停頓提氣向前,金刀錚然出鞘,夜色中寒光隱隱翻滾,乾脆利落五六道衣破血濺之聲,官兵們應聲一一仆地。最後一記橫刀右斬,借那一刀勁力迴旋半周,輕身落地,便抬眼尋那孩子,卻不由得窒住了氣息。
孩子撲跌在地,胸前包袱散開,滾出來的不知是何物事,黑暗中竟灼人眼目。那寶光,是活的,猶如蜃氣一般起伏涌動。有一顆珠子一直滾到了車輪下,撞出清脆的聲音。車簾掀起,一人下車,旋即伸出一隻勁瘦的手揀起珠子,送到眼前端詳。珠光熒熒地照亮了那人的臉,秀窄丹鳳眼睛,右嘴角邊一道半寸長的舊刀痕輕輕上挑,在端方而溫和的一張臉上,畫成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孩子匍匐在地,抬頭望他,身形不動,手裡卻是不閑著,慢慢地、輕巧地將滾散的珍珠一顆顆攏回胸前。那孩子的眼睛是獸的眼睛,雖有驚懼神色,卻絕頂明敏。不是不逃,只是要審時度勢,伺機而動。只要他有一點異動,這孩子便要本能地翻身而逃,或許還向他撒一把土。
男子緩緩蹲身,伸出一指,牢牢地定住了孩子細微蠕動的小手。兩手相觸之處,傳來孩子身體的戰慄。男子一使力,將孩子抱到胸前,孩子卻抵抗著,一對眼瞳近乎仇視地盯視男子。男子並不閃避,只是伸手輕撫過她稚小尚不盈掌的臉龐。孩子撐拒的雙臂顫抖了片刻,猛然一頭埋進男子的肩窩中,死死抱住他的脖頸。男子唇邊浮現隱約笑意,抱緊孩子,直身站起,任由明珠自他們身上簌簌滾落。
“你叫什麼名字?”男子淡靜的聲音詢問。
嘶啞的細小聲音,哽咽著回答:“海市。”
“願意和我們一起去北邊嗎?”
海市不曾鬆開抱著男子頸項的雙手,想了一會,“去北邊,能賺錢養活我阿母嗎?”
男子靜默了片刻。“做我的兒子,除了安逸,什麼都有。做我的女兒,卻是除安逸之外什麼都沒有。”
“那我要做你的兒子。”男子胸前乾燥柔軟的衣料,有著微淡的香氣。海市將頭埋得更深,覺得身上的筋肉一點點鬆懈下來,聲音逐漸模糊,沉沉睡去。
濯纓將散落的鮫珠收拾了,燃亮一盞白絹燈籠,打起帘子。男子抱著海市登車,濯纓跳上車轅,車馬無聲前行。燈籠搖擺,濯纓的捲髮與眼瞳,從純烏中映出暗金光澤。
“濯纓,當年我在紅葯原,十萬亂軍中揀到你的時候,你的眼睛也是這樣的,像個獸物。”
濯纓只是簡短地應道:“是。”
“轉眼四年了。”
“是。”
他們都不再言語,夜色掩了下來。
(濯纓14歲,方諸26歲,帝旭28歲,海市6歲。3年前統一。)
“我莫不是老了罷?這十年,怎麼就覺著比前邊二十年來年過得還快呢。”勁瘦的手,拈起紫銅簽,撥了撥燈花。火焰隨即微微爆響,氤出龍涎香的氣味。
對面之人卻不答話,只是拈著一枚黑子沉吟。室內絕靜,良久,一聲脆響,原是手中黑子終於落了棋枰,突入了白子的勢力中去,成了一顆孤子。落子之人身著唐草白衫,年紀不過十六七,麥金膚色,長眉入鬢,似是極俊美的少年,又恍如極英氣的少女,竟是撲朔迷離。
“這一手,打入太急。棋須依理而行,不可無理強行,入境宜緩啊。”剔燈人放下銅簽,說道。
白衣少年抿唇一笑,英氣中竟然清艷流轉。“寧棄數子,不失一先,這不是義父你一貫教導的么?現下義父既無把握一口吃掉我,又不能容忍我揚長而去,待要如何呢?”
中年男子沉思片刻,扳了一手。
少年亦不假思索,再落一子。
中年男子的手指,輕輕點了點棋盤。
少年看他所指位置,不由得臉色微變,口中卻還是強詞道:“尚未收官,若是一目半目與你計較,未必就輸了呢。”
中年男子聞言抬眼,右嘴角邊一道半寸長的舊刀痕輕輕上挑,在端方而溫和的一張臉上,畫成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所以啊,海市,我怕你畢竟還是氣太盛,這個黃泉營參將,你若是做得不舒服,倒不如回來,我再替你安排出路。”
海市捻著棋子,沉默不語。
恭謹的叩門聲響起,濯纓隔門說道:“海市,你訂的衣裳送到了,織造坊等著回話呢。”
海市擱下棋子,說了一句:“義父,若不能嫁我想嫁的人,那我倒寧願在關外自由自在地呆一輩子,再也不回安樂京。”
男子低垂了眼,一枚棋子輕叩棋枰,似是充耳不聞。
海市一推椅子,起身開門出了書房,濯纓正在門外,二人一同向霽風館前庭走去。
有別處服侍的宮人來霽風館送禮的,路上遠遠望見他們二人,莫不避讓在側,斂衽施禮。一句兩句私語,卻隨風送到了兩個習武的人耳中:
“那就是鳳庭總管方公公的兩個義子?嘻嘻,果然年長的氣宇軒昂,年少的姿容清俊,若是宦官,說不準能做個對食呢……”
對食,即是宮人與宦官如夫妻般同寢同食,聊慰寂寞而已。
“喲,你這蹄子好沒志氣!如今方濯纓就在羽林軍里當差,哪天能放我們出宮婚配倒好。”
海市戲謔地望著濯纓,只見濯纓一張凈白臉孔微微漲紅,步子邁得奇大,彷彿能把那些閑言甩開似的。卻還是隱隱聽見了——“只可惜那個年少的方海市,任命剛剛下來,是要去北疆,從此就難得見到了。唉唉,倒不如對食的好。”
這一回,海市的麥金麵皮上,微微透出了紅。濯纓渾忘了自己方才難堪,無聲地笑了。
海市困窘已極,悻悻地道:“當年初入宮的時候,我問眾人說什麼是對食,也不知是什麼人,居然告訴我對食就是一男一女,對面吃飯——如今倒做得一副老成模樣。”
濯纓長笑,二人加快腳步向前庭走去。
織造坊主事施霖見他們來了,忙不迭擱下茶碗,起身來一揖,也不多言,從絹紙包裹里拎出一件衣裳,向他們抖開了,麵糰似的一張臉上大有得色。
“啊呀,施叔叔好偏心!”濯纓脫口而出。
原是一件煙灰緞子箭袖短袍,顯是海市的尺寸,後背使各色青紫絲線綉了只蒼隼,毛羽爪啄無不逼真飛揚,眼裡點了一點翠色,靈光閃動。鳳庭總管方諸得勢,連帶兩個義子,大的進羽林軍當差八年,不到二十四歲便授羽林千騎的正六位官職;小的今年武試中了探花,也派往北疆去任黃泉營參將。他們織造坊向來是著意敷衍逢迎,一應衣物被服裁剪針工都是頂好的。
海市倒不好意思起來,道:“這衣裳倒是好看,可施叔叔把我打扮得戲子似的,到了黃泉關人家非笑話不可,卻怎麼帶兵?”
施霖攛掇著海市就便換上試試,海市接了衣裳,避進廂房。
濯纓的衣裳則是羽林千騎的正六位朝服,玄黑地子,綉丹紫色嘲風神獸,下襟滾青碧白三色海浪紋。濯纓只穿了身緊窄胡服,當堂披上朝服,果然合身修長,未戴武冠,只結上五色絛絡,襯著他白皙膚色高鼻深目,十分華美。
正讚歎間,海市從廂房出來,那短袍正掐著少年纖細腰身,體格秀挑,膚色倒比濯纓還深些,光麗動人,那背上繡的蒼隼竟是活了一般的,一對銳眼似盯著人不放。
“前陣子昶王閑走到我織造坊,看見柘榴起的綉稿,硬嚷著說柘榴是照著他養的那隻隼繡的,這件衣裳該歸他。嘿,不要說祖宗規矩不準攜鷹犬進宮,就是准了,柘榴又哪能看得見了?我好說歹說,這件綉品是用注輦國貢上的精細銅線綉成,雖然亮閃好看,卻沉重得很,又粗刺刺地扎人,武將穿著倒也罷了,萬萬配不上昶王那矜貴氣度。還是等新絲繅出來,叫柘榴綉個細軟密實活靈活現的給他送去。好一通奉承,他這才舒坦了。這位王爺啊……”施霖一面嘮叨,一面將衣裳重新折好。
海市也不好應他的話,只得笑笑罷了。帝旭至今沒有子息,唯一的皇弟昶王又浮浪奢逸,不成大器,偌大帝國,自亂離中統一起來不過十四年,倘使帝旭出個岔子,竟無人堪可繼承。
濯纓並不說什麼,只是探手撫著海市後背的蒼隼,那猛禽似是就要裂帛而出,神光熠耀。
施霖微笑著說:“也不敢怠慢了大少爺,您袍子上那隻嘲風也是出自柘榴手下,這丫頭為了兩位少爺的衣裳,真是下了死力,一個人在黑洞洞的屋子裡埋頭只管綉哇。”
“那可不成,累出病來怎麼辦!”濯纓脫口而出。
海市轉回身去,看定了濯纓,只笑眯眯地不說話,直看得濯纓雪白的臉皮潮紅起來。
“小少爺明日隨軍駐防黃泉關,閑雜人等不能前去相送,這兒先給您道個吉利。二位少爺也代我向方公公帶個好,我這便告退了。”施霖羅羅嗦嗦說罷,拱拱手,轉動敦實矮胖的身軀退出門去。
夜中,海市被微寒的風激醒,睜眼望去,卧房窗扉大開,茫茫夜色中,無數燈火川流不息,勾勒出永安與永樂兩條帝都大道。
“海市,過來。”方諸穿著蒼綠唐草紋的大典朝服,自窗畔轉回頭來。海市披衣起床,走了過去,與他比肩而立。因黃泉營、成城營、武威營定例的每五年換防之期將屆,今年邊關吃緊,又各增兵三萬,共十八萬兵馬明日一早在朱雀門外受閱,本就是不夜之都的安樂京,越發喧囂了。
宮中也不安寧。禁城中遍植了楓槭諸木,每每秋到濃處,深邃青天之下,一叢一簇赤霞朱錦地燃了起來,映著玄黑粉白的宮室樓閣,靜穆中平白顯出熾烈的美。現下是夜裡,宮中盞盞琉璃提燈穿梭如織,樹影搖曳,照得紅葉繁華剔透,惟有帝旭所居金城宮一派寂寥。雖則朝臣都已起身整裝,卻也大抵知道明日的閱兵,帝旭是照例不去的了,可也難說他或許心念一轉,真要擺駕朱雀門閱兵,因而偌大安樂京中依然徹夜人馬調動,洒掃張幔,惟恐有失。
“為了天子說不準的一個念頭,竟有這麼多人在奔命——可是,真是美麗。”海市嘆道。
“你也該整裝了。子時便要入營調兵往朱雀門列陣,雖然有老參將照拂,你也不可怠慢。”
海市的朝服是正八位武官服,與五重由淺至深的青紗內袍一併齊整放在床頭。她抖開最內一重煙青色內袍披上,試著將內襟絲帶交叉繞至背後。自六歲起女扮男裝,絕不要人貼身服侍,然而朝服重疊繁縟,無人幫助卻也極難穿著。
“義父……”海市為難喚道。夜風梳理她披落的及腰長發,平日里那雌雄莫辨的容顏,此刻卻是娟好入骨。
方諸將頭偏向一側,道:“我叫濯纓來替你收拾。”
海市微微笑道:“您一向當海市是兒郎,不是紅妝。”
“縱使你十年來習武遊獵,與濯纓廝打到大,到底也是個女孩。怪我將你養野了,待你從軍歸來,還是要好好地選個人家,為你送嫁。”
海市忍下滿眶的淚,含笑說:“義父在宮中當值時候,不也常常服侍娘娘們起居?濯纓哥哥好歹是個男子,於禮法多有不妥,還是請義父幫我罷。”
——好歹是個男子。聽在宦官耳中,怕再沒有比這更犀利嘲諷的言語了。
方諸眼中,卻仿若鏡湖冰封,不動聲色,只是繞到海市身後,為她繫緊袍帶。
正是夜色深重至極的時辰,寒露節氣的涼風吹送,不知何處宮人消磨長夜,隱約彈響琵琶一聲兩聲。海市伸開雙臂,像個精巧玩偶,一任他用紗衣與錦裳將自己重重疊疊圍裹。方諸輕柔觸著她臉頰的手指,穩健溫暖,即使是一滴灼熱沉重的淚珠直直打碎在他手上,也只是教他的雙手停了停,並無顫抖。她滿頭檀烏髮絲亦被他細細挽起,罩上玄黑緞子的武官冠戴,系冠絲絛分做五色,一一在頷下結緊,最終將佩刀與鑲金狻猊腰牌懸於她腰間。那腰牌穗子上一線綴著三顆黃豆大的珠子,幽暗燈火下熒然含光,海市認得,那正是取自她幼年時侯鮫人贈予她的一斛珍珠。抿唇再轉回頭來的時候,她已分明是個勇武清俊的少年武官模樣,目光靜如寒霜,再無分毫繾綣。
方諸與濯纓送走海市,便往金城宮,預備侍侯帝旭起身。
寅時三刻,宮中傳出話來,皇上昨夜批閱奏摺勞累,今日不到朱雀門閱兵。
黎明前天地如同潑墨,十八萬精兵跪地山呼萬歲,十里鉞聲鏗鏘,城頭火把連綿,甲胄起伏似暗夜海濤翻湧。旌旗引領下,大軍分部依序離開安樂京,武威營取道河西往麇關,成城營往莫紇關,黃泉營向西往黃泉關,各自換防。
行至望山隘口前,海市停下了馬。自安樂京向西望,柱天山脈綿延高峻,山脊終年積雪,形若一彎強弓,只有山脊正中這一個隘口可以翻越,猶如弓上的準星望山,正遙指著黃泉關,因此得名。
“過了這裡,就再也看不見安樂京了。我十五歲第一次去黃泉營的時候,還是個小小步卒,走到這兒便哭了。”張承謙與海市並轡而行,眼望著天說道。這張承謙三十二三歲年紀,是黃泉營本營派來交接名冊糧秣的參將。
“怎麼,張兄那時害怕?”海市漫聲應道。
張承謙笑出一口白牙:“哪裡,終於不必在鄉里跟父親學殺豬,可以打仗立功,光是想想,高興得都哭了。”
宏大的都城依然自顧沉睡,晨曦中,承稷門外一帶丹楓如煙。或許這便是最後一次看見帝都的紅葉。也罷,說了那般尖刻的話,縱再相見又能如何?海市自嘲地笑笑,撥轉方向,催馬一路小跑繞過隘口,將安樂京拋在山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