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潛行回霽風館,見方諸房中燈還亮著,舉手欲叩門時,卻又猶豫起來。正躊躇間,門內那沉靜聲音問了一聲“怎麼了”,她倒忽然橫下心來推門進去,原來濯纓亦在,才覺得少了些尷尬。
聽完海市的敘述,方諸面色如常,淡淡說:“湯乾自這個人,做武將是委屈了他。昶王心懷反意,湯乾自跟隨他十一年,是他的肱股之臣,要成反事,少了此人萬不可行。早先叫你留心著他,就是這麼個道理。如今事態有變,你回黃泉關後,縱使我自京中送信給你,也用不著對他動手。即便他不死,他們這事也成不了。你先出去吧,我和濯纓這裡有事商量。”
海市傲然忍淚行了禮,二話不說出門去了。腳步聲按捺不住地越來越急,最終幾乎是奔跑著離開了方諸的院子。
濯纓聽得分明,心內隱隱不忍。“義父,這事不告訴海市,萬一……”
方諸打斷了他。“海市這孩子沒有城府,若是露出痕迹反為不妙。你要回漠北,這正是難得的機緣,不可大意錯失。你哥哥左菩敦王與你叔父右菩敦王額爾齊向來不合,你回去正可有一番作為,我亦會遣人去襄助於你。”
“……是。”濯纓答應了,又似有什麼欲言又止。
方諸莞爾一笑,拍了拍濯纓的肩。“那柘榴,我會照拂她,不會令她委屈。”
濯纓深深頷首,道:“誓死不辱使命。”
方諸又是一笑,清雅面孔猶如少年。“亦是你自己的運命。記住,本月朔日,你我輪值金城宮。”
“義父——”濯纓起身出門前,忽然躊躇著說了一句,“海市她,她對您……”
那端方溫和的白袍男子不容他再說下去,苦笑著擺了擺頭。“濯纓,我已是這樣了,何苦拖累一個孩子。”
濯纓怔了片刻,匆忙行了禮,便向門外一路尋去。
尋到海市時,她正躺在屋頂,聽見他來了,依然合著眼睛。她不會是睡著了,只是氣悶——如此凹凸冷硬的琉璃瓦,若不是他們這樣有內功根基的人,根本難以安然躺卧,遑論睡眠。
濯纓亦不羅嗦,自脅下解了銀壺出來在海市臉前搖晃。海市眼也不睜,伸手抓過銀壺,擰開便是一氣痛飲。暢快地噯了口氣,才眯眼望了望濯纓,嫣然一笑。
濯纓在她身旁並肩躺下,問道:“怎麼了?”
“也沒什麼。”海市低低回答,“只是方才聽淑容妃說了那麼句話,心裡忽然憋悶得慌。”
濯纓接過銀壺一氣飲盡。“什麼?”
“淑容妃對湯將軍說,她恨他,恨他將她親手送給別人。我總覺得義父他,早晚也要將我親手送給別人去。”
濯纓轉頭看她,海市卻又不勝酒力似地合上了眼。他看著月漸西沉,隱現於林間的,已是細細一鉤——朔日將近。
第二日,濯纓往織造坊探訪柘榴。花期已至尾聲,滿樹烈烈如荼蘼。小院中數日無人洒掃,遍地錦紅重重堆積於緊閉的屋門外。柘榴數日前被昶王府接去傳授綉藝,至今未歸。
又過了一日,方諸不知為何忽然起了飲酒的興緻,教濯纓去城西醍醐樓買一壇胡旋。濯纓出門前,方諸囑了一句:“你施叔叔今日派人去昶王府接柘榴回宮,你快去快回。今日不能一見,以後怕是更難。”
濯纓答應一聲,便急急退下,牽出馬廄中最得意的“風駿”來,打馬直向最近的垂華門奔去。
監守垂華門的十二名禁衛遠遠聽見宮中蹄聲動地向這邊來了,方轉頭欲看個究竟,誰想那一騎轉瞬已到眼前,勢同風雷直掠出垂華門去,險險要帶翻了門口的一輛青布小騾車。
車內人兒聽得人喊馬嘶,撩起了帘子,一名老宮人急忙迎上前來扶著她的手:“綉師,沒驚著您吧?”
柘榴搖頭輕笑:“沒事。剛才是怎麼了?”
“噯呦,老身也不明白啊,現在宮中這些年輕禁衛,越發的不講規矩了。”
禁衛道:“婆婆,不是咱們不善盡職守,那位是我們羽林的萬騎方大人,御准宮內走馬的。”
柘榴微微笑道:“蘇姨,算了,人家大約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咱們走吧。”
老宮人扶穩柘榴的兩手:“來,綉師,咱們到垂華門了,不是御用的車輦不可進宮,老身扶您進去罷。”
送得柘榴到了別院,那老宮人又絮叨起來。“這滿地是花,真不象話。”便執意將柘榴安置在院中石凳上,自執了一把細帚,清掃起院落來,柘榴也只得由她安排。那日天氣晴好,蜂蝶穿梭,偶有細碎花瓣鑽入柘榴後領內,她便垂下削如蓮瓣的小臉,不勝嬌癢似地撫著後頸。聽見漸漸近前的腳步聲,她詫異地側過臉去,想了一刻,面孔上浮現困惑神色:“您是……”
“這柘榴樹,再過數日怕是就要開始結實了吧?”來客嗓音溫醇,和煦如春風拂面,柘榴只覺得那人聲音似曾相識,卻一時回憶不起是誰。
“這柘榴是千葉紅花,但凡柘榴千葉者皆不結實,即便結了實,裡面亦不會有子。”柘榴恭謹答道,忽然輕輕掩口,連忙起身施禮。“方總管,柘榴無禮,還請恕罪。”
“不必拘束。”方諸輕聲笑道,復又輕輕一嘆。“如此說來,這滿樹紅花,竟是白白開過一夏的了。”
柘榴不知如何對答,只得低下了臉。
“柘榴姑娘。”
“是。”柘榴茫然抬起頭來。
“濯纓他現在有性命之虞,迫在眉睫。”依然是平淡溫雅的聲音,覺不出一絲波瀾。
柘榴擱在裙裾上的纖巧雙手無聲地絞緊。
“他是鵠庫王與紅葯帝姬的末子,單憑他那與鵠庫王絕似的容貌,便有資格繼承王位。如今昶王與濯纓的親生兄長鵠庫左菩敦王勾結,欲揭發他的身世,借皇上之手除去濯纓。”
柘榴那淺透茶色的瞳人一瞬不瞬地向著方諸,彷彿那雙盲了的眼睛還能自他臉上看出些什麼來。
“我要濯纓回漠北去投奔他叔父,然而他是個重情的傻孩子——他說,不與你一起,他便不走。可是前路如此兇險,縱然他武藝超群,怕也只能堪堪自保。我怕這孩子,是決意了要送死的。”他不急不緩地說完,也不象是要等她的回話,久久不再言語。
焚風呼嘯而過,殘紅斷綠蕭蕭如織。積了一地的瑪瑙重瓣隨著低低的氣旋飄舞倒飛,像一陣無聲的紅浪拍上了她的裙裾。柘榴寧靜地轉回身來,方諸發覺,這盲女唇邊噙著決然的笑。
“方總管,我曉得怎樣做。”
“你曉得?”他揚起了一道眉。
“只請方總管轉告他一句——若是他不珍重自家的性命,柘榴這一條命,就是白白斷送了。”
方諸沒有答她,只點了點頭,像是她真能看見似的,旋身走了。
柘榴聽他去遠了,開聲喚道:“蘇姨?”
啪踏一聲響,像是掃帚倒在地上,老宮人戰巍巍地空著手從屋後繞出來,半晌說不出話,只是向柘榴跪倒。
“蘇姨放心,柘榴絕不牽累於你,趁現在沒人,你快走罷。”柘榴微笑著,十分歉意。
老宮人稍為猶豫,便急急奔出門去,途中踉蹌,撞得門板鏗然作響。
柘榴摸索著掩了院門,向屋內走去,身後焚風翻動一院寂寥焰紅。
醍醐樓當壚賣酒的皆是胡女,酒名亦饒有風情,喚作綠腰、羯鼓、胡旋等等。櫃內紅髮胡女正低頭算帳,聽濯纓指名要的胡旋,懶洋洋抬頭瞥他一眼,髻上插著的鵠庫樣式金步搖頓時搖曳生姿,成串柘榴石與橄欖石瓔珞蘩麗動人。那胡女轉身喚小二選壇好的來,依舊低頭算帳,碎金銀撥弄得叮噹作響,口裡卻悄聲道:“奪罕爾薩。”
濯纓心頭一震。奪罕是他的胡名,爾薩則是鵠庫人對少主之尊稱。已有十五年不曾聽人如此喚他了。他開了口,說出來的鵠庫話,他自己也覺陌生猶疑。“你是奪洛的人?”
胡女抬起艷綠的眼睛,飛快地又垂了下去。“左菩敦王忌諱奪罕爾薩都來不及,怎會派人來尋您下落?是右菩敦王命我們在此接應奪罕爾薩。”
“是額爾濟叔叔……”濯纓百感交集。親生兄弟尚且沒有骨肉天性,叔侄又能指望些什麼?不過是當他一隻鷹犬,一枚棋子。
小二搬了酒來,替濯纓牢牢縛在馬背上。
那名胡女一面往戥子上撮了一撮碎金,一面低聲道:“酒罈的泥封中有各地接應處的地圖,可以換馬。請奪罕爾薩務必於八月中趕到莫紇關外,出了關,便有人護送您穿過迦滿國境回鵠庫去。”
濯纓點了點頭,接過找零的碎金,出門上馬,看看日上中天,柘榴當已從昶王府回宮,便急急催馬,轉眼奔出一條街去。小二正咋舌間,忽然聽聞馬嘶,濯纓縱馬而回,自店堂外信手一拋,將那包碎金擲回柜上,人影旋即掠入,復一閃而出,照舊上馬馳去。胡女怔怔抬手欲抿起散亂的鬢髮,這才發覺步搖已然不見,馬蹄聲也去得遠了。
夏日花事盛極,已到了強弩之末的時分。風駿過處,青天下揚起一路落花。濯纓一鞭遞一鞭地抽著,只想著早一刻回到宮中也是好的——柘榴,柘榴。
過垂華門時,門內忽然轉出一輛木推車,此時風駿已快得飄然欲飛,眼看閃避不過,門口守衛與推車人驚喊逃散。濯纓眉頭一緊,乾脆放開了韁,任風駿自辨方向,四蹄發力,直躍過那木推車,闖入門中,絕塵而去。
“好險好險。”一名跌坐於地的守衛嘶嘶吸著涼氣,撐住推車車板站起身來,忽然失聲喊道:“喝!這是——!”
車上覆蓋的白布已被掀開,原是一具屍體,身量瘦小,麵皮枯癟,穿著宮人服色。
“這不是那伺候綉師的婆婆?清早兒好好地進了宮,怎麼過午就死了?”
推車的小黃門哭喪著臉答道:“誰曉得啊,在長祺亭底下那十來級台階上居然就摔折了脖子,連聲兒都沒有,等咱們發覺的時候早就斷氣兒了。”
濯纓將風駿送進馬廄,拍開壇口泥封,取了地圖放進懷裡,便拔足向織造坊方向飛奔。海市喊他,他亦不及答應——
柘榴。
此別經年,今生亦未必可期。她的脾性是端正剔透不勞人掛心的那一種,他知道,無需他叮嚀多添衣、加餐飯、少思慮,仔細珍重種種種種,柘榴亦能將她自己安排妥當,然而總是要聽她親口答應了他,才算是就此別過,便要等待,也總有這一句叮嚀的念想。
院門倒鎖著,數拍不應,濯纓單手撐住牆頭稍一使力,人便如燕子般斜飛進去。海市隨後追到,在院牆前剎住腳步,兩手拄住雙膝喘息不定,仰著的臉上露出極慘痛的神情,卻久久不見動作。她面前空空如也,只有一道白粉牆,牆內探出柘榴樹。這中原獨有的花樹,無聲立於郁藍天空之下,自顧擎著一蓬烈紅,任風掠去。靜而美,以至令人心驚。
海市長呼出一口氣,彷彿想要吐盡了胸臆中沉沉的塊壘。
小院內靜寂欲死,亂紅飛渡,任性零亂得像是也知道它們從此便無人收管似的。
自正午至日暮。天色層層染染,一筆筆添重靛藍,著上艷橙,又暈散了緋紫,終於黑透了。
門閂終於響動,背靠門板坐著的海市跳起身,轉頭,門便在她面前敞開了。濯纓一身武官衣裝依然整齊,連個褶皺也不見,只有那一對烏中含金的眼睛,蒙了塵灰。海市將懷裡抱著的劍遞上去,道:“戌時的更子響過了,該去當值了。”
濯纓默然接過,拇指輕輕推劍出鞘,只一寸,舉到眼前,似乎要從如水劍刃上照見自己的眼睛。
星子如滿盤銀砂,然而沒有月——今夜是朔日之夜。